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时候开始叫他杨大哥了?”
何琰君随意道:
“工作常有往来,叫先生总是生疏了些。杨大哥文采斐然,倒是与……有些像。二哥见笑了,我有时想起大哥来便……”
裴年祯捏着酒杯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靠着多年来的养气功夫,才勉强让自己面色如常镇定下来。
“你……”
何岐叹了口气,倒是不忍心说她了。他们死去的大哥对他兄妹二人极好,何琰君有所怀念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杨臻尚且身份不明,何岐不可能不担心。
何琰君抬头看着头顶的一轮明月,忽然叹道:
“今日月圆之夜,能叫我与二哥在此相聚已是幸事。只是此情此景,终究大哥是看不到了。”
“好端端地别想这些了,我这不是尚在你身边么。”
何岐生怕自己妹妹想起伤心的往事,又不开心起来。曾经那些惨痛的过去都是他去调查的,重逢后也尽力不在她面前提起这些,有些东西他自己一个人去背负便是了。
何琰君摇摇头,小声道:
“我只是……我只是,想念大哥和父母了。”
何岐无言以慰,只得又帮她剥了一只螃蟹。
一旁听了全程的裴年祯垂首假装喝酒,掩住自己的神色。
入喉的淡酒忽然变得苦涩之极,仿佛要生生把他剖开。他借着微醺的醉意轻轻倒在桌子上,闭眼让自己陷入一片黑暗。
——他没有办法把她的大哥还给她了。
只不过他们兄弟二人对于往事似乎还尚知之不详。若有机会,若有机会……过几日便将当年的那场交易跟何岐说了吧。
信与不信在他,至少自己要做的事不能逃避了。
已经当了半辈子的懦夫,做了不少有负亲人师友之事。如今残生无可寄托,唯这兄妹二人算得上半分牵挂,还有什么好畏惧的。
===
翌日,王府诸人起得都晚了些。
何琰君与裴年祯到得点心铺中准备整理今日食材材料时已是日头当空。行至将近点心铺门口,只见店前街道上有几个穿着不同颜色劲装的人,正在到处逡巡。
裴年祯忽觉不对,伸手拦住了何琰君。
然而对面几人似乎已经发现了他们,为首一年轻人腰悬长剑,走上前来对着何琰君抱拳一礼:
“见过会长姑娘,在下乃百味楼掌使,我们少主久闻会长姑娘厨艺之大名,欲邀姑娘前往敝派一叙,交流技艺,还望姑娘不吝赐教。”
裴年祯看着这一行人的做派,心念电转,在她耳边悄声道:
“是江湖人。”
何琰君皱了皱眉,她没有与江湖势力打过任何交道,如今也唯有先搬出来自家师父试试了:
“你们百味楼难道不知这王府点心铺真正的主人是谁?如此胆大包天行事,倒也不怕找上门去。”
“不过请姑娘做客几日,便会送姑娘回京。想必王爷不会怪罪的。”
何琰君深吸一口气。
这百味楼听着跟厨艺有关,要她过去无非是为了配方或者技术。江湖人行事不讲章法走是无论如何不能跟着他们走的,就算王爷的影卫肯定能把她找到,但这亏却是已经吃了。
何况以她的身份,也并不想让王爷为她如此大动干戈调动影卫。
此地距离王府不远,只要能想办法跑到王府附近发个信号,就能有影卫来此。
何琰君能想得到的,裴年祯当然也能想到。
他反手把何琰君向后推了一把:
“快走,回去报信!”随后另一只手掌迅速变招,挡住追来之人的擒拿手。
何琰君反应很快,借力脚尖轻点,运起轻功向王府的方向奔去。眼角余光看到他正以一敌四,反手抽出一柄短剑向他飞去:
“接剑!”
作者有话要说:
问:何大统领教出来的三脚猫1号和三脚猫2号遇到强敌怎么办。
何琰君:摇人,喊哥来。
第165章
9.幕燕巢倾, 朝堂人去,往事堪惊
何琰君不是真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姑娘,到底也是经过些事的。此时虽有些紧张却并不慌乱, 把自己随身带的短剑扔给裴年祯之后便头也不回地运起轻功离开。
至于那位杨先生……何琰君对于此人可能会武一事隐约有些预料。此时看来虽也是许久没动武过了,然而内力底子比她却是强了不少,她留下反而只会添乱, 只能寄希望于他能多撑得一时半刻,尽力保全自身了。
她横穿过两条街道,便将袖中的专门用作传信的短响箭,以暗器手法射向王府围墙的方向。
裴年钰刚起身不久, 听得这声短促的哨声先是短暂地惊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府外之人有这短响箭的只有——
“何琰君那边出事了。”
裴年钰刷地起身, 正准备过去看, 却被何岐皱着眉一伸手, 拦住了:
“离得最近的影卫必已赶过去了,主人切勿轻举妄动。”
裴年钰看他外表一副稳如泰山的样子, 心知他必定是比自己还急的。
他回头看了一眼楼夜锋,道:
“我身边有老楼在,你也过去,看看什么情况。”
“属下……”
何岐还待说什么, 直接被裴年钰推了一把:“还不快去!”
===
裴年祯面对四五个刀尖上行走的江湖人, 久疏于武艺的他哪里是对手。不过是仗着少年时底子好, 勉强支撑得几招罢了。他使出几式那时练得最多最拿手的剑招,略微逼退几人,便开始微觉力竭。
正左支右绌之时, 裴年祯心道今日莫不是要命丧于此。不过就算殒命, 他总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何琰君被人掳走。
当年之事, 他的身份背负着众多人的期冀,缺了那三分的担当和勇气,没能站出来保下何家父兄。如今他已是孤身一人,再无法保护住他的妹妹的话……于心何安。
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早在这些江湖人拔剑之时便散得一干二净。裴年祯逐渐不敌,眼看着对面的剑锋要擦过自己的面庞,忽听得耳边传来一道中年男子的声音:
“不要伤他。王府来人了,先撤吧。”
对面几人立时停止了攻势,丝毫不留恋地撤离。
裴年祯收了剑,迅速转向声音的方向,眼角余光却只捕捉到远远的屋檐上一个黑褐色的身影,运起轻功悄然而去。看其身形,武功当是顶尖之辈。
裴年祯心中一凛,若方才此人出手,他绝不是一合之敌。
“阁下何人?躲躲藏藏非好汉行径。”
对面身影愈来愈远,几不可见。然而那道略显冷漠的声音,却依旧稳稳地传进了他的耳朵:
“有缘自会见面的……”
裴年祯面容微微一肃,刚正自想着方才那人是何来历,找何琰君有何目的,却被忽然而至的影卫们惊醒了思绪。
“杨大哥!你没事吧!”
是何琰君的声音,看来她那边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裴年祯松了一口气,缓缓转身,看到何岐一边查看他妹妹的情况,一边正指挥着影卫们四散搜查。
“我没事……你……”
他内力耗尽本就力竭,此时危险退去,心神一松,久不运动的四肢顿觉到处酸软,踉跄了一步。
何岐伸手一扶。
裴年祯借力稳住身形,然而下一刻,心中却忽道不好——
他脸上的人皮面具,乃是用的极为仿真的皮子做的。楼夜锋给他做的这面具为了能贴近真实,能完整地反映出脸上的表情变化,是以做得极薄。
方才从他面前划过的剑锋,虽未伤到他的脸庞,然而内力灌注的剑气却已将这面具划出了一道裂痕。
他察觉到了,何岐自然也看到了。
他感觉自己身边那人看向他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带着怀疑和审视。
裴年祯心道,还不如让我方才死在那人剑下了。
他叹了一口气,干脆自行将破掉的面具揭了下来,随后轻轻抬头,直视上何岐那双狭长的眸子:
“谢谢。”
何岐脸色骤变:“你是……”
裴年祯只觉自己手臂忽然被他大力捏住,几乎要将他的骨头捏碎。他忍着痛,轻声地哀求道:
“别……别在这里。回去说,我会给你解释的——如果你愿意听的话。”
何岐看着眼前这个似熟悉又陌生的脸,熟悉的五官带着他不熟悉的沧桑,神色复杂,终究是慢慢地放开了他。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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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街上发生了这么一出事,店是别想开了。裴年钰叫来连霄,为何琰君和裴年祯二人检查了一下有无内伤。
何岐抱臂看着他,铁青着脸不说话。
裴年钰自不会做缩头乌龟,略带歉意地把遇到裴年祯、又是如何把他带出来给他打工的事情,简要跟何岐说了一遍。
“当初因着怕他身份有碍,就让老楼给他做了下易容……”
“可是主人您和他们分明都知道,只不告诉我一个人!”
何岐忽然有些情绪激动,说完才意识到不妥,深吸一口气,连忙跪了:
“属下言语无状,请主人治罪。”
裴年钰叹了口气:“的确是我有意瞒着你的。我只是怕你……”
一旁的裴年祯忽然出声:
“不是你主人,是我主动要求易容的。”
“为何,是因为你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裴年祯转过了头去:“……是我不敢见你。”
何岐倏然冷笑一声:
“不敢见我……如此说来,当年我父兄被先帝莫名降罪,果然是你的手笔?”
裴年祯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又觉自知理亏,终究还是默不作声。
倒是一旁的何琰君尚且冷静,见自家哥哥愈发悲愤难言,安抚道:
“旧事已过去十余年了,如今也不在这一时半刻了,哥哥且听他说罢。”
裴年祯僵坐在凳子上,紧攥着袖口的手指出卖了他紧张的心情。
“你是否还记得当年的沈方衡大学士?”
“当然记得,他与先父师出同门,供职翰林的时候还曾当过我大哥的启蒙恩师。”
“昭元三十七年,那时宫里我和老二老三的相争得厉害。先帝昏庸不问政事,老二一心拉拢朝臣,发展自己的党羽。且父亲那时节宠爱贵妃无度,不少朝臣都以为我必被废,让老二上位。”
“那时节我被他逼得在朝堂上半点立足之地都无,是我无能,我便也只好以相同的法子去虚张声势。你哥哥做过我伴读,我与你兄弟二人有私交之事,不少人都知道。我以为拉拢你那个户部侍郎的父亲会易如反掌,谁知……”
“先父拒绝了。”
裴年祯的眼神怅然,思绪飘远:
“是的。那会儿你哥哥虽荣登一甲,却也只是个刚入朝堂的小卒子。你父亲那个位置……户部侍郎于我而言并不是什么重要的助臂,但他直言拒绝还是让我很意外。父亲喜怒不定的那几年,他已经察觉这朝堂风气渐渐不对,萌生退意,又如何会让何家掺和进夺嫡之争。”
何岐声音极低:
“我大哥……也并非贪恋权势之人,想必是大哥入了朝之后眼见不对,才说与父亲的。那会儿你已经很久不来我们何府了,我也是那时才知道,总是来找我玩、陪着我练武比剑好多年的那个大哥哥,竟是当朝太子殿下。”
“我哥哥让我下次见到你的时候……谨守君臣之礼,但不准我与你多言。谁知真的再见你的时候,竟是十年之后了。”
裴年祯面色微动,心道还好竟没见过面,如今他再见我,也不用守什么君臣之礼了。从相识之初到如今的境地,他与我就不曾有过半刻君臣之名……不知是幸也不幸。
“那时我冲昏了头脑,你父亲拒绝我之后,我只觉生气,便断了与你大哥私下的书信联系。谁知还没过几个月,你父亲有天晚上突然悄悄地上门找我。”
何岐皱眉,没有说话,这桩事显然是他不知道的。
“……是为了沈方衡大学士。沈学士为着什么事在某天的朝会上谏,却因为言语激烈惹了我父亲不快。父亲当场将他下狱,预备找些他的差错,秋后算账。何侍郎与沈学士关系甚笃,他又是教过你哥哥的,如何能坐视不理。”
“他找上我府里,是想让我从中斡旋,为沈学士求情,给父亲吹吹风,无论如何要保他一命。”
“然后呢?”
“其实此事原本不难,沈学士在士林向来有威望,父亲但凡尚有理智,便会允他告老还乡便罢。但因为来求情的是何侍郎,我当时一心念着他没有理会我的拉拢,便……一口回绝了。”
何岐面色青白,手臂攥得死紧,青筋暴起。
“后来呢?”
“后来……他……”
说到这里,裴年祯闭上了眼睛,似乎这样就能隐藏住心中的痛苦一般。
“——他见求我不成,转而去找老三了。”
何岐终于失声,猛地一拍桌子:
“这怎么可能!父亲那时已经一心远离朝堂,他怎么会——”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朝堂时局动荡,人人自危,他想救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裴年祯眼神空洞。
那时身在局中,无论自己还是身边人,都不过是当棋局一子。如今冷置幽禁多年,闲来回想当年的那些旧事,才惊觉有多少人间的悲欢被埋在了血土尘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