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宸贺嘴欠,又感慨道:“想必季大人也没吃,这么冷的天儿在家窝着,真让人羡慕。”
这风凉话专戳别人心窝子,御史台的脸色一齐剧变,一个塞一个的青白交加。
卯时二刻,云成姗姗来迟,几乎成了最后一个到场的。
赵宸贺没来得及找他的茬,因为紧接着天昌帝就到了。
长鼓敲响,百官肃正,依次而入。天昌帝今日穿得略显单薄,手里捏着个暖炉护手,显得精神气很好。
御史台来不及说话,沈欢已经举着抄录好的罪责书内容跪在大殿上。
“臣有罪。”他垂着头,手高举在顶,声音仍旧寡淡,“昨夜通宵达旦,也只抄到了一百二十页,请皇上过目。”
大约一百二十页并不算少,一向较真的御史台竟然都没有吭声。
福有禄将东西取走,送到龙椅一旁。天昌帝接在手里,粗略翻过几页,点评道:“字迹清楚,态度尚可。”
“不错。”他把那由一沓纸装订成的册子扔回福有禄手里,“希望沈少府记住教训,往后谨慎收敛。这册子就带回家吧,以供时常翻阅。”
沈欢一动不动,仿佛每一根骨头都长在了地上:“是,叩谢皇上隆恩。”
这事告一段落,工部出列道:“针对这次秋收西南突现蝗灾一事,拟定的名单昨日已经上交,不知为何皇上未批复?”
“尚在斟酌。”天昌帝答。
工部沉默下去,云成作为新人代表户部出列:“前段时间廷尉大人在南三省斩了三位盐铁司,也需要尽快选提新的人员,以同户部对接。”
赵宸贺看向云成,但是云成根本没看他,他目视前方,站得很直。
他作为三品户部侍郎,有朝会参议的资格,但位置绝不会靠前。
好比此刻已然出列的他,大殿门侧的窗棱被晨曦微光打下的阴影都能放肆打在他后肩上,看上去很沉,像背负着什么沉重的物件。
赵宸贺昨夜没睡好,现在猛地看到他,额角都跟着反射性的抽痛起来。
大概他的目光过于别树一帜,云成垂眸的时刻瞳仁微微一转,短暂地看了他一眼。
一闪而逝地对视将中间隔的近百官员都化为无形的风,赵宸贺看不懂那饱含深意的一眼,却真真切切地能感受到其中嘲弄般的豪恣。
那是一种势必将人拿捏于股掌之中无声的狂妄。
赵宸贺在这一刻断定,他昨夜是故意爽约。
“不着急,可根据年终考评来晋升,名单先递上来。”天昌帝道。
云成低了低头,用他一贯纯良的声音说:“若是京中外派,恐怕压不住南三省的土匪,若是直接提拔,又担心官匪勾结的事情复发,名单暂时还没有出来。”
天昌帝思考片刻,看向赵宸贺。
赵宸贺余光里还是云成,他有些怀念坐在腰间的重量:“可以派钦差实地考察,再结合近年来的业绩,酌情晋升。”
这提议很大情况下给了天昌帝自主权,“酌情”二字更是为之后做铺垫。
天昌帝点点头,不知道是对赵宸贺这个人满意还是对这句话满意,微微笑着道:“行,就这么办。”
下朝以后云成走得很快,他离殿门又近,几眼看不到就出了宫门。
江夜站在宫门口等,跟守门的侍卫偶尔聊两句天,一抬头,云成从里头匆匆出来,站到了他跟前。
“江大人。”云成环顾他四周,没看到自己的刀。
“别别别,”江夜可不敢当他这一声“大人”,整个人都站直了,“十二爷,有事您说话。”
云成食指划过指腹间的薄茧,虎口处隐隐难受,很需要冰凉冷硬的东西来卡住。
“我的刀呢?”他问。
“收在家里了。”江夜大概明白怎么一回事,他牢记着主子爷的吩咐,笑着说,“您现在想要的话,跟廷尉说一声,我这就回去取。”
云成望向宫内,从里头接连走出来官员三三两两,暂时没有赵宸贺的身影。
他短暂的犹豫片刻,干脆道:“不用了,改天再说吧。”
“哎!”江夜怕他走,想伸手拉他,又没好意思,“昨天不是跟我们廷尉约好了一起吃饭吗,怎么没去呀?”
云成无声“啊”了一下:“临时碰到点事,时间上来不及了。”
江夜背对着他,转头望了一眼,没看到赵宸贺出来,才赶紧说:“昨夜廷尉晚饭都没吃,等了一晚。”
云成眉梢极其生动的一扬,少年英姿勃发的气息便从这细致末梢中流露了出来。
“这么大一桌子菜,”江夜比划了一下,纠结地说,“都被我们吃了。”
云成笑起来,他往南边走,几步之后想起来什么,从口袋里掏出来两块东西,隔空扔给他。
“请你吃。”他脚下不停,笑着说,“好消化。”
江夜半空中接到,摊开掌心一看,是两块包扎结实的山楂糕。
赵宸贺留下跟太尉说了几句话,走到宫门的时候云成已经走到长街尽头,晨光给他的影子拖了很长,有一大半打在了宫墙上。
江夜凑上前,嘴里刚把酸甜可口的山楂糕咽下去:“刚才十二爷跟我要刀,我没给。”
赵宸贺扫了他一眼:“吃的什么?”
“十二爷送的,”江夜笑地很满足,“山楂糕。”
赵宸贺重新看他,有些不爽:“谁给的东西你都吃。”
江夜早晨就看出来他心情不佳,闻言老实听训。
赵宸贺又问:“好吃吗?”
江夜谨慎地回答:“一般。”
赵宸贺的心情稍稍好转,继续去看云成远去户部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才嗤笑一声,势在必得道:“把刀藏好,让他自己来跟我要。”
第17章
云成今天休得早,他走出户部大门,太阳尚且停在天边,余晖把长街兜头罩住,不留一丝缝隙。
马车在春茶水榭停下,云成在车内早已换好常服,面色如常走了进去。
春茶水榭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因为宵禁的缘故,人们把消遣的时间提前,赶着趟来寻点新鲜玩意儿。
云成登上二楼,扶着栏杆朝下望,看到了正在台上弹奏琵琶的妙兰。
在凉秋里她穿的那样少,云成皱了皱眉,环视周遭看客,也跟着坐下去。
楼内小二送上茶水点心,一边摆盘一边同他报数:“爷,这是咱们楼里新到的姑娘,提前预定只要一百二十两。”
云成半靠着雕花的红栏,仰起头的时刻露出干净白彻的脖颈。单看上去他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清白长相,但是那半倚半坐翘着脚的姿势又分外从容不迫。
小二琢磨不透他,便放慢脚步,搁下东西又倒茶水:“若是想提前同姑娘谈心,要多加六十两。”
云成看向他,薄薄一层眼皮随着他动作轻轻阖动,鼻梁顶起来弧度笔挺顺畅,唇也显露出全貌。
“若是今晚呢?”他问。
小二屏息,伸出三根手指:“今夜已经有人出价到三百两,公子如果有意,五百两或许能拔得头筹。”
云成点头,从腰间把钱袋子拽下来丢到桌上:“定金。”
小二拿起钱袋,倒手间掂出到重量,兴高采烈地给他斟满茶,跑着去向老板报备。
云成等到夜灯初上,楼中客人渐少,小二引领着老板到了他桌前。
“贵客,妙兰姑娘已经在雅舍等候,”老板朝他作揖,“今夜您是将姑娘带回家,还是就在楼里歇下?”
云成朝他缓缓点一下头以示客气,端起茶盏将水饮尽,才起身抻了个懒腰:“就在楼里吧。”
挂了没一炷香的灯笼被取下来,以便迎接即将到来的宵禁。
云成进了雅舍,靠在门边看妙兰对着铜镜拆发髻,流水瀑布一般的长发散落下来,垂在盈握腰间。
“爷。”妙兰对着镜子里的他,唇色烈烈,眉眼如画,“不必这么破费的。”
云成走到窗边,从推开一隙的窗缝中望向外面昏沉阴暗的大街:“过了今夜,以后就会好过很多。”
太阳已经彻底沉下,街上行人寥寥,仅剩的几个也脚下匆匆。高天之上弯月轻悬,萤晖染亮天穹一角。
妙兰无言望着他的背影。
她起身倚过去,微垂着头却抬起秋水眼眸:“今夜别走了吧,让奴婢伺候您。”
云成没看搭在自己手臂上的柔荑,远处辉煌巍峨的皇宫在他眺望的眼底形成一个光点,将他蓬勃的野心都藏在了里面。
楼中偷偷贪欢的人已经各自安置,进行着宵禁之前最后一项活动。
隔壁模糊的声响偶然传来,云成在这旖旎声中想到了赵宸贺。
他不是沉溺此道的人,但是那夜的体感过于酐畅淋漓,以至于他竟然产生了一些意犹未尽的不舍。
妙兰仰望着他,眼中是狂热的信仰。
“奴动身来之前,国舅捎给您一句话。”她松松挨着他,轻轻地说,“沈欢此子有用,但绝不可久留。”
云成衣带整齐,坦坦荡荡站在窗边,夜风从窗隙中吹进来撩他的额发,从而露出笔劲的眉梢。
妙兰欲言又止,最后同他并肩看夜色:“沈欢身份特殊,在朝中树敌颇多。奴觉得自保为上,应当远离。”
云成没动,轻吟道:“身份特殊。”
“他爹是虎威将军,死于……”她稍一犹豫,云成已经接着说下去,“死于我爹之手。”
隔壁的声音婉转莺啼,听得人心头火起。
妙兰扯了扯披肩,抵挡寒风。
云成道:“当年我爹发动宫变,一手围截当时南下的太上皇,一手去追杀护送沈欢去西北的虎威将军。”
“宫变失败,但是追杀,”妙兰说,“成了。”
“所以我爹杀了虎威将军,沈欢的养父。”云成说。
妙兰的长发滑下两缕,垂在身前,默认了。
隔壁渐入佳境,吟声轻狂而诱人。
妙兰伸手想要关窗,被云成伸手挡住了。
听活春宫的感觉实在糟糕,但是云成表情纹丝未变,甚至连二人之间的氛围都是疏淡的,看不出一丝温情和勾连。
“沈欢是高祖皇帝私生子,一直等到退位都没有被认回。太上皇登基后不喜这个弟弟,也没有将他纳入玉碟。”云成把思绪从廷尉府中质量绝佳的摇椅上收回,不露痕迹地说,“当今皇上登基之后,厌恶之情皇城以外都有所耳闻。”
妙兰吹着风,细软的发丝在耳边飘,侧脸看他的时候能露出光洁的额。
云成把窗户推大,凉风吹着他的脸。
他漠然收回视线,低低笑了起来,片刻后遗憾而怜惜道:“真可怜。”
戌时一到,锣声长鸣。
临街门脸上的灯笼接二连三暗下去,整个京城骤然暗了一个调,仅剩的几盏烛灯照不透夜色,秋意汹汹,席卷而来。
云成站在廷尉府的大门前跟江夜要他的刀。
江夜当然不给,但是他态度好,因此云成也没有生气。
“取一下吧,”他情真意切地说,“我在这等着,帮你守会儿门,不算擅离职守。”
“不行啊。”江夜不哭笑不得地拒绝,“被主子知道我就完蛋了。”
云成想了想,换了个方法:“明天我请你吃饭,或者,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
江夜远远看到他身后有巡守的侍卫冒头,立刻把声音压低,匆忙道:“快,先进来再说。”
云成余光看到远处侍卫提吊的夜灯晃过来,闪身躲进了门后。
值守侍卫走近了,同江夜互相打招呼,“江哥,辛苦了。”
江夜高冷地点头:“你也是。”
他望着值守侍卫远去,转去门后朝云成摆手。
他有点怕他,又觉得心生亲近,跟他冷不下脸:“他们走了。”
云成呼出一口气,身量在夜色中看起来略显单薄。在凉夜里站一会儿,把他之前在水榭里被挑起的热意压了下去,心底浅浅一层杂草也快要消弭。
“要不这样,你告诉我刀放在了哪里,我自己去取。”他摸了摸鼻尖:“你想要什么,钱,或者别的什么,力所能及,我尽量给你。”
江夜当真想了想,然后说:“在……”
云成看着他,示意他有话直说。
江夜也摸了摸鼻尖,慢吞吞地说:“在爷的卧室里。”
“床里侧,榻侧边,有个暗格,”他双手比划着长度,“似乎是在那里。”
云成盯着他。
江夜无辜地同他对视,然后躲开他的视线,底气不足地说:“如果没有,就是爷把它换地方了。”
“行。”云成点点头,指了指他,作势往里走,“如果真有,往后咱们两个就是好兄弟。如果没有,等我找到刀,第一个就切了你。”
江夜跟着他一块往里走,大大咧咧地笑着说:“别啊,那我得再仔细想一想。”
赵宸贺正在看兵部这两天的奏呈,看到语句不通顺的地方就圈起来批骂两句。
他把一张废话连篇的纸扔在桌上,第二次看到自己的属下跟云成有说有笑的走在一起。
江夜站在门口禀告,云成则站在一旁低着眼等。
赵宸贺侧过身,变成靠在桌角上。
门外夜深霜重,云成头顶澄明积水,从这个角度只隐约能看到年轻人影绰的轮廓。
夜色撩人,他比起夜色毫不逊色。
他肤色如月色。
赵宸贺心里突突跳得厉害:“这是什么稀罕日子,把你给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