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蛊药石无解,唯与人行房一次,溢过精气之后便可自然消失。然而这蛊但凡动欲便是个死,又谈何行房?
是以这绝情桃花蛊可谓恶毒之极。
裴年钰幼年尚不到动欲的年纪,便一直对此毫不知晓。直到他八岁那年某次出宫之时偶遇高人,那高人一言点出,裴年钰方才知道自己身上居然已经寄存了这等凶险的东西。
那高人又对裴年钰说,若一直冷心自持,不动爱念,可保平安至二十三岁。
待他二十三岁,桃花蛊亦是种下整二十年之时。到了那一年中的某天,桃花蛊即便无人引动,亦会自行发作起来。
这本是必死之局,然那高人却道,若撑不过此劫,则就此命陨;若能撑过此劫,则桃花蛊就此化解。
这话里的意思显然是说,尚有得生之机。
楼夜锋很早被裴年钰选中作他的影卫,一直很得主人的信任,因此这桃花蛊的来龙去脉,皆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楼夜锋。
这么多年来,裴年钰一直于情绪上如履薄冰,中途有几次险些被人引动此蛊,好在皆被裴年钰克制了回去,发作得便也不剧烈。
多年深宫生活这么过去,夺嫡之争结束,一应敌对之人皆死的死。当年下蛊暗害之人和其背后势力,亦早被铲除殆尽,这蛊却一直存于裴年钰的体内,未曾解除。
后来他亲弟裴年晟继位,裴年钰终于得了几年安生。然而楼夜锋心中清楚,主人这安生日子不过是空中蜃楼罢了。
眼看主人二十三岁将至,依旧没有找到破解之法,他心下一天更比一天焦急。某日,在他查过了一些前朝的秘籍之后,心起一计,试着去探裴年钰的口风。
三个月前,王府的书房中。
“主人,关于那桃花蛊……属下觅得一法,似乎可行。那秘术源自古时双修之法,在合欢之时由一人运转,可将内力转移到另一人的体内,并且短时间内固定于某处经脉。”
“若寻一忠心之人,在您蛊毒发作之时运此秘法,为您护住心脉,隔绝蛊中之毒进入心脉。与此同时,您与此人……行一次房事,则桃花蛊自然便消解。”
“属下以为,此法可一劳永逸解决后患,当为两全之法。”
谁知裴年钰默默听完,却并无欣喜之意。他垂眸半晌,语气颇有些冷淡地问道:
“两全之法?行此之计的人……会死吗?”
楼夜锋见主人语气威压下来,顿时心中一凛,不敢隐瞒,只得跪道:
“内力流失,确有后患。行此法后,立时会变得虚弱……”
裴年钰重重地哼了一声:
“那你让施计之人一边为我引渡内力护住心脉,一边被我……?那蛊的气息暴虐之极,蛰伏体内,我时时能有所感。待那时一旦引动,我怕是理智全失,此人被我折腾半日,哪里还有命在?”
楼夜锋不可能不知道那种情况下再被施暴,怕是很难活下去。然而他身为影卫,一向不似主人那般仁厚心善,便道:
“……话虽如此,但行此计者,自当选忠心之人……”
“那人何其无辜,要平白因我而死?楼夜锋,你让我草菅人命来为自己活命,我做不到。”
楼夜锋张了张嘴,心道我本来就是准备自己来做此事的,主人若能活下去,属下便是为主人死了又怎么样,那是属下求之不得。
只不过他尚未开口,便被裴年钰不快地打断了:
“此事休要再提,我尚有几个月才到二十三岁,当另寻他法。”
“…………”
然而主人受此蛊这么多年的桎梏,好不容易在万般绝路中寻得一线生机,楼夜锋哪里会因此放弃,眼睁睁看着主人死于此蛊?
日子一天天临近,主人依旧未曾寻得他法。楼夜锋便只字不提此事,自己开始暗中筹划起来。
裴年钰生辰刚过没多久,楼夜锋便在主人常去的书房中安排了一种香料,有轻微却不剧烈的催动情念之效。待一发作,他立时运转秘法,一边引渡内力,一边让主人在自己身上行床笫之事,泄出精气。
彼时楼夜锋唯恐护不住主人,便将自己一身精纯浑厚之极的内力毫无保留地引转进了主人的心脉之中。而那承受之苦……对于内力早已枯竭的他来说,确实痛不欲生。
中途楼夜锋数次命悬一线,眼看着便要撑不下去,然而他挂念主人,自己死了没什么,却生怕自己一死而导致这次计划半途而废。于是他便服了一枚影卫于危及时可强行延续性命的丸药。
那丸药以极快的速度为楼夜锋提供了新生的内力。这药虽可解一时之急,终究是透支自己的性命,实为竭泽,用后便会损伤身体根本。
然而他本就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哪里还顾得上将来如何?
好在他服下丹药不久,裴年钰的桃花蛊便已消尽,倒是被他捡了条性命回来。
不过……此次他虽瞒过了所有人自作主张行动,但已皆按他的设计走完,未曾有哪里出了差错。桃花蛊亦是消失得无影无踪,按理来说当是自此无碍才对。
可裴年钰却在短暂的清醒之后,又昏了过去,无论如何都唤不醒。
然而他又哪里知道,裴年钰却是因为穿越过后要接收的记忆太过庞大,才晕过去的。他会昏迷,实则与那桃花蛊并无干系。
楼夜锋看着眼前主人沉睡中的平静面容,只觉得一颗心直沉到了谷底去。
第3章
3.只为情深偏怆别
那擅医的影卫连霄为昏迷的裴年钰诊脉数次,皆是一样的结论,眉头深皱,不得其解。
楼夜锋听完了连霄所说的之后,从来都沉着稳重的他此时却如同失了魂一般,六神无主起来,恍然间不由得低声自语:
“怎么会这样?难道……是我的内力依然不够么……”
而一旁那面容冷峻的影卫见到楼夜锋的样子,心知此事有异,眼中骤然射出一道精光,低声道:
“楼统领,怎么回事?”
这语气近乎质问,屋中几人顿时有些讶异地看向他。
而那身着雪青色宫缎袄裙,发型作丫鬟打扮的少女更是忍不住轻轻惊呼了一声:
“何岐?你这是什么意思?”
屋内小小地混乱了一下。
楼夜锋闭了闭眼,从先前的片刻失神中迅速地恢复了冷静。他从床榻边站起身来,黑色的斗篷缓缓垂地。
周围几人皆看着他,等着他的解释,神色各异。
楼夜锋恍若不觉,只低着头,用十分专注的目光看着那个静静沉眠的人。
“你们不必猜了,是我做的。”
屋内霎时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下一瞬,只听得刷的一声长剑出鞘,剑影闪过,锋锐的剑刃已然架在了楼夜锋的颈边。
一道冰冷的杀意瞬间从那冷峻影卫的身上释出,直指剑下之人。
那年轻的丫鬟见此惊变,顿时手脚有些发凉,试探着问道:
“何岐……?”
那名叫何岐的影卫充耳不闻,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楼夜锋,淡淡地道:
“楼夜锋,你对主人做了什么?最好从实说来,否则的话,莫怪兄弟我不客气了。”
楼夜锋被冰凉的剑刃贴住肌肤,神色依然丝毫不动,似乎对何岐的做法也半点都不惊讶。只摇了摇头,吐出一句:
“事关机密,你无须知晓。”
那桃花蛊实在太过恶毒,当年与此蛊有关的人皆被裴年晟暗中灭了口,种蛊的法门就此绝迹,自然是希望这蛊永远不会再现于世。
桃花蛊之事,是当年陛下亲口吩咐过楼夜锋禁止外传的。何岐虽同样得主人信任,但他的身份级别尚且不够知晓这等机密。
何岐瞳孔骤然一缩,握着剑柄的手顿时紧了紧:
“……你!”
他转头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主人,心中又惊又怒。
今日楼夜锋忽然调离他们所有影卫的值守,自称是主人之命,有机密之事待处置。
他本就对此有些狐疑,只不过楼夜锋向来忠心不二,深得主人信任。他作为副统领,不好向主人表达毫无证据的猜忌之思,只得暂时遵命。
谁知……一两个时辰过后,果然出事了。
楼夜锋疑似谋害主人这事虽不在他的预料之内,但他却心知绝不可乱了阵脚。
何岐暂且按压下心中的焦急,又看了看楼夜锋那一副绝对不会多说半个字的样子,忽而倒转剑柄,疾如闪电般出手点了他的周身大穴,而后一脚踢向楼夜锋的膝弯,同时一手按住他的肩膀,将他压跪在地。
楼夜锋行动被制,顿时身形一晃。
那少女丫鬟眼力敏锐,见此心中惊疑不定,讶然问道:
“楼统领,你的武功……?”
楼夜锋试着提气,却只感受到丹田处一片空空荡荡,心中苦笑了一声,轻轻安慰道:
“绛雪,不必再问。”
何岐也意识到此事,然而他却不似绛雪那般心软,只沉声问了一句:
“楼夜锋,我再问你一遍,你当真不肯说出你是如何谋害主人的?”
“我说了,事关机密,你无须知晓。”
“…………”
他们本同僚多年,何岐又何曾愿意与楼夜锋刀剑相向?然而此时主人昏迷原因未知,唯一在场的人却根本半个字都不吐露,他只得狠了狠心,深吸一口气道:
“何某身为刑堂执事,自当尽忠职守——你既有谋害主人之嫌,那就休怪兄弟我不客气。看来我不用点手段,你是不会说的了。楼统领,随我去刑堂走一遭吧。”
其实何岐心里清楚得很,以楼夜锋的性子而言,他若打定了主意就是不说,那么即便自己对他用刑,怕是同样问不出什么来。
但他职责在身,总归不能放着一个有谋害王爷嫌疑的人不管,不做任何措施。
楼夜锋亦早已料到何岐会做如此决断。
何岐执掌刑堂多年,向来铁面无私,且事发前他本就特意将其他影卫支开,只有他和主人在书房,此事便没了丝毫圜转和辩解的余地。
他是职责所在,楼夜锋并不介意此事。
更何况……
楼夜锋看着昏迷不醒的主人,眼眶微酸,心中那条名叫自责和内疚的伤口越裂越深。
他微微垂眸,声音无比平静:
“……你按叛主的规矩来便是。”
他这番欺上瞒下的所作所为,实则与叛主并无二致。
楼夜锋做此计划的时候便想过此事——即便计策能成,桃花蛊顺利解掉,他亦不作任何生还之想。
身为影卫,还是主人最信任的影首,他利用了主人的这份信任,假传命令、给主人下药、违命不遵。
没有任何一个主人可以容忍这样的影卫继续存在下去。
他要么会因内力耗竭而死,要么,会被清醒后的主人下令处决而死。
他本就为自己选了一条绝路,如今区区牢狱之灾,已经不太重要了。
何岐闻言也不废话,先伸手解了跪在地上那人的黑色斗篷和佩剑,放在床榻边的几案上——那斗篷与佩剑皆主人所赐之物,不可入刑堂受辱。
然后他拿出随身的暗银索,利落地将楼夜锋的双手反缚身后。
那暗银索是用特殊材料锻造而成的细长锁链,专为缚系犯了重罪的影卫所用。影卫们皆武艺高强,即便点穴能用内功心法冲开,这暗银索却绝难挣断。
楼夜锋穴道早已被点,无可反抗,只静静地任他施为。
待何岐将暗银索系完,他忽然出声道:
“何岐,绛雪。”
两个被点到名的人皆是一怔。
“……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你们二人暂掌府中影卫,何岐掌外,绛雪你防着主人身边,切勿怠了警戒。主人昏迷,更须慎之又慎。”
何岐心中暗暗叹气:“楼夜锋,你若当真如此关心主人,不如早些将原委说出来,免得过会儿受刑讯之苦。”
此时何岐已揪住楼夜锋的后襟,便欲带着他离开。而绛雪眼中略有不忍,一双纤纤玉手紧紧地绞住了手绢,依旧试图挽留:
“楼统领!此刻主人昏迷,正是防卫的紧要关头,你何不自己留下坐镇?”
楼夜锋顿了顿,温言安抚道:
“绛雪,我武功已废,留在主人身边已是无用。听话,好好照顾主人,交给你们了。”
临到出门,被缚着的楼夜锋忽然再一次看向沉睡中的裴年钰,目光中闪现出三分眷恋,三分隐隐约约的情愫,又很快消失不见:
“绛雪,待主人醒来,请你转告主人……若那时我还活着,盼主人再见我一面——如果主人还愿意见我的话。”
绛雪听得这遗言般的交待,顿时愣住了,下意识地点头:
“……好。”
若主人醒不过来……那他自当是受尽所有酷刑之后,再到下面去陪主人了。
楼夜锋看了主人最后一眼,而后便被何岐押去了刑堂。
…………………………
楼夜锋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何岐带走,影卫们皆有些惊疑不定。好在平日里他们训练有素,在何岐等几个执事的安排之下,依旧各个尽心执守,并没有出什么波澜。
是夜。
王府的寝殿外本是一片安静,此刻却忽然被一阵快而有力的脚步声打乱。
一个身穿暗金纹玄色长袍的英俊男子,并一个浅杏色薄衫的蒙面女子,疾步走入了寝殿院中。
那男子面相甚是年轻,看起来不过及冠之年,然而周身的威严气势却浓重有如实质。五官端正,脚步沉稳,却一步接一步走得飞快,面色紧紧地绷着,神情严肃之极,令人不由得心生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