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之极昼 北之极夜（上）————未必无瑕

第三张上有一些字化开了，皱皱的纸......是泪浸湿的吧？
何祈竞把第三张纸展开，深深地呼吸，然后读了起来。
[ 鸡年荷月二十七日日入 雨 周一

很久没写日记了。在这段日子里我为何祈竞折了1000只纸鹤，每一只里都写了不同的话。我的心情，我的祝福，我的无聊，全在里面。丑陋的我，愚蠢的我，自私的我，全在里面。我说过，折完这1000只纸鹤我就放他自由，再也不缠他。因为再这样下去，我怕我会毁了我自己。
明知不可能，却还是期待他会喜欢我，但那不可能，因为神不允许！若他爱我，我会幸福，幸福得心炸成粉末，就此死去！可神不允许我死，所以他不会喜欢我......明知如此......
无望的单恋，苍白无力......
我在雨中漫步，他追出来，却是因为乔泽明让他来追我。奇怪，为什么每个人都认为该由他来出头拉回我？他并没有义务要对我好的不是吗？只是因为别人劝，而非自愿，这样的动机让人心寒。何祈竞，别为了别人而对我好，我受不了......
结果呢，他没下楼来追我第二次，而是让齐晓云来。这算什么？你让一个和你同桌进餐，被你动手动脚并且和我装傻的女生来追我，这算什么？？！！我什么感受你知不知道！我要的是你自愿来追我！！！你别再把我推给别人了求求你我受不了你知道吗？？？
我说我不爱你了我知道我说得出却做不到，但我会强迫自己做到，只求你别再往我的伤口上撒盐了！
我不要和你身边的女生打交道我不要！！！！
别让我伤害你，求你了......
何祈竞你知道吗？会考那天早上我梦到你了，第一次梦见你。梦里的你啊，好温柔。你温柔如晚风，如柳絮，如斜阳，让我的心好安宁。那才是真的温柔，那么纯粹安然......你握着我的手，你的手好暖，好暖，好暖。你就那么轻轻地握着我的手，浅浅地笑着，笑得好平静。你不和我开玩笑，也不打混，很认真很真诚地握着我的手，让我觉得别无所求，此生足矣。你在我的梦中，不说"我晕"，不转移话题，不避而不谈，你就是握着我的手，仿佛已握了前生前世，正握着今生今世，将握到来生来世。梦里没有争吵没有冷战没有痛苦，只有你和我相握的手。没有齐晓云没有贺雪，你的身边就是我，我的身边就是你。单纯的梦，永恒的梦。那样圣洁美好的梦，那样圣洁美好的你，完美至极。醒来，我想起将临的离别，想那梦是否是神赐予我的，是神给我的一份救赎，神用这个梦来交换我对你的怨与恋，神用这个梦来告诉我，我想要的是什么。何祈竞，我想要的，是安然，是平和，其实并不难得，只是你不肯给我。那样美好的东西，只能存在于梦中，那种梦幻般的满足感和幸福感，你不会明白。
我记得小时候，我梦到父亲给我包饺子，于是醒来第一句话就是："饺子好了没？"何祈竞，我分不清梦和现实呢！可是这次不同了。这次的梦已经美好到让我醒了才半分钟就明白那是梦。它太美好，根本不可能发生在现实中。所以我不会奢求现实中的你也像梦中的你一样。我答应神，我去爱那个梦，让那个梦救赎我，而非继续为你死去活来。
若你能像梦中那样......我甘愿为之丧命，可惜......
梦里的你，怎么会那么温柔？原来，原来梦里的你是冬天时为我焐手，照顾感冒的我的那个何祈竞，而不是摸着齐晓云的下巴，对齐晓云说"我想亲你"的那个何祈竞。梦里的何祈竞是我的何祈竞，他不属于你，只属于我，只对我笑，只对我好，只握我的手，好可爱，好令人喜欢......就算他不是现实，我也认了，我喜欢他。
对你的感情，从此，都给与那个虚诞的梦。
何祈竞，你给了我一个美梦，虽然在这之前你给了我无尽的灾难。但是为了这个梦，我觉得一切都值了。以后我想你的时候，我怪你对别的女生好时，我会想想那个梦，想那个齐晓云抢不走的梦，想那个握着我的手的梦中的你，那样我就能平静地看着现实中的你。你再爱谁，我也不会想自杀了，因为还有那个梦。何祈竞，你的一切，我喜欢不起，接受不了，但梦，我一定会守住。我的手不会忘记梦中的你所给予的温暖。
何祈竞，虽然我无比希望你能喜欢我，但是我不敢强求。有那个梦，我该知足。

谢谢你允许我喜欢你这么久，真的谢谢。
我会在梦中沉睡，直到现实变得甜美的那天到来。]
后面还有几句用铅笔写的字--我可以将这些日子以来发生过的事

托人写出来，在网上发表吗？长久以来耽误你的学习了吧（我有那么大的魅力吗？我在你心中应该是毫无分量的吧？）对不起。以后，真的不会再缠你了，再也不会......

啊，你想就这样结束一切吗？
仅仅是那样的一个梦，就能让你放下我吗？
抚摸信纸上皱皱的泪痕，何祈竞痛苦地仰起头，无法呼吸。
全都是我的错吗......

这一章里所用的日记是宫毅写给何祈竞的，我拿到原稿时看到上面的泪痕，心里非常不好过。他们之间的事情，最终是交给我来写。其实如果是宫毅自己来写的话，应该会写得更感人吧......其实他们之间的故事并不是什么感人至深的浪漫故事。只是一段真实的过去，只是那么一段过去而已。

当初我写完折千纸鹤的男生，宫毅看了以后，说他喜欢那个叫"宫毅"的配角。我说"那是以你为原型写的"。后来我要写折千纸鹤的男生的续篇时，就问宫毅："把你和他的故事写出来行吗？就用‘何祈竞'和‘宫毅'这两个名字。"他答应了，于是就有了这篇文章。

把他们的故事写出来，我想，宫毅是希望自己年少时发生的事情能够被记录下来。同时，也能让看到这篇文章的人从中得到一些什么......

又：宫毅果然是喜欢女性化的文笔的郁达夫控啊，连日记都写得透着女性气息。哼哼，这个不爱刷牙的伪文艺青年，甲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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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说，两人的关系就该结束在这个时候了吧。可是宫毅万万没想到，他们之间的事情居然会藕断丝连到让看的人都不耐烦。很久以后他看到席慕蓉的《独白》，禁不住会想，要是一切都能结束在他送出纸鹤的那天，那该有多完美。
但是......无数次，我们之间已经画下了句号，你和我却忍不住想为那个句号做一点修饰，结果这一修饰，把句号后面拖出了一个尾巴，变成了逗号。于是我们的故事又得继续，没个尽头......为什么我们不能干脆一点儿，难道你也与我一样，不舍得结束我们的事情吗？
多年以后宫毅再读到席慕蓉的《独白》，禁不住苦笑。

独　　白
１
　　把向你借来的笔还给你吧。

　　一切都发生在回首的刹那。

　　我的彻悟如果是缘自一种迷乱，那么，我的种种迷乱不也就只是因为一种彻悟？

　　在一回首间，才忽然发现，原来，我的一生的种种努力，不过只是为了要使周遭的人都对我满意而已。为了要博得他人的称许与微笑，我战战兢兢地将自己套入所有的模式，所有的桎梏。

　　走到中途，才忽然发现，我只剩下一副模糊的面目，和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把向你借来的笔还给你吧。
　　　　２
　　把向你借来的笔还给你吧。

　　他们说，在这世间，一切都必须有一个结束。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知道时光的涵意，不是所有的人都懂得珍惜。太多的人喜欢把一切都分成段落，每一个段落都要斩钉截铁地宣告落幕。

　　而世间有多少无法落幕的盼望，有多少关注多少心思在幕落之后也不会休止。

　　我亲爱的朋友啊！只有极少数的人才会察觉，那生命里最深处的泉源永远不会停歇。这世间并没有分离与衰老的命运，只有肯爱与不肯去爱的心。

　　涌泉仍在，岁月却飞驰而去。

　　把向你借来的笔还给你吧。
　　　　３
　　把向你借来的笔还给你吧。

　　而在那高高的清凉的山上，所有的冷杉仍然都继续向上生长。

　　在那一夜，我曾走进山林，在月光下站立，悄悄说出，一些对生命的极为谦卑的憧憬。

　　那夜的山林都曾含泪聆听，聆听我简单而又美丽的心灵，却无法向我警告，那就在前面窥伺着的种种曲折变幻的命运。

　　目送着我逐渐远去，所有的冷杉都在风里试着向我挥手，知道在路的尽头，必将有怆然回顾的时候。

　　怆然回顾，只见烟云流动，满山郁绿苍蓝的树丛。

　　一切都结束在回首的刹那。

　　把向你借来的笔还给你吧。

一切都必须要有一个结束，我们为什么没想到这一点呢......还是说，只要我们还能见面，就不会有真正的结束？
不过，后来，我们还真是没关系了呢......
但是在当时......
当时其实也没什么，何祈竞不过是在分班那天把宫毅拉到江边去散步，然后对急于和他撇清关系的宫毅说："你能放开我吗？你做不到。"也只不过是说："你在我心里很重要，你是第二重要的人！"还说："你以为我为了谁大半夜的在雨里走路？"
雨里......
那是一个雨天，何祈竞接受纸鹤后的第一个雨天，考试过后的第一场雨。夜雨冷得可以冻碎人的血管，疯狂的雨下个不停。何祈竞在雨里走了好远，身上湿透了，衬衫黏在皮肤上，像是一张后糊上去的皮肤。
鞋里灌了水，走起路来吧唧吧叽的，但是他没有停下来倒倒鞋里的水。
因为在很久以前，宫毅没有倒鞋里的水。

[鸡年槐月九日日入 小雨 周六
春天的第二场雨，远没有我想象的那样温暖。
放学的时候和何祈竞他们一起走，我不肯到别人的伞下去，一个人在雨中走。何祈竞的伞不大，伞下却容纳了两个人--他和贺雪。雨声太大了，我听不到他们在谈什么，又为何而笑。他们自成一个世界，看上去很......很干净。我在雨中走着，走在他们前面，我想别人都会觉得我很怪吧？一个人在雨中漫步，的确很怪。雨无休无止地落下，居然不是酸雨，我希望天上下稀硫酸，洗尽我身上的污秽，让我痛，并在痛中获得新生。
听说在冷雨中淋太久人会得肺炎，是不是会死就不一定了。肺炎，听上去真不错。我在寒冷的雨中独行。
一路上很大声地和人谈同性恋的事，肆意到令别人不舒服的地步。没关系，让他们轻视我好了，反正何祈竞又不会注意到我这付丢脸的模样。他的眼中现在只容得下贺雪吧？
想想自己也真是无理取闹，人家是青梅竹马，合撑一把伞真是再合理不过了。我这个外人......
幸好我还没堕落到去妒忌贺雪的地步，贺雪是好人，真的很好，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她相处而已。
雨水将我整个人都打透了。
贺雪抢了别人的伞，独个儿走开了，她走在我的前面，在凄迷的雨夜中，一身白衣的她如天使，如精灵。
身后传来何祈竞的声音，"还是打伞吧。"我的头上多出他的雨伞。我告诉自己接受他的好意吧，你明明希望他来关心你的。可是我还是问："你怎么不和贺雪一起打了？"他回答："她抢了别人的伞。"
就那么一瞬间，我感到很悲凉，脱口而出："算了吧，不要将给完她以后剩余的温柔给我。我不需要你的施舍。"我离开他的伞，向另一边走掉。
其实并不是想那样说的。他是一片好意，我又何必无理取闹？
但是我就是无法克制自己呀......他如果一直任我淋雨，我还不至于有什么想法，可是......
我实在很想问："如果贺雪一直没抢到伞，你是不是会一直和她共撑一把伞，是不是就一直不管我？你只是因为她不需要你了，才会来管我是否淋雨受寒吧？"我不敢问，因为我知道他会说"是"。

我永远都不会是他优先考虑的人，他只能把别人不要的，剩下的同情给我，像给狗倒剩饭那样！
这样的感情我要来有何用？我珍之重之的关怀不过是别人倒掉的垃圾！
何祈竞我真的不需要你的伞，因为在你为贺雪撑伞的时候，我已经被雨淋湿了，打不打伞对我而言都不重要了。
雨啊，那么冷那么大的雨，已经将我冻透了。你施舍的太晚了。
我在雨里走了好久好久，雨水打在我的眼镜上，雨水落到我的眼角，它们从我的眼角滑落，像眼泪。一滴一滴又一滴，一滴一滴又一滴，好冷，划破了我的脸颊。而我那真实的眼泪却一滴也流不出来。
没什么好哭的，宫毅，你还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可悲吗？我一直没哭，连悲伤的情绪都没有。
雨水冻得我的胸口疼，我喘不过气来。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对乔泽明说的那番话--"这里（指心口）已经空了，已经没有心了，你叫我还怎么用心去爱别人？"那么此刻，那空了的胸腔里应该已经溢满了雨水了吧？
想起很久以前养河螺时喂它们吃黄瓜片。那些黄瓜片放进水中几天，却仍象一点也没被吃掉那样。但是只要用手一点，那看似完好无损的黄瓜片就会散成浮沫--原来黄瓜片的内部已经给吃空了，只是勉强维持无缺的外表而已！就像现在的我，看起来很好，但是身体里面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一副随时可能溃散成泡沫的空壳而已。而何祈竞他们，却仍以为我过得很好。
但是我已经撑不下去了......

原本应该在家里睡觉的，只是因为看了宫毅的日记，又拆了几只纸鹤，心里实在是难受，就忍不住想跑出来淋雨。何祈竞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寒冷的雨水打在唇上，让牙齿冷得直打颤。
他说春雨冷是不是，那么我现在淋的雨可比得上当时的雨？
我该怎么做才能惩罚我自己？
我该怎么做才能补偿你？
我给你的你总是不要，你想要的我给了你又感觉不到......你叫我如何是好？

[鸡年槐月十日隅中 晴转阴 周日
人类真是有趣的生物，明明看上去很脆弱，但其生命力却强得令人咋舌。
还说什么淋雨会得肺炎，有可能会死，结果我昨天在雨中走了半个多小时，竟然连个感冒的症状都没有！明明平时一点小事都能令我生病，如今想毁了自己却居然都做不到。
衣服晾了一宿也没干，想来昨天雨确实很大，但我为什么一点病也没有？
不知道何祈竞此时在做什么。
我现在，似乎只能接受同性恋情了，是的，我爱男人，这是一辈子也改不了的了。这样也好，对他的无望的爱恋已经使我自毁，我还剩下些什么呢？没什么值得顾忌的了。
我的脑子应该已经腐烂了，就算是食脑魔也不会想吃我的脑子吧？我真是废物一个！
躺在床上数肋骨，一根一根能清楚地摸出来，突出的骨，凹下的缝儿，摸起来像干尸那样--瘦骨嶙峋，应该是足以当柴来烧的。不摸一下都不知道我已消瘦至此。
由此而知世上真有"为伊消得人憔悴"一事。
明明还是以学业为重的时候，你为什么一定要我说出那些不该在这时候说出的话？你这么折腾自己，你以为我看了会好过吗？
你真当我是没有心的人？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该怎么做？
我们之间就没有别的出路了吗？
我该如何让你开心？你告诉我啊！
何祈竞越想越烦闷，索性大吼一声，在雨里狂奔。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冷，车灯将凄迷的夜雨照得更加迷蒙。什么时候雨才会停？
少年的背影被无尽的黑夜吞噬......

考试结束后的那个雨夜，宫毅窝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心脏像是被人抓碎了似的疼，五脏六腑合起来造反！他默默地忍着，想着一会儿就好了一会儿就好了。这么多年来那天不是这么疼过来的，熬过去就好了。耳边是雨打玻璃的声音，那么冷的雨声......睁开眼，闭上眼，都是漆黑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