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府上的人未必衬得上这雪中梅景,不过景色无辜嘛。
这承恩侯府的江梅果然是一绝,从主殿之后的抄手游廊起,一直连绵到东边的园子里去。却并粗鲁地沿着屋宇之侧栽成行,而是巧妙地隐在花树安排之中,每次移步则必见。
不多时,几人不知不觉转到了东边的园子中,当裴年钰迈至一从横斜的梅树和缀着白雪的假山连景时,耳边忽然传来隐隐约约的琴声。
裴年钰数艺皆精,音律自然也不例外。是以当他乍然闻声,先是微微愕然片刻,随后便被曲声吸引,下意识地去回想是哪首曲子。
“这是……《玉梅引》?”
那承恩侯抚掌大笑:
“素闻王爷精通音律,今日一见果真叫下官见识了。这《玉梅引》始而起调和缓,转而游衍入微。妙在澄然秋潭,皎然寒月,此高朗纯粹之音,岂不是正合今日雪中江梅之气节?”
裴年钰心知这必然是准备好的节目,然而耳边听得此外行人的胡言乱语,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转头横了他一眼。
这《玉梅引》,根本非他所说的那般!
这承恩侯从古书上学来了几句前朝《玉梅引》的品鉴之语,便来附庸风雅,偏偏弹琴之人弹的是本朝一位文人根据前朝那首曲子改编的《玉梅引》。
名字虽同,然原本的古曲是赞美梅花之高洁,是很经典的寓意。只不过本朝改编的这人,作这首琴曲之时正值贬谪至最南疆。
南疆气候炎热潮湿,瘴气四溢,如何得见梅花,又如何能见雪景之梅?是以那文人写此曲,乃是一边怀念家乡京城自家宅院中的庭梅,一边愤慨于自身处境。
同时……有三分自诩于自身高洁之意,暗讽将他贬谪的政治对手是垃圾。
所以……
裴年钰闭目静听,耳边那琴声虽清澈高洁,却隐隐有激越之意。缓急相间,断而复续,响如金石,动如风发。其中郁而难抒的思乡之情,和那前朝古曲之意境纯粹南辕北辙!
他瞅了瞅旁边承恩侯一脸陶醉的欣赏表情,还是没好意思将实情说出,说出来就太打脸了一些。
只不过,裴年钰突然好奇这弹奏之人,显然是没有按着剧本走,这是知道这一府的人都是不通音律,所以自信他们听不出来弹的曲子不对,公然搞鬼?
或者觉得我这个王爷也听不出?
毕竟这般贬谪讽刺之意的曲子,实在不太适合待客时候弹给尊客来听。
“有点意思。”
裴年钰心中暗笑,脚下快走了几步,转过了假山层叠,果然见视野骤然开朗。
临湖的方亭之内摆着一架四扇屏风,屏风以半透明的轻纱制成。其后隐约可见一位着淡青色罗裙的女子,玉指抚琴。
裴年钰驻足片刻,神色淡淡:
“琴不错。”
“王爷好眼光,这是流云姑娘,乃是府里康文外舅之养女。这流云姑娘长于江南,以琴声似流云而闻名……”
养女……
流云姑娘……
裴年钰心中冷笑一声。
若真是正儿八经的养女,如何会起这般名字。以琴声特点命名,全无尊重之意。
只怕……是扬州瘦马一类的人物罢。
他正想着如何应对,假山旁边忽然悄无声息窜出来一个黑影,却是楚铭紧赶慢赶地将那纸条塞给了主人,又悄无声息地缩回了假山之中。
裴年钰动作隐晦地略扫一眼,果然不出所料,这流云姑娘确实是为他准备的。
他本想立刻找个借口告辞走人,毕竟楼夜锋可是就跟在他身边来监督他“喝花酒”,谁成想真有花酒场子。
想到这里,裴年钰连忙转头看了一眼身旁那人,却见楼夜锋悄悄抬头看了一眼那屏风后的女子,神色中隐隐有些不适的样子。
这是……看见自己欣赏别人弹琴所以吃醋了?
裴年钰忽然恶作剧心起,心道晚走一会儿倒也无妨,且看他家夜锋什么时候……会跟他急?
念及至此,裴年钰嘴角忍不住多了三分笑意,忽然踱步上前,坐在了与亭子一水之隔的屏风对面,优优雅雅地一甩衣袍,落座。
第132章
132.杯盏世味从他薄
旁边那承恩侯老侯爷见裴年钰居然难得有兴趣驻足聆听片刻, 一直紧捏着的心终于稍稍放下了些许。
这位王爷在今上登基之前虽曾被先帝指为辅政两年,然而那时候他的行事风格便四平八稳谨慎守礼,看不出什么。后来当亲王之后这三年几乎足不出户, 承恩侯想打听些特别的喜好都打探不出来。
如今他根据京城里流传的只言片语敲定了以点心和琴曲诱惑之,可算是运气好,蒙对了。
他见王爷落座, 心下稍定,一边给旁边侍立的丫鬟打了个手势,一边坐在了一旁的座位上。
凭栏水榭,琴声在侧, 王爷肯与他谈事,那便一切好说。他招招手让丫鬟们奉茶, 却被楼夜锋伸手挡了, 不由分说地接过了奉茶的职责。
老侯爷知道影卫都得试毒, 便没有多想。然而裴年钰感受到那黑衣之人默默地侍立在自己身侧,气息如往常一般沉稳, 他自己却是忽然莫名心虚了一下。
这般斟茶的活计,楼夜锋也是做惯了的。行云流水般沏好一壶清茶,以银针试完了毒,楼夜锋从座位之侧, 躬身垂首, 双手将茶盏奉上。
裴年钰不由得愣了片刻。
平日里他二人独处闲谈之时, 楼夜锋亦时常为他斟茶,然而动作却渐渐随意惯了。这般代表着侍奉下人的全套礼节……
虽然明白楼夜锋这是在外人面前应然的作态,不让旁的人看轻了王府的规矩, 却还让裴年钰心里骤然堵了一下。
然而落座听琴是他自己做的决定, 又不好屁股刚沾了椅子下一秒拔腿就走, 只好闷闷地将茶盏接了过来。
不多时,那丫鬟领了另外一中年男子过来,对着裴年钰行了个大礼。”宫里
“王爷,这位是内务府广储司的行商瑞泉,先帝时曾为宫里倒腾些钱粮,他便负责在江南联络织料布匹之类的生意。
裴年钰心道,那不就是皇商。
那中年男子穿衣打扮尽管已经尽力朴素,但式样花纹倒确实是江南那边时兴的,材质皆是新鲜绸缎。只不过虽穿得光鲜,到底掩不住眉宇间颇有些焦急憔悴之色。
瑞泉恭敬行了面见亲王的大礼,他家族虽是财力雄厚,但商人毕竟身份低下,此次又是有求于他们兄弟两个。
裴年钰却忽然来了点兴趣,倒不是说对瑞泉这个人,而是……他之所以愁苦之色显然跟最近裴年晟在内务府折腾出来的惊天大动作有关。
这些人做了这么多年的倒腾生意,底子自然没有一个是干净的。偏生自家弟弟放出了风声,似乎有意要彻底清查一批,他家族性命不保,自然要赶紧投诚。
裴年钰联想到过年那会儿弟弟跟他说起来的他承恩侯府交出了一些什么关系。于是他心道那他倒是可以给几分面子,让他们府上安心,好继续源源不断地继续给弟弟送钱呀。
于是他轻轻颔首,示意他免礼平身。
…………………
瑞泉落座之后,便主动介绍道:
“下官这养女流云姑娘长于江南,虽然数年前便已经琴艺学成,不过却一直长在深闺,如今已年芳十八。前些日子下官到京城来联络一批生意,她便非要随我同来,说是要见识一下京城的风貌。”
裴年钰听得话外之音——长在深闺,那意思就是点明了这女子并未被人动过呗。
不过养这种瘦马收为名义上的“养女”,待出阁的年岁便送于那些达官贵人为妾侍,已经成了江南的一大风行之事。
受赠的这些多为高门深院,是不可能纳那些风月场上的女子的。
“曲不错,琴亦时上品。若本王耳朵还未愚钝的话,这流云姑娘的琴怕是梅花纹蕉叶琴吧。这年份听着少说百年了,果然音极古朴。”
“王爷好耳力,流云姑娘的蕉叶琴乃是家传至宝,轻易不动。今日知王爷必为知音,才请得这张琴的清音出世。”
楼夜锋耳边听得两个人讨论琴的优劣和琴曲中的种种奥妙,不由得有些心中闷闷。他哪里知道这老侯爷全然外行不懂琴,先前上来介绍曲子便错了,而裴年钰亦不过是随口敷衍。
他低着头看着主人玉指中捏着的茶盏,缓慢而优雅地轻轻转动着,心中思忖着果然这些才是让主人真正感兴趣的事情吧。
随后他又想到先前几年主人在王府里闭门不出的日子,每日作画弹琴,他只在暗处静静守着。那时候他亦分毫不懂这些,却也心中平稳,不曾因此起什么波澜。
今日却……
楼夜锋隐晦地看了一眼屏风之后曼妙的身姿,竟不知不觉出神了片刻。弹琴什么的……属下当真是和主人都聊不上。
裴年钰思忖片刻,忽道:
“我听得这位流云姑娘的曲子中,有几处琴中技法却不似江南风尚,倒与前些年的范大家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那屏风之后的女子自然听得这边的谈话声,手下的指法忽然顿滞一瞬,曲子便错了数拍,不过又很快遮掩过去。其余人皆未听出来,裴年钰却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诧异地看向那屏风。
范大家乃几十年的探花,然而入翰林几年之后厌恶官场,便辞官隐退。在京郊的山中建了一处庄子,每日只与友人弹琴饮酒,后技艺愈加精深,乃是琴坛之魁首。
裴年钰当皇子时他已经人至花甲之年,曾请得他为教授先生。除经义外,裴年钰反而更慕范大家的琴技,便潜心学了数年,说是范大家的关门弟子也不为过。
只不过这范大家一直在京城生活,这流云姑娘的曲中技法带得几分范师痕迹,虽极浅淡,却是特异无二的。
可这流云姑娘不是江南人么?
先前裴年钰知道这女子不过是养来送人的扬州瘦马,因此琴技精湛也没什么特殊之处。横竖这些琴棋书画吟诗作对之类的技巧,都是由豢养之人专门培训的。
这些个瘦马每日里不做别的,只填鸭式地学习这些娱乐他人的技艺,哪还有学不会的?一天好几个时辰地搭上去,自然琴技精湛。
是以他便没有半分心思在她身上。
这会子见这流云姑娘的反应,竟似乎真的是与范大家有什么牵扯一般,便终于忍不住抬头仔细观察屏风之后的身影了。
这一看才发觉,屏风后的那流云姑娘,虽是女子之身,身姿却并无弱柳扶风的柔弱之感。抚琴的动作颇为大方,举手投足之间竟有三分文雅,七分英气。
裴年钰心下惊疑不定,这般气度,当真非那些养来以色事人以艺娱人的一般瘦马可比了。
——难不成真的和范大家有关系?
可范大家的弟子又如何会流落到这般地步?
…………………
裴年钰此刻只一门心思想探究一番,旁边的楼夜锋只见得主人入神而专注的眼神,盯着那流云姑娘眉目微动,心中直接“咚”地一声闷响。
主人……主人……难道说……?
若主人与这流云姑娘当真有师兄妹之缘分,再加上这流云姑娘琴技似乎深得主人喜爱,岂不是……
楼夜锋躬身侍立在身侧,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主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女子,耳畔行云流水的琴声丝丝缕缕不绝。又想到自己不过是个丝毫不解风情的影卫,一时只觉胸口闷痛,无法言说。
先前那么多年,他心中对主人的情意虽深,却藏得好好的。他还道是自己守住了影卫本心,定力了得。
然而今日方知,那不过是因为主人身负桃花蛊,不得近女色之故!
是了,主人桃花蛊已解,自然可以赏得这世间万千风姿。
楼夜锋闭目片刻,手指不由得紧紧地掐进了掌心。
偏在此时,裴年钰茶盏中茶汤见底,便随手将茶盏搁在了手边的小几上。楼夜锋欲待提壶斟茶,却发现自己的手竟然抖得厉害。
他心神已乱,此时越想平静下来越不得,裴年钰听得耳边紊乱的气息,蓦然回神,转头往旁边看去。
却正见到他家夜锋那双隐隐颤抖的手,眉间涩意难言。
裴年钰心中骤然一痛,暗道不好。
他似乎……玩过火了。
他这是在做什么……端坐堂前,任由他家夜锋一边服侍他一边眼睁睁看着这一切?
裴年钰忽然愧疚起来,刚想出声准备离席。谁知楼夜锋见主人盯着他,本就神思不属的他还以为主人看出来了他的慌乱和那些隐隐生妒的心思,手下一颤,竟而将壶嘴碰倒了茶盏。
伴随着茶盏碎裂之声,热水瞬间流了一桌子。
四周顿时鸦雀无声。流云姑娘的琴声亦停了下来。
楼夜锋忽然脑中一片空白。
事到临头,楼夜锋反而迅速冷静了下来。他以王爷随侍的身份跟进来,却出了如此的岔子。他见老侯爷几人皆诧异地看着自己,知道现下最重要的是不能落了王爷的面子。
于是楼夜锋反应飞快地跪了下来:
“属下手脚愚笨,请主人责罚。”
裴年钰脸黑了个彻底,将随手的扇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拍。
周围几人心中皆颤了几颤。
楼夜锋低头不敢看主人,亦以为主人是生气了,不由得闭上了双眼,只等主人发作。
裴年钰一瞬间心疼的无以复加。
他当然知道楼夜锋的意思,可……他生气的偏偏是楼夜锋的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