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这些年,他怎值得别后相思?
马车停在庄王府门口。
赵应禛先下车,近乎半抱着赵应祾落了地。赵应祾站稳后,倾身去拉他的手臂,挂在他身上。
除了牌匾,庄王府和以前的三皇子府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梁栋、斗拱、檐角用彩色绘饰,门窗仿柱用黑漆油饰,门上有金漆兽面锡环。
管事杜文领了一众小厮在台阶下相候,恭恭敬敬领二人从侧门进去。
庄王没在的这十年,宫里经常派人来整理打扫,府邸倒是没有荒废。
赵应祾也许久未曾回到此地。
那时赵应禛奔赴军营,半年没有消息。他不过十岁,不可能一直住在三皇子府,皇后便下令将他接回了皇子所。
庭院里种了两棵枣树,叶子簌簌落了一地,光秃扭曲的枝干也萎缩了些。
众人从正房进入,穿过厅堂,到达主卧。
衣帽架上挂着件锦袍还有内衫,想来是给赵应禛准备的常服。冠冕皆得仔细收好放着了。
杜文没想到九皇子也来了,还在思索该怎么做,赵应禛便先发话,“九皇子今晚在这儿歇。你去东厢找件孤以前的衣裳给他换上。”
赵应祾来的突然,庄王府也没有准备。但他总不能一直穿着那身华重冕服,小时候留在这的衣服不合身,下人的衣服不能穿。
三皇子的旧服倒说得过去,也不算逾矩。
杜文领命,赶忙去差人找。
赵应祾脱了鞋,双腿曲着坐在六方椅上,下巴搁在膝盖上面,歪着头看小厮给赵应禛换衣服。
想了想,又转头拿出令牌,吩咐跟着他的另一个太监张平,“你回宫去将我上朝的衣服带来。”张平应下,快步出了门。
冕服衣襟纽扣繁多、衣裳宽大,赵应禛却没怎么让别人动手,动作干脆利落,没几下就换好了锦袍。
行军时候耽搁不得,他这些年也习惯不要人伺候了。
杜文抱着件明蓝色的长袍进来,上绣水波流云纹,布料不算薄,正适合秋末。
赵应祾踏着木屐站起身来,肖杨和其他几人在一旁帮他更衣。
膳房做了醒酒汤还有些点心,赵应禛便先往饭厅去。赵应祾本想让他留下来帮自己,最终还是没开口。
虽说是赵应禛十六岁时候的衣裳,可他骨架子就是比十九岁的赵应祾大一些。
衣线松垮垮地罩着。赵应祾开心得不得了,双手拢在袖子里,握住自己双臂的手指无意识地缩紧,里衫都被他抓得皱巴巴的。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肌肉也绷紧了,似乎在给予他力量,让他去做些什么。他习武多年,虽然表面看起来瘦弱,可实际上却比常人强悍许多。
他缓缓深吸一口气,默念清心咒。
他总能因为任何一点有关赵应禛的事心神激荡。
小厮本来是准备领着他们穿过走廊,往东厢房去找庄王的。可走到半路,赵应祾还是觉得冷静不下来,只怕此时见到赵应禛会难以自持。他便跨过走廊,慢慢往庭院走去。
肖杨赶忙走到他身边,“殿下小心脚下。”
赵应祾没注意他靠近。
他只是贪念这的一切,这个院落,这座府邸;名叫鹿鸣殿的厅堂,院落中间的天井、四周的盆栽……天色暗的快,院落四角已经挂上了灯笼。
红战灯花笑,一株茶梅在院角开了小方天地,大多还是含苞待放,颤巍巍露了几瓣。
赵应祾漠然盯了半晌,笑意染上眉梢,选了开的最好的一朵,连着叶子摘断枝干,揣进宽大的袖子里。
他一改方才慢吞吞的动作,瘸着腿也能算疾步的走进了厢房。
赵应禛还在喝醒酒汤。他酒量本就好,如今脸上微红降了下去,更像是寻常吃完饭似的。
他放下碗看向赵应祾,“你虽没怎么喝酒,若是胃里难受便也来吃点东西。”
赵应祾乖乖地坐到他身旁,看他将碗筷摆好在自己面前。
茶梅被他捏在手心,总觉得稍微用力些便要枯萎了。
赵应祾拉住赵应禛即将收回的手,另一只手拿出那一树淡红,“这屋子被照顾得挺好的,庭中树也长得繁盛。”
“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他目光灼灼,就连花色也盖不住其间深情流转。
赵应禛接过去。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有力,仿佛那花儿在他手中也再沐春风,再开一回。
我有所思,乃在晅之北隅。
赵应祾喉头酸涩,这句话他想了许久。即使路濯可以去找赵应禛,可他总还是有不满足。
所思在眼前,在心间,在天涯不可追处。
这十年,或许之后的十年、数十年也会是这般。即使知道天高路远,所隔皆为不可平,这束花枝、这份心意无法传递给对方,他也会永远揣着这满袖的香气、满怀的热切去喜欢。
赵应禛自然知道接下来的两句诗词——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①
他的心也不可遏制地软下来。
赵应祾总能找到他这些年埋得最深的情感,那些本来已经忘却在肃杀凌冽风中对故里的思念。
他面上不动声色,眼里却带了笑意。
赵应祾继续道,“你以前说这里就是祾儿的家。”他没看赵应禛,只低着头絮叨,有些小声却刚好能让对方听得清楚。
“我现在回来了。”
“我赠予你一只这儿种的茶梅。你也回来吧。”
赵应禛低下头凑近。
赵应祾却别过头不让他看自己的表情。他不想哭的,可是赵应禛在身旁的时候,他便觉得自己变得如此懦弱,所有感官与日子都冗长难捱。
他就好像回到了无忧宫墙内,日夜盼望外头的桃树开花。
“还吃吗?”赵应禛轻声问他。
赵应祾摇头,手背胡乱地擦了一把脸。赵应禛也没有执意要看他,反而蹲下身示意他上来。
赵应祾愣了一下,赶忙趴上去,生怕他下一秒就起来了。
他圈着他的脖子,脸挨着他的头发,整个人贴在他的背上。赵应禛的手搂在他的膝关节,赵应祾便止不住晃悠小腿,木屐也虚虚地挂在脚上。
赵应禛便将他的鞋脱下来提在手里。
他背着他往庭院里走去,慢慢绕过长廊、厢房、后院……他步履稳健,仿佛并没有背着另外一个少年,就只是简单的散步。
他们挥退了所有侍卫,赵应祾便帮忙拎着灯。烛光在赵应禛的胸口前随步伐摇曳。
此番算是故地重游。两人说些以前的趣事,更多是赵应禛给赵应祾讲在庆州的见闻。
他十六岁到固舆,距今已有十年。其间经历过沙场冷血,也见过数次生死离别,同阴险狡诈的敌人交过锋,也有各路高手曾拔刀相助。
赵应禛说话叙事并非跌宕起伏、引人入胜之流,可他言语间带笑,仿若只是寻常故事,沉稳得让人安心。
赵应祾的呼吸就扑打在他耳边,似乎是怕打扰他一般的屏息轻吐。
两人本就不见生分,现在更是觉得那十年只做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直到笼罩里的蜡烛快熄灭了,赵应禛才转身回到主屋。
杜文知趣地没有多问,两兄弟大概是要和以前一样同塌而眠了。
赵应禛小心地将赵应祾放在榻椅上。书房里有一箱从庆州运回来的贴身物品,他准备整理一下。
赵应祾刚坐下,又踩了鞋子“啪嗒啪嗒”地跑到他哥身边,“哥哥明天再打理吧?”
“明日早晨我便要去京郊,呆在军营里。”赵应禛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打开了箱子。“因为魏忤要去接辽国来的使臣。”
太后此次大寿办得隆重,各国皆有派使臣前来,各位皇子同礼部一齐接待,前几日大多住进了京城的使馆里。
辽国此次战败。为表礼仪,魏忤将军出马自然最好不过。若是换庄王前去,对方怕是要黑了脸。
赵应祾有些失落,他以为这回结束,赵应禛总该闲下来了。“我也想去。我还没见过军营。”
赵应禛当他孩子心性,轻笑道,“你不是要在翰林院整理书库吗?京郊荒凉,只马和人,无甚好看的。”
“那你明日陪我去吃早饭。”赵应祾蹲下来,头靠在赵应禛手臂上,“翰林院众人皆在「南楼一味凉」用早膳,那些学士看到你肯定特别高兴。”
赵应禛说行。
他那两箱东西其实不多也不重,大都是些书信和把玩的小物件。
最底下是一把用牛皮袋裹着的短刀,上面镶了些宝石,一看就是辽国的东西。赵应祾将它拿出来,其刀锋尖利,流光如水。
“给你的。”赵应禛拉了个凳子给他,怕他一直蹲着压到右腿。
赵应祾十一岁习武,平日里蹲马步也是基本功。不过他自然不会自掀老底,道了谢乖巧地坐着,忙着把那牛皮刀鞘系在腰间。
那是在赵应禛还不是元帅的时候,他偷偷跟军中几个中尉去辽国边境城市乱逛时买的。回去后被他舅舅魏骁狠骂了一顿,勉强没有军法伺候。
赵应祾听着他说话,跟着他笑,眼睛都弯起来。“哥哥以前也调皮。”
赵应禛抽出那把刀,有光反射到他面上,他的眼睛却一眨不眨。“该多混账几年。”
“你哪是混账。若你是混账,那天下人都是王八蠢货。”他目光全然澄澈,恋慕之情呼之欲出,幸而对方没有看他。
“值得的是,后来我明白了辽人的战斗习性。他们善于近战,摔跤搏斗。所以市面上的短刀、虎爪、腕刀之类居多。”赵应禛耐心将刀放回去,拍拍他示意收好。“只要不被他们的凶悍之名先吓到。打仗的话,远攻和策略是我们的优势。”
赵应祾又跟着他嘿嘿笑两声,分明是装的一脸疑惑,显得又傻又天真,“哥哥最厉害。”
赵应禛将那些书信分好类别,先拿了几本兵书放在书架上。
赵应祾就坐在小板凳上翻看那些信。最上面是家书,有北镇国公府的、八皇子和三公主的,还有他的。再往下是赵应禛的友人们寄来的,赵应祾大多不认识,难免有些吃味。
最下面是一个木盒,四边削得平整圆润,其上没有多余的装饰,简洁干净。赵应祾打开盒子,里面整齐放着一叠笺札。
寄信人皆是路濯。
赵应祾心脏猛怔,他当然认得这每一封信。封面端正写庄王亲启,落款却并非路濯而是落风门。
他是天生的左撇子,字字写得规矩。为了不让赵应禛认出是自己,他还专门去学了右手柳体。赵应祾写字宽正,路濯却更锋利,潇洒俊逸,是所谓颜骨柳筋。
“这落风门是何?”赵应祾按捺住心中欣喜,好奇问道。
“一个江湖门派。”赵应禛转头看了眼他指的地方,波澜不惊,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门派中有认识的人。”
方才在心中莫名燃起的火又被扑灭,赵应祾点点头,哦了一声。
赵应禛从他手里接过那些字画,在书柜中放好。
“你可要沐浴?”赵应禛扶着他站起来,低头问道。
“哥哥要吗?”赵应祾眼里放光,能和赵应禛有任何接触他都求之不得。
赵应禛:“我昨日已在驿馆换洗过,今日便不必了。若是你要,我便叫杜文吩咐下去。”
“那我也不必了。”赵应祾摇头。比起洗澡沐浴这种小事,自然是能多待在赵应禛身边更重要。
小厮在外间备好洗漱用具,端着热水恭敬等着。赵应禛先自己洗完了脸,重新拿了帕子拎干热水递给赵应祾。
赵应祾觉得自己要快乐疯了,手上力道没注意,搓得脸通红。赵应禛怎么说他便怎么做,乖乖脱了袜子等庄王把装了热水的木盆放在他脚边。
“这些天日头转凉。寒从脚起,得注意些。”看他直接就将脚放进去,赵应禛忙拉住他。“小心烫。”
赵应祾试探着水温,赵应禛坐在他身旁同他一道。
庄王的裤子挽了几道,赵应祾的目光一直流连在他小腿的肌肉上,顺下来到脚踝脚趾都流畅好看。
“看什么呢?”赵应禛有些好笑,小弟的表情就像是军队里那只叫红烧肉的狗到了饭点的样子。
“试试哥哥的水温,感觉没我的烫。”赵应祾说着就把脚放进了他的盆里,滴了一路的水。
他轻轻地踩在对方的脚背上。
“别闹。”赵应禛笑起来,按着他的椅子把手,生怕他太往前倾掉下来。
赵应祾蜷着脚趾收回腿。
①摘自 佚名《庭中有奇树》
第9章 「仙道路不问」路濯
庄王府主卧的床够大,铺盖布料精细,全特意准备了两份。虽然赵应祾更希望同赵应禛挤一个被窝。
赵应禛还是睡在外侧,“你若是起夜便叫我帮你掌灯。”
赵应祾抱着被子点头,“不过我睡觉很乖的,一点不闹腾。哥哥你知道的。”
赵应禛自然知道。小时候他守着他睡觉,赵应祾就算是腿痛也能忍一整晚不乱动。
“我是怕我压着你的腿。”赵应禛叹息一声。
“它现在不会痛了!只是走着难看点!平日里碰它都没有事的。”赵应祾为了证明自己的话,还拍了好几下自己的腿。
赵应禛赶忙拉住他的手。
“除了雨天时候会有点痛。”赵应祾钻进被窝里,滚到赵应禛身边,又伸出手比划,“不过只有这么一点点。”
赵应祾的头就侧在他的腰处,还在小声嘀咕,“要是哥哥帮我捂着就不会冷也不会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