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白上,似乎带着一点微弱的人体的温度。
细心的给他披上自己的衣服,那人站在他身边,笑着眯起眼睛,"看,多美的梨花啊。"
青年在看梨花,空微却在看他。
月白丝衣上以极浅的青色绣着繁杂的图案,额间的咒印也异常华丽,这男人,怕不是宫人,而是供奉神职,有着极高地位的祭司。
他,会是谁?
象是察觉到了他的想法似的,青年笑着看向他,温暖的黑色眼睛让他一惊,"我叫西河,陛下。"
西河?他知道了,是他妃子的嫡亲兄长、西家的嫡子,也是新上任的、国内仅在神司之下的三名大司祭之一-不过等等,他叫他陛下,他知道他的身份?!
那他一定听过关于自己的传言,一定知道自己的事情,那么。为什么他还能这么温柔这么清澈的看着他?
风乍起,吹乱他和西河的长发,如丝的黑在一片逐渐沉淀下来的夕阳的血红中飘荡,点缀着面前纯白的世界。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指头按上了头发,西河一边笑着,一边转头看着身边的空微,嘴唇弯出一个温润的角度,"看,梨花多美啊。是不是呢?陛下?"
指头紧紧抓住还仿佛留有人体余温的衣服,空微瞪大眼睛看着他,忽然向他伸手,却不知道自己伸出手去是要做什么。
看着那在黄昏的风里带着瑟缩味道的指头向自己缓慢的伸出来,西河笑着,把他的手握在掌心,"陛下,您的手好冷。现在暖和一点了吗?"
那样轻柔的声音啊......
在这样一瞬间,从四岁起再没了泪水的空微,于一片绝色梨花之间,潸然泪下。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也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哭,只是,眼泪不自觉的从眼眶里流淌出来。
无法停止。
看着他,年轻的司祭摇摇头,拥住他的肩膀,温润的眼睛里闪动着爱怜的光芒。
这个孩子啊......这个才十六岁的孩子啊......
这个自己妹妹的夫君啊......
他也不说话,只是安静的拥抱着痛哭的皇帝,缓慢的闭上双眼,听梨花落下的声音。
三
在皇帝的命令下,新上任的大司祭没有按照一般的惯例去管理帝国内三大神庙之一,而是留在京都,负责祭祀宗庙。
这是相当显贵而清高的地位,西家的掌门人对这个安排也毫无异议。
权力,只要是身在高位的人,谁不想获得?
西河对于这个命令,只是温柔的笑着沉默。
他总是笑着,对任何人都很温柔,他喜欢抱着膝盖坐在树下,天空中飘过的云彩、草地上抱着松子跑来跑去的小松鼠都会让他会心一笑,露出温暖而柔和的眼神。
他笑着包容一切的不平,但是生活里一点点的快乐都可以让西河愉快的笑起来。
他笑着,在他的生命里,一切都是温暖而美好的,但是这样的认知不是出自天真,而是出自一种宽容以及温柔善良的本性。
对于空微而言,西河是他的生命中从未出现过的存在,只要看到西河笑,即便只是唇角微挑,那样一个愉快的表情,都能让他觉得这个世界是温暖的,他也会高兴起来。
他喜欢跟在西河身边,他喜欢坐在草地上靠在西河肩膀上处理那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公务,听着周围青草微微被风吹动,闻着花的味道,他便觉得世界都美妙了起来。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有西河在身边的缘故。
因为西河是唯一可以让他觉得很暖和的人,如果是为了西河,那么他可以压抑下身体内所有的不稳定,如果西河希望他成为一个好君主,他就做一个好君主。
只要,那是西河的愿望。
空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把西河看得如此重要,他也不想去深思这个愿望背后的东西,他只要知道,自己愿意为了这样的西河而努力,就一切都足够了。
摆脱了极其不稳定的精神状况,空微在登基为王的第三年里,终于展现出了自父亲那里继承而来的天生的政治才能。
在大臣们的眼里,沉睡了三年的凤凰,最终还是向上天展开了无比华丽的羽翼。
而时光缓慢的流逝,他已经是十八岁的青年了,不复少年时代的稚气,但是在西河面前,却还是当年会在梨花林里抱着他痛哭的孩子。
这天,又是一个晴朗的秋日的午后,和西河坐在水榭里,西河在读书,空微在批阅奏章。
炉子里焚着佛手,轻烟在空气里袅绕着,触目所见碧水无边,一丝丝的荡漾着碧蓝的水纹。
天气很好,风也很舒服,空微一抬眼,就能看到西河的长发在风里飘荡,而看到这样的西河,他就会觉得莫名其妙的安心,继续低下头来做自己的工作。
就在这时,有女官快步走了过来,跪在他面前,"禀告陛下,泌月宫的兰妃已经确定怀有身孕了。"
这本来是喜事,但是空微却还是拧了下眉毛;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想让西河知道关于这方面的事情。
那会让他觉得......奇怪。
女官也奇怪这样天大的喜事主人居然没说什么。看看脸色阴晴不定的空微,她识趣的离开,也发现到了不对,西河放下手里的书,笑着看向他,"陛下,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啊。"他怎么不高兴呢?现在他后宫一共有六位妃子,膝下一共三位皇女,在空叶王朝历史上,女子的继承权在男子之后,除非空、叶两家有继承权的男子死绝,不然女子无权接替王位,换言之,现在的空微还没有子嗣,现在又有妃子怀孕,自然是喜事啊。
"......你喜欢孩子?"他对孩子没什么感觉,即便那是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存在,他也只能把对方当做一个不相干的个体,而完全无法体会父亲的感觉。他看着西河,眼神复杂。
"嗯,我喜欢小孩子。"西河笑了笑,修长的指头按在书卷上,眼神淡淡的,"虽然......我不会有孩子......"
空微也默然。
西河是大司祭,而且在未来一定会成为国内地位最高的大神司,这样的他,注定了一辈子与家庭无缘,自然也无法看到属于他的血脉的孩子。
不喜欢孩子的自己做了父亲,而那么温柔的西河却一辈子不可能拥抱自己的孩子--或许,这就是老天的玩笑。
沉默了一下,西河笑起来,淡然而恬美的温柔出现在那张白皙的清雅面容上,他问道:"......这胎应该是位皇子了。"说道这里,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妹妹,和无所谓的自己截然不同,有着强烈执著的妹妹到现在为止,虽然是宫里地位最高的女性,但是没有所出,又不是皇后,那样聪慧而冷静的女子,会焦急成什么样子呢?
想到这里,他眼神黯淡了一下。
空微是何等聪明的人,脑子一转念,立刻知道他在想什么,便轻轻笑了起来,他安抚似的按上他的指头,微笑,"......我一定会让西妃成为皇后的,你不要担心,下一代的皇帝,一定会从西家的血脉中诞生。"反正如果一定要有孩子的话,那么,就不如是西家的皇子。
如果是西妃生的孩子,留着和西河相同血缘的孩子,想必会和西河相似吧?如果是那样的孩子,他有可能,会去爱他。
西河看他,末了轻轻一笑,眼神淡然而温柔。
"这个啊,继承皇位的到底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人是否有才能。"说道这里,他象是对待弟弟似的摸摸空微的头,微笑,"如果下一代的皇帝能象陛下这样,就好了。"
空微抿住了嘴唇没有说话。
象他一样?那不是太可怜了?而他不能确认自己的下一代能不能遇到西河这样的存在。
笑着,他不再说话,只是疲累似的把头靠在了西河的肩上,微微的闭着眼睛。
好暖和......好温软......这便是能让他唯一觉得安心的所在了。
他会让西妃成为皇后的,也会让流着西家血脉的孩子,就此登上王位的......
这,是他的愿望。
闭着眼睛,不再说话,他只是抬起指头,想去抚摸他背上的黑发,最后,指尖迟疑半晌,还是落下。
那,不是他可以碰触的。
结果,从那日起,西妃便集了三千宠爱,专宠在身,六宫不得进御,这般浓情蜜意夜夜笙歌,终于,在年关将近之日,西妃终于怀孕了。
朝野上下全都注意着这个女子。
她是皇帝最宠的妃子,她是西家的女儿、她是神庙祭的妹妹,只要是她生下的皇子,那么毫无疑问,必然是空叶帝国唯一的继承人!
在那年年尾,三天三夜的阵痛,西妃终于诞下了空微唯一的儿子,虽然难产,却也是母子均安!
看着女官笑意盈盈的把小婴孩抱到自己面前,看着大红锦褥里那软绵绵的小娃儿,他眉毛轻轻的拧起。
不爱,即便这是自己的继承人,也依然不爱。
无法去爱。爱情在他的心里就是干涸,无论如何也无法去爱。
缓慢的闭上眼睛,压下心中的失望,他勉强笑了出来;宫庭历练,他不再是那当年会把圣旨抛下御座的孩子,压抑情绪。伪装出其他的情绪,便是他最拿手的伎俩,现在,也一样。
他笑,"等孩子足月之后,就把册立皇后和册立太子的仪式一并举行了吧。"他淡然说道,转身离开。
女官抱着孩子紧跑了几步,"陛下,这小皇子您要起什么名字?"
"名字?"他愣了一下,抬头,想了片刻,甩出一个字,"......就叫庭吧。空庭。"
说完,他转身离开。
离开宫殿,到了宫里深处的神庙,挥手让正欲行礼的侍从们不要做声,他轻轻的踏了进去。
大殿里珠帘轻垂,香烟袅袅,一片庄严肃穆里,正对着开国皇帝的灵位,西河跪在那里,一身雪白,长长的衣摆拖曳在画了各种神秘花纹的玉石地面上,仿佛是雪白的河流一般蜿蜒。
他无声的走进,从侧面看着西河的脸。
从西妃开始阵痛那天起,到现在,他不吃不睡不动,一直跪在这里祈祷,空微看去,只能看到他干裂的嘴唇微微的蠕动,无声的说着什么,
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下垂,在呈现淡青色的眼睑上投下深重的影子,即便已经经过了三天的时间,他依旧将脊背挺得笔直,决不弯曲。
那样的西河,让空微看了觉得心都有些疼痛。
他有多累了?他有多困了?却还在这里强自为他的帝国他的儿子祈祷着。
站在他身后,伸手,颤抖着的指尖轻轻触到了他的肩膀,却在碰触的一瞬,仿佛被烫到似的收回了手指。
疼,从指尖蔓延开来的疼。
握起手指,他微微惨笑,最终,笑着开口,"西河,不必这么拼命了,西妃已经顺利诞下太子了。"
听到他的声音,前面跪着的西河身体猛然一震,随即,他慢慢转头,漂亮的黑色眼睛看着他,然后微笑。
"真好。"他笑着这么说," 也不枉费我在这跪了三天。"说罢,他想起身,缓慢而摇晃的支撑起身体,空微见状立刻扶起他,感觉他信赖的把全部的体重都放到他身上。
就在身体接触的一瞬间,某种东西在身体内滋生开来。
不只是被信赖的感觉和一贯的温暖,那其中,还有着不能说出口的,属于黑暗的欲望和负面的情感。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这样黑暗的情感就在胸膛里沸腾着,现在,那被他用尽了一切能力压抑的情感,无法控制的生长开来。
可是,那是不可能得到回应的感情。
看着那人倒在自己怀里的肩膀,他发现,原来,自己已经比西河要高了。
是啊,他今年二十岁,还是正在成长的青年啊......
当年可以抱着自己哭的人,如今,却倒在他的手腕上。
指头扶着他的肩膀,小心的,一点一点的收紧,随即,枯涩的情感也从身体接触的每一个细胞注入进来,如同熔岩也如同毒药,一点点注进他的身体,在平静的外表下掀起巨浪!
现在,他和他如此之近,只要一伸手,他的身体就会完全被他抱住,他却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不会伸出手去。
因为,只要抓住那人纤细的手腕,一切,就都会在瞬间分崩离析。
不想让自己变得象父亲一样疯狂,也不想让对他那么温柔的人变成母亲一样,所以,他只能远远的走开,然后,不听不问不看。
只有这样,才能维持现况,只有这样,他才能对他微笑。
这,便是他一生唯一的一点奢望。
所以,永远不会让西河知道他的心意,所以,永远不会让西河察觉,所以--永远不要离开他。
心脏里沸腾着无法说出口,比火焰热比冰水冷的情感,最终,在走出大殿的瞬间,他一根一根的松开自己扶着他肩膀的指头,然后,把有他体温的指尖握在掌心。
完全没有察觉到空微的动作,西河忽然回头,笑着看他,神态里疲倦又满足,温和如春风,"陛下,小皇子叫什么名字?"
"......叫空庭。"他听到自己空洞的回答。
四
名叫空庭,从一出生就注定是下一任皇帝的小皇子,虽然害母亲难产,自个却活得建康得很。
他是西家的子孙,同时也是空微唯一的子嗣,这个孩子受到了朝野上下普遍的重视,没有按照一般皇子出生即抱出宫去给奶妈的习惯,西妃坚持亲自抚养自己的孩子,出于对这个皇子安危的考虑,大臣们对这点也没有特别反对。
不过,庆祝自然是少不了的,结果,在这位名叫空庭的皇子满七天的时候,空微抱着孩子上宗庙告祭,随即在仪式结束之后在平常自己起居的龙德殿摆下了招待群臣的宴席。
在这场专为重臣和近亲所设的宴席上,鲜少出现在人前的叶析也出席了。
年长空微三岁,今年已经二十三岁却依旧没有子嗣的叶析安静的坐在王族席位的末席,安静的端着杯子,和周围的人适度的说笑,大部分的时间,他都垂着眼睛,安静的凝视着手里的杯子,只偶尔和大家一起看着座上意气风发的俊美年轻君主。。
温和的笑,小心的回答,不给任何人以最微小的把柄--他的人生就是这样度过的,大概以后也会一直这样吧。
因为他是罪人之子。
如果没有那一场招惹无数咒骂的恋情,那么,现在坐在那里的不会是空微。
但是,事实就是,他现在是一个被赦免的王族,而空微才是胜利者。
近些年来,空微的脾气好了许多,不在有意无意的作践他,但是也仅仅是不作践他而已,对他,空微依旧没有任何善意。
宰相夜千夫人娉婷的走到他面前,笑着给他斟了杯酒,对这位三朝元老两朝宰相,他不敢怠慢,立刻躬身而立,"小王怎敢有劳夫人。"
"密王实在是多礼了。"夜千夫人轻笑,虽然不再青春但是依旧美艳的容颜上轻滑过一道笑容,"密王,陛下已有了子嗣,您不打算重新迎娶一位王妃么?"
朝野上下都知道他未到弱冠便丧妻,也有不少有女儿的权臣向他示意,希望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但是都被他一一婉拒了,现在,夜千夫人轻笑着提出了这个建议,叶析迅速在脑海立分析利弊,最后,他得出不要得罪这女人为妙的考虑,微笑,"小王这样的人,就不知道将来要委屈哪位姑娘,自然不敢轻言娶妻了。"
听出他话里模糊的意思,夜千夫人也不勉强,把一杯酒豪爽饮尽就向别桌而去。
看着她走开,心下松了一口气,在喝了几杯酒之后,叶析便告辞退走,不引人注目的离开了酒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