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还不快主动点儿去做?”
然而掌握火候这种事楼夜锋也从来没做过,今天只能靠主人手把手地去教了。
片刻后,锅中的水渐渐升温了起来,楼夜锋忍不住偷偷掀开蒸锅的锅盖看了看,只见里面的蟹子壳逐渐从青色变成了粉色,和他被热水熏蒸的脸色一模一样。
“这……主人……还能再快些么?”
“万万不可,清蒸蟹子要旨便在于这文火慢蒸四个字,你且耐心等着便是。”
约莫一柱香时分之后,蒸锅中的水开始沸腾起来,水蒸气一股一股地往外冒。
“这叫做——蒸锅上汽儿了。锅一旦开始上汽儿就代表快熟了,这时你要记一下时间,一刻钟后便关火。”
楼夜锋此时已经毫无耐心,然而听得还要有一刻钟时间,不由得心中哀嚎了一声。
偏生他只是个学徒,他主人才是厨艺大师,因此这火候全然由裴年钰掌握着,楼夜锋又哪里做的了半分的主?
因此楼夜锋只得听凭主人的教导,一刻钟后才熄了火,这才终于吃上这清蒸蟹子。
………
两人饭罢,忽然闲聊起来。
“夜锋你可知道,这菜品分哪两大类?”
“这难不倒我——自然是荤素二类。”
裴年钰点点头。
“荤菜自然是肉类,鸡蛋也算半个。”
“且说这人自远古而始,便以打猎为生,鸡鸭牛羊鱼肉虾,样样都吃。后来有了集落和文明,便学会了畜牧为生,这自然是因为……”
楼夜锋接茬:
“因为这鸡鸭鱼肉是不可或缺的,我们影卫训练的时候也偶尔会分配一些肉吃,毕竟不吃肉便没有力气,如何训练?且这世界上谁不喜欢吃肉类呢?”
“你说的非常不错,喜好肉食乃人之天性,所以后世,大家才会想法子将这些畜牲之肉,分为各个部位,发明出各有各的味道和做法。”
“那为什么又要有素菜呢?”
“因为素菜也是不可或缺的……?”
裴年钰点头:
“没错,若是只吃荤不吃菜固然不可,只吃素菜不吃荤菜更是万万不可。不过夜锋你知道么,这素菜的烹饪之道,也是需要荤腥来提味的。”
楼夜锋一脸认真:“愿闻其详。”
“你可还记得我先前做过开水白菜这道菜品?”
“当然记得,工艺繁复之极又美味至极。”
“这开水白菜不过是清汤加白菜叶子罢了,你一眼看上去,是不是以为这是素菜?”
“那是当然。”
“但做开水白菜用的高汤,你还记得么?”
“——用老鸭的鸭架,配以鸡肉和猪的肋排进行,熬煮吊高汤一天一夜。高汤成了之后加入肉蓉和鸡油,最后浇在白菜上。”
“对,所以你看,即便是清新如白菜这样的菜品,想要好吃,也得靠高汤来提鲜。这说明什么?”
“荤菜里可以没有青菜,但青菜里若没有荤腥则多半不好吃。”
“你发现的这个道理,非常正确。纯素菜,比如白菜炖豆腐,你觉得放到酒楼里卖,会有人买么?”
“恐怕要无人问津了。”
裴年钰继续道:
“所以在厨艺一道里,素菜的做法中往往也是需要添加肉类的。有的加肉沫,比如蚂蚁上树。有的需要用骨头汤,比如开水白菜。或者有的需要用炼制的猪油,不一而足。”
楼夜锋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而裴年钰又想起来一事:
“说起来,你可知前些年为何本朝厨艺不兴么?”
“这,属下醉心武艺,这个问题确实是没有研究过。”
“乃是因为先帝的一道政策。这是我已经去世的母妃在我小时候说的一个典故了。”
“——大约三四十年前罢,先帝刚刚登基为帝。而先帝幼时有一个乳名,乳名里有一个字叫厹四声,念作(自己去查。于是先帝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
“避讳!”
“没错。新帝登基自然要避讳。先帝很不喜欢这个字,觉得这个字不甚优美高雅,于是见到这个字就生气。这一登基自然是下了圣旨,让整个大靖一朝禁止使用这个字……的读音。”
“啊,这岂不是要为士人学子带来许多不便?”
“一开始确实是不便的。可士人科举本就为了做天子之臣,区区一点不便怎能难得住他们?更何况,在不能使用这个字的情况下还能做出来优秀的八股文章,这不是更加显得自己有能耐,并且忠心耿耿,为陛下体谅?”
“朝堂士林作风皆如此,倒也可以预见。”
“于是圣旨一出,自文人开始,便从上而下开始了这场春秋笔法。上从国子监的学堂,下到乡间秀才的私塾,一层一层,每个人都十分积极主动地春秋笔法掉了自己所做的文章中的这个肉字。”
“一开始,大家还只是在文章上做功夫。只不过先帝见大家如此赤胆忠心,大为感动的同时,自然对于那些不听话之人,更加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后来有一日,先帝微服出巡之时见到街边一个少年,许是刚和玩伴嬉闹完,腹中饥饿,其母便给了他一只肉夹馍。那少年在吃肉夹馍的时候,忍不住赞叹肘子肉真好吃,却正好被路过的先帝听在耳中……”
楼夜锋了然:“于是就像被戳了肺管子一样?”
“确实如此,先帝大怒,令影卫将那少年抓起来审问,是否是前朝余孽所指使,故意来给他上眼药。”
“那少年无声无息地被关了之后,先帝回京便又下了一道圣旨,令大靖朝人皆不许吃肉。那圣旨中是这么解释的:因为猪肉是腌臜之物,不净不洁,百姓们吃了之后,其言行便会被猪肉污染,变得不知礼法不知仁义。因而吃肉是不好的,为了大靖朝的未来考虑,令大家都不许吃。”
楼夜锋震惊:“那他自己吃不吃呢?”
“先帝贵为帝王,当然是可以吃的。”
楼夜锋:“…………”
“朝中权贵自然也不肯放弃这项美味,只不过他们偷偷的在自己府里吃,没人能管的了罢了。”
“那平民百姓岂不会愤而不服?”
“百姓自然对这圣旨百般不愿,可胳膊拧不过大腿,不叩谢皇恩又能如何呢。且这百姓中自然也有许多感念先帝皇恩的人,先帝圣旨一下,无不服从。见到身边有偷吃的人,便当即将他扭送县衙去,那吃肉的人违背圣旨,自然就被判了刑。久而久之,大家就渐渐再也不肯吃了。”
“那几年间,无论城里还是乡间里坊,集市上的屠宰户们全都没了营生生计。偶尔想开张一下,皆被各地的县衙抓了现形,轻则牢狱之灾,重则流放杀头。”
“再后来,集市上便看不到半点儿荤腥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了材料,厨师庖丁们怎能有所进步?所以之前那么多年以来,厨子们连荤菜是什么都没见过,又如何烹饪出来好的荤菜。”
楼夜锋赞同:
“道理就是这样。前前朝皇帝大兴刀兵,于是便人人皆武。前朝皇帝重视农桑,于是便年年丰收,仓廪充实。这先帝抑荤倡素,于是素菜兴盛。”
“直到后来某天,先帝忽然不在意他的乳名了。于是才渐渐放松了这项规则,慢慢的才有厨子重新开始研究荤菜的烹饪了。”
“好了,说了这么多,也该休息了,洗漱睡觉罢。”
“是,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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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是仅剩的原文:浴池每时每刻都备着温水,裴年钰细心又温柔地给他清理。半晌转头一看,却见他靠着自己的肩膀,泡在温水里睡过去了。
裴年钰只觉心里忽然软得一塌糊涂。
以前那么多年里,都是自己放松警惕睡在楼夜锋的肩头。因为裴年钰知道有楼夜锋在的时候,就是安全的时候。而楼夜锋却从来没有在自己的面前如此放松过他的心神,如今因为吃饭吃太多累得脱了力,却叫他逮住了楼夜锋这一面来。
如此难得的景象,裴年钰只觉怎么也看不够,怔怔地看了许久。
他看见楼夜锋鬓边参杂了几根已然发白的青丝,看见他眼角掠过的刀光剑影沉淀成了岁月风霜的痕迹。
看见他一双冷硬严肃的峰眉曾经帮他挡过多少明枪暗箭,看见他……如今疲惫却心满意足的面容。
夜锋……这般的心意,辛苦你了。
裴年钰悄悄将那睡熟的教习大人揽在了自己怀里。
曾经他的皇室身份和那些身不由己的波诡云谲,让他的夜锋错过了最好的年华。可那些时光的流逝也让曾经青涩的夜锋变得更加诱人。
以后的日子还长着,无论之后的生活平静还是波澜壮阔。只盼从今往后,不负彼此。
第145章
2.难传嗔喜态, 半笑无言
裴年钰只怕惊扰了楼夜锋的安眠,清理完后抱着他回屋的时候,动作几乎不见半点晃动。
入了床榻, 裴年钰将被子往上一拉,完完全全地盖住了两个人。他心道,这府里的针织被褥自然都是按着宫里规定的规格做的, 原先总嫌这被子太大,却原来是少了一个人的缘故。也是,哪家的王府没有个王妃呢。
他将那被子小心又怜惜的盖住楼夜锋,像是要将人护在怀里一样, 随后他又将床帐全部落了下来。那床帐有三层,近日里入了春, 他怕热, 便只落最里面的轻纱一层。
不过裴年钰想着明日早上让楼夜锋多睡一会儿, 怕日光一起夜锋就要醒来,便将外面的厚幔也落了下来。
小小的空间内顿时一片漆黑, 只有身侧心爱之人浅而均匀的呼吸近侧可闻。
裴年钰缓缓躺在了他的身侧,耳边听得楼夜锋的内息悠长清浅,知道他已是睡熟了,心中不由得心疼起来。
今日……委实欺负得他有些狠了。
然而裴年钰发呆了半晌, 却依然未能入睡, 这般枕边睡了一个人的次数实在不多。而以后……这将是日子的常态了。
他的夜锋, 他爱着的夜锋,并且也爱着他的夜锋,终于完完全全属于他了。他揽着楼夜锋宽阔的胸怀和肩骨, 只觉安全感满满。
………………
在裴年钰看来这是个大日子, 王爷和王妃好事终成。然而对于每天照常升起的太阳来说, 却并无什么不同。
第二日天光破晓,院中的花花草草依旧飞快地抽绿,影卫们依旧换了班,小厨房依旧准备了王爷的早膳和给夜班影卫们的奶茶,那些御膳房的学徒们依旧一大早被云韶喷了个狗血淋头。
一切看起来都与昨日无二,只有一件。
王爷到现在都没起身。
现下已经是王爷往常开始练武的时辰了。
涵秋阁周遭的影卫皆知昨日楼教习是在主人屋里睡下的,于是他们之间忽然气氛就变得微妙了起来。当然了,自然是欣喜的,欣喜于他们前统领夙愿得偿。
文泓轩中。
连霄与何琰君二人对坐弈棋,只不过一个神色忧心,一个神色焦灼,显然心思抖不在棋盘上。
一旁的向平恩则是搬着面板过来练习点心,顺便向师姐讨教点心花样。
连霄自然是为了等昨日那招的效果来的。只不过连霄身边只两个药童,平日里并不往涵秋阁这边凑,因而就跑来何琰君这边蹲着等消息。
何琰君有些没好气:
“你一大早就跑来借我丫鬟替你打探消息,却到现在都不告诉我你昨天做了什么。连大人,这买卖没有这么做的。”
连霄拈起一颗黑棋,摆了摆手:
“好奇害死猫,你又不是那不聪明的。应该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何琰君撇了撇嘴,刚想说什么,忽然见何琰君另一个大丫鬟云柠回来报信:
“姑娘,涵秋阁那边今日一早就静悄悄的,什么动静都没有。婢子等了许久,听得涵秋阁那边的云鸾妹妹说,王爷和楼教习至今未起身呢……”
何琰君听罢,重重地松了一口气。随手给了这丫鬟一些赏钱,打发她在外面候着了。
“终于,终于……唉,不容易啊!”
连霄“啪”地将棋子落在棋盘上,起身掸了掸衣袍:
“走了,回见。”
说罢,竟片刻不留地出了门去。
何琰君有些纳闷:“这着急忙慌的干什么么……”
她哪里知道,待会儿王爷醒后细究起来,自然一转念就能想到连霄在其中起到的角色。到时候免不了找他算账,何琰君到底是何岐的妹妹,待会儿何岐若是要来抓他去处置,也免得在何琰君面前不太好看。
……………………
涵秋阁的寝殿内。
屋外日光高悬,却全被厚厚的床帐挡住了,床内依旧是昏黑的光景。裴年钰本意是想借此让楼夜锋多睡一会儿,谁知最后竟是让他自己给睡了个昏天黑地,到辰时过半还没醒。
然而楼夜锋的影卫作息是刻在骨子里的,当年即便是受了重伤亦或是重病的时候,都不曾误了醒来的时辰。昨日不过是被……榨得狠了些,又如何醒不过来?
是以这一大早,竟然是楼夜锋先醒了过来。
楼夜锋双眼微睁,刚想动作,忽觉全身骨骼又酸又麻,跟散了架一般。他先是一惊,随后立即回想起了昨日发生的事情。
主人昨天把他……把他吃了……
这……难道是梦不成?
他连忙转过头去,却见主人安安稳稳地睡在他身旁,竟然不是梦,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