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余心乐看也没看那程六一眼,转身离开。
到了自己的船舱,余心乐只留西园与赵酀,坐下就气道:“大侠,你是不知道这个程家人有多讨厌!就跟吸血的蚂蟥一般!是我们余家在养活他们家,不知感恩也就算了,还非要装腔作势!我真是多看一眼,都能少吃一碗饭!”
“既如此,不见便是。”
“若是其他人来,我才不见呢!程六是我外祖父的人,我总要给个面子,我外祖父也是个可怜人,他明知程六是程文祥派过去监视他的,他也没办法,他是程文祥收养的,若无程文祥,他恐怕早就被族人害死,他只能愚孝。很多事情,他也无能为力。”
余心乐耸耸肩:“就算了为外祖父吧,不过若到京城,程家人当真妄图踩我脸上,看我怎么对付他们!”
余心乐再拍桌子:“什么大少爷!长得肥头猪脸的,他要敢在我面前耍威风,大侠,我一定揍他!”
赵酀心中好笑,跟着道:“我帮你。”
余心乐瞬间高兴了,仰头笑道:“好!一起揍!”
程六来后,他们才知道,原来宫里的陛下身体有恙,原定今年春天的春闱都已延时,因为陛下无法主持殿试,众多举子都在京里待命呢。
这些事于余心乐而言太过遥远,余心乐听过便罢了。
程六却是得意到不行,陛下因病无法上朝,如今朝中事都是太子赵琼在主持,程家人牢牢抱上了赵琼的大腿,尤其他们家的大少爷,更是得太子看重,即便还没考上进士,也常被太子召进东宫陪伴左右,余心乐眼看这程六都快飘起来了。
余心乐私底下跟赵酀说:“进京后,我要与我爹说,还是离程家远些吧,他们家就是轻浮的软骨头,得一点好处就什么都忘了,这种人家死得最快,我跟我爹娘还想长命百岁呢,最好是能把我外祖父接出来,那就一切都好了。”
赵酀更是对余心乐刮目相看。
你说他笨吧,他什么事都看得透彻,头脑异常清醒,可你要说他工于心计,他又如此不屑与程家来往,更瞧不起那些抱大腿的人。
这可不是一般的大腿,是太子。
虽也不过相处几日,赵酀也要承认,余心乐越发得他欣赏。
这才是纯澈的聪慧。
赵酀甚至有些微的不舍,毕竟到京城后,他们便会分开。
还有三日到京城时,午后,余心乐在船舱中读书。
这也是余心乐见过程六后,重新做的决定,按照余心乐的说法,他是不乐意做大官,更不稀罕考什么进士,但人争一口气,他哪怕得个功名在那里呢,也算是为他父母,看以后还有谁敢嘲笑他爹娘。
京城不是江南,在江南还能赞他个风雅,在京城随随便便掉块牌匾下来,都能砸着好几个小官。
赵酀也趁机站在甲板上,看似在巡逻,实际看着河岸边的树木与房屋。
这也是他与邓容两人的秘密,多年来,如同余安和想的那般,众人要么认为他早就死了,要么就是被养成了废物。
也算是托王贵妃的福,他当初到岭南不到半年,王贵妃便派人来杀他。
他那时还小,本该早死了,无奈烂船还有几斤铜,他曾贵为太子,总有人私底下愿意助他,这些年来斗智斗勇,十岁那年,又一次毒杀中,他顺利“死”去,带着已经收服的部分侍卫离开,自此到处磨练身心,而京里知道他已死,也迅速找了个替身去代替他,对外依旧粉饰太平。
多年的磨练中,也算是培养了不少人手,他与邓容总有分开时,互相有约好的唯有彼此知道的记号。
这几日在船上,他唯恐漏去,时不时就会眺望两岸。
没想到,今天他还真的看到邓容亲手留下的记号。
那是邓容有急事找他。
而这记号,事关京中龙椅上那一位。
这也是邓容头一回用。
多年心愿终将成,即便是赵酀,心中也有几丝激动,他不觉渐渐握紧拳头,船往前驶去,那记号离他越来越远,怕引人注意,他也不敢回头多看,心跳却是很快。
直到耳边忽地传来舱内余心乐的声音:“咦?大侠呢?”
西园答道:“恐怕在外头巡逻呢。”又玩笑般道,“少爷,您对颜大侠这样好,我都吃醋了!”
“哈哈哈哈哈,少爷也一样疼你呀!”
赵酀沸腾的心潮渐渐止住。
他们分别的时刻,终是来临。
作者有话要说:
第14章 落水
“少爷您歇会儿吧,都看了一个时辰的书,您也看看岸边的风景啊。”
西园劝道。
余心乐想了想,放下手中书,起身趴到窗边往外找,没找到赵酀,他又换另一面的窗户找,这次看到了赵酀,果然站在岸边上呢。
毕竟余家这样大的家业,白天时,护卫与后来雇佣的镖师都会在甲板巡逻。
余心乐本想将赵酀叫回来,又想若是成天把赵酀困在船舱里,其他人会怀疑的,万一就被大侠的仇人发现呢?
他到底没有开口,而是将脸颊歪着贴在手臂上,也看往岸边风景。
再有三日便能到京城,夜里船队会泊在沧州境内,这是离京城最近也最大的一座城,岸边的自然风景已经渐渐少去,出现不少民宅与田地,与江南的风景自是不同,余心乐看得津津有味。
视线又不自觉地屡次落在赵酀身上。
赵酀背对他,一动不动,在余心乐看来,大侠不愧是大侠,若要他站着不动弹,他连一刻钟都无法坚持。
看着看着,船只驶过一片青砖白瓦的院落,应当是谁家的庄子,仿着徽州制式所建,落在北方的苍凉里,精致又淡雅。
赵酀一身黑,静静站在那里,映在这片黑白间,莫名有种肃杀的气质,却又因为流动的河水,因为天边的飞鸟,因为渐落的金红夕阳,这种冷硬渐渐淡去,反倒染上几分陌生的温柔缠绵,两厢融合,一切都是刚刚好。
真是曼妙的风景。
余心乐转身对西园道:“取笔墨与纸来。”
“少爷要作画?我将纸裁得宽些!”
西园很快将东西取来,给他铺在桌面,纸的四角用四只白玉所制的小老虎镇纸压住,余心乐执笔作画。
赵酀知道余心乐在背后,也听他说要作画,只是后来就再也不见动静。
他回头看去,窗内,余心乐低头作画,窗边轻纱薄如蝉翼,不时拂过,间或与余心乐额前的碎发交织,余心乐沉浸其中,满身是难得的沉静,使得一切都如梦如幻,似真非真。
尤其是眉间那粒朱砂痣,也被夕阳染上光芒,好似熠熠宝石。
看了片刻,赵酀收回视线,也已下定决心。
待到夜深,他便悄悄离去。
既不知如何告别,索性就不告别。
余心乐尚不知赵酀心中主意,很快,他便作成一幅画,西园赞叹不已,余心乐自己也挺满意的,短短半个多时辰,当然无法画到他完全满意的程度,但这本就是一时兴起,他想画的,都已画上去。
他立即抬头,见赵酀还是那个姿势站着,立即叫赵酀过来。
赵酀转身看,余心乐高兴地直招手:“大侠!快来!快来!”
见他一脸献宝,赵酀自不会扫兴,他都要走了,这点简单的要求还是能够做到,他直接走到窗边,窗内的余心乐将那幅画卷高高举起来给他看:“大侠!怎么样?”
赵酀定睛看去,颇有些吃惊,他知道余心乐在作画,却没想到余心乐画的是自己。
画上正是他们近一个时辰前经过,且他发现记号的那片青砖白瓦,余心乐不过数笔,就将那风景画得栩栩如生,好似他又重新亲眼看过一回,更似自己就身在那白墙之下。
不过——
再看那黑色身影,可不就是他立在白墙下。
他久久不说话,余心乐有些忐忑:“大侠,你不喜欢吗?”
“不。”赵酀抬眼看他,“我很喜欢。”
余心乐笑开:“那你知道我这画的是谁么?”
“我。”
余心乐高兴坏了:“哈哈哈我果然画得很好,大侠你一眼就看出来啦!”
“是你画得太好。”
“真的吗,真的吗?”余心乐仰着脸不停问。
“真的,极好。”
被崇敬的大侠亲口夸赞,余心乐好似三伏天吃了一大碗甘草冰水。
西园骄傲道:“颜大侠恐怕不知道,我们少爷这手画功,在江南若认第二,就无人敢认第一!”
“哎呀。”余心乐赶忙道,“那都是别人吹捧的,江南多少书法大家,哪里轮得到我。”
西园着急,正要辩驳,赵酀道:“即便你因年龄与阅历,或许还需磨练,但那些大家在你这个年纪时,绝不如你。”
“真的吗!”余心乐眼睛猛地亮起。
其实余心乐是个骄傲的人不假,他同样很有分寸,例如在江南的时候大家都哄着他、捧着他,他自己也很高兴,但他永远不会飘飘然,因为他知道那些人是为了讨好他,多少有些过于夸张。
可他也不会妄自菲薄,总之,他其实是个很清醒的,且有自知之明的人。
没想到,大侠竟然给他这么高的评价!
赵酀也认真点头:“自然。”
余心乐更是将赵酀视为知己,他当下就将那画卷卷好,又用青绸小心绑个结,郑重递给赵酀:“大侠!送给你!”
赵酀本欲拒绝,再想到今夜他便会离开,日后也无机会相见,留个念想也好,来日他若是被权势冲昏头脑,还有这幅画给够给他提提醒,叫他记起世上还有这么一份纯澈在。
今夜余家船队并不进港,只找个避风的地方停靠,是以赵酀离开时,只能悄悄游水离开,于是他便道:“此物珍贵,不若给我几张油纸,我将它包裹好。”
“……”余心乐一听这话,更是感动到不行。
大侠是真的很喜欢,也很珍惜他的画!!
他赶紧叫西园拿来油纸,还不许西园帮忙,亲手裹了十几层,才又递给赵酀:“大侠!我包裹得这样严实,就是掉进墨池里,也绝不会污了画!”
“多谢。”
余心乐的一双桃花眼笑成两弯月牙:“是我要感谢大侠才是,大侠这样喜欢我作的画!”说完,他又感慨,“只可惜我不知大侠的相貌,若我知道大侠长得什么模样,我还能给大侠作幅肖像画。”
西园再补充:“我们少爷画人物画得最是好!在平江府,多少人给再多的银子,咱们少爷也不画!”
确实,余心乐在画人物上很有心得,他也不谦虚,只是点头道:“我又不缺那几个银子使,更无所谓什么名声,我只画我愿意画,且我喜欢的人!”
西园再得意:“少爷也画过我!”
不仅是西园,余府里,只要是得余心乐喜欢的,都曾被余心乐画过,例如院子里帮他堆雪人的三等仆从,例如厨房里给他做好吃的厨娘大婶,等等。
听得西园介绍,赵酀也只能再次感慨,余心乐真是一个妙人。
三人说得痛快,赵酀后来也当着余心乐的面,将那幅并不算是特别大的画卷塞到袖袋里,说着说着,余心乐又感慨:“真想知道大侠长什么模样啊,大侠,日后你的仇家不再追杀你时,可能给我看看?”
他以为是因被追杀,赵酀才死活不给他看,否则镖师的行规再严酷,好友家人总归能见一见真容的吧?
赵酀便点头:“好。”
赵酀不过是随口说,毕竟他今夜便要走,余心乐却当了真,满眼喜悦,赵酀都有些不忍看。
前方将到他们今晚停靠休息的地方,这么庞大的船队,即便已经提点打点好,当地的官兵也会例行上船查看一番,在船上一个月每逢经过大小关卡,都是如此,大家都已习惯。
为了不引人注意,赵酀也去了第一艘船上。
余心乐习以为常,坐在窗边继续看风景,此时金乌已彻底西坠,好似化作一尾金红锦鲤,跃入水中,染红这方水域,可以说,这是余心乐路上看过的最美夕阳,他连作画都不愿,只想用双眼记录这一切。
船只在缓慢靠岸,西园忽然道:“少爷您看!有群鹅!”
“在哪里?!”
余心乐顺着西园的手看去,看到靠近民宅的那片小小的水域,被人用鱼网圈住一块来,里面游着的果然是一群鹅!而且是一只大鹅,带着一群还很小的鹅,那群小鹅跟在大鹅的身后,悠哉悠哉地游水,水面漾起浅浅的层层涟漪,还有一只小鹅,直接坐在为首的那只母鹅身上。
余心乐不觉用手捧住脸:“好温馨~”
西园用力点头,正要说话,外头来了个小厮,是叫西园也到前头去接受搜查。
余心乐回过头,纳闷道:“西园怎也要去?从前不是这般的。”
小厮也不太知道,恭敬道:“少爷,小人也不知,是老爷吩咐小人来的,老爷叫小人告诉您,不是什么大事,请西园小哥去过个场便是。”
余心乐猜测可能是遇到想要银子的人,没事非要找点事。
小鬼难缠,余心乐暗自撇撇嘴,叫西园跟着去。
西园走后,余心乐想想又觉得不对,事出反常必有妖啊,他生出一丝怪异感,后背也莫名地冒出些微冷汗,他起身也想去前头看看。
却听到窗外传来几个孩童的笑声:“哈哈哈!你看,它们还会躲呢!”
余心乐赶忙往外看,一看,心头怒火顿起,外头岸边不知哪里跑来的几个野孩子,正在拿石子砸那群鹅!还砸中好几只,大鹅小鹅们正吓得到处躲,无奈圈出来的水域就那么点地方,它们逃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