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也正是残阳如血,红霞漫天。
望着天边引人无限怅婉的景致,钟天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里尔克的诗句:
谁此刻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此刻孤独,就永远孤独。
钟天只觉一股前所未有的寂寞迎头洒下,恍惚中,他想,他是去寻找答案的,怎么反倒把自己给丢了呢?
回到小康的家时,她已经将饭菜悉数摆好,见了钟天,并未多问他的去处,笑着招呼他吃饭。
钟天不忍拂意,勉强坐着进了几口饭就再也咽不下了。歉意地看了看小康,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此时的钟天,太需要一个封闭的空间。
小康是一个纤细的女子,更何况是一起长大的朋友,心灵上的了解程度与他们彼此间感情的深厚度是成正比的。她当然明白钟天此时的心情,怎么能不明白呢?
--爸爸。
夜里,小康咳醒了,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她勉强扭开了床头灯,穿上拖鞋摇摇晃晃地出去倒杯水喝,却被坐在黑暗中的钟天吓了一跳。
"你装鬼啊?"小康惊魂甫定。
钟天没说话,小康也没再管他,径自去倒水了,回头却听见钟天轻轻地说,"还是再去看看医生吧,咳得那样严重。"
小康心头暖哄哄的,捧着水杯挨着他坐下来。
"睡不着啊?我陪你说说话吧?"
钟天笑了,说:"到底成天和孩子打转,温柔了许多。"
小康也不理他的调侃,说:"哎,男人总喜口是心非,你心里一定有很多事情想问,趁这个机会,索性都说了出来吧,过期不候哦。"
钟天低低笑了起来,在静夜里,他的声音异常动人。
"你喜欢上泫么?"
小康眨了眨眼睛,想看钟天的表情,然而光线实在太暗。
"喜欢呀。"小康不假思索地回答。
"不是,我说的是,你,爱他么?"钟天的声音有些不稳,语气也略带烦躁。小康觉得,他好象"生气"了。
"呵呵。钟天,你干吗那么紧张?"
"我没有。"钟天闷闷地说着,突然觉得自己象个白痴。就在这时,小康开口了。钟天自己知道刚才的问题有多认真,而小康也知道,所以,她的声音同钟天一样的郑重。
"我不爱他,从来不曾。"小康说。
7、
那一夜,小康的声音是这样澄澈、认真,容不下一丝怀疑。可是,也正是这样,而把那一夜渲染得如同一个梦境。
钟天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追问下去,总之,刹那间,已是天明,他醒在柔软的床上。
其实,钟天知道小康的答案定是这样。可是,亲耳听见仍然震撼,甚至,有些气恼。
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他极其厌烦这样的自己,别扭得好象三岁孩童。
一切都乱了。
还是,现在的一切才是正常,当初的一切才是混乱?
在钟天措不及防的时候,上泫与小康并肩站在他面前,告诉他,他们已经是恋人。
在钟天的眼中,不,应该说,在任何人的眼中,上泫是由衷地幸福着的。自从和小康在一起,他总是眉眼带笑,开朗了许多。若说生命如花,那一段时间的上泫则是每天每时、每时每刻,怒放着,不遗余力。
他唇边的笑容裹着热度,灼痛的,是钟天的眼睛。
"钟天,小康,今天老师上课说,三角形是最稳固的几何图形。我们约好,一直就象三角形,不,等边三角形那样牢固,不分开,好不好?"
言犹在耳,便又如何?
如果要钟天用这个理由去质问他们二人的违约,他自己也觉得丢脸。看见人家这样幸福,就眼红了吗?钟天绝对不允许自己这样卑劣。
疏离的过程一点也不痛苦,它是那样理所当然,没有经过任何的挣扎,在三双眼睛的默许下,便发生了。一旦发生,已然习惯。
多好。
就在那一年,钟天的父亲从新西兰写信来,举家移民。
出于自己也不知晓的理由,一直到临走的前一天,钟天才把这件事告诉小康和上泫。
那桌晚饭食而无味,最后更是不欢而散。从头到尾,上泫再没开过口,钟天不时看他一眼,却也未见异样,当时的钟天只以为他是怪他隐瞒了这许久,便未再追究下去。
翌日,只有小康来机场送行。没有人知道,那个时候的上泫已经割碎了自己的脉搏。
钟天知道小康是一个好老师,孩子很喜欢粘着她玩。小康的院子从某种意义上说,确是孩子的天堂。
钟天走出去,陪着小康看这群孩子在舒适的晚风中,尽情地玩耍嬉闹。谁说人间没有天使呢?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孩子么?"小康问着钟天,眼睛依然追随孩子奔跑的身影。
"为什么?"
"因为,只有在小孩子的身上,‘命运'这样东西才是最模糊的,他们拥有最丰富的未来。"
小康朝钟天微微一笑,这样美好,这样忧伤。
"小康?"钟天担心地唤着她的名字。
"恩?"
看着小康那被夕阳染成金色的侧脸,钟天再也没有说话。
8、
钟天是被小康的呜咽声惊醒的。
当他赶到小康的房间,看见的是小康泪水纵横的面孔,苍白、易碎。
她应该是被魇着了,不断地只是唤着"爸爸",似乎千情万绪都在里头了,竟教人不忍卒听。
钟天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好象安哄一个受惊的孩子。
他不由记起,小康是极其喜欢自己的爸爸的,从小为了她那三句不离父亲,没少被嘲笑过,而她的爸爸也真的很宠爱这个女儿,父女俩的感情别提有多好。然而,就在小康念初中的时候,她的爸爸得了绝症去世了。
钟天和上泫并不能了解小康心中的悲伤,既不能了解,也不能分担。虽然他们都说了安慰的话,可在现实面前,这些句子何其苍白!
将视线从小康泪痕犹干的脸庞移到床边他爸爸的像框上,钟天第一次有了疑问,小康对他爸爸的感情真的是一个女儿对她父亲的感情么?
在钟天的安抚下,小康渐渐睡得沉了,而他自己却再睡不着。
他莫明想起,在他们三个如胶似漆的日子里,各自家长也常常拿他们取笑,扯到男婚女嫁的问题上去。自己是从来不以为然的,可上泫似乎变得敏感起来。有一回,上泫悄悄得问他,是不是他们俩中非得有一个喜欢小康?
当时的自己听见这样一个傻问题就笑开了,如今想来,那时的上泫似乎异常焦虑,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
无边夜色,凄凉意。
钟天叹息着喃喃自语:可惜,我再也不能知道了。
也许,我从来都不曾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钟天随即自嘲地想道。
第二天,小康似乎并不记得昨晚的事,钟天也就没提。
因为要工作,小康没法一直陪着钟天打发时间。闲得慌了,钟天还是决定去旧居看看,虽然知道已经拆除,凭吊一下遗址也好。否则,他真不知道自己这满怀满腔的情绪要怎样派遣。
乘上车,钟天算着自己的签证就快到期了,可这趟回来,似乎比起过去更加怅然若失,钟天非常不甘心,可这不甘终于是被长久以来漂浮在心口的无可奈何给压下去了。
又能怎么样呢?
时间真是残酷的轮盘。
曾经的家园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痕迹了。站在这片陌生的高楼大厦之间,钟天只能苦笑。
他来这一趟,算什么?
除了自己的记忆,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那些事情是真的发生过。可是,我又可以相信自己的记忆么?
钟天茫茫然抬头,天上,是大朵大朵燃烧着的云彩。
钟天的嘴角牵起一抹浅笑。
9、
钟天曾经亲过上泫。
那天,和小康聊以前的糗事,聊着聊着自然都提起了王海陷害他们俩的事儿,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钟天便发起楞来,甚至不曾注意小康什么时候已经离开。
那个傍晚--
上泫上完书法班,已是傍晚。
他没有先回家,而是急急赶来钟天家,满怀期待地将自己刚写的字拿给钟天瞧。他心里清楚得很,只有钟天会诚实地说几句,若换做小康,怎样都得损些什么话才罢。
只是钟天有些神思恍惚,心不在焉起来。
上泫好奇地问着原因,钟天终于支吾地说了。
上泫听着仍旧迷迷糊糊,眨巴着大眼睛不断地追问着当时他们俩走动的位置以及一系列的动作情境,好象破案似的非要弄个水落石出。
最后,钟天不耐烦了,"啵"的在上泫面颊上也亲了一个,吼道:"这下知道了吧?"
"哦。。。"上泫仍旧一幅神游太虚的表情,傻傻的,可爱极了。
吃过晚饭,三个孩子照例聚在一起嬉闹。
上泫认真地将两人拉到一个秘密角落,非常严肃地说:"钟天,小康,今天老师上课说,三角形是最稳固的几何图形。我们约好,一直就象三角形,不,等边三角形那样牢固,不分开,好不好?"
就这样,三个孩子拥有了一个只有彼此知道的巨大的誓约。
这是钟天与上泫之间的第一个吻,而第二个--
小康的咳嗽并没有好转,反而有越加严重的趋势。钟天曾执意要带她上医院诊治,却被她更加固执地拒绝了。
她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请你不要阻止或扭转。"
她的眼神非常认真,灼灼地盯着钟天,钟天不得不认输。
明天,钟天就要回新西兰了。
躺在床上,听着隔壁时不时传来的咳嗽声,钟天深深地叹息了一回,闭上眼睛。
钟天做了个很奇怪的梦,他梦见了上泫,但是,只有声音。
整个梦境里,都是上泫的声音,反反复复都是一句话。
"钟天,你要记得,等边三角形的三条边都是相等的。"
。。。。。。
一直到第二早醒来,钟天仿佛仍然沉眠于这个梦境。他有种无端的紧张,好象曾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忽然之间,这件事情又要被想起来那般的慌张。
10、(结局)
小康与钟天来到机场,离登机还有段时间,便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
小康轻轻地问:"你这次走后,还会回来吗?"
钟天想了想,说:"应该不会了,即使回来,也该是好多年后了吧。"
小康笑了笑说:"你要保重身体呀。"
"你也是啊。"钟天想到那天小康的决然态度,终是欲言又止。
小康微微笑了笑,问钟天:"你还记得,当年我送你机时曾说过的话么?"
钟天茫然地看了她一眼,说:"那天?我们应该说了很多话啊,你是问哪句?"
小康摇了摇头,说:"那一句话,你不应该忘记的。可是,你好象真的忘了,这次回来,你从来没有问过我关于那句话的事。"
钟天又觉得焦躁起来,他十分讨厌这种被蒙在股里的感觉。
"到底是--"
"钟天,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哎?"钟天一时没反应过来,便被小康抢白了去。
"这个游戏,小时候,我常常和爸爸玩的。"小康的声音随着这话语也似乎飘渺到了过去那段时光。好在,她很快便醒过神。
"我问你为什么,你来回答,好不好?"
并不等钟天说话,她就开始了第一个问题。
"当初上泫要我做他的恋人时说的是:‘小康,让我爱你,好不好。'他的目光中有着太过浓重的恳求意味,我甚至有种错觉他在向我求救,为什么会这样?"
"也许,这就是他的表达方式。你也知道的,他性格那样腼腆。。。"
"后来,我真的答应了他。在所有人的眼里,他都是那样快乐,真的是那种找到爱人的愉悦,可为什么,我从来都没有感受出他的爱情?"
"这要问你自己啊,明明他是那么爱你!"钟天的声音有点情不自禁地拔高。
小康仍然微笑着摇头,继续问:"好吧,大家都看着他曾经是怎样的快乐着,也许我们一辈子的笑都抵不过那时候的他。可是,就在你说你要移民的那天,他忽然比谁都安静,安静到我会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有那样笑过。你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吗?"
钟天沉默了。
"你说他非常爱我,那么,为什么他从来不曾吻我,即使是在我的暗示下?"
钟天猛然抬起头,看着小康,满眼的震惊。
"你上飞机的时候,正好是他自杀的时候。这一切,全部是被他刻意安排过的,为什么他要选择这个时间自杀?"
看着钟天越来越苍白的面庞,小康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钟天,他为什么要自杀?你现在知道了么?"
一个寒冷的冬天的早晨,两个少年结伴走在空旷无人的大街上。
其中一个已经哆嗦得连说话都困难了。
另一个突然开口问道:"你说,接吻能不能让嘴唇变暖和?"
第一个楞了楞,随即眉开眼笑起来,痞痞地道:"要不要试试看?"
他没有想到他会真的这样做。
他的嘴巴惊得再没闭起来,吹进一堆冷风也没知觉。
却只听那个少年说道:"你要记得,等边三角形的三条边都是相等的。"
"我的确有些嫉妒呢。"小康看着飞机飞过,自言自语着。
漫天云火开遍。
小康不知道自己强迫着钟天发现事实是不是有些残忍,可她无论如何也不希望上泫死得不明不白。
当她发现自己咳出血来的时候,她反而舒了口气。
抱着爸爸的照片,小康甜美得睡着了。
THE END
后记:
"云火"作为一种意象,表达的是一种表里不一的特质(不带贬义),实际上有一种"欺骗"的意思在里头(同样不带贬义)。
上泫知道自己不可以爱钟天,他知道同性恋是被鄙视的。(他问钟天两个人中是不是非得有一个喜欢小康的意思其实是想知道男人是不是一定要喜欢女人)所以,他选择爱小康,他爱小康无论多深,他那时无论多幸福快乐,也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爱的是钟天。这就是他对于等边三角形的解释。
可是他这样的想法本身就是不合情理,甚至是变态的,因此,当钟天远赴新西兰,他的感情的依仗消失了,他也就崩溃了。总的来说,他是一个扭曲了的人。
三个人的感情的确是非常深的,就是因为很深,才让上泫以为"等边三角形"的法则可以成立。其实,最遵守这个法则的人是小康。
小康并不爱上泫,但她对钟天和上泫确实有很深的感情。从某种方面来讲,她是了解上泫的。她对爸爸的感情有那么一点点越轨。她之所以不结婚,是在替妈妈守寡。
其实上泫才是最悲惨的,同样是说谎,自欺欺人的人是最要不得的。至于那个吻,其实就代表了"真实"与"虚幻"的区别,它并不关乎欲望。
小康生病而不就医是因为她不愿意反抗命运,最重要的还是,她没有非活下去不可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