他有着极强的目的性,可他的似乎没有感情。
一个曾经也流连花丛的登徒浪子,自己居然会觉得楚欲没有感情。
或者说,他的感情,都太少了。
稀薄的一点点。又理所应当似的。
那些大喜大悲都在无声的岁月里,用在了别的地方,淌进那池深不见底的湖里。
只这一点点被他抓住了,他就觉得安心。
“我其实,也不是没撒过谎。”萧白舒看着他,不知怎么就说了出来。
“对我?”楚欲还当真有点诧异。
“嗯。”
萧白舒去拿起他的衣物,一件件地帮他穿上去,他不善于做这种事,于是做起来仔细到琐碎,也十分得慢。
楚欲也乐得享受。
只听萧白舒低着头没看他,嘴里说道:“我当初,跟你说我有洗髓移骨散,是假的。”
“我跟你说,你有武功,我有药方,你护我周全,药方各凭本事。也是假的。”
“后来,陈毅答应我,帮他采药,就愿意抄给你一份,我还挺高兴的。”
······
萧白舒说到这,唇角弯起浅浅的弧度:“因为我终于不用再骗你,也不用怕你在我这里一无所获,不用怕你知道我骗了你,浪费了你这一路以来的心血,浪费了你救娘亲的精力和时间。”
楚欲怔在凳子上,萧白舒帮他抬起手,他都忘了去配合。
“你那晚跟我说,如果你是我,就会把药方交出来,然后告诉他,药方归你,你归我。”
萧白舒将他的马尾从衣襟里抽出来,轻声又郑重道:“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自责。”
“我明明可以像你说的那样做,帮你救你的娘亲而拿出来药方,我不会觉得后悔,但偏偏,我没有。”
“我拿不出来。”
“从那时候起,我就更煎熬,我为什么没有药方。”
“所以,陈毅告诉我,可以换来的时候,我很高兴。”
“······你很高兴。”楚欲听完,看向他重复道。
萧白舒知道自己欺骗在先,终于坦白了这事,也由着他打量。
“嗯。我觉得能为你做一件事了,终于可以不是你一直保护我。我对你而言,也能有一点真正的价值了。”
他叹了口气,却不是伤感,只像压在心上的石头被搬开:“我知道,你为我几次三番的犯险,伤身,危及性命,帮我探查身边的疑团和危险,都是因为我有洗髓移骨散在身上,但就这一点,你就图我这一点,我从头到尾都骗了你。”
“所以······”
楚欲一开口,萧白舒就紧张看着他,等话音落下来,他听清楚了,浑身都被烧了一下。
“所以你那一夜,脱-光-了衣服来爬床侍寝,是因为你以为终于拿到洗髓移骨散,很高兴?”
“我······”
这下萧白舒彻底不知道怎么回话了。
“难怪你那天那么主动,那么听话。”楚欲点点头。
“我不是······”萧白舒小声想扳回来。
“你不高兴,不主动吗?”楚欲问。
“我,”萧白舒长长地吐了口气,“是,你说的也没错。”
“但我不是因为你说的心思都在下-半-身才高兴,我是因为终于能跟你平等地相处,我也能为你做点什么,能帮你完成你的心愿,所以我松了口气,我不必再用药方来欺骗你留在我身边,看你一次次为我冒险。”
萧白舒平时话不多,难得说出来这些,跟楚欲坦诚相待,楚欲却反而没太大追究的兴致。
只在初初听到的时候愣怔了片刻。
这下萧白舒抛出来这么一大片,楚欲却只简单地点点头。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萧白舒在他旁边对坐良久,楚欲都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你不恨我吗?”他问。
楚欲抬眼:“陈毅那种人,值得我恨。你有什么值得我恨的。”
萧白舒心上一空:“我,我不是有意。我当初只是看你武功高强,我南下又必须有人护送,加上你,你那时候,救过我的命。现在想来,我应当是当时,就对你心生好感。”
“萧庄主。”楚欲唤他。
萧白舒:“嗯?”
“你羞不羞啊?”楚欲道:“我记得你脸皮挺薄的,怎么今日来来回回跟我说起这些了。”
“我也从未想过什么时候对你就有了这种心思。”萧白舒还怕自己说的不明白,正想补充一下是何种心思。
楚欲赶紧捂住他的嘴,食指竖在他唇上,“嘘······”了一声。
“快别说了。你不嫌肉麻,我还嫌臊得慌呢。”
这一言点破,萧白舒才突然满脸涨红,方才只顾着解释,也没觉得喜欢一个人,有什么好害羞的。
被楚欲一说,才觉出味儿来。
楚欲知道这事儿之后,就正在脑子里盘算,流水剑意和百步神章要如何融会贯通。
陈毅那旧疾,他的确是亲手诊过脉,不会错,不过以陈毅的为人,也许只是拿来骗了骗萧白舒。
他既然能让穆子杏为他做事,那给他配上几副药也不难。眼下一战,他肯定会对上陈毅的静水决。
萧白舒这一股脑子突然都倒出来,也不是不合时宜,就是他自己也万万没想到,只是当下他也给不出太多确定的承诺。
跟陈毅一战,要赢,但不一定会赢。
白云山庄不是陈毅一个人,那是他所带领的各门各派。现在连来追杀他们的人,都是有门派有脸面的江湖中人,到时候寡不敌众也不是意料之外。
“你对我之前跟着你提起萧鹤前辈,好像并不意外。”楚欲问他。
萧白舒虽然还红着脸,也很快跟着应道:“我在陈毅发病的时候,就已经通知了人去传信给父亲,希望他今早回来。父亲手中,有陈毅常用的药,能缓解阵痛。”
楚欲:“萧鹤前辈要是回来看到的是这幅场景,也算是个惊喜了。”
萧白舒稍作停顿,还是开口道:“原本确实是个惊喜,是希望你我心意相通之时,带你去见父亲,没想到是在这样的境遇下相见。父亲待我们兄弟姐妹,不论远近亲疏,都还是多有慈爱,小时候也听他说起过楚行之前辈的剑法。我想他要是看到了你,一定会多加关怀。”
楚欲这时才沉默下来。
“万一,他和我爹在华山之巅那场比武,不是君子协定,是内有蹊跷,”他正色道,“实际上,你跟我之间,从上一辈开始,就有了世代的深仇大恨。”
“不可能!”萧白舒打断他。
“怎么不可能,我爹当初是如何被打为正道叛徒的?你也不是没听说过。”楚欲振振有词。
萧白舒看着他侧脸,一点点冷静下来。
然后凑过去,一字一句道:“楚欲,你别妄想用这些来试探我。我说过,我会和你站在一起,上一辈的恩怨,这一辈的恩怨,我都会和你站在一起。”
近在咫尺,楚欲跟他对视,看到萧白舒那张如朗月般清俊的脸对着他正经而严肃。
就像在说什么了不得的誓词。
随后,萧白舒撑在桌面上,再进了几寸,几乎是贴着他的唇瓣,语气里少有地夹裹一缕深刻的狠意。
“你不信我,我们可以走着看。”
楚欲太久没看过萧白舒对他厉言相待了,刀削般深邃的眉目和话语一齐融进清浅的吻里,只一触即发,变成撕咬。
没有太多的缠绵,萧白舒用力留了个齿痕在唇瓣上,到底也没狠下心咬破。
“生气了啊。”楚欲舔舔微痛的齿印,轻轻地叹。
第81章 上品
唇上一点弥留给他的触感, 都带着萧白舒身上的梨花香。
原来熟悉一个人,的确是能更快的在人群里找到他, 就像这丝莉花香, 实在是太过寡淡,要不是跟萧白舒有过几次的肌肤之亲,他肯定记得没这么牢。
而且萧庄主看起来也挺奇怪的,初见的时候脸皮薄得跟未出阁的姑娘一样, 怎么如今变成这幅能在这些事儿上跟他放狠话的地步了。
伙房里有炊烟升起, 元临烧了米饭, 还在院子里架起来篝火, 把张洲串好的鱼也烤了。
房子后面就放着穆子杏的尸首,张洲处理完其他人的, 就按照楚欲的意思打算就地掩埋, 不过总归还是看不过去,选了一块可以掩藏的角落,不至于墓碑立在面前让人不自在。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在这儿吃饭了。”楚欲从窗户看到外面烤鱼燃起的火苗。
“还是住客栈行动起来比较方便。”他说。
萧白舒自然想起来他之前几次为了逃命而流离失所,也道:“等事情过去,我们找块好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
“萧庄主,你万顷产业不要了?”楚欲笑他:“那么多钱, 你不要我还想要呢。”
萧白舒看不出来他是不是真心所言,想了一会儿说:“那你想做什么, 我就陪你做什么。”
“庄主,楚公子,开饭了!”元临站在屋子外喊道。
“闻起来还挺新鲜的, ”楚欲顺势拉开门走出去,回头喊道, “走啊,萧庄主。”
·
楚欲是趁夜色走的,萧白舒原本看出来他不愿带自己一起,在他从床榻起身之后,自己也醒过来想骑上马去追。
不曾想刚走出院子就看见楚欲靠在树上等他。
踏雪无痕用来赶路实在有点不真实,萧白舒看着底下的景色簌簌后退,比在马车上还要快。
楚欲的轻功他不是第一次见,发挥到这样淋漓尽致的地步,却是头一回。
“想什么?”楚欲问他,脸不红气不喘。
身形自在洒脱,在丛林间穿梭,出言气息平稳地跟平日没有差别,要不是萧白舒拉着他的手,后背也时不时贴在他的胸膛上,根本察觉不出来那一点点的加快的心跳。
“在想你居然会在外面等我。”萧白舒明知道那点心跳跟他没关系,还是因为这样亲密的姿态和信任而宽慰。
“你以为穆子杏那匹马是什么好东西吗?”
楚欲笑了笑:“我要是不等你,你跑死它也追不上,等你去给我收尸?”
“别说不吉利的话。”萧白舒回他。
楚欲不以为然:“事实罢了。被他活捉了做药引,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萧白舒:“你从前没这么丧气。”
楚欲:“我以为你知道陈毅的实力。”
萧白舒静下来。
他当然知道陈毅的实力。
陈毅能当上武林盟主,名声和品行是靠父亲和白云山庄作证,但武功完全是在比武大会上一招一式实打实打出来的。
他当时一决打败了武当的新任掌门人,那人已经在江湖上颇具威望,辈份上论起来还比陈毅高上一辈,功底扎实,内力深厚,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败给了陈毅。
陈毅因此扬名天下,武林盟主实至名归。
楚欲的功夫,他至今没有完整地见过,他也很少拿真正的流水剑意出手。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
萧白舒突然道:“静水决,虽然陈毅后来跟我练的有所差异,但一脉相承,根基不会差太多。你想知道什么,我可以告诉你。”
“然后我好拿这弱点去反攻陈毅?”楚欲垂眼看他,风从耳边呼啸过。
萧白舒听到他的话夹在风里。
“那我和你,与陈毅有什么区别。”楚欲说。
因为熟知药门和郭清婉的来历,所以用陈毅自家人的短处,去使尽手段害自己的亲弟弟,这是陈毅做的事。
萧白舒知道静水决的一招一式,楚欲早就可以问他,却不愿。
只要问了,他说了,那自己跟陈毅做的,也算是如出一辙。
他是个商人,商人要利益最大化,要最快最周全最划算,出最少的钱,算计最大的收益。
放在以往,萧白舒定然不觉得楚欲问他线索,有什么不对,毕竟只要目的不变,事出有因,无伤大雅。
但被楚欲如今这样一提点,他恍然大悟。
为什么楚欲这些年,心里的那池湖水仍然那么透亮。
“他,很强。”萧白舒半晌才道。
“武林盟主,应当强。”
楚欲踏着树叶在空中扭转半圈,借力加快脚程:“不过你要是能习武了,好好修炼,不出五年,定能强过如今的他。”
“我?”萧白舒疑惑。
他冲破经脉,完全是当初为了带楚欲离开白云山庄治伤保命,要达到何种境地,甚至要超过陈毅,他是绝对没想过的。
失去内力多年,好不容易有复苏的迹象,能提得动刀,他更不敢多做设想。
“对,你。”楚欲实话道:“你没发现你的招法,十分凌厉,煞气极重吗?基本上刀刀都是致命,出手直逼要害。”
“我儿时习武的时候,与人对战,发现过。”萧白舒道:“不过我们切磋都是点到为止,不求胜负,父亲也觉得没什么问题。”
“他当然认为没问题,你的招法,全是他经年累月在研究怎么更快杀人这条路上总结出来的。当年要一统江湖正道,排除异己,铲除四起的邪魔外道,从初出茅庐开始,你那把刀上的血,就没干过。”
“这,我也发现了。”萧白舒只能如实承认:“失意是父亲换了静水宽刀之后,封刀之时赐的名,小时候用刀没见过血,只觉得刀虽然看起来陈旧,但还算灵巧。这回见血之后,刀刃越发锋利起来,就连份量也好像变轻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