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陛下,这吉庆红烧肉,可是用的北方的云州黑豚之肉?”
裴年晟又哪里知道?但是哥哥既然问了便要配合嘛,于是装模作样地道:
“正是,裕王当真好眼力。”
裴年钰摇摇头:
“眼力么谈不上,只不过是臣恰巧多年之前,吃过这云州黑豚而已。”
裴年晟:……?
裴年钰忽做感慨之状,叹道:
“说起来,这云州黑豚和臣倒还有一段故事……”
裴年晟:……??
只听得他继续缓缓道来:
“六七年前,先帝派臣前往治理云州,在赴任的途中,路经云州北县的一座村子,那村子里……”
裴年晟:……???
众臣面面相觑,只听裕王殿下从这云州黑豚的发源讲起:从农人养殖的辛苦,讲到了云州黑豚的市场贸易给云州经济带来的发展;从管理收成的不易,讲到了牲畜防疫的重要性。
裕王殿下的发表讲话没有停止,他们便动不得筷子,只好继续洗耳恭听,同时忍受着鼻尖香气的折磨。
裴年晟看着那一脸为国为民表情的哥哥,又看了看碗里那一块红彤彤的极品云州黑豚五花肉,呆若木鸡。
不是,他哥哥不是向来以宽厚仁慈著称的么,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睚呲必报了?
然而让他大靖天子目瞪口呆的事情还在下面。
裴年钰语至中途,忽道:
“诸位请仔细看,这块云州黑豚的肉中,肥瘦可有几层?”
众臣不敢当做听不见的,便一一依言低头去看,并且开始数:一二三四……
而裴年钰环顾了一圈大殿,见所有人的视线都移向桌子,淡定自若地拿起筷子,将那五花肉轻轻松松地夹起来一块。
而后他轻轻一转身,将肉质最好的那一部分,送进了旁边阴影里跪着的那人的口中。
楼夜锋惊愕不已,但见不可耽搁,随即只得熟练地将那一口五花肉吞了进去。
裴年晟坐在上首,看得一清二楚:“…………”
还有没有王法啦!合着就你显摆你带了影卫进来是吗!!
裴年钰看着楼夜锋有些手忙脚乱的表情,忽觉可爱,便不由得顿了一下,停了口中的演讲。而裴年晟抓住这个机会,连忙道:
“裕王说的极为有理,对云州之民情体察之深,实在让朕汗颜。来,这云州黑豚既然饲养极为不易,不若大家都来尝尝味道如何。”
裴年钰自然没再坚持,只心不在焉地想着下次找个什么理由再给他家夜锋喂点什么。
谁知裴年钰正自琢磨着,却忽然看得裴年晟向上打了一个手势,随后一个黑影落了下来,不是林寒是谁?
裴年晟也没多说什么,径自指了指那坛吉庆红烧肉,便是让他试毒的意思了。
影卫试毒嘛,众臣对此见怪不怪,没多想什么。
而裴年晟则是和他的哥哥对视了一眼,微微扬了扬头,那意思似乎是说:
你看,我能正大光明地给我的影卫吃东西,你就不行吧。
裴年钰:“…………”
这特么的,这红烧肉只有一块,然而小晟连自己最爱的红烧肉都宁愿舍得分出去一半也要向他显摆一下……
得瑟个什么!
他在心里给自家弟弟又记了一笔。
实际上,呈给他裴年晟的饭菜都自然是提前试过毒的,但是此刻林寒见裴年晟忽然又叫他再验一遍,难道是陛下发觉有异?
林寒不由得神经立刻绷紧了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主人划出来的半块红烧肉囫囵吞了进去。
那速度快得,甚至都没有好好品尝一下那销魂的味道,随后就立刻开始暗中环顾四周。
裴年晟:“…………”
裴年钰笑了,笑得可开心了——我的好弟弟,自做多情做给傻子看了吧!
第65章
65.诛雠白刃起青光
这边裴年钰和裴年晟你来我往地暗中互怼, 楼夜锋都看在眼里,知道主人是仗着群臣都看不见而已。
等群臣一抬起头来,他们兄弟二人则立刻恢复了正襟危坐的官方表情, 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君臣和合的样子。那变脸的速度之快,甚至让楼夜锋都有些叹为观止。
裴年钰停止了他的报复行为之后, 后面的宴席菜便一道接一道地端了上来,没再出过什么幺蛾子。
群臣也终于松了一口气,抓住这会子没人发表讲话的机会,一口气吃了个痛快。
然而没过多久, 裴年钰看着一直在自己身侧站起来——布菜——又跪回去的楼夜锋,刚刚与裴年晟玩闹而略开心的心情重又低落了下来。
正恰逢这会儿是那道五谷丰登黄金面端了上来, 裴年钰寻思着要不要考教一下群臣这五谷杂粮都是有哪五谷, 再顺便给他家夜锋喂点清汤面吃。
毕竟这宫廷筵宴流程繁琐, 单是上菜都磨磨唧唧。从开始到现在不过上了二三十的道菜而已,楼夜锋却已经在这里跪了一个多时辰了……也就是两三个小时了。
这会子裴年钰除了考虑他家夜锋是不是饿了以外, 又开始发愁,如果他家夜锋跪得腿都麻了怎么办……
裴年钰别无他法,只得找各种理由让他为自己布菜,站在他身旁站两三个小时也好过一直跪着啊。
于是待那五谷丰登黄金面进上宴桌, 裴年钰先指挥他为自己舀一小碗清汤, 而后又示意他将上面的玉米粒盛进碗里。偏他还故意一粒一粒的吃, 于是这又拖延了些许时间。
玉米粒吃完之后,裴年钰又开始指挥楼夜锋挑面条,黍米面一绺, 小麦面一绺, 高粱面一绺……挨个轮换着来。
楼夜锋知道主人这是想方设法地体贴自己, 在啼笑皆非之余不免心中一暖。
先前他对主人所说的那些话并无半分虚假,他楼夜锋当真只是在履行他身为一个普普通通的随侍影卫的职责而已,然而便是这点小事,都要让主人特意关照着。
宴桌位次位于裴年钰身后的乃是一位国公。他见裴年钰身边的那御膳礼侍忙前忙后,身形还颇为高大,直把他的视线给挡了个结结实实。不过他也没多注意,只道是裕王殿下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要求颇多罢了。
此时差不多酒过三巡,殿中气氛不再如前那般沉闷,而是逐渐热闹起来。在得了陛下的默许之后,殿中诸人便和挨得进的朝臣三三两两地各自交流起来。
这五谷丰登黄金面一上来,果不其然群臣对这道普通的清汤面的寓意大加惊叹,左右讨论着什么。
裴年钰见此机会,眼疾手快地往楼夜锋嘴中塞了一勺香甜的玉米粒。随后又迅速地转过了身子来,淡定优雅地品尝着黄金面,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然而这次楼夜锋刚把东西吃进去,却忽然感受到了一股目光在他的身上一扫而过,随即又忽然隐去,隐于这殿中熙熙攘攘的诸多目光之中。
虽然只是短短地一眼,他却无比敏锐地感知到了。楼夜锋布菜的动作一顿,瞬间心中警铃大作,同时神情愈发如常,外人看去便和普通的御膳礼侍毫无分别。
楼夜锋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主人,见主人毫无所察,稍稍放下了心来。毕竟主人身怀身后内力,若是有人的目光带了恶意,他是绝对能够感受到气机的。
那么……难道那道目光是冲自己来的?
可是,这又怎么可能呢?
虽然裴年钰总是借机给他喂东西,但是楼夜锋是什么人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在话下,每次都是确定无人注意(除了裴年晟和林寒那些陛下的影卫)之后才接东西。若是会引起注意的话,他早便提醒主人了。
更何况,即便被别人看到他被喂东西,若是朝臣所见,最多惊异一下,而且那目光定然是冲着裕王去的。
若是让其他的内侍看到……这些个宫廷内侍们早就被规训地无比淡定或者说是麻木,看见什么都会跟没看见一样。总之绝对不会是像他刚才感觉到的目光一般——
那是一道异常锋利的目光,攻击性极强,强到连他这种内力未复的人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
然而当楼夜锋布完菜抬起头来,不动声色地观察片刻之后,却是什么异常都没有发现。
他大致能感觉到目光是来自于对面的。
对面的所有宴桌都是武官席位,为首的是李总兵,年过六十,虚职一个,手底下并没有真正的兵权。
而后是前中后左右五军的各军都指挥使,再往下就是禁军各卫的指挥使。
这些人……楼夜锋垂眸跪在地上,心中飞速地转着念头。
这几个人,说实话和主人都不怎么熟。在那场宫变之前,先太子和二皇子三皇子尚在,主人尚且未被立为太子。那会儿正是韬光养晦之时,连朝臣都不敢随意接触,更何况染指兵权。
后来当了太子,裴年钰只做做明面的功夫,依旧和朝臣没什么深交,实则那会儿裴年晟已经在着手准备全面架空先帝了。
后来裴年晟登基,裴年钰干脆当了甩手掌柜万事不管,这京中的禁军权力分布重新洗牌划分,他便完全不知道了。
楼夜锋虽也有暗中收集相关的情报,然而也只不过知道他们基本都是裴年晟的嫡系或者半嫡系的人而已。至于他们内部的一些细节关系和是否有什么利益纠葛……主人不在朝堂,很多信息接触得慢,他便也无从得知了。
裴年钰唯一几个算得上的有交情的,不过是他在任云州的时候,和云州边防军的几个将领都尉关系不错罢了。在京中的这些,就是个点头之交。
那么按理来说,对面这些人应该没有人会有动机想要为害陛下或者主人的啊……楼夜锋掌握的信息有限,百思不得其解,暂时无法可想,只得先更加强了警戒之心。
说来也是奇怪,楼夜锋在芳辰殿中之时,非要不顾何岐的劝阻混进这大殿当中,乃是因为他当时有着一股非常强烈的不安预感。他实在放心不下主人,这才偷偷溜了进来。
然而等他真的进了这殿里,那股不安之感却又奇迹般的消失了。这宴席已过大半,眼看着就要进入尾声,却依旧风平浪静,看不出任何有事要发生的端倪。
——除了那道冲着他来的不善目光之外。
楼夜锋正沉思着这个问题,忽略那目光又在他身上扫了一下,这次的感觉比上次还要清晰,让他确定了刚才确实不是他的幻觉。
然而等他抬头看去,又什么都没发现。
楼夜锋:“…………”
当真是见了鬼了。
这大殿里还有人认识他不成?问题是他即便卸了易容,但对于自己的面容还是有做一层最底层的伪装的。
这层伪装才是他楼夜锋最拿手的绝技,那就是把自己的面貌易容得似是而非。和他相熟之人一眼就能认得出来,比如主人和陛下林寒他们。
而对于不相识之人,或者跟他不熟,只见过一两次的人来说,他这层易容决计叫人联想不到楼夜锋三个字上去。
他这最下面的一层易容给不熟的人造成的认知,能和他们记忆中的容貌差出去十万八千里。
能一眼认出他的人寥寥无几,林寒那些影卫都待在梁上,没人坐在对面。所以即使这麻烦是冲着他楼夜锋来的,也应当认不出他才是。
楼夜锋越想越觉得疑惑,便借着宴桌的视线遮挡,试探着抬头去找林寒的踪迹。
林寒藏在房梁之上,很快地接收到了楼夜锋的信号,以目询问。
楼夜锋打了个几个手势——【我觉得有人暗中窥探,请加强警戒。】
林寒看到了他的手势,颔首片刻,同样以手势回道:
【收到,情况在掌握之中,管好你自己,不要随意出手。】
楼夜锋见之便稍稍放下了心来。
他并不怕林寒是故意不让他出手的,虽然他二人同出一期影卫营,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当年训练的时候因为林寒和他交手十次九负的缘故,没少和他斗气。
但是他也知道林寒的性子有多么古板谨慎,他不会拿裴年晟的安全开玩笑的。
而与此同时,林寒向殿中其他各个点位的影卫也传了指令——
【加强戒备,准备收网】
………………
裴年钰全然没有察觉到楼夜锋和林寒的暗中交流,只注意到楼夜锋又跪在地上半天,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样子。
他见外面天色已暗,看了看宴席已近尾声。然而在宴席结束之前,最后还会有一大段异域各国上贡的大型歌舞团表演,每个国家挨着来。
他实在等不下去了,便开始打定主意要找个借口赶紧溜号,好带着楼夜锋回府去。
这个念头如同“今天我要逃课去网吧打游戏”一般,只要在脑中一起,便再也遏制不住,反而越来越膨胀起来。
看着殿中的杯盘狼藉和略微喧闹的声音,裴年钰只觉得心中的焦躁不耐愈加旺盛,再加上通宵一晚的疲惫和喝了酒之后的微醺,他现在只想赶紧回到安静的裕王府卧房中,搂着他家夜锋好好地睡一觉。
心中这么一动念,裴年钰忽做醉酒之状,身子一歪,倒在了宴桌之上。面前的金樽应声而落,酒水洒了他一身。
随后裴年钰又装作非常抱歉的样子,强撑着自己起来,向着裴年晟请罪道:
“陛下,恕臣不胜酒力,恐君前失仪,还望陛下准许臣先离席……”
嘴里一边这么说着,裴年钰一边已经把一只胳膊搭在了楼夜锋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