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与南地水患相关!
宁明德虽未提一字水患,然而能让南地水路陆路皆难行的,又是这样多雨的季节,必是水患无疑!
皇帝没有说是,没有说不是,宁明德只当皇帝默认,继续道:“只是从北地另选,不同先前订下的直接运来便可,另选则再耗物力。”
他有意无意地看向户部尚书耿怀安,户部尚书道:“群臣百姓皆以陛下之乐为乐,归鹤园修好,陛下龙心大悦,群臣百姓亦觉开怀,臣等并无异议。”
户部管钱,连户部尚书都没有异议,事情至此,如往常,便已说完了。
连半点阻力都没有。
萧岭望向一言不发的满朝官员,若有所思。
宁明德等待着高位上的人说上一句准,然而就在下一息,突有人踏出人群,跪俯在地,“臣亦有本奏!”
宁明德与耿怀安同时偏头,见靠近殿外处跪着一着青色官服的官员,远远的看不清人面。
看站位,仿佛是,户部的官。
各部堂官的事还没说完,竟有个小官来插话,插的还是自己部堂的话,耿怀安面色微沉,颇有几分觉得自己御下不严叫人看了笑话的恼怒。
礼部尚书凤祈年似笑非笑地看了眼耿怀安,耿大人平日最重威严,在部中惯是说一不二的,今日却被本部的郎中打了脸。
因为隔的太远,耿怀安虽想低声怒斥,奈何他开口了,只能让附近的六部长官看个乐子,那没眼色的小官定然是看不见的。
萧岭原本沉下去的精神微震。
传令的太监得许玑令,朝那人道:“陛下有命,令你上前回话!”
英元宫实在太大,可容纳千人之数,只有在大朝会时才用得着,晋律明言在京正六品以上方可参与朝会,上朝时,也就是各部长官与重臣能与皇帝说上几句话,那人着青,站得又太远,显然官阶不高,估计堪堪擦了五品的边。
那青色袍服的官员大步上前,至玉阶下下拜,得应允后方起身,仰面看皇帝,却没有直接与帝王对视,“臣有本奏,臣想问,南地水患严重,不知朝廷何日可拨款赈灾?”
离得这样近,他们才看清,那青色袍服的小官是个年轻人,年轻的在这些重臣之中,几乎到了稚气的程度。
因为站的太远官阶太低,无人迎奉,天忽降大雨,他袍服下拜还都是湿的。
站在最前,却一直非常安静的丞相向那官员递去了一道目光,但不过一息,便收了回来。
一个年轻的、稚嫩的、形容近乎狼狈的小官。
敢在这时候开口,他看起来并不是什么胆色外露的人,样貌文秀至极,是个很符合人想象的书生样子。
冕旒轻撞,皇帝动了。
那青衣官员心口狂跳,他不是不害怕,他不是不知道皇帝的声名,然而天灾惨烈,所到之处唯能用民不聊生来形容,他既然食朝廷的俸禄,当分朝廷的忧患。
哪怕,皇帝可能并不需要。
“继续讲。”
那皇帝的声音响起。
那官员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此次水患,波及西南、东南两地十一郡,其中有七郡受害较轻,当地官员已自行解决,还有四郡受害严重,大雨旷日持久,水患所至之处民房俱被冲毁,民无果脯之食,立锥之地,受灾者约有数十万,久不安置,恐……”他咬了咬牙,终究说了出来,“恐激民变!”
此言既出,英元宫内一片哗然。
他们不是不知道,相反,他们早就知道。
能让一个五品小官知晓的实情 ,若他们不清楚,那就是天大的笑话了。
先前不是没有奏折上报,皇帝不悦,上奏的人轻者被贬官,重者遭流放,死在半路,有血淋淋的前车之鉴在,他们上奏之前都得掂量掂量自己命够不够硬。
从今年灾情开始,便有人上报,奉诏殿留中不发,奉诏殿的意思,就等同于皇帝的意思,谁敢再去触怒皇帝?
耿怀安忍了又忍,低呵道:“危言耸听!”
皇帝身体略前倾了些,他语气仍是沉的、淡的,仿佛并没有因为前者描述的惨状而有所动容,“耿尚书,你说。”
耿怀安得了开口机会,当即回答:“臣,臣已命人着手处置,陛下,南地水患年年都有,已是司空见惯,范围也不大,各地郡守已自行处理妥当,这位郎官的话未免言过其实了,臣看有天灾是假,想借着天灾陛下仁德赈灾盘剥银钱是真,况且,我朝四境安宁,百姓在陛下治下安居乐业,怎会因为一点点天灾便起民变,便是有,也是逆臣贼子借机生事罢了!”
那官员肩膀陡地一颤,却不是因为惧,而是怒。
怒怎么会有人颠倒是非黑白至此,怒怎么会有人能这般视人命如草芥。
看了半日热闹的宁明德慢慢开口,“赈灾,也是需要银两的,国库吃紧,朝臣共知。”
那官员到底年纪小,阅历也浅的很,根本没意识到宁明德这话是再给他挖坑,回道:“先前如耿大人所言,不像是没有银钱。”
宁明德冷笑,道:“原来是将主意打到了陛下这,”他偏头,逼视那青年,“国库所余银钱是为修归鹤园,倘耽搁工期,影响陛下兴致,你有几颗脑袋够砍?”
萧岭坐在上面,望着这一切宛如在看一场荒诞至极的梦境。
修园林竟能与几十万人的身家性命相提并论,金石土木居然重过人命,尽天下养,以娱一人欢心。
这是萧岭第一次,对他皇帝的身份有了无比深刻的认知。
他一行一止,是真的,可以决定天下兴亡。
青衣官员悚然一惊,这才反应过来宁明德话中的陷阱,他发觉皇帝视线因为宁明德的话缓缓地落在了他身上,咬了咬牙,双膝一弯跪下,“臣绝无此意。”腰身却还是直直的,仿佛宁折不弯。
凤祈年见皇帝没有当庭发怒,已觉得和往日不同,慢吞吞地开口,“国库便是再吃紧,这两份钱也是拿的出的,前几日宁尚书不是还从户部支了银子要修各部官署吗?死物总比不得活人重要,官署何日修不得?”
谁人不知礼部尚书与工部尚书关系一向不睦,礼部官署修建凡经过工部定然远逊于其他部,修不修,于凤祈年来说差别不大。
“这个郎官说话是欠妥当,但到底年纪小,阅事少,况且也是一片为国真心,倒扣不上这样大的罪名,宁尚书,我等也做过郎官,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呢?”凤祈年说话慢悠悠,笑眯眯的,和他艳丽飞扬的面容极不相称,比寻常人略细长些的眼睛弯着。
凤祈年是先帝元德二十七年的探花郎,一身朱红官服穿在他身上愈发其容色璀然,相得益彰。
这是个很会见风使舵的老狐狸。萧岭在心中给凤祈年下了定义。
但至少非常聪明。
“你……!官署乃是朝廷门面,岂容你说不修就不修!”
“咔。”
是冕旒碰撞的响声。
朝堂上一时静默,人人屏住呼吸,等待着皇帝最终的裁决。
皇帝开口,却问:“你叫什么?”
此言一出,众臣的面色都有几分古怪,不约而同地看向那青衣官员,后者跪的笔直,虽着低品青衣,然姿容高彻,若瑶花琪树。
陛下该不会是,又看上谁了吧?
有谢之容做例,不怪他们多想。
然而还额外看了眼一身朱红,神采飞扬的凤祈年,说起来,若只论容色精致,凤尚书倒是六部尚书中最好的一个。
就是岁数大了点,将而立之年,比陛下还大八岁。
天知道宁明德有多希望皇帝看上凤祈年。
那小官一愣,但马上回答道:“臣名应独。”
应独?
皇帝半眯起眼,“应卿,可字防心?”
于是众臣的表情更古怪了。
陛下为什么会知道这个五品小官的字?
应独只觉愈发摸不着头脑,想起皇帝素日的名声,又是惶然又是有点尴尬,道:“回陛下,臣确实字防心。”
于是脑子里除了水患又多了一个如果皇帝非要让他入宫,他是抵死不从,还是从了皇帝的纠结。
如果从的话,他还能不能去研究水利?听说皇室藏书有不少关于水利珍本……等会,大丈夫生于世间,诸事宁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他到底在想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枉学了圣人之言!
但如果珍本足够多的话,好像也不是不行。
应独,应防心,便是原书中那个在本朝一直不得展起才能,后来得谢之容提拔,拿十年修好了旻江琅中堰,使西南再无大水患的水利天才应防心!
原来这时候应防心已经出现了。
应防心悄悄抬头看了眼皇帝,不期与皇帝漆黑如墨的眼睛对上,帝王眼中殊无怒气,反而带着些明艳的笑意,吓得应防心猛地低下头。
陛下长得,倒和他想的不一样。
如果早早启用应防心,会有多少人免受水患?
此刻在萧岭眼里,应防心已不是个人,而是个跨世纪大型工程的雏形了。
忍无可忍的系统在今天第一次出声,“陛下,偏离人设警告,偏离剧情警告。”
本来暴君上朝已经够离谱了,他一直不出声,萧岭怎么还得寸进尺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本来两千多字,没忍住写到四千。
第十五章
萧岭轻咳一声,“运石?”
宁明德马上道:“回陛下,是。”看向皇帝的眼神中多了几分热切。
萧岭道:“不可。”
别以为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朝廷拨钱让工部出钱买,工部以极低价格将石头买来,和明抢差不多,朝廷花费的银钱能有十中之一用在买石上就不错了,最后朝廷钱出了,百姓民怨沸腾,肥的只有插手的各级官吏。
宁明德那句臣马上就去办噎在喉咙里,犹不死心:“只是,只是若是石头不送来,归鹤园恐怕迟迟,迟迟修建不好。”
“朕闲来无事听之容说过,北地石拙朴,敦厚沉稳,南地石嶙峋,风姿傲立,归鹤园仿南地样式多矣,用北地石恐怕不好看。”
之容是……众臣猛地反应过来,谢之容?!
听听,之容,叫的多亲密啊。
从前陛下再喜欢谁,也没拿到朝堂上提。
原本在勋贵群中装死的老淮王一惊,诸位勋贵免不得瞥了眼脸涨的通红的老淮王,自从得知这位淮王爷请求另立世子的折子被陛下打回后,诸勋贵看他的眼神总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乐子。
老淮王被看得愈发如坐针毡。
被迫上朝的留王萧岫轻哼一声,百无聊赖地弯着自己垂下来的长发,看淮王的眼神愈发嘲弄,低低道:“淮王生得好儿子,当真令本王拜服。”
淮王脸色好不难看,偏偏萧岫是萧岭唯一的亲弟弟,要是真闹起来,萧岭会向着谁,不言而喻。
皇帝可没因为谢之容进宫多给他一点好脸色,说到底,淮王知道,定是谢之容不曾为他在皇帝面前美言,甚至可能还说了不少坏话。
当年若非平南侯府将丧母后的谢之容接到平南,谢之容现在是死是活还未可知,哪里轮得到他给自己添堵!
谢之容入宫还不到一个月,皇帝身边近臣一个都没剩下,要说其中没有那位谢世子的手笔,宁明德绝对不信,他与其中两位交好,没了那两人,宫中消息不得而知,他本就对谢之容不满,今日又听了这名字,恨的牙咬得死紧,面上却挤出一个笑来,“陛下,南地至京城的官道多有损坏处,若是运,耗时就太久了。”
他算看出来了,皇帝是被谢之容蛊惑,今日才这般反常。
“这不难,”萧岭心情轻快不少,露出个笑来,他不板着脸,就显得那么遥不可及了,“等什么时候南地无水患,各地道路通达,再将石头运来京中,如此,才算十全十美,宁尚书,你说呢?”
宁明德哪里敢说不,忙不迭道:“陛下英明。”
“所以为了朕的园子能快些修好,南地水患必须尽快解决,”萧岭弯了下眼,一息之间,却迫人至极,唬得众臣屏息凝神,“耿尚书,拟个章程出来,送到奉……直接送到御书房。”
这么大的事,奉诏殿不可能没收到奏报,然而内司监并不知晓,显然一开始,就被奉诏殿扣下了。
耿怀安上步,道:“是。”
余光瞥向还傻傻跪着的应防心身上,心中不悦至极。
若非应防心突然上奏,今日朝会他们不至于这般被动。
还有凤祈年那个老狐狸,平常里最谨慎不过,今天居然会为了应防心这个既无背景,也无声名的小官说话。
“居然耽误了朕修园,”萧岭直接将奉诏殿留下水患的折子说成耽误他修园,堵的系统欲言又止,“奉诏殿该当何罪?”
奉诏殿诸臣以丞相为首,丞相亦不多辩解,直接跪地谢罪,道:“是臣等不查。”
萧岭看他,略皱了皱眉。
因为百官志上说的丞相身高七尺,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而眼前这个男人身量高大,看上去不过而立之年,生得丰神雅澹,一表人才。
萧岭知道这是丞相,奉诏殿之首。
然而,这人是谁?
百官志就算更迭速度很慢,不可能连丞相变更这么大的事情都不记载吧!
但问丞相是谁未免过于离谱,怕是连许玑都会觉得他不对劲。
萧岭对系统道:“和你商量个事,告诉我这人是谁,我下朝回去和谢之容接触一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