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成不动声色:“嗯,我接他过来玩几天。”
“怎么突然想起来要接他过来。”
“啊。”云成说,“我来京有一段时日了,发现许多好玩的地方,想着过完年事情少,带着他转转。”
说着,他话音微妙的一顿:“皇兄不想让他来吗?”
天昌帝盯着他,想从他脸上发现蛛丝马迹,但是失败了。
他总是静静地、习惯性地垂着眼角,看上去人畜无害。
天昌帝不知看了多久,终于说:“你跟他很亲。”
云成笑了一下,坦坦荡荡地承认了:“他养大了我。”
“就算如此,”天昌帝气息不稳,连续说两句就要缓一缓,“你有爹娘,有兄长,按伦理纲常,你应该跟我们最亲。”
云成沉默片刻:“我没见过他们。”
“那不重要。”天昌帝手动了动,没能如愿以偿的摸到他的头,他脑袋又开始发昏,“等二月二去祭祖,你跟他们说说话,他们肯定很想看看你。”
云成抿了抿唇。
天昌帝呼吸变得长且重,眼皮也沉得睁不开。
“二月二宫内外同庆,歌姬奏演,僧人祈福,宫门不能按时下钥。”云成看着他渐渐地阖上眼,放轻了声音,“臣弟担心会出乱子。”
天昌帝勉强支撑,但是脑袋跟躯体仿佛行尸走肉般不受控制,只肯堕落在床上与枕间。
云成说:“禁卫军的牌子皇兄还是提前安排下去,以防万一。”
天昌帝松了口气,徒劳坚持了须臾,沉沉地睡了过去。
云成从寝宫内出来,许太医跟在他后头,小声地说:“若是没有要事,王爷尽量少来吧。”
云成瞥向他。
许太医尴尬地指了指他的眼睛:“王爷已经开始夜梦失眠了。”
云成夜梦失眠有一小部分原因是因为守着天昌帝,最主要的还是因为人。
他意识到自己有些烦躁——这不是个好兆头,天昌帝最开始也是失眠,然后烦躁易怒。
云成把烦躁劲儿压下去,问旁边的福有禄:“昨夜谁当值?”
“我。”福有禄说。
“除了你。”云成淡淡道,“其他能进入寝宫的人有一个算一个,一刻钟内,全部换掉。”
福有禄吃了一惊,云成站得高看得远,站在阶上视线能越过寝宫大门,看到最高的瞭望台。
他扫过那处,余光见福有禄还在身边,又开始烦躁起来:“皇兄问起来,就说犯了错打发出去了……还不快去。”
福有禄看着他脸色不对劲,一句废话也不敢多问,连忙去了。
仅剩下许太医站在后面不停的搓手背,云成伸出一只手:“我最近睡不着,你看着抓点药吧。”
许太医药箱来不及放下,连忙上前给他诊脉:“小毛病,下官马上去熬药。”
“不急。”云成收回视线,眉间阴云一片,“晚上送到廷尉府。”
廷尉府已经空置了。廷尉没娶妻更没有子嗣,他一走,府中空八成,仅留下几个洒扫看护的家丁侍卫。
许太医不敢多想,又开始出冷汗:“是、是。”
第52章
赵宸贺放出去的话很快传到了其他人的耳中, 包括西北的当家人王域在内。
他没有像另外两位副将那样忿忿不平,只略挑了挑眉梢就点了头:“行,我去见他。”
赵宸贺在沙盘帐中看局, 王域他们进来的时候发现他茶水一口没动, 一侧的刘副将最先调侃道:“西北的茶糙,比不上京都的金贵,叫廷尉大人受委屈了。”
赵宸贺无视他阴阳怪气的语调, 抬眼跟他们对视。
几个人都扶着刀,赵宸贺没有, 他没有带刀的习惯。
赵宸贺抬起下颌点了点沙盘:“中心营作为战力储备营,这两年发展的很好。南二营之间空出来的这片绿地,是种的庄稼吗?”
王域没说话,之前那位刘副将又哼笑了一声:“京中物资总是迟到克扣, 我们自己再不想办法, 干脆点都饿死算了。”
赵宸贺把视线移向他, 刘副将紧了紧扶着的刀把子。
太迟了。
刘副将来不及把刀拽出来, 赵宸贺就已经两步窜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脖子。
刘副将毕竟是带兵打仗的人, 单独作战虽然不出彩, 但也不至于叫人一招制敌。
刹那之间他闪身躲避, 却还是被碰到了颈侧, 火辣辣地一阵钻心疼。
“你妈……”他立刻抽刀出鞘, 势没来得及拉开,赵宸贺已到跟前,一脚踹到了他手腕上。
刘副将被重刀带着退了一步, 又被拽了回来, “哐”一声被按着头砸在了桌子上。
刘副将只觉头晕目眩, 张开嘴只骂了声娘,就被塞了一嘴的沙土。
“给你两条路,”赵宸贺按着他的头,把桌子压的咯吱作响:“一,我一刀砍了你,今后由我顶替位置,二,把舌头捋直了说话。”
刘副将吃了一嘴的沙土,眼睛被闷在桌上睁不开,呜呜地挣扎。
赵宸贺把他提起来,“哐”一声又砸了下去:“听明白了吗?”
刘副将继续挣扎,赵宸贺拽着他的后肩“咔”一声卸了胳膊。
王域一句“慢着”没来得及说出口,刘副将就已经只剩下哀嚎。
“这是西北,不是京都。”王域双眼如鹰般盯着他,唇角紧绷,直直向下垂着,“廷尉刚到就这么大动干戈,未免逼人太甚。”
“西北的规矩我看出来了,谁能打谁说了算。”赵宸贺一手按着人,桌上流出来的血蹭了一片,“刚才他朝着我阴阳怪气的时候王将军不吭声,要拔刀的时候也没阻拦,现在来说什么逼人太甚。”
刘副将喘着粗气,王域眉梢压了压,赵宸贺说:“眼看着吃了亏了,跟我来这套说辞,大家都是混过场的人,没必要横鼻子竖眼。我今天把话说明白,西北不是我想来,用不着明里暗里的挤兑,我听着不爽。”
他从怀里掏出腰牌来,“当啷”一声扔在桌上,险些砸着刘副将的头。
腰牌上的“沈”字躺在桌上不动,王域脸色变了:“你怎么会有将军府的腰牌?”
“不止。”赵宸贺又取出来一封信,两指夹着扔出去,“如果不是为了这个,你这狗熊副将跪下求我,我都不带看一眼。”
王域半空中接了信,拆开一看,脸色更加讳莫如深了——那竟然是一封太上皇的手书。
信的内容也极其简单,交代了赵宸贺是他培养的人,之前在京中督察储君,现在奉旨去西北整顿军务。
太上皇跟西北的关系不好,克扣物资是常有的事,最严重的时候,也拿这个刁难人。
因为当年太上皇登基时西北没有坚定地站在太子一派,所以太上皇看西北一直不爽,西北不占理,不敢造反,只敢逼逼。
信中提到的‘督察’等衔未免过于高,督察储君相当于他在谁最终登基的问题上起决定性作用,人人都知道赵宸贺是当今皇上一手提拔,坐到了手握重权的廷尉,却不想竟然是反着来的。
其中关窍错综复杂,王域久居西北,只能确定他是太上皇的人。
王域脸色一连几变,愈发沉重。对着光查验了一下印章,确定无误是太上皇的印。
若是按照手书中所说,赵宸贺来西北是为了‘整顿军务’,那这位置上就要重新考量,至少不能像余守则一样直接把他搁在一边晾着。
他沉吟片刻,脸色和缓了一些:“既然是公职前来,咱们万事好商量。误会一场,别伤了和气。”
赵宸贺冷哼一声,松开手,把桌子踹到王域跟前。
刘副将挣扎起身,顶着一脑门的血,“卡拉”给自己的胳膊复了位。
王域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去洗脸,刘副将瞪了赵宸贺一眼,甩开帘子走了出去。
“赵大人,你看今后的规格,是按照廷尉还是按照督察使来呢?”王域捏着那封手书问。
“我都行。”赵宸贺看了那兵牌一眼,“不知道沈家军还剩几个人了?”
王域拿起兵牌来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又在手里掂了掂重量,缓缓道:“老将军在世时,是有见牌如见令的规矩,为了防止过分依赖主帅,西北的兵认牌不认人。”
赵宸贺漫不经心地靠着桌角,等着他说。
王域只好说:“两厢权衡,给你安排个副将怎么样?”
赵宸贺不跟他兜圈子:“按道理说应该是监察御史。不过都是称呼,该办的事儿一样。”
其实按照京中官职来最稳妥,毕竟太上皇已经禅位,当朝皇帝是天昌帝。
但是天昌帝久病的消息已经传到了西北,难保天有不测风云,届时太上皇重新归位。
王域把话斟酌清楚了才说:“那就先按照京中的官职来称呼,行使监察权,你我心里都明白。”
赵宸贺没什么其他表示,看起来是真不在乎。
几个人都站着不动,赵宸贺伸手掸了一把桌上杂乱的沙,“西北军务我尽量不插手,缺人手你们就直说。只是这段时间我要把西北的里子面子都搞清楚,秋天回京述职,上表皇上。”
他清了清嗓子:“我只有一样要求,别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两不痛快。”
王域点点头:“应当的,希望咱们合作愉快。”
‘合作’一词,就代表着赵宸贺跟西北永不是一路人,他最终要归于京都。这段时间凑到一起,只是互行方便。
“廷尉准备几月回京?”王域客客气气地问,“也是太上皇的意思吗?”
赵宸贺不置可否,含混笑了一下:“也可能夏末就走。到时候我会跟皇上请旨,给咱们西北增加物资。这段时间,就辛苦诸位了。”
王域得了保证,满是风霜沟壑的脸上挤出笑纹,几人一起捧手,短暂的达成了和平:“互相辛苦。”
“那我给你安排点人,今日开始就去校场熟悉。”王域客气之余,开始交代,“河水已经冻了三尺,这个月肯定有一场硬仗。”
赵宸贺看出来了,西北是真缺人手。
王域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抵触来,松了口气。西北又厌恶京都又想榨干京都,很怕又来一个只能叭叭的余守则。
赵宸贺舒展了一下因为长时间久靠而麻木的身体关节,兴致缺缺道:“行。”
他顿了一下,又磊落笑了一声:“不管能不能打不打完仗,月底我都要走一趟,约莫五六天回。”
他补充道:“私事。”
·
将军府的红梅开的更盛了。
沈欢知道这是最后一茬,入了二月,花就要谢了。
二月二这天的深夜,久不挂灯的将军府也难得挂起灯来。
陈阔穿着黑甲,在宽阔的院子中央垂眸看着他。红梅蓬勃的暗影透到阶下,他眼睛黑的看不见底。
“辛苦你,”沈欢穿着素衣,简单绑着头发,给他整理身上的黑甲,“等你凯旋归来。”
他在树下给他抚平领口,那只手要离开时被抓住了。
“你去哪里?”陈阔问。
“在家等你。”沈欢说。
他想抽手,却抽不回来,陈阔攥地很紧。
沈欢微微后仰,抬头看他,眼角仍旧垂着。
陈阔想起他们初见的时候,沈欢看人是截然相反的姿态,他习惯把眼睛睁得很大,盯着人的时候像某种小动物。
满眼的天真早已经在如梭的岁月中消逝,而今相顾只剩下只言片语和不可捉摸。
陈阔鼻腔发酸,在失态之前别开眼:“不要乱跑,在家里不要出门。”
沈欢轻轻“啊”了一声,催促他:“快去吧。”
陈阔要继续说些什么,沈欢道:“赵宸贺不在,南亲王去祭祖尚未归来,兵部和禁卫军的牌子都在皇上手里……今夜是最好的机会。”
“我知道。”陈阔反复捏着他的手,最终艰难地说,“这次不管成不成,千古骂名我是背定了。看在我……的份上,能算我将功折罪,给我一个机会吗?”
沈欢看着他,似乎没听懂。
陈阔:“如果我今天能回来,之前的事,欢,能一笔勾销吗?”
沈欢隐藏在树影中的视线无声打量着他。
夜色漆黑,风起梢动,落梅花瓣摔在他肩上,继而滑下去趴在脚边轻轻地摇。
满树繁华争相乱摇,纵横交错的阴影婷婷绰绰,就要看不清彼此了。
陈阔叹了口气,紧紧抱住了他。
沈欢睁着眼,轻轻地说:“能。”
陈阔等他说这个字等了十几年,真到了此刻也不似想象中的欢愉。
不等他说些什么,沈欢就再一次的说:“走吧。”
陈阔一顿,点了点头。
沈欢觉得肩上被热气呼的温热,他张了张嘴,没有继续催促。
陈阔松开怀时深深看了他一眼,继而头也不回的转身朝外走去。
沈欢一愣,想伸手抓住那衣角,想再说些什么。
但是陈阔已经上了马,拖着浓重的背影走向夜色中。
沈欢愣愣看着自己伸出去的手,不觉冷般在寒风中伫立许久,直到外头更声传来,才惊回了他的神思。
他垂下手,朝天哈出一口白气,自嘲般笑了笑。
与此同时,寝宫内一片寂静,御前伺候的人先是裁剪再是调换,今日进进出出,竟都是生面孔。
天昌帝在单薄的烛火中睁开眼,觉得宫人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重的犹如惊雷。
他无视耳畔的轰鸣声,喊了一句:“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