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太皇太后的长外孙女,是堂邑大长公主的长女,是皇后,是国母。这士族的骄傲,让她不允许自己在外人面前有任何示弱的表现。花重金聘请司马相如写《长门赋》,是她好不容易放下身段做出的最大让步,是最后的赌注。可是她输了。
难道要她像卑贱的歌女一般去献媚?她做不到,自幼的教养不允许她做出那种任何有失身份的行为。于是,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韩嫣只觉得浑身发冷,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明天。他刚到大汉的时候,正是陈皇后最受宠的日子,然后,自己就取代了她的位置。那么,谁将取代他的位置呢?在什么时候?是明天还是后天?
"坦白说,如果换成是我,恐怕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来。"他伸出手,轻轻放在少年纤细的脖子上,"不要把我想的太好了。卫大人,我不是圣人。"
发现少年的眼神充满了惊异与不信,韩嫣笑了,"不必害怕。"把手移开,身体往后倒,双手向后随意地在地上一撑。
"其实,我的天地比作为女人的她要宽广,所以从这点来说,我比她幸运多了。"凉爽的秋风过来了,卷起垂地的白纱帐,舞出一片旖旎风光,"......如果皇上最喜欢的人不再是我,那也没关系,只要我还能得到他的信任,还能帮助他,那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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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薄命
李白
汉帝重阿娇, 贮之黄金屋。
咳唾落九天, 随风生珠玉。
宠极爱还歇, 妒深情却疏。
长门一步地, 不肯暂回车。
雨落不上天, 水覆难再收。
君情与妾意, 各自东西流。
昔日芙蓉花, 今成断根草。
以色事他人, 能得几时好?
[自由自在]
《风起建章》嫣然之章(28)
韩嫣和卫青说话的时候,公孙家的堂兄弟俩悄悄密谈:
"这次公孙家与皇后和大长公主作对,太皇太后不会坐视不管。我们必须赶快自救,否则公孙家就真的完了"
"太皇太后已如风中残烛,而皇上风华正茂、龙体康健,背后又有王太后那只母老虎,你说谁会赢?"
"不错。还有李当户和石敬的事,以李广为首的一干武将已对太皇太后寒透了心。"
"可是虎符还在太皇太后手里,有了虎符就等于掌握了天下兵权,如果她不肯交出,谁也没办法啊。"
"这就要看皇上准备怎么做了。皇上早就想铲除外戚、收回皇权。我们能做的就是及早站稳立场,依命行事。也幸好皇后和大长公主的愚蠢,给了你我向皇上表忠心的机会。"
"贺哥!我可不是为了表忠心才--"
"知道了知道了,开开玩笑嘛。这样就生气了~~~~~......总之,为了公孙家,也为了你的小兄弟,就这么办吧?正好韩嫣来了,待会我去跟他说说。"
"好,就这么办!"
送韩嫣离开后,公孙敖来给卫青换药。
解下被血弄污的绷带,将红肿的伤口细细擦拭干净,上药,然后再仔细地缠上干净的绷带。少年恢复能力强,用不了多少时候伤口就会完全愈合,最终只剩下依稀疤痕。
"敖哥,对不起。"
"啊?"
"还有苏大哥任大哥,对不起。为了我,竟然让你们与皇后和大长公主为敌。如果因为我一人而连累大家,我实在是过意不去。如果大家因此而有什么不测的话,我真不知该怎么弥补才好--"
"别说傻话了。"公孙敖笑着打断卫青,"我只是做了我认为应该做的事情。我想他们也是这么想的,才会出手帮忙。而且有皇上给我们撑腰呢,不会有事的,所以你就放心吧。"
"是这样吗?"
"是啊。你看,皇上给了大家那么多赏赐,就是证明。皇上帮我们,不帮皇后她们。"
"为什么呢?"
"因为皇上喜欢你啊。"话一出口,公孙敖就后悔了,急忙想更正,"呃......因为皇上喜欢你姐姐,你是她弟弟,自然就......"似乎越描越黑了,他只想抽自己几个嘴巴。少年的眼神让他痛心,但他也实在找不出其他象样的理由。如果要说皇上是为了与太皇太后作对,这政治上的事情就复杂了,可不是用两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
"敖哥,照你说的,皇上喜欢姐姐,也喜欢我。那么皇后和韩大人呢?皇上不喜欢他们了吗?"
公孙敖无言以对。
卫青也不追问,伸手拉拉他,"敖哥,你的大恩我不会忘记的。这次你救了我,下次,就由我来保护你。"
公孙敖微笑,反手握住他的手。
"我这么强壮,哪轮得到你这小鬼瘦皮猴来保护?真要报答的话,等你好了,就陪我喝上两杯吧。"
"好啊。"
韩嫣一进宫,杨思勘竟然一路小跑地迎过来。
"韩大人您可回来了!快去看看皇上吧!"
"皇上怎么了?"
"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杨思勘的神色惊慌,正在此时,一声惨叫从殿内传来,韩嫣顾不得礼仪,大步就往殿内冲去。
惊慌的宫女们躲在门边,不敢靠近。幽暗的殿内,原本的整洁已不复见,座榻乱七八糟,宫灯、几案翻倒了,凌乱得不忍卒睹的漆食具躺在大滩大滩的药渍、肉粥及汤膳之中。
刘彻抱着头在地上挣扎,痛苦地滚来滚去。
"皇上!怎么了,皇上?"韩嫣冲上去抱住他。
"好疼啊!朕的头快要裂开了!好疼!"
刘彻抓住抱着自己的韩嫣,发狂一般用力推开。韩嫣被摔在地上,杨思勘急忙去扶他。
"皇上怎么会突然这样?御医呢?去唤了没?"
"御医是唤来了,但皇上这个样子,谁也没办法靠近啊!下午韩大人您出去后,皇上找您找不到,就开始发火,跟着喊头疼,不久就变成这样了。韩大人,您和皇上整天在一起,就没看出一点异样?"
韩嫣被问的哑口无言。最近自己的心思被其他给占据,刘彻又是要强的人,有什么不舒服绝对不会说出来,总是忍耐着,是自己疏忽了。都是自己不好,如果能多关心他一点,就不会这样了。
看着痛苦地满地翻滚的刘彻,这样下去不行。韩嫣命杨思勘带御医入殿待命,自己膝行靠近刘彻,"皇上,皇上,忍耐一下,不要动,让御医给您诊治。"
"王孙?是你吗,王孙?"终于发现到那是韩嫣的声音,刘彻睁开眼睛,满是喜悦,忽然又冷起面孔,"你还回来做什么?!既然把朕抛下,又何必回来?!走啊!你走啊!"说着又想推开他,无奈疼痛让他气力不济。
韩嫣将他紧紧搂抱在怀里,"我没有走,我哪里也不会去。这里就是我的家,我发过誓,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御医急忙上前,取出银针,对准穴位小心地扎下去。刘彻全身立即抽动了一下,韩嫣更加用力地抱紧他的头和肩膀,免得他乱动导致御医手中的银针失去准头。
刘彻绷紧了身体,双手抓住韩嫣腰和臂,脚抵在地上。剧烈的头痛和御医的银针,让他失去了理智,张口就咬住了韩嫣的手臂。
"彻,我们说好的,你要给我看大汉大大的疆土,你要带我去草原,去我出生的地方。我要指给你看哪个是骡子,哪个是毛驴,骆驼是什么模样,西瓜、葡萄、苜蓿是什么东西,所谓的绿洲又是什么模样......你要给我更多的黄金,我好告诉你我是怎么把它们变成弹子,怎么用来打猎的......彻,我们说好的呀,你还没把我推到水里呢,你说过要报我把你推到池塘里的仇的,你还没报仇,我怎么能走?你说过要再去一次那家客栈,再去调戏一次老板娘,好报她老公举着锄头追着你砍的仇......你还没去呢,我还没再看你一次笑话,怎么能走?对了,我去探过,客栈后院的狗洞已经被封死,所以你得另外找逃跑路线了......"
疼痛渐渐止住。刘彻躺在韩嫣怀里,全身脱力,软绵绵地没有一丝力气。衣服都汗湿了,仿佛刚从水里捞起来一般。
缓缓松口,这才发现自己紧咬住的是什么东西,刘彻说不出话来,将脸更深地埋入韩嫣怀中。王孙,不要走,不要离开朕......嘴巴上虽然不断说着残酷地话语,还赌气地把他推开,其实他比任何人都怕失去他。他怕呀,怕自己一旦什么都没有了,连王孙也要弃自己而去......
不要走,就待在这里,留在朕的身边,哪里也不要去......
御医点起了特制的熏香,在刘彻脑袋四周特别是耳朵附近反复来回,味道十分呛人。过了好久也不见有什么动静,御医苍老的脸上渐渐浮现出焦急的神色,额头上更是出现了一层细汗,嘴巴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暗暗祈祷上天保佑。
就在这焦急万分的时刻,一声洪亮的幼儿啼哭声突然响彻建章宫,把所有人吓了一跳。似乎也是被这啼哭声吓到了,一团东西噗地从刘彻耳朵眼里滚出来,落到地板上,舒展开,竟然是一条寸许长的蜈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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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建章》嫣然之章(29)
一个多月过去了,卫青的伤势已复原的差不多。能下地走动后,便开始了练习,他必须尽快让身体恢复刀以前的状态,甚至更好。
公孙贺公孙敖每天都给他讲朝廷中又新发生了什么。比如,三姐卫子夫平安地生下了一个女孩,二姐卫少儿五岁的儿子得到了皇上的赐名。当时皇上的耳朵里被蜈蚣钻了进去,怎么也赶不出来,正好卫少儿带着儿子到宫中来看望卫子夫,不知怎么孩子突然哇哇大哭起来,这一哭,就把蜈蚣给吓了出来。
"去病消灾,去病消灾......这孩子就叫去病吧。"刘彻逗弄着牙牙学语的幼童,将一个玉佩抛上抛下。幼童睁大了点漆一般的大眼睛,盯着刘彻手中不断翻滚的玉佩看个不停,如同蓄势待发的豹子一般,在玉佩被再次抛起又落下的时刻,猛然伸手抓住抢入自己怀里,让刘彻接了个空。
幼童为自己的成功高兴地拍手欢呼,却把旁边的女人们吓的不轻,纷纷告罪。刘彻微微一楞,露出玩味的笑容,"好孩子,是个可造之材。"
"蜈蚣?"卫青想起自己在放羊的时候就曾经被这种虫子咬过,肿起老大一个包,又没有药,疼了有小半个月。
"是的。惊蛰一过,虫子、长蛇什么的就都出来活动了,见温暖的地方就乱钻。所以这个时候宫殿的四周和犄角旮旯里都会洒有驱虫的东西。"
"那怎么还会钻到皇上的耳朵里?"
"这正是有文章的地方呀。"公孙贺笑了,"如果只是巧合,那就更方便制造一些文章。"
"只是一条蜈蚣钻到人耳朵了,能有什么文章?"
"这个......你知道什么是‘巫蛊之术'吗?"
"那是什么?"
"所谓的巫蛊,就是通过法术来对他人实施诅咒。‘蛊'这个字,本意便是在一个盘子里放入好多条毒虫--比如蜈蚣,让它们相互残杀吞噬,最后活下来的那一条便是最强最毒的。利用这条毒虫,便可神不知鬼不觉杀人。现在,竟然有蜈蚣突破驱虫药的阻碍钻进了皇上的耳朵里,而在长门宫,皇后不顾禁令招女巫在作法。阿青,你想一想,这意味着什么吗?"
"......"一股恶寒爬上了卫青的脖子后面。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又说不出来。
公孙敖不悦地插嘴:"贺哥,阿青还是个小孩子。"跟十四岁的小孩子讲这些,实在太早了点。
"但是在皇上看来,他已经是可以委以重任的大人了。最新的任命诏书你也已经知道了吧?"
公孙敖默默不语。现在是卫青长身体和学习的大好时光,如果可能的话,他并不希望责任和重担过早地压到卫青尚稚嫩地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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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几天都十分闷热,才是仲春,却隐约有了初夏的热力。
夜幕降临东宫,太皇太后喝了汤药,顺顺气,躺下安寝,却心烦意乱地怎么也无法入睡。蜈蚣蜈蚣,好多条蜈蚣在她眼前晃。刘彻这孩子本就四处和自己作对,不满她的外孙女皇后,现在又揪着那条蜈蚣不肯放,吆喝着要找什么下巫蛊的逆贼。眼瞅着分明是要把这罪名扣到皇后头上,她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既然里刘彻非要找下巫蛊的人,那就随便找个替罪羊吧。只要有人承认,那刘彻就闹不起来了......
主意打定,太皇太后暗自满意地点点头,心里一松,便渐渐有了睡意。
外面却传来喧闹,人声,马声,兵戈碰撞声与惨叫悲鸣交织成一片。虽然遥远,但异常清晰。
发生了什么事情?太皇太后披衣坐起,命宫女出去查看。不一会宫女就回来了。
"启禀太后,东宫外都是士兵,他们不让奴婢们出去。"
"什么?!竟然有这样的事?"
太皇太后觉得不妙,急忙下床穿戴整齐,往殿外走去。她看到摇晃的红光从窗口赫然透入,鲜血般淌了一地。
太皇太后出现,包围着东宫的士兵们却并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手持兵刃肃立戒备着。他们的打扮她从来也没见过,不是羽林军,也不是骑郎。太皇太后看到只有一名领军模样的人恭敬向自己行礼,而这个人,居然是卫青!刘彻宠妾卫子夫的弟弟,以十四岁的稚龄成为士大夫的美貌少年!与那韩嫣一样!
"卫侍中,你这是作什么?竟然连哀家的东宫也敢围困!"
"这是皇上的旨意,臣只是依命行事。"
"皇上是什么意思?他想做什么?"
"臣不知道。"
"好。那火光是来自哪个宫?是着火了吗?"太皇太后一指将整个天空映红色的火光。
"臣也不知道。"
"你还真是一问三不知呀~~"太皇太后怒的声音发抖,"那么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微臣知道自己是期门郎,微臣带领的是皇上的期门军。期门军只效忠于皇上,只听命于皇上。今晚皇上给微臣下的圣旨便是,不让东宫的任何人踏出这门槛一步。否则杀无赦。"
《风起建章》嫣然之章(30)
无数火把熊熊燃烧,全副武装的兵士闯进了皇后住的宫殿,制服宫女和内侍,将他们驱赶到外面。如果有胆敢阻拦者,就将之直接杀死。坐垫、柜厨、字画、帘幕,他们粗暴地打翻一切可以翻动的东西。
刘彻等在外殿,静静地看着一切,竭力让自己习惯被杀者濒死的哀号以及兵刃划开皮肉的声音。这是必然要经的过程,就如同不经历阵痛就无法生下孩儿一般。
解除太皇太后束缚在自己身上的枷锁,就是他想要的孩儿。
眼角望见一株兰花。这纤长清俊的植物,安静地伫立在揉碎浮动的光影中、血味流逸的空气中。就像他的王孙一般。
第一次见面,王孙十三岁,自己十四岁。
十四岁的刘彻锦衣华服,半夜带着随从偷偷溜出宫城。这样天亮的时候就已经出了长安了,就算被发现床铺里放的是替身,也不用担心会被追上。微服出去游猎,这是他最喜爱做的事。
车马在暗夜的街道悄悄潜行。马蹄和车轮与青青石板敲击出富有节奏的声响。刘彻从车窗中看着熟睡中的花花长安,想把每一木每一瓦都印进心底。如果是在白天,他就不可能有机会微服出来,而以太子身份出游的话,车窗永远都是紧紧闭拢的,将他与外面的世界严酷地分隔开。
博士韩婴的府邸就在前面。紧闭的大门前,隐约有一个人影。
是谁这么晚了还没有睡?刘彻好奇地伸出头去。
听到声音,对方也转过头来,看着这在天子脚下半夜赶路的马车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