旃 唐旃 之 壹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了。也难怪,现在正值腊八时节,灰蒙蒙的天空早已飘起细细的白雪,连说话都呵起了阵阵白烟,路边积了些雪,溶化了又再结冰,呈现各式各样的形状,但都相同的寒冷。早就已经没有摊贩留连了,那些原本在街上奔跑著打雪仗的孩子们也早早回家,天色逐渐暗去,灰色的天空模糊了灰色的视线,两个灰色的人影,哆嗦的在大雪纷飞之中加快速度疾行著......「娘,我们要上那儿去啊?」我快速的移动著脚步,牵著我的手的母亲速度实在有些匆忙,我几乎是被她拖著身子走,跟在她灰色的背影後面的我踉跄得近乎狼狈。雪花亲吻著我的面庞,冷冰冰的,在接触到我温热脸颊的那一刹那便融化成水,一路下来,我的脸上、身上都已经湿透。我和娘已经在雪地之中走了大半个时辰,从我们居住的小房舍走到大街,就是不知道我们的目的地是哪儿。娘今个儿是独自带著我出来的,弟弟交给隔壁种菜的大婶代为照顾。「弟弟不要紧吗?我们再不赶快回去弟弟没饭吃了。」我想著弟弟,他最近似乎病了,老是半夜哭闹不休,也不吃饭,脸颊都瘦下去,以前我喂他吃白粥,他总是一口气就吃了一大碗公,最近连吃都不肯吃,连娘都没办法。娘的样子看起来很苦恼,隔壁的大婶前两天到家里找娘不知道商量些什麽事情,娘哭得很伤心,还大声的说:「我不能这麽做!」,但是後来就没听到什麽下文了。家里面就只有我们母子三人相依为命,爹不知道在哪里,娘不愿意说,每次一旦要问她就大发脾气,有时候还会狠狠赏我巴掌,弟弟见状就要哭,後来我也不敢问了。我说的话都没有得到回应,娘只是牵著我的手加快速度,没多久,我们来到一间大宅子,娘停步在这宅子门口。是这里了吗?我疑惑的望著娘的脸,吃惊混杂的惶恐。娘紧抿著嘴唇,敲了敲那扇漆著红漆的大门。门「呀」的一声开了,出来的是一个穿著华贵衣裳的大叔,他看见我们两个人,脸上吃惊和疑惑的表情同我一样,只是我多了一抹极力想要隐藏的惶恐,对於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我感到害怕。「有什麽事情吗?」那个大叔说话了,声音有些尖锐。「我要将这孩子送来这里。」娘说,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的说,虽说如此我还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麽。那个大叔错愕的看著娘,「你说什麽?」他也是一脸不相信,拉高了声音。娘重复了一次她刚刚说的话,一字不变,我终於再次确认了刚才自己听进去了什麽。把我送来这里?这是什麽意思?我瞪大了双眼仰头看著娘,被她握住的手可以感受到她冰冷的手心在微微的颤抖著。唐旃 之 贰那大叔把我从头到脚端详过一遍,我不太喜欢这样的感觉,好像自己是被人观赏的动物。「这男孩长得倒挺俊俏,不过,暖春楼,知不知道这里是那里?」那大叔伸手比了比後面的牌匾,我这才注意到红漆大门上头挂著一块大匾,上面的三个大字我却是一个也不认得。娘的眉宇一下子纠结起来,不过她还是点点头,沉默的脸似乎有种壮士断腕的决心。暖春楼?这是什麽地方?为什麽那个大叔要问娘知不知道这是哪里呢?为什麽娘在听到这地方的名字,表情会瞬间变得这麽难看?「那好吧!」他摆手要我们进去,领著我们走到一个房间里头。这大宅挺是气派,我们沿著小径蜿蜒了好一下子才到这房间,房间里面有种我从来没闻过的香气弥漫著,摆了很多装饰品,有些花瓶、还有字画,我多半是不懂得的,不过我想这些应该都很珍贵,跟我们那间小屋比起来真让我开了眼界。房间里头坐著一个妇人,我听那开门的大叔唤她做刘嬷嬷,她的妆画的很浓,红艳艳的嘴唇让人印象深刻,衣著更是华丽非凡。她听那大叔说明了我们的来意,眯著眼像方才大叔看我一般打量著我,不仅如此,她还伸手在我的脸上这里摸摸那里捏捏,我皱了皱眉,扭动身子挣脱她的手,我不爱人家这样摸我。「旃儿!」娘喝道,我立刻站定不动,心里就算有千百个不愿意,却也不愿意违背娘的意思。唐旃,我的名字,我从未谋面的父亲留给我唯一的东西。那刘嬷嬷的手又再度揉捏著我的脸,然後摸著我的手,搓揉著。我又萌生了想抽回手的想法,偷偷瞄了母亲一眼,她正严厉的看著好像做错事被抓到的我,只好悻然打消念头。「你几岁啦?」刘嬷嬷问我。我看了一眼娘亲,然後低声的回答:「十一......」「十一啊!喔...年纪稍嫌大了点。」「这孩子好俊,骨骼细瘦,虽然生为男儿身,但却是美人胚子。」刘嬷嬷露出很满意的表情,一时之间我没有办法意识到这样的表情代表什麽意义。我紧握住娘的手,想要把身子藏在娘身後。「你要把他卖给我?多少钱?」刘嬷嬷眼神直直的看著娘。我的眼神也是。卖给她?那个刘嬷嬷在说什麽啊?「娘......」我想要问她到底在说什麽,但是出口的只有唤娘的声音。「五...五十两。」娘停顿了一下,随即说出了一个数字。她咬著的牙关仍在颤抖著,我知道这应该不是因为天寒的关系。「喔?五十两?」刘嬷嬷的声音懒洋洋的,「这孩子年纪比我要的大上几岁了。」「他...他很听话的,而且......」娘想要找一些理由,紧抿的嘴唇又松开,「家里还有个孩子,他需要看病。」忽然间我知道为什麽了,因为生病的弟弟。看来弟弟真的病的不轻,需要钱看大夫,所以娘才会做这样的决定,所以她才要把我卖了,拿钱给弟弟看病。唐旃 之 参刘嬷嬷低头沉吟了一下,一付很同情而且了解母亲处境的表情:「我知道一个女人家要料理家事的辛苦,但是也要体恤我一点啊!我们也是赚辛苦钱、皮肉钱的哪!这样吧!三十两,成交的话就跟大贵上帐房拿银子吧!」母亲在心下盘算了,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心一横:「好吧!」她接过那大叔递来的笔,依著大叔的指示,在一张写得密密麻麻墨水字的纸张上头,写上「唐旃」两个字,然後在最後面画个叉。她拿这种软毛笔拿得不惯,写起字来歪歪扭扭的,娘大字不识得几个,就只有几个字她是牢牢记得的,她的名字,和我的名字,是爹教她写的。刘嬷嬷拿起娘写好的纸张掠了一掠,满意的点头,「大贵,领这太太上帐房去,孩子留下来罢!」娘这时握著我的手终於不得不放开了,她蹲下来看著我,替我拨了拨额前散落的浏海,蹙著眉,忽然将我拥入怀里紧抱著不肯放开,「娘,娘...」我不断的唤著她,生怕这辈子在也没机会这样叫她了。她一言不发,叹了口气,倏然松手,转身离开,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娘!」我叫唤著,娘手心冷冷的感觉还在掌中,方才拥抱的感觉还在,怎麽下一瞬间就是离别了呢?我想要追上她离去的背影,但却被刘嬷嬷拉住,看著娘越来越小的身影,我嚐到从眼角滑洛的咸味。刘嬷嬷吩嘱了两个姊姊把我带进澡堂,彻底梳洗了一番,她们一边帮我洗澡一边嘻笑我「小脏鬼」。我一向不太习惯别人触碰我的身体,但母亲离去的悲伤犹在,一时之间也没有太大的反感。换上新衣裳,那是件跟在这大宅子里面所有的人一样的华丽衣裳,我知道从今已後我就要变成他们的一份子了,这种突如其来的转变让人实在不适应。「这样才像个人嘛!」其中一个姊姊笑道。「我原本就是人啊!」对於这话我忍不住反驳,为什麽要穿上华丽的衣服才说是个人呢?我原本的衣服也挺好的,只是冬天的时候有些冷。「哈哈,生气啦!傻小子,照照镜子吧!你看著个样子漂不漂亮啊?」我顺从她的话看了一下墙上的铜镜,镜子里的那个人,和在家里看水里的倒影似乎不太像,头发整整齐齐的梳了个小髻,绸锦的衫子穿起来暖呼呼的,一直都是脏兮兮的脸洗得乾净,差点认不出来这个人就是自己。「你叫唐旃啊?我看以後就叫你小旃好了,我是予儿。我看你说不定要好长的一段时间待在书阁,这样我们可见不著面。」予儿银铃般的笑声不绝耳。她说的十之八九我不知道,什麽书阁?为什麽见不著面?看来这个大宅子是我不了解的另外一个世界。唐旃 之 肆予儿猜测得不错,从第二天开始,我的另一段人生便从大宅子里的书阁拉开序幕。我得在这里学习认字、背书和学写字,书阁里面有个教书的先生,像是我有天去偷看人家私塾里面的先生一样,念书的时候会摇头晃脑的。他本来要替我起另一个名字,但知道我的本名之後,便打消了念头。「这个名字够好了。」我猜他大概以为我叫做小狗子之类的。开始念书之前他先教我写自己的名字,拿著软毛笔,他写了端端正正的两个大字要我好好练习,每当看到这两个大字,我就想起娘五只手指握著笔颤抖的写著歪扭的名字。教书先生让我练习了一个上午,确认我的确会写了之後,也不管字好看或是不好看,便就此停笔了。随後,他从架上拿出一本厚书,摊在我面前。「从今天开始你就要读这本,好好用心的读,背得不好刘嬷嬷可不准你吃饭。」於是,从这本书开始,我便要脱离不识之无的日子了。在这书阁跟我一块儿学习的还有另外一两个女孩,都比我大上一岁,进度要快我许多了,我读的第一本叫做「论语」的书她们早就可以琅琅上口,她们的字比我漂亮,也会得比我多。被罚不准吃饭是常有的事,但我总从来没有见过其他的女孩不准吃饭的。除了读书,我还被要求学习很多的东西,吃饭的礼仪,走路的礼仪,做什麽事情都讲求礼仪,坐得不端正就是一个棍子抽下来,我常常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偷偷想起娘和弟弟,弟弟的病不知道好些了没?有没有好好的吃饭呢?娘会不会想我呢?不知道如果我认真的学习,以後会不会有机会在回家看看娘和弟弟?一切都是问号,因为对於现在的生活,读书和学习一切他们要我学的东西之外,我根本还是一无所知。学用餐礼仪的时候,先生要我学著喝酒,他说这酒要慢慢含住才吞,不能喝得太快,以免酒性过烈很容易醉倒;也别含了在嘴儿里打转,勇敢的吞下去。第一次实在不能适应酒味,辛辣的酒气,热热的顺著食道滑入腹部,才喝一口就受不了,呕了出来。头涨涨昏昏的,喝酒真是一点都不好玩。细白的雪终於不再下了,天气渐渐的暖和,庭院里也冒出新绿的颜色,书阁和学习所有礼仪的房间在大宅子里的最深处,那是最远离大街喧嚣的地方,从这里可以听的到春暖花开鸟儿鸣叫的声音。教书先生教我拿毛笔将认得的字一个个写下来,我的名字写得更好了,甚至可以写娘的名字,王英华。弟弟的名字唐宝我还不是很会写,那个宝字笔划挺多的。我曾经听娘说过,只有我的名字是爹取的,弟弟的是娘自个儿叫出来,宝字,就只来源宝贝的宝,娘也不会写。我们的三个名字我都特别认真的练习,心里面隐隐期望著如果我会写了他们的名字,这样到时我回去才不怕找不到他们。唐旃 之 伍再过得一阵子,我也开始「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背得上口,我也学得用餐的礼仪,还能小酌两杯终於不会醉得难看。一切小有所成,刘嬷嬷逼得更紧了。原本一天背一篇文章现在一天要背两三篇,不仅如此,还加重礼仪课程,变得更严苛。一转眼,春去冬来,又是大雪纷飞的日子。予儿在偶然的时刻出现,替我带来几件新袄衫、新袍子,我刚从书阁回来,在房门口遇著了她,她显然在等著我。「一年不见,我来看看你这傻小子有没有变得聪明一点。」才刚见面她就笑嘻嘻的这麽说,予儿变得成熟了不少,脸上略施胭脂,淡淡红红的很漂亮。她摇了摇手中的包袱,「看!我给你带了些新衣裳,是刘嬷嬷要给你的。一整年就穿这麽几件衣服,早该换了。」我连忙请她进屋,倒了杯茶给她,只是我刚回来,还没有热茶可以招待。她似乎对於我的招待感到高兴,「哎!是机伶了点。」她也不客气,一口气喝掉我倒给她的冷茶。「小旃,瞧你也来这里快一个年头啦!说不定再过个两年,刘嬷嬷便要你出去见见世面也不一定。这样也好嘛!总比每天杵在这儿好。」予儿说话的声音清脆可人,字正腔圆的有种京片子的味道。「见见世面?这是...什麽意思?」我咀嚼著她话中的涵义,发现自己似乎不像她说的这麽聪明足以参透玄机。「才说你长了些脑袋,马上不管用了你!这里是暖春楼啊!你知不知道是什麽地方?」予儿撇撇嘴,好像我问了一个笨问题。知不知道暖春楼是什麽地方?这句话曾经在记忆里听过的!一年前,那个叫做大贵的大叔曾经这麽问过娘,我记得她的表情一下子揪在一块儿,我记得的!这暖春楼究竟是什麽地方呢?为什麽......难道这个大宅,跟我想像中的不一样吗?不不,我从来没有想像过这里究竟是什麽样的地方,我不敢想。「我...我不知道......」一个笨问题,和一个笨回答,我低声答道,好像在答覆一个明知会挨骂的答案。「喔!你啊!」予儿敲敲我的头,「这是城里最大的青楼啊!青楼懂不懂?就是卖身、卖笑的地方!」她好像在回答一个理所当然的问题,提高了声音。青楼?这个字眼对我来说很陌生,我费了好一番功夫才从脑袋里面翻出这个名词。「那见见世面......」我有点不确定的开口询问,不知为什麽心里面有种不祥的预感。虽说如此,还是希望问得明白些好。「你还不懂啊?有人喜欢女人,自然也就有人喜欢男人。」她只是淡淡的说,好像这种事情对她而言并不算是新鲜事。予儿没有说的太露骨,但是意思很明白易懂。今天,十一月初一恰巧是我的生辰,十二岁的生日终於来临。在这宅子里我没告诉任何人,所以我一个人过了。一年前我跟娘和弟弟一块儿过,娘在晚饭时多加了一个鸡蛋,我还记得弟弟嚷著要吃,娘不肯,我偷偷的留下来让弟弟吃了。我紧抱著予儿刚拿来的衣裳,像是溺水的人抓著浮木一般,背上渗出的冷汗沾湿了衣衫,不知是因为方才一席话的关系,我感到有些呼吸困难。在这里没有弟弟让我留鸡蛋给他,甚至只有自己一个人和心中的两个家人一块儿团圆,在予儿离开之後的夜晚,我辗转难眠,翻来覆去就只想著娘和弟弟。唐旃 之 陆一下子好几个年头,似乎一个晃眼,就已经来到了十六岁的生辰。跟四年前一般,我没告诉任何人。我一直记得著予儿之前说过的话,有人喜欢女人,自然也就有人喜欢男人。兑现的时候即将要到来,我的心里其实多少明白这一点。刘嬷嬷没让我到前院去,前院,就是大家接待客人的地方,我听予儿说过一些关於前院和客人的事情。予儿来过几次,每一次都有些许的改变了,她现在变得非常的美丽,走起路来也摇曳生姿,莫约两三年前她跟我说她要变成人家喜欢的女人,後来好长一段时间没出现在书阁,再一次看到她已经是个女人了,从前淡淡的胭脂也变得稍微艳丽。她有时候会过来跟我聊聊天,因为刘嬷嬷不准我离开後院,所以我也不能想到就去找予儿。予儿说的那些关於来暖春楼的公子爷儿们的事我听过一些,但是对於男女之间的事情多半懵懂,我也不明白究竟是怎麽样子的一回事,她说,我就听了。前些时日,予儿一 样在我从书阁回来的时候造访我的小房间,从她便成她口中「人家喜欢的女人」之後,都没有在这样的时候来了。深秋的天气已经有些寒冷,她披著一件鼠皮的皮披肩,脸色苍白,原本红润的脸上此刻没什麽血色。我吃了一惊,开了房门让她进来,只有冷茶招待,依旧如此。「还是冷茶啊!」虽然这麽说,予儿还是一口气将杯子里的茶水喝光。「老是来你这儿喝冷茶,看样子下次得改改时间来才行。」「姊姊,你的身子还好吗?是不是受了风寒?有没有找大夫看看呢?」我再斟了一杯茶水在她的杯子里。她的脸色不是很好,摇摇欲坠的身子好像随时都要支撑不住。「死不了的,小旃,我......我拿了孩子,就在昨天。」她凄凉的笑了笑,嘴角间带著自嘲,「我喝了药,是刘嬷嬷托人煎好拿来的,喝完没多久,肚子痛得紧。我知道就这样子孩子没有了。」她自顾自的说著,淡淡的语气背後不知道是经历了多大的痛苦,我听得心惊肉跳。刘嬷嬷是绝对不可能让予儿留下那个孩子的,那个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孩子啊!是不是终究会变成母亲的负担呢?就再他小小的心跳开始扑通扑通跳动的时候,他就必须被迫离开,不是他选择的,但是却是他必须面对的!我捏住胸口,心脏扑通扑通的声音似乎跟那个不知道在哪里的孩子重叠了。「感觉真奇怪,我把那个小孩丢掉了。」我知道她说丢掉了是把孩子打掉了,流胎流掉了,但是对於这个词汇还是很敏感。这几年来我始终没有再见过我娘,有时候我会忍不住想她是不是就这样毫无牵挂的把我丢掉了呢?每当自己这样想的时候,都会开始恨自己,我讨厌自己竟然想要编排自己母亲的不是。我没答话,因为我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能说些什麽。我何德何能,又有什麽立场去安慰她?唐旃 之 柒一直到予儿离开,我都显得闷闷不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给我的冲击实在不小,心里面好像有种不知名的力量揪著,闷痛著。想起了什麽,但却努力的压抑,我想要的平静跑到哪里去了?我翻出书本,在桌上研了墨,想要藉著练习功课让自己纷乱的心情平缓下来,沾著墨的毛笔首先在白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这是我每天必须练习的。唐旃两个字我已经可以写得很漂亮了,连教书的先生都这麽说,完结旃字的最後一横,我呆呆的看著自己的名字,沉默了好半晌。他应该不会恨我吧?......予儿的话还在耳边回荡,会不会呢?那个被遗弃的孩子,会不会报持著悲伤的恨意呢?一个一个的问号不断的冒将出来,我疲於应付,最後便不再去思索任何一个环节,我要的平静,是必须靠著放弃和宿命换来的。这天,刘嬷嬷派人到书阁来,打断了教书先生正在讲解「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的解释,教书先生老大不高兴,捻了捻胡子,说道:「天色尚早,怎地这个时候跑来打扰?」他非常讨厌别人打断他的讲解,所以愤怒的表情可见一斑。「单先生,对不住。刘嬷嬷要我们带唐旃公子上前院去,说是有急事。」那来人陪笑道,教书先生的脾气他是领教过的,每每他要从书阁带小公子姑娘去,多半会遭先生抱怨牢骚一番。「今天就先到此为止了吧!」教书先生挥挥手,自行阖上书页。「唐旃公子,你跟我来吧!刘嬷嬷在前院後厅里等著你呢!」来人边说,边接过我手中的书籍。前院,从那一夜至今已经五年的时光,这五年来我从未踏足到暖春楼的前院,现在刘嬷嬷找我不知道有什麽事,非得要我中断课堂到前院找她不可。正在思索间,一句话适时的蹦入我的脑海,「自然也有人喜欢男人......」这是予儿那时说过的话,会吗?会是这样的吗?这一天终於要到来了麽?我的脊椎开始有些麻痹,一路麻到头皮。轻轻打了一个哆嗦,没有人发现。刘嬷嬷所在的小房间,正是五年前的那天晚上,我最後一次看著母亲背影离去的那个地方,我直挺挺的站在刘嬷嬷面前,低著头,还是可以感觉她的视线在我身上逡巡著。「唐旃哪!这麽急著找你,没吓著了吧?」她顿了一顿,看看我的反应,「本来是要让你学点接待客人的招数才让你来,可是实在是没法儿,今个儿有位爷儿要你好好招待,非你不可,可别丢了咱们暖春楼的脸啊!」「可是我......」我嗫嚅道,怎麽招待法呢?我根本一无所知啊!「别可是什麽了!模模喳喳的。人家爷儿要你干什麽你就干什麽,够清楚了没有?带小公子去房间里头等著,後面隐密的那间,我去招呼著那些爷。」後面的那些话是对身边站著的仆从说的。唐旃 之 捌带著我来的那个汉子又带著我离开,避开大厅上热闹的人群,净捡羊肠小径走,不一会儿就到了一间小阁楼。他领著我进去,房间不大,里头虽然昏昏暗暗的,倒是很整洁,正中央摆了一张茶几,一张床和一些饰物,陈设和我睡的那间并没有太大的差异,只是......我第一眼望见的就是正对著大门的那张床,那是我那张小床的两三倍大,水蓝色的纱帐飘逸的垂落在床沿,床铺里头的情景看得若隐若现,隐约可以看见里面放置的是两个枕头和一床被褥。咽了咽口水,我艰涩的开口:「我......」那大叔打断我的话,催赶似的把我轻轻推进屋里,「唐旃公子,你就先在这里等著吧!爷儿马上就要来了。」他似笑非笑的看了我一眼,然後就关上门,匆匆忙忙离开。我又再环顾了一次小房间,心情有点杂乱,踌躇在门口边,脚步就是不敢再往前一步。一股想要逃跑的惧意从心底蔓延开来,後面就是门,我只消拉开门,冲出去就可以......门外传来一阵人声,可以听得一个的说话声,但是断断续续的:「...爷,往这边走......你放心......漂亮的小公子......」说话声音越来越近,直到房间门口,「就是这里了。」我惊惧的看著门,後退了两步。门被推了开来,率先踏进房间的是一个个头壮硕的大爷,後面还有位大叔就立定在门边并不进来,後面的那人说道:「大爷,请您好好享受。唐旃公子,快招待人家黄大爷!」他见我站定不动,便出言叮咛,随後他便带上门离开。我将视线从门边拉到那黄大爷身上,他带著浓浓的酒味,两只眼睛灼灼然的盯著我,那是贪婪的眼神。「怎麽站著不动哪?」他缓步移动到我身边,低头看著我,伸手挑起我的下巴,酒精的刺激味道随著鼻息喷在我的脸上,我依然讨厌别人的这种观赏似的视线,想移开面庞却被牢牢的捏住。「哟!你是新来的小相公啊!是不是还不懂得怎麽做呀?」他见我没动作,一只手就拉开我的衣襟,让我半个胸膛全暴露在外面。我惊得呆了,双脚在这个时候却钉在地上动弹不得,他那只拉开我衣襟的手从缝隙伸进抱住我的身子,充斥著酒味的嘴唇贴上我冰冷的颈项,捏住下巴的手则企图松开我的腰带。「不......」我失声说道,心中的警铃直响,企图挣扎的身子却在那人的怀抱之中动弹不得。他将我压倒在桌上,腰带已经被他解开,他将手中腰带随手抛在地上,侵略的大手又想要拉开我的裤子。「不要!」奋力的推开他,这次竟然奏效,他跌坐在地板上,而我则是趁机拉上衣衫,推开门就往外头冲。该逃去哪里我一点都不知道,只是盲目的奔跑,尽可能的逃离那个人和那个房间。我喘息著,纵使根本不知道前方会通向哪里,我还是义无反顾的往前,我知道我迷路了,可是我不愿意停下来。这对我来说是个陌生的地方,走廊上一根一根梁柱在往後退,握住胸口衣衫的手在冒著冷汗,却不放开。唐旃 之 玖「哎呀!」我狂奔著,煞不住车迎面撞上了一位公子,两个人双双跌倒在地上。那位公子立刻站起身子,掸掉了身上的灰尘,「你没事吧?」他望著我,把手伸出来拉了我一把。他的眼神透著讶异的光芒,我猜他是因为看见了我这个样子的缘故。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是十足的狼狈了,半敞开的衣衫,仓皇的模样。我低声的道了声谢。我身後的方向传来了一些声音,在走廊里可以听得清楚,「唐旃公子,唉!你可是在这里啦!」那是暖春楼刘嬷嬷负责传唤的一位大叔,我曾见过他,但是却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我猜他是因为方才那位黄大爷的事情出来找我的,他紧紧拉住我,好像在确定我不会再逃跑。我望著那位公子的脸,「救救我......」喉咙发不出声音,只有唇形......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为什麽会对那位公子说这话,他看来才不过十四五岁,我根本不能确定他有没有办法帮我,不过我就是莫名奇妙的把求助的眼神投注在他身上。「唐旃,别丢人现眼!」熟悉的声音,刘嬷嬷从那位爷後面走了出来,「欧阳公子,您怎麽跑过来这里了呢?让您看笑话了。」她向那位公子陪笑,脸色一下子变得职业许多。「我不小心迷路了。」那位欧阳公子回答,目光还是落在我身上。「万贯,带唐旃公子下去吧!唐旃今天不济事了,黄大爷那里便找禄公子去招待。」刘嬷嬷不耐烦的挥手,要那大叔赶紧把我带走。那万贯赶忙连拖带拉的把我带走,我回头看了刘嬷嬷和那位公子一眼,刘嬷嬷正殷切的招呼著欧阳公子回大厅去。四周黑漆漆的,我从极度的乾渴中醒来。想要摆动四肢却发现双手被紧缚不能动弹,从身上、背上传来如锥刺的疼痛,「呜...」我低声呻吟,眉毛全皱在一起。一阵一阵的痛感让我忆起发生了些什麽事。刘嬷嬷对於我逃跑的事情感到非常的生气,她吩咐说要好好给我点教训,於是就变成了现在我的这付模样。「真不知道我养你这几年究竟是干什麽来著的!」她愤怒的丢下这句话,就走了。我有点想笑,却笑不出来。五年前,娘把我卖到这里来之後,我就名符其实的成了暖春楼、成了刘嬷嬷的财产了,她要我干什麽我就得干什麽,那些爷不过是替刘嬷嬷执行职权罢了!要我躺就躺、要我趴就趴,要我笑我可不能哭丧著脸,不然下场就是这样。嘴里弥漫著咸腥的味道,是我自己的血,舌头好像有点麻痹了,所以连活动也无法,喉咙里一切的器官都像是要枯萎,乾涩的黏在一起。有一点点微弱的光源,应该是蜡烛之类的火光摇曳著,凭藉著这些光亮我开始让眼睛习惯黑暗,这里不知道是哪里,空荡荡的什麽东西都没有。我的手被绑缚在上方架著的横梁上,全身的重量都支撑在那个双手腕,双手已经几乎没什麽知觉了。我站直身子,让双脚去支撑重量,这一牵动,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全都疼痛得抗议。唐旃 之 拾脸上除了刘嬷嬷盛怒之下赏的那巴掌之外并没有受伤,我当然明白这是为什麽,这张脸可是她重要的财产,为了招徕客人,可不能受伤。我感到非常的困倦,痛感已经麻痹了感官神经,也许我不是自愿睡著的,大概是昏厥了吧!总之,等意识再度回到身上的时候,我已经开始习惯伤口所产生的痛楚了。我不知道从发生事情到现在过了多久,精神一直停留在恍惚的阶段,我非常的渴,肚子也饿到疼了,缺水的身体完全欲振乏力,水......我想到的辞汇只有这一个。我疯狂的想著水,水!我想到那杯在冬夜倒给予儿的冷茶水。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我任凭著被缚住的手支撑著。视线又开始模糊,我彷佛听见儿时和弟弟两人在溪边玩耍,流水像是银铃一般在我们的耳边缭绕......「小旃...小旃......」我听见有人叫著我的名字,半朦胧间,我看见娘的脸,在夕阳西下的时分,她的一只手环抱著衣篮子,要我和弟弟回家吃饭。「娘,是你吗?娘...」这五年来我没有一刻不想著你!娘,你终於来了,你是来带我回家的吗?我们一家人终於可以团圆了吗?「小旃,你醒醒啊!」有个力量晃动著我的身体,我看见娘的脸和另外一个姑娘的脸重叠在一起,然後娘的脸就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姑娘担忧的表情。「予儿姊姊......」我虚弱的叫唤那个姑娘的名字,室内变得光亮,我半眯著眼,予儿的脸在光亮的环境下我应该是看得很清楚,但是疲累的身躯让我的目光一下子又模糊了。「你要喝点水吗?」予儿从随身带著的小提篮里面拿出一个小壶,倒了一杯清澈的液体在杯子里,正要凑进我的嘴......冷冷的声音,熟悉的可怕。「予儿,不准给他。」刘嬷嬷走进屋里,她看见了我贪婪的望著水杯的神情。「可是,刘嬷嬷,这样下去小旃会死的!」予儿急切的说道。「不用你来告诉我。」刘嬷嬷斥道,她走近,从予儿手中拿过水杯,「与其养一条不听话的狗,还不如杀了他比较快,不是吗?我可没有多馀的精力去陪他瞎耗。唐旃要不听话,我就乾脆让他死了吧!」她转头望著我,眼神是冷漠的。「你听到了吧?怎麽样,是要乖乖的活下去呢?还是......这可要你自己决定。」她举起水杯,从我眼前将杯子里的水慢慢的倒在地上,清澈而漂亮的水线在我眼前划过,变成地上染著污渍的肮脏泥水。「怎麽样呢?水可就只有这麽一些啊!」刘嬷嬷又再问了一次,这次,她执起予儿带来的水壶,水线从壶口慢慢的增加我的煎熬。「我......我听你的,我全听你的......你要我怎麽样,我便如何了罢!」我屈服了,卑微的屈服了,乾涸得眼中连半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我逃不过她的掌心,逃不过宿命的安排,就像是蝼蚁,懦弱的乞求生存的出口,终究,我会像地上那些肮脏水一样染脏我的身子吧!娘啊!这是你一开始就知道的吗?你明知道事情会是这个样子,却还是遗弃我了吗?我亲爱的娘亲哪!唐旃 之 拾壹刘嬷嬷得到了她满意的答案,将剩下半壶水的水壶交还给予儿,「等你伤好了吧!」这句话,就是我的命运了。予儿送刘嬷嬷离开,随即在我身边坐下,她先一口一口的喂我将剩下那半壶水喝完,然後替我解开手腕上的绳结。我坐在地上,口还是一样很乾,但是比之前好上太多了,精神也振奋了不少,看著自己的手腕有一道深深的淤血印子,手指头不听使唤的颤抖著,麻木得失去知觉。「还是个笨小子!」予儿说道,她总喜欢说我是笨小子、傻小子之类的,只是这次少了之前的嘻笑,被浓浓的心疼掩盖。她没继续说下去,从身上脱下披肩替我披上了,然後搀著我走出那个房间。我的脚有点抖,站不太稳,身子有一半的重量全靠在予儿身上,她倒也不在意,只是慢慢的扶著我,沿著走廊回到我的房间。我这时才知道原来那个黑暗的房间是在地下,由一个石阶梯通往的,难怪如此的黑暗,分不清楚白天黑夜。石阶的位置也很隐密,远离了大厅喧闹的人群,我这付狼狈的模样才不至於被其他人看到。这个时候是白昼,应该是早晨时分吧!她让我在床沿上坐下,然後轻轻揭开她披在我身上的披肩,纵横交错的伤痕盘据在我的背上和胸膛上,血迹已经乾涸,伤口多半也已经不再流血了。予儿叹了一口气,端了一盆水和乾净毛巾,轻轻擦拭我的伤口,把沾染的血渍清理了一番,白净净的一盆水很快就就变得暗红。伤口还有些刺痛,但是已经好很多了,她托一个小姑娘帮她拿来药箱,只见她从药箱里面拿出一罐白瓷瓶,沾了点药膏,轻轻抹擦在我斑斑的伤口上。把伤口都包扎妥当,那个小姑娘从厨房端来了一碗粥,一壶水,放置在桌上,然後予儿跟她道了声谢,小姑娘便离开了。「小旃,你先吃一点东西吧!」予儿柔声说道。「予儿姊姊,你怎麽会知道我......」我先喝了些水,这才感觉嗓音似乎回来了。「我听万贯那些人说有个小公子被处罚了,一问之下才知道是你。」予儿说道,找了件衣裳帮我披上,「你被关了好几天我才知道的。」原来已经过了好几天了,不过,实际上过了几天我还是不知道。「为什麽要这个样子?你逃不掉的,为什麽还要逃呢?」予儿的声音带著责备和无奈,是啊!根本就逃不掉,那就像是我拉著衣服夺门而出的时候一样,我能逃到哪里去呢?我苦笑了一下,「因为我害怕吧!我害怕即将会发生的事情,所以我压抑不住自己,逃走了。」这是唯一能够解释的原因,我害怕,因为害怕,所以......「我也很害怕呀!」予儿低声的说道,非常模糊不清的声音,她也许不是说给我听的,而是说给自己听的。我听到了,却不能回覆她。「你啊!搞不好一辈子都是笨蛋!」顿时,她扬高了音调,瞬间将郁闷的气氛一扫而空。她走到书台,上面已经放了张白纸,自行研了墨,在白纸上面写了「唐旃是笨蛋」五个字,待墨水乾透了一些,这才拉起白纸,丢到我面前,「我说的没错吧!」啊!没错。我想予儿说的一点也没错。唐旃 之 拾贰我复原的满快的,短短几天的功夫,伤口的结痂已经慢慢脱落,恢复成以前未受伤的模样了,皮肉伤总是好得快,再过个几天伤口都已经复原,虽然还有一点点淡淡的疤痕,不过我想应该不久就会褪掉。等到伤好了以後......刘嬷嬷那个时候所说的,已经到了时候了吧!我想著,心情蒙上了一层灰。果不期然,当晚,刘嬷嬷就派人来要我到前院去。她一样是坐在那个房间,她总是坐在那个位置上,决定著眼前的那个人的命运。「唐旃,你的伤好多了吧?」她审视著我,这回她的表情带著笑容。「是,好多了。」我答道,没有任何情绪表现。「那就好,黄大爷已经在大厅了,你上次让黄大爷不是很满意,这次可要好好的跟人家赔不是,听到了没有?」刘嬷嬷满戴珠光宝气的手晃著扇子,精明的透露著严厉。「知道了。」我点点头,便随万贯去了。还是上次的那个地方,水蓝色的纱帐帘子,那张桌子......记忆袭上心头,我下意识将它屏除。我坐上床,等待著......最终就是这样了吧!就是我所等待著的事情。那个黄大爷现身在房门口,上次太匆忙我没看清他的样貌,现在我终於能仔细的端详一番,他是个身材高挑壮硕的汉子,莫约三十来岁,长得挺端正的,穿著一身锦衣玉袍,昂然的模样带著几分官架子,我小时後见过的县太爷就是这个趾高气昂的模样。「是你啊!小相公。怎麽著?你改变主意啦?」他讪笑著,慢慢走到我身边。这次没有酒味,所以他身上的男性独特的味道夹杂著淡淡的汗味立刻充斥鼻间。「爷,上次对不住,唐旃在这里跟您赔罪。」我站起来,像黄大爷欠了欠身。「哦?」他大剌剌的在床上坐下,睨著我。「你来这里该不会就只是跟我赔个不是了结了吧?」我歛下眼帘,咬牙,就这样吧!豁出去了吧!反正我的命运不过是如此而已。我的手缓缓解开腰带,然後一件,一件,直到我的身子全都裸露在他的目光之下。他一把将我拉到床上,压在他的身下,然後吻著我的身上尚未褪去的淡粉红色的疤痕,我将自己的心紧紧封闭起来,以免意识到自己的污秽,下身传来的疼痛泪湿了我的双眼,我终於变成了命运安排的那个样子了。黄大爷显然对这个初出茅庐的小相公羞涩的模样感到大为满意,他给了刘嬷嬷不少好东西,也给了我一些赏赐,我回绝了,因为珍珠宝贝这些东西改变不了我的命运,我留著没有用处。刘嬷嬷拿到那些宝贝可高兴了,说了不少类似「唐旃这个孩子真是听话的好孩子」之类的话。听话吗?这是当然的啦!这可是用性命交换来的啊!从那一次之後,刘嬷嬷便放心的让我招待其他的客人,白天照样上教书先生那儿,晚上则拖著疲累疼痛不堪的身子回到房间,情感已经麻木,对於自己的所作所为很可悲的渐渐习惯。唐旃 之 拾参看著园子里的树叶枯黄凋落,终於浑成一堆烂泥,白雪霭霭飘落,我的心也逐渐冻结,我开始不敢奢望自己会像那些枝枒一般,春天再度长出新发的嫩芽,而是会像那些落叶一样腐朽於烂土之中。我接待客人的地方都是那间有水蓝色挂帘的房间,听予儿说,暖春楼经营相公的生意是私底下的事情,不能亮出台面的,所以我从未到那充满人声喧哗的大厅去。予儿知道了我回绝黄大爷赠礼的事情,讶异非常,「你果真是个笨小子!我总是没看错。」她说我真不懂得好东西的价值,她听万贯他们说,刘嬷嬷收到的那些好东西个个价值不菲,给我的会差到哪里去?不不!一定会更好的!「黄大爷是喜欢你所以才给你那些东西的啊!可不是喜欢刘嬷嬷!」虽然予儿这麽说,我对那些赠礼的价值也多少有个底,不过我还是没有改变当初的想法。黄大爷後来来过几次,每次都指名要我陪他,然而每次他要给我那些赏赐我都回绝,终於有一次,他开口问我。「唐旃,你每次都不愿意收下我送你的那些东西,不喜欢吗?」他躺在我身边,气息稍喘,望定著我,把我从头到脚观赏了一遍,就连私密的地方也不放过。「爷送的礼物都是珍贵非凡的宝贝。」我答非所问。跟拇指指头一般大的洁白珍珠、精刁细琢的玉马、玉梳子,那些东西是所有人看到都会爱不释手的玩意儿,连我这种外行人都知道价值非凡。我不要,并不是我不喜欢,而是就算我留下来也没有用。「你说谎!」黄大爷皱了皱眉,责备的看著我,「既然是珍贵非凡的宝贝,你又为什麽不要?」他正视著我的双眼,想要从里面找到真正的答案。「爷......」他灼然的眼神我回避不了,只能哀求的回望他。「好吧!」他终於放弃咄咄逼人的目光,但是又开出另外一个条件:「告诉我,你想要什麽?」我摇头,将眼神隐藏到他看不见的位置。「唐旃什麽也不要。」我唯一要的,只是能改变我一生命运的能力,但这太难了,我几乎放弃。也许我只想要回到当初跟娘和弟弟在一起的日子,也许我只想要回到依旧纯洁无暇的自己,但这已经不可能了。「你不相信我?」黄大爷的音量提高了不少,我毫无所求的回答似乎对他来说是一种羞辱。「不!爷,您别误会......」我见状,赶忙坐起上半身,这里的大忌是得罪客人,我可不能犯了这条规矩。「唐旃不是这个意思。」黄大爷哼了一声,说道:「那你可以说了吧!」他又将问题丢给我,要我据实以告。我叹口气,这才把我心里的想法说出来,语毕,我带著担心的眼神看著黄大爷,这本是该停留在我心里的秘密啊!现在在这个情况下说出来,如果黄大爷告诉了刘嬷嬷,肯定又惹来一顿毒打。在这样的地方,果真还是得伪装自己才行!我为此後悔不已。他听完,抚掌大笑,良久,笑声终於止歇,他勾住我的颈子,将我拉靠在他的胸膛上,「这还不简单!跟我走吧!我替你赎身。」我大惊,有点傻了,没料到事情会是这样发展。又是因为一句话,我的人生瞬间转移了行进的路线。唐旃 之 拾肆赵嬷嬷一脸很为难的样子,「这孩子跟了我这麽多年,乖巧又听话......」当黄大爷的仆从挑著黄金担子和一盒每颗都如拇指指头大的珍珠往桌上一放时,刘嬷嬷顿时闭上了嘴巴。予儿告诉我这事,不用说,又是从万贯他们那里听来的。「真好,小旃,有人替你赎了身,你就自由了,不必再待在这里。」她的语气透著羡慕,喝了一口杯中的茶,这回是热茶了。我想过黄大爷要帮我赎身的原因,我想主因应该不是喜欢我,而是因为想要藉此表现他的能耐,又刚好喜欢我而已。我将这个想法告诉予儿,她听著,回答:「不管原因为何,你毕竟是离开了,自由啦!」「我以後......也回来帮姊姊赎身吧!」看著她,我说。我是认真的,其实内心里早就认定予儿是我的好朋友了,现在终於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却因此而觉得有些不舍。「傻小子,我可是很贵的!」予儿笑道,看得出来她很开心。「不过,看你一番诚意的份上,我就等你吧!」我点头,暗自下定决心,我一定要让予儿过著她想要过的生活。予儿走到书台,把毛笔递给我,「小旃,给我写个你的名字吧!免得我以後忘了啊!」我走了过去,接过笔,在白色宣纸上写下两个端正的字「唐旃」,这两个字我练了好几年,写出来驾轻就熟。然後,我在名字的旁边又再写下「予儿」,把纸交给她。「叫你写你的名字,怎地把我的也写进去啦?」她看著纸上的两个名字,笑著敲了我的脑袋一记。「傻小子!」是不是我看错了呢?总觉得予儿在笑弯了的眼角中藏著亮亮的泪光。这是一个天气晴朗的好天气,黄大爷带著仆从来接我,他坐在马背上,意气风发的样子。「唐旃,瞧,我这不就替你赎了身吗?」得意的看著我,一付这就是我的能耐的样子。「谢谢爷,唐旃一辈子感激不尽。」我低著头向他道谢,看不到他的脸,只看的见他的坐骑正不安的踏动著四肢。「唔!」黄大爷见我没带任何的包袱,问道:「你的行李呢?怎麽不带出来?」「爷,唐旃没有行李。」六年前我只身一个人留在暖春楼,什麽也没有,现在我要离开了,也没带走暖春楼一分一毫,除了我身上的衣服之外。还有......我下意识的身手摸著怀中,一张摺叠整齐的纸安然的摆在里头,「唐旃是笨蛋」几个字在纸上清楚的墨迹。「那好吧!」黄大爷向我伸出手,要我上马。「上来!」「呃?」我带著惊恐的表情看著那庞然大物,踌躇著。黄大爷见我迟疑,大笑了几声,然後握住我的手,轻轻松松的将我带上马。他让我坐在他的前面,绕过我的身子牵引著缰绳。他在我耳边轻声笑道:「紧张吗?」我想他是感受到我僵直的身躯,所以才这麽问的。唐旃 之 拾伍我不否认,坐在马背上感觉很奇妙,但也令人害怕。我搭著黄大爷壮硕的手臂,无法克制的轻颤著。「走吧!」他对著仆从们发号命令,慢慢的远离暖春楼,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回过头望上一眼,我跟予儿说好,绝对不能来送我,送行的另外一个意义就是离别。走了一阵,黄大爷大概嫌速度太慢,吩咐仆从自行回府,然後一拉缰绳,坐下的棕马便撒开脚步,以小跑步的方式前进。我紧靠在黄大爷身上,心情是紧张的。「放心吧!不会掉下去的。」他出言说道,稍稍平缓了我紧张的情绪。不一会儿就来到一间大宅,宅子大门上方的「黄府」两个字我是识得的。从一个大宅到另外一个大宅,我的人生很奇妙的就在这些地方打转著。黄大爷减缓速度,驾马步上门前台阶,用力拍著门。不一会儿就有人出来开门了,他一见黄大爷就说道:「爷,您回来啦!」「嗯。」他应了一声,下得马来,然後又将我扶下马,他将缰绳递给那个开门的汉子,那汉子接过了,关上门,牵著棕马离开。对於我的存在,他没有多问,也没有多看,好像就是很自然的样子。「跟我来吧!」黄大爷朝我摆摆手,迳自往内堂走去,而我则低著头连忙跟上。他带著我穿过百花盛开的花园,此时正值春天,花园里面开满了许多我见都没见过的奇花异草。在暖春楼也是有花园的,只是里头的花草种类远不及此地来得繁复。我看得傻了,应该说我根本没见过这样的景象。「怎麽?看呆啦!」转过身,他似乎察觉到我的反应,哼笑。「这些花卉许多都是中土所没有的,你觉得怎麽样?」他面有得色,直勾勾的瞅著我。「很漂亮,让唐旃开了眼界。」我回答,看著那些花卉,其实别说是什麽异国花草了,就连中土的我也不识得几株。以前,是连看都没机会看到的,後来在暖春楼,是看到了却也不识。黄大爷看来非常的高兴,轻搂住我的腰身:「不急,以後有很多机会教你认识它们。」「是......」我应道,目光越过他,飘到那一片迷蒙花海中。松开手,黄大爷带著我到一间独立在花园中的小阁楼,像是与世隔绝似的。「我已经叫人整理过了,从今天开始你就住在这里吧!」他带著命令的语气。我只有说是的权利,一直都是如此。黄大爷整天在小阁楼里面陪著我,晚膳是他命仆从送到这里来的。每一道餐食都精致无比。我不懂得怎麽陪膳,在暖春楼里我没有机会学到这些,只有黄大爷要我吃我才敢动筷。「上好的高粱,这辈子你绝对喝不到。」他一杯一杯的斟著酒,我也一杯一杯的喝著,一顿饭下来,喝下去的酒比吃下肚的饭还要多。我们两个把仆从送来的一小瓶酒壶的酒全喝乾净。「这就当作庆祝吧!」他说。我有点晕眩了,可能是一下子喝了太多酒的关系,不胜酒力。黄大爷的脸变得有点模糊,我用力闭了闭眼睛,试图让自己的意识清醒一点,可是徒劳无功。全身都燥热起来,我想我的脸一定很红,不自觉的皱眉。起来走动一下或许会好点,无奈脚步不是很稳,晃盪了几下又靠在黄大爷身上。我轻呼了一声,想要从黄大爷身上站起来,却被他抱个结实。唐旃 之 拾陆黄大爷看著我,轻笑了起来,他轻松的将我抱起,走到床边放下。他的唇在我的脸上、唇上游移,大手又拉开我的上衣......我闭起眼睛,终於被一种无力感所征服,从一间大宅到另一间大宅,一间小房楼到另外一间小房楼,转来转去依旧是这样的命运,逃不过的命运。黄大爷,是另外一个刘嬷嬷,我只是他们交易之下的所有物,是一种财产,一种可以任人发泄欲望的玩偶。这个种在花园之中的阁楼,是另外一个有著水蓝色纱帘的房间,一样的,在里面的我,也是一样的。阳光依旧是耀眼的,第二天的早晨,我在黄大爷的臂弯中醒来。他在这里待了一夜。这其实没什麽好讶异的,只是因为暖春楼里面没有过这样的情况,以致於我会因此而感到惊讶而已。我撑起身子,想从地上拾起自己的衣裳。黄大爷不知什麽时候醒来的,他一把将我拉躺回他的身边。「这麽早起来干什麽?」他挑著笑,以指当梳拨弄著我的头发。我摇头,顺从的遵循他想要的位置,像只听话的猫。「爷,您在这里吗?」门边传来敲门的声音,是来找黄大爷的。应是他一夜未回房,仆从们找他找到这儿来了。「扫兴!」黄大爷不悦的嘀咕了一声,回答:「干什麽?」「爷,夫人在找您呢!」惹火黄大爷的罪行他们可不敢担,唯独套句夫人才能全身而退。那门外的仆从说道,然後静待黄大爷的反应。「我要上那儿、做什麽可是我的自由,旁人管不著。回去跟夫人说,我想回去的时候自然会回去!」黄大爷不高兴的哼道,打定了主意就是要把仆从口中的那位夫人摆在旁边了。「可是,爷......」「还有什麽可是?」不耐烦的回答,躺在他身边的我可以感受到他不悦的情绪正在高涨。我听得那仆从的为难,又见黄大爷不耐的神情,便开口:「爷,我看您......」心里想的是那夫人见爷一夜未回房,应是担心得紧。「怎麽?唐旃,连你也想跟我作对麽?」黄大爷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我不敢再说。「没有,爷,唐旃怎敢。」我不敢注视黄大爷充满怒气的脸,旋即将视线避开。「唉呀!表少爷,您不能进去......」仆从惊慌的声音从门边响起,紧接著门被打了开来。我从黄大爷的怀中抬起头,反射性的坐起上半身。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站在门边,虽然打开的们很快就被关上,但是外面的仆从已经从门开关的瞬间看清楚里面的样子了,衣物凌乱的散落在床边的地板上,和床上两个裸身的男人。被抓奸似的,我顿时面红耳赤。少年先是看了我一眼,然後将目光转而放在黄大爷身上。「我才在想怎麽一天没看见你人影,原来是这麽回事。」他冷淡的说著,对此似乎不感到讶异或是不妥。「我看你快回去吧!表嫂很不高兴呢!」原本非常不高兴的黄大爷对闯进来的少年并未表现出不悦的神色,「哼!她管得著我吗?」「真要说来可真没有人管得著你。」他在这麽说的时候,眼神若有所指的冲著我看。我不明白他这麽看我的意思,有意回避他目光的我,心虚的视线飘到触及不到他的地方。唐旃 之 拾柒「哼!你可是越来越大胆了啊!连这里都敢闯进来。」黄大爷从鼻腔哼了一声,对著那个少年说,此时的语气已经和缓了许多。「彼此彼此。」少年漫不经心的回了一句,倒是看著我的神情是灼然的。「这是谁?暖春楼的小相公吗?」「你倒记得!」黄大爷笑出声来,彷佛少年知道我的来历他一点都不意外。「自然。」他说的这句话似乎弦外有音,可是黄大爷没留意。少年走近床边,从地上拾起衣物,抛给黄大爷:「先回去吧!你家那条母老虎脾气可不是下人们受得住的。」他这回连表嫂都懒得叫了。「她能奈我何!」说是这麽说,黄大爷还是起身穿了衣服。这回连表弟都出马了,看来府里面可不安宁。表少爷在这里,我不敢起身拿衣服穿上,只能愣愣的用单薄的被子遮盖住裸露的身躯,沉默、安静,像是等待接下来的审判。黄大爷注意到表少爷的神情,忽然大笑道:「哈哈!你这小子,好吧!你真要的话就借给你,可别弄坏了。」他撇撇嘴,拍著表少爷的肩膀。「哦?」表少爷把视线拉回,瞧著他的表哥。「我看著你长大,还会不知道你在想什麽?」黄大爷笑得开怀,扬长而去。事实上我对方才他们的一席话一点概念也没有,只是见黄大爷已经离去,而表少爷竟还留在房内感到诧异。我动也不敢动,怯懦的看著表少爷。「原来是你啊!我还道他说的什麽小相公是谁呢!」他又仔仔细细把我从头看了一遍,然後说道。「咦?」「不是要我救你吗?怎麽?现在不用所以忘记啦?」他的这番话,促使我在记忆里面搜寻相关的回忆。是了!那是我从房间逃出来的那次,那个被我撞到的公子!我还记得我对他说的那句「救救我...」,不过也就是那个时候,那一天,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与折磨,使我我终於被迫彻底的放弃当做人的尊严。「您......」我怔怔的结巴,那个公子怎麽会在这里?「那天我跟表哥到暖春楼去,可我閒著没事。」他猜想到我的疑惑,适时的替我解答。「没想到你变成表哥的人了。」这句话让我很赧然,黄大爷的人吗?正确的说应该是他的所有物吧!表少爷从地上拾起一个物事,那是一张摺叠整齐的白纸,「这应该是你的东西吧!我不记得他会有这样的东西。收好来,这对你而言应该很重要。」他将纸张递给我。昨夜,黄大爷褪去我的衣衫,藏在衣袋里面的这张纸被他看见了,他曾询问我这张纸的来历,我含糊的带过,是因为不希望在我封闭内心的时候,还非得把内心赤裸的情感剖析出来,那会让我自我厌恶的更甚。黄大爷随手将纸张扔在地上,我没机会收起,直到表少爷捡起将之归还给我。「谢...谢谢表少爷。」我接过纸张,忽地心念怦然一动,不知道为什麽。在接过纸张的瞬间,我忍不住多看了表少爷两眼。他帅气的面庞脱不了稚气,那是一种蛮横的神态,跟黄大爷比较起来更多了一股年少的傲气,黄大爷是成熟的、老练的,而眼前的表少爷却直爽骄横得让人心动。唐旃 之 拾捌他坐到床上,近距离的看著我。「仔细看看你长得还挺不错的嘛!真不甘心。」我还在揣摩他话中的涵义,他又接著说:「他这人根本就只爱玩玩,不管是对谁。我不甘心你是他的,我会让你变成我的人。」「呃...?可是......」忽然对我这麽说,我......况且,属於谁根本不是我所能决定的啊!「我就是不要你属於任何一个不是我的人,你只能是我的!」露骨的说词让我的心不受控制的近乎迷失,不相信爱情,只相信情欲存在的我,对於这种独占性的告白似乎没有免疫能力。还有那双眼,清澈而直率的,彷若明星的那双眼,从他用那双眼灼然注视著我的那一刻起,是不是我注定就要成为他的手下败将?我不敢想,以往的一切让我悲观的认为命运自有安排。夫人的怒气果然闹得整个黄府风风雨雨,整整闹了两三天尚未停歇,这几天来,黄大爷也没能到这个花园中的小楼阁,想是为了应付夫人的怒气而分身乏术,一下子我的生活清閒了下来。表少爷则是一有空就往这里跑,我没有理由更没有权利阻止他,他在这里也只是找我聊聊,或是拉我出去看看那些奇花异草,并没有做出更进一步的举动。跟他在一起有另外一种自在的感觉,让我可以不必看到男人就必须宽衣解带。「唐旃,这种花你看过没有?」表少爷拉著我的手走在石子铺成的小径上,指著花丛之间一朵朵碗公大的花卉。「见过的,这是牡丹花。」我点头,这花在暖春楼里面也有,很多姑娘都爱绣这种华丽非常的花朵在锦帕上面,予儿曾跟我说,牡丹花象徵的就是大富大贵。「牡丹花还分得好几种呢!你看这牡丹还有好几种颜色,红牡丹宛若夕阳、艳若红霞,名为大内姬;粉牡丹娇豔可人,此为八重樱;白色的清丽高雅,又唤逢春门,还有黄、绿、蓝、紫、黑各色,各具风格,美丽卓绝。」「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啊!」表少爷轻声吟道。「正是国色天香吧!」我望著花园里面种种的花卉,不真实的感觉充斥在空气中。「没错,国色天香啊!落尽残红始吐芳,佳名唤作百花王;」他前两句是看著园里的花说,後面两句则是盯著我的脸庞缓缓吟诵:「竞夸天下无双豔,独占人间第一香。」「唐旃,我想要独占你啊!」他说,已经不止一次了 。我无法回答什麽。你说我能怎麽回答呢?宁静的气氛被吵杂声取代,从花园的入口处,一个衣著华丽的妇人快步的走到我和表少爷所在的方向,黄大爷紧跟在後头,脸上表情非常难看,还有几个仆从侍女也跟来了。那妇人在我前方停住脚步,然後不由分说的挥了一巴掌,火辣辣的打在我的脸上,口腔内侧溢出一股血腥味,似乎有铁锈的味道。我还来不及反应,也忘了要伸手抚住脸颊,火热的痛感回盪在半边脑袋。唐旃 之 拾玖这一个变故让黄大爷和表少爷都吓到了,黄大爷首先一把捉住那妇人的肩膀,怒喝:「你干什麽!」「哼!打死你这个贱贼子!」那妇人挣脱黄大爷的手,指著我的鼻子大骂:「明明是个男的还这麽犯贱哪!也不想想自己是什麽身分,窑子里的小相公是吧?啊?怎麽?你是聋了还是哑啦!」她见我什麽话也没说,咄咄逼人。那些仆从侍女们远远的听著,还不时悄悄发出讪笑声,尤其在听到窑子里的小相公时,脸上流露出来的鄙夷神情显而易见。「敢勾引我丈夫,你这男不男女不女的肮脏东西!」她骂得不过瘾,提高声调想找更多的辞汇。「你说够了没!」又是一声愤怒的制止,说话的是我身边的表少爷。那个妇人应该就是黄大爷的夫人了,我到黄府的第一天,黄大爷便再我的小阁楼待了一天一夜未归,也无怪夫人会如此生气。大概没料到表少爷会如此反应,夫人一下子错愕的说不出话来。表少爷接著就说:「唐旃是我要表哥帮我带回来的,他是我的人,你这麽样骂他,是不是连我也算上一份?还是你的意思是我也是不男不女的......你方才说了什麽来著?」他瞪视著夫人,表情和语气一样愤怒,他把问题推回给夫人。「啊!这......我不是这个意思......可是你表哥他可是一个晚上待在这贱...这男孩那里,总不会有错!」夫人跟表少爷对话的时候,语气态度都不得不软化。「人家刚到我总得安排吧?怎麽?我不能麻烦我的表哥吗?」表少爷带著质问的表情,毫不留情的说,他刻意的加重「我的」两个字,让夫人立即进退两难。夫人找不到台阶下,只得转头询问黄大爷:「阿幸说的是真的吗?」黄大爷此时恨不得息事宁人,便点头道:「自然是,你总可以回去了吧?」他不耐烦的挥手,黄夫人在这里也没戏唱,乖乖的跟黄大爷回去了,一干看热闹的仆从们也就此散去。虽然今天就此作罢,不过事情或许没有这麽简单了结。我想起那日表少爷开门时的门缝後面的那个仆从看见我和黄大爷一起躺在床上的脸。「你没事吧?」表少爷搂住我的臂膀,关切的询问。他的目光还忿然望著黄夫人离去的背影,阴鸷得让人害怕。「没事......」我摇头答道,左颊兀自热辣疼痛,久久不曾退去。表少爷蹙著眉,审视著我的脸,「别想骗我!你瞧,脸都肿起来了还敢跟我说没事!当我是三岁小孩吗?」他轻抚著我的颊,温润的指尖是驱除疼痛的良药。「表少爷,您别担心,唐旃真的不要紧。」「唐旃,你实在不老实。」表少爷突然说道,话虽这麽说,但语气中并没有责备。明知如此,我还是诚则惶恐:「唐旃不敢。」我并没有聪明到能揣测那些大爷的言外之意。教书先生曾教过,伴君如伴虎,现下黄大爷、表少爷正是我的主子,虽然不是皇帝,但意思已经不远。唐旃 之 贰拾表少爷见我严谨的态度不禁失笑,「又没有怪你,这麽紧张干什麽?」我小心的看著他,表少爷的举手投足都有一种官少爷的气质,那种气质和黄大爷有点像。那跟我在暖春楼见过的有钱人家的样子是不太一样的,多了一股......我也说不上来,应该是傲气吧!不知道那时是听谁说,说黄大爷是当今皇上的信任的官爷儿,极有权势,所以要他拿出那些珍珠宝贝是再轻易不过的事情了。详细的内容我不是很清楚,是不是谣传我也不敢确定,我也没有机会证实这一点。「唐旃,你读不读书?」表少爷突然开口问我。「以前读过一些的。」我忆起这几年教我念书认字的先生摇头晃脑的模样,恭谨的回答表少爷。「那好,明个儿我就差人把我书房的一些重要物事全拿到你那儿,以後你就陪著我读书习字,知道了吗?」这是命令,我自然说是。表少爷说到做到,隔天,他果然差人将一些书籍,笔墨纸砚等东西全搬进我的那间小阁楼里。阁楼没有读书台,表少爷连这点都想到,也添了张书台在里头。「怎麽样?以後你就陪我读书,我要你天天陪著我。」他兴致勃勃的说道。「是。」「我不要你说什麽是或不是,多别扭!我要听的是好或不好!」因为我的回答,表少爷板起面孔。我依言说了好字。「唐旃,跟我在一起别这麽拘谨,真真实实的面对我!」真实的我吗?我沈默了。打从那一天起,我放弃了尊严,放弃了抵抗,我已经连自我都失去了,那又何来「真实的我」呢?表少爷没理会我的沈默,他在放置好的书台前坐下,「这个位置真好。」从这位置可以看到窗外花团锦簇,视野极佳。「人面桃花相映红哪!」「唐旃,过来帮我磨墨。」我走到书台边,取了砚台墨条,加了点水,慢慢研起墨来。坐在一旁的表少爷支著头,欣赏似的看著我。研好墨,见桌上空无一物,便取了纸端正的置放在桌上,等著表少爷手中那枝醮了墨汁的笔在上头洒出墨迹。没料到表少爷提起笔,没书画在纸上,反而拉了我的手迫使我弯下腰与他等高,毛笔的笔尖顺著我的眉头滑向眉尾。冰凉的墨汁在我的眉上就弯出一条细黑漂亮的线。我正诧异,「别动!画坏了你可要赔我。」表少爷笑道,托著我的脸,缓慢的将另一边眉毛也描出来。很满意的神情,他的脸漾著得意的笑容,我联想到孩子盖好了砂堆的脸。「表少爷......」我无力的说道,为什麽非得画在我的脸上不可呢?「就是这种表情!」他忽然这麽说,吓了我一跳。「你明明也会有这样的表情嘛!无奈又可爱的样子,这才是真正的你啊!」表少爷像是宣布他的胜利一般。「以後不准用那种严谨得要命的表情面对我,好像我是吃人的老虎似的!我要你像刚才那样,喜怒哀乐全都要表现给我看!」他独裁的说,随後立即加上一句:「知道了吗?」「是......」我脱口说出,换来表少爷提高声音的提酲。「嗯?」「好吧!」我叹口气,这个回答表少爷倒是满意了。唐旃 之 贰拾壹连我的喜怒哀乐他都要独占,这个少年到底要得到多少他才会甘心呢?在我这麽思索的同时,意外的发现自己对此并不反感,相反的,感到有些许的喜悦。他是第一个!第一个会记得我仍有情绪的男人!在这一瞬间,我几乎就要以为,纵使因此爱上他导致自己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不管自己是不是真的痴傻了,然而,我却因此感动莫名。他终於肯在纸上书写了,雪白的纸上龙飞凤舞的三个字,相当的好看,不像教书先生要我们中规中矩写出来的正楷字,乱中有序,字字既饱满却又轻盈,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字体,端详了好久。「这是草书,力求融贯飘逸,滞怠不得。」表少爷见我不明白,解释道。「只不过我尚未融会,境界便浅了。」这就是他每曰都要习字的原因。「欧阳幸,这是我的名字。」他指著纸上墨黑的三个字。「你要试试看吗?」他将笔递到我面前。「不...不用了,我连正楷字都写不好。」我赶忙摇手拒绝。「怕什麽?我教你不就得了?」不由分说,他将醮满墨汁的笔塞到我手里,扳过我的身子,让我面对书台,而他则是站在我身後握住我的手。他的年纪虽小上我两岁,却比我高上半个头,所以用这个方式写字倒也不觉得有什麽困难的地方。他操控著我的手,在纸上写了欧阳幸三个字。他牵著我的手沾墨汁,「这是你的名字。」在欧阳幸的旁边,他引著我再写下唐旃两字。我看著那用草书写成的我的名字,很惊讶的发现同样的两个字竟然会有这麽不一样的风貌,我是不是...在表少爷的牵引之下,也会有不一样的我呢?就像这个名字一样。整个下午,我就在书台边陪著他读书,偶尔他便教我念颂书上的诗句或文章,遇到我不能理解的地方就详加解释给我听,就像教书先生一样。「等到我要进京赶考的时候,一定要带著你一道去。」表少爷放下书本,瞅著我说。「进京...赶考?」在我的世界里面没有这样的词汇,那似乎是离我很遥远的事情。「这是用来选拔有才能的人所举办的考试,考取了的人就有机会为官,我爹和表哥都是在朝廷做官的。」他用浅显的解释说明给我听,省略掉许多细节,我一听便懂得了。「反正我就要带著你,无论我要去那里,你只管跟著我就是!」神采奕奕的样子,表少爷做了一个这样子的结论。好几天没造访的黄大爷在入夜时分到小阁楼来,这个时候表少爷已经离去,书台上散落著书籍和写完字的纸张,我正将那些表少爷习字的纸一张一张的整理排放好,黄大爷就推门进来了。「爷,怎地您来了?」他忽然就走进来,毫无预警,我微吃了一惊,说道。还以为黄大爷应该是在夫人那里才对。「怎麽?我不能来?」一路走到中央圆桌,迳自倒了杯茶。黄大爷略挑眉毛,斜睨著我。唐旃 之 贰拾贰我这才惊觉自己失言,与表少爷相处的态度是不能用在黄大爷身上的,一时没改过来,我暗骂自己蠢笨。「不,没有的事,唐旃失言了。」我低声说道,将手中已经收拾整齐的习字纸放置到一旁,往黄大爷坐著的位置走去。黄大爷望了望表少爷搬来的书台,哼道:「小孩子!......唐旃,过来。」他将注意力重新放回我身上,站起身,拥住我,开始找寻腰带打结的地方。他吻著,发现了我脸上两道画上的墨色眉线。「这眉线可是阿幸帮你画上的?」他停止他的吻,却没有停止手中褪除衣衫的动作。「是。」我任由黄大爷将原本应该在我身上的衣裳一件件丢弃滑落在脚边。「果真是小孩子啊!」他笑道,把我抱到床上,随即覆上我的身躯。就像是一贯作业,每次只要和黄大爷独处,他总是会在我身上找寻他想要的,我认命了,任凭他摆弄侵略,任凭他发泄,我或许只是一个泄欲的对象,只管乖乖当个娃娃就好,不必有表情和想法,娃娃是不会有想法,不会反抗,不会说不的。黄大爷喘著气,让我靠在他的手臂上,大手抚摸著我的胸膛。「唐旃,说来听听,阿幸这几天在这里,到底在做什麽,怎麽连他每天要用的书台都搬过来了,接下来他该不会想住在这里吧?」「表少爷在这儿读书、习字、赏花,唐旃只是陪著。」我据实以告。「读书、习字、赏花?就这麽简单?我可不信,还是说他嚐到了甜头,发现了你的好,便舍不得离开了?」黄大爷大笑,一脸不相信的神情。「表少爷和唐旃并没有......并没有爷您说说的这样。」我忽然对这事感到难以启齿。「没有?」对此,黄大爷觉得很诧异,「那阿幸到底......」他一时之间无法理解,便不再思索。「你该不会真的认为陪阿幸那个小鬼玩这种幼稚的扮家家酒很有趣吧?」黄大爷起身,一边穿衣服一边问。我没有回答他的话,原因是我不想轻易的否定掉我所追求的另一个自己。虽然我没有回答,黄大爷也没有顶在意,他束上腰带,临走前忽然转过身:「对了,你昨天应该没事了吧?」他回想起昨天夫人来这里的这回事,便开口询问。「没事......」「那就好,你用不著担心什麽,明白了吗?」「唐旃明白。」一切都没有什麽好担心的,该来的究竟是逃不过,我又有什麽理由去担心那些事呢!黄大爷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後就离开了。目送著他离去,这才敢拾起衣衫穿上。我缓步走到书台边,愣愣的看著桌上那些已经收拾整齐的习字纸。我坐到桌前,替自己研了墨。已经好久没有习字了,我在一张新的白纸上端正的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这是一种习惯了。随後,我又用楷书写下表少爷的名字。我想临摹表少爷的草书,但写了几个字却发现自己无法掌握飘逸自在的要诀,便行作罢。拿著笔,我自然而然写下了两句诗,「竞夸天下无双艳,独占人间第一香」。收了香字最後一笔,我缓声吟道:「竞夸天下无双艳,独占人间第一香。独占人间第一香......」脑中忽然闪出表少爷在吟这两句诗时看著我的表情,和他说的,我要独占你,让你成为我的人。我的脸颊在发烫著。唐旃 之 贰拾参不喜欢别人带著审视眼光看著的我,却不排斥表少爷肆无忌惮注视的目光。就算表少爷只是说说也无所谓,我讶异的发现自己那不受控制的心情。爱,好像放在他那里忘了拿回来了。明亮的眼睛,直爽的笑容,我是不是迷路在那灼人的目光之下了呢?早晨,表少爷都是在早膳时分就到小阁楼来,从夫人那件事之後,便是由表少爷差人准备三餐送到小阁楼,他几乎是三餐都会在这里要我陪著他用膳。「唐旃!唐旃!」表少爷人还在花园里面,呼唤我名字的声音就已经传到小阁楼里面了。赶紧披件外衣,我连忙迎了出去。「表少爷,怎麽了吗?」我以为发生了什麽事,大老远就忍不住叫我。表少爷快步走到我面前,「今天是端午,你忘记啦?有划龙舟,还有唱戏的可以看,今天不念书了,陪我一块儿去。」他兴冲冲的说。是了!今天是五月初五,屈指算来,我到这里也两个多月了。这两个月来表少爷来得很勤,倒是好久没见黄大爷了,最後一次见他是在黄夫人来小阁楼之後的那一个晚上。表少爷曾说黄大爷是上京去了,他是皇上信任的大臣,可不能老待在老家不回去,只是下一次要什麽时候回来还说不定。「还杵在那儿干什麽?快去换衣服啊!」他催促著,把我往小阁楼里面推。要我换衣服,自己却大剌剌的坐在椅子上盯著我。「表少爷......您别这样盯著我瞧。我不习惯在人家面前换衣服。」我见他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近乎呻吟的说道。「年纪比我大还怕什麽?要我在你面前更衣我也敢的!我都敢你不敢?」他说著,作势要脱去上衣。我连忙阻止他,「好吧!我换就是......您、您别脱。」我慌张的模样看起来一定很好笑,原因很简单,表少爷的脸上明显的挂著恶作剧得逞的笑容。我脱去方才随手披上的外衣,挑了一套较适合外出穿著的衫子换上,所幸只有外衣,我可以加快速度就换好,不必脱去太多衣物,否则在他深刻注视的目光之下,我大概会困窘不已。就在我自认已经换好,可以准备出发的时候,表少爷忽然摇头。「这件不好!换一件。」「咦?」「我帮你换好了!」他提议道,不给我反应的机会,走到我的旁边,松开固定上衣的腰带,将上衣脱除下来。「表少爷......」我无奈的低声唤道。他根本不理会我,「嗯...就这件吧!」他沈吟了一下,随手抓了一件衣衫,他那件不拿,偏拿我刚才已经换下的那件外衣,帮我穿上。他的手碰触著我的上身,轻柔的,我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心盪神驰。如果说换来换去最後还是同样的那一件,那还不如不要换好!我想著,忽然飘到表少爷故作无事的脸庞,顿时有种他应该是故意的觉悟。「走吧!再不走天就要黑了。」表少爷挽著我的手,走出小阁楼。我不自觉的望望天空,此时根本尚未过午,太阳还斜斜的挂在东方的天空上,那有先天黑的道理!唐旃 之 贰拾肆表少爷拒绝了仆从的跟随,坚持和我两人单独去。河边已经挤满了人潮,小摊贩吆喝著、戏台上敲锣打鼓,几个打扮著猴儿的戏子在喝采声中不断的翻筋斗,还有许多裸著上身的大汉露出虬结的肌肉准备著比赛开始。这情景我是怀念的,以前娘每年都会带著我和弟弟一块儿来,买不起糖葫芦那些小玩意儿也不要紧,我们一家三口只要能手牵著手,就已经很幸福了。我从来不怨家里穷,但是很现实的,穷困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让我失去了娘和弟弟。「唐旃,你瞧!好热闹。」表少爷拍手笑道,望著河边的人群。我有意无意的想要在人群中看看能不能找到熟悉的身影,事隔多年,娘还会不会带著弟弟来呢?我们在人群里面走著,有许多各式各样的摊贩,以前都不曾注意到的,现在才发现有这麽多令人惊奇的东西。我被一个卖小饰品的摊位吸引住了,摊子上摆满了许多希奇的物事,有镶著各式珠子的金属小盒、还有很多木制的、瓷制的娃娃和装饰品。其中一个瓷器娃娃深深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是一个男孩,双手叉腰,厥著嘴,一脸顽皮的神气,看著那娃娃的脸我想到站在我身边的表少爷。我把玩著那个娃娃,有点爱不释手,越看越像,到最後竟是舍不得放掉他。表少爷发现了,「你喜欢这个啊?」我有些不好意思,正要将那娃娃放下。「送给你吧!」他笑著,跟那小贩付了帐。「表少爷,这......」我自觉似乎有些不妥。「说是送你的,就好好的收著。」他不容许我反驳,硬是要我收下了。我将那娃娃小心的收到怀中,生怕压坏了他。随後他环视了市集一遍,然後拉著我的手,走到卖糖葫芦的小贩面前,买了一串糖葫芦交到我手上。愣愣的看著他,不明所以。「你先吃!」「这......」那有主子买的东西下人先吃的道理!我一下子犹豫了。「叫你先吃就先吃!」他将嘴唇抿成一道细线,一付即将发作的模样。一颗颗饱满红艳,沥著脆亮糖皮,晶莹剔透的,看来十分具有诱惑性。还记得有一年,弟弟吵著要吃糖葫芦,娘却掏不出钱来买给他,他哭得很伤心,到最後我只得安抚他:「乖,别哭,哥哥明年买一串给你吃!」他这才慢慢收起眼泪,只是,这个承诺到现在都尚未实现。「快点啊!」表少爷扬声催道,将我拉回现实。我依言咬起一枚,脆亮的糖衣在我的口中被咬碎,包裹在里头的李子,有种带著酸甜的甘味。甜得紧,却很好吃。表少爷看著我将一颗吃完,「好吃吗?」「嗯。」我点头答道,口中还有些未嚼完的果子和糖。「那我也嚐嚐。」见我这麽回答,表少爷便说。正待将手中剩下的糖葫芦交还给他,他却不接,反倒是那张嘴凑了过来,舔掉了黏著在我唇瓣上的糖。我刹时吃了一惊,手中的糖葫芦差点没掉地上。他像品嚐味道一般,「好甜!太甜了!」他皱起眉头咕哝著,眼神却在笑。唐旃 之 贰拾伍「表少爷!」我带著有些抗议的语气,嚷道。从来没有想过我还有机会用这种语气说话,跟表少爷在一起,我似乎可以很自在的表达自己。「这里这麽多人......」「那意思就是没有人就可以罗?」表少爷抓住我的语病,刻意嘲讽。「才不是......」我发现自己真是说不过他。他狡狯的神情,我的心神又是一盪。「哈哈哈,唐旃,你真好玩!」表少爷看著我的样子大声的笑了起来,「走!我们去看猴儿戏!」所幸他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打转,不然我可定要困窘得不知所措。好玩?用好玩这两个字形容一个人,应该只有表少爷这种以捉弄人为乐的人才说得出来吧!我想到他硬要我换衣服和方才的事儿,深刻的觉得我的寿命应该会因此消耗的很快。我们两个走到戏台前,台上的几个穿著黄色花缎衣、脸画猴儿装的演员们正在翻著筋斗,一个、两个、三个,他们不停的翻著,直到观众们大声叫好。表少爷看得可乐了,他不停的拍手,「好啊!再翻再翻!」我垫起脚尖,戏台的旁边贴了张纸,上面写著戏码,这是场孙悟空的戏,难怪那些演员全都是猴儿扮相。他们的脸上全都画著油彩,红的白的,看不出面貌,但是手脚可都灵活的很。锣敲得快他们就翻得快,锣敲得慢他们就慢些,前空翻、後滚翻,好像一个个黄色的圈圈。还有几个猴儿不停的做著搔痒的动作,惹得许多观众哈哈大笑。「唐旃,你瞧这猴儿还真厉害!晚点儿回去,也翻给我瞧瞧!」我顿时哭笑不得:「表少爷,我怎麽会翻筋斗呢?」他到底当我是什麽啊?他们翻了一阵,会停下来休息一会儿,这时就会有个中年汉子出来谢场子,也趁著个时候收点赏钱,等到演员们休息够了,又会再接著演下一出戏。几个戏班子就这麽轮番上阵,一整天下来就是三四出戏轮著。「啊?这样就完啦?」表少爷见那些演员们一个个下场休息,最後戏台子上就已经净空,班主也出来谢赏了,他有些意犹未尽。这时有个老头儿上来翻戏版, 下一出戏也是打戏,戏名是三英战吕布,莫约等待十来分钟,台上锣鼓声再度响起,一个身穿麟甲战铠、武将装束的演员从角边上来,他一抖头上两根长长的翎毛,一个吆喝,手中的枪戟就这麽耍将起来。那枪戟在他的手上绕著圈,手法之巧令人惊叹。「这人就是扮吕布!」表少爷靠近我的耳边,向我说道。「三国时代,武将吕布骁勇善战,万夫莫敌,脚跨赤兔马,手执方天画戟,人称三国第一武将就是吕布。」那吕布耍了一阵子花枪,只见一个持刀的武将昂然从戏台边走了出来,伸手挽了个剑花,银白色的剑刃宛如玩具般在他手中旋成一朵一朵的银花,随即剑尖就往那吕布的面门横扫过去。台下观众不禁屏住声息,但瞧得吕布翎毛抖动,一个仰身就闪掉了剑尖,方天画戟反挑对手下盘,动作俐落迅捷。「三英战吕布,就是在讲刘、关、张三将大战吕布的故事。刘关张三将单打独斗数十回合久战未果,最後就由三将合力混斗吕布这才将他打退了。」表少爷替我介绍。唐旃 之 贰拾陆持剑武将和那吕布斗了一阵,旋即转身离开,角边又出来一个红脸青衣的长髯汉子,手执大关刀,一个回身就与台上的吕布斗了起来,两个人影就这样一上一下、一左一又的缠斗,只见那关刀一把劈向吕布腰侧,方天画戟红缨闪动,台上吕布身子一溜,戟杆就挡掉了关刀的攻势。「这是关羽。」台下爆出了喝采,观众们拍手大声叫好。这戏几乎只有动作,并没有什麽剧情可言,纯粹是卖技巧,花样动作可多著。青衣武将退了开去,又上了个黑脸的大胡子,一声暴喝,中气十足。他先单独耍了个段子,又抢上前与吕布斗开来。蛇矛与戟杆像黏住一般纠缠不休,台上的两个人围著两兵刃交叠的地方不断的绕著圈子。忽听得锣鼓声密集,之前的两位武将都走将出来,一剑一关刀又往吕布身上招呼。这时形成了三将群斗吕布的画面,台上吕布一下子挡住白刃,又得闪过关刀,这才发现蛇矛已经迎面而至,以一斗三,吕布锐不可挡的气势这才出现疲态,台上不断的出现兵刃相接的声响,更加惊心动魄。四人舞斗著,华丽非常。「奇怪!那人怎麽斗不死的?」一个孩童的声音嫩嫩的出现在表少爷的身侧。「要是这麽容易就给人家斗死了,那能称为第一大将啊?」表少爷乾瞪了那出声的孩子一眼,撇嘴说道。「这麽厉害?哪有的事!我才不相信咧!」那孩子反驳道。「便是这麽厉害!」表少爷又接话,看来他似乎跟那孩子杠上了。我没理会他,迳自看著戏台上,这时四人已经斗了一阵,忽地四人同时退了开去,闪身到戏台後方,锣鼓声音在同时停止,戏台上空无一人,这时观众们才爆出了掌声。「你瞧他不是被打退了?还说他厉害呢!」那孩子在演员们都退下之後,抓住机会说道。「那其他的人不也退了吗?怎麽能说他不厉害呢?」表少爷不服气的说道,事实上吕布不就是三将合力才将之打退了吗?他明知这一点,却还要硬说三将也同时退败。我见班主已经上台,知道这出戏已经结束,这才转过身看著表少爷和那个跟他斗嘴的孩子。那孩子莫约十岁,一脸精明的稚气,他正因为表少爷说的话瘪著嘴。而表少爷则是一脸「看你怎麽跟我争辩」的表情,得意洋洋的。「表少爷,戏都演完了。」我出声,想乾脆结束这段无意义的争执。「唐旃,你住嘴!」表少爷任性的不让我继续说下去。「啊!抱歉......我的孩子不懂事......」一个妇人的声音急急忙忙响起,听她这麽说似乎是那孩子的娘。那妇人从远处快步走了过来,搭住那孩子的肩膀,要那孩子向表少爷赔个不是。「小宝,快跟这小爷赔不是!」从人群中,我看见了那个妇人的脸。她的脸并没有什麽不妥当的地方,但是却让我怔立在原地动弹不得,像是雷殛一样,脑门轰的一声空白一片。唐旃 之 贰拾陆那是一张熟悉的脸,我日思夜想的脸啊!历经风霜的面庞,深刻的画上一条条岁月的痕迹。记忆回到那一夜,暖春楼的小房间里,她最後一次拥抱著我,下雪的夜晚。我忆起了她紧抿著的嘴唇,和颤抖的说著:「五...五十两。」,五十两呵!就是这麽五十两,我终於身陷在污秽的泥沼里,我终於在那黑暗的囚牢,懦弱的放弃的为人的尊严,我终於在有著水蓝色纱帘的房间,成为一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自己。六年的光阴,一刀一刀深深浅浅的在我身上画上了记号,你说我恨不恨她,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但我是真恨我的命运。我看著她的脸,粗糙乾皱的面庞上带著一抹卑微的笑,六年的光阴竟会在一个人身上留下这麽样的刻印,心里面潜藏的,对她的怨,就在这麽一瞬间消失殆尽。我们都是如此卑微的,所以无法抵抗命运的安排,她也是如此吧!我想唤她那声我六年来都未曾出口的呼唤,娘啊!我最爱的娘亲!我就连作梦也忘不了你的娘亲哪!但我终究没有出声,一股气卡在喉咙边,却怎麽也说不出来。我已经不是以前的唐旃了,我不在是那个牵著她的手,一脸天真的唐旃了!污秽肮脏的我,卑微如蝼蚁般的我,是不是已经不配唤你一声娘了呢?我看著那个孩子,他应该叫唐宝,六年前,是那个老缠著我要吃粥的孩子,他已经这麽大啦?在唐宝面前,我终於放弃了那声娘。唐宝噘著嘴,禁不住母亲的连声催唤,终於说了一声:「对不起!」声音老大不甘愿的。「小爷儿,对不住啊!」做母亲的又强调了一次。「不要紧的。」表少爷挥挥手,表示他不在意。那唐宝还是撇著嘴,就像是他小时候一样。「这...给你吃吧!被我吃掉了一颗,你介不介意?」我将那一串已经吃了一颗的糖葫芦交给唐宝,他的眼神顿时发亮了,直盯著糖葫芦,一拿到手里,就连忙伸舌舔舐了起来。「真不好意思......」做母亲的向我道谢,她没能认出我来。我颔首。这本来就是我得给他的,因为我欠他一串,这是我曾经许下过的诺言啊!我答应过他的,要买一串糖葫芦给他,我一直记得,只是他或许不记得了。身边的表少爷轻推了我一把,转身便要离开。我望著娘和弟弟的脸,想要把他们的样子深刻烙印在脑子里,以後......以後还会不会再见面呢?我拿不定以後的事。直到表少爷走了一段距离之後,见我没跟上,回头唤我:「唐旃,快来呀!」他停下脚步等我跟上。听得表少爷的一声呼唤,娘忽地怔怔看著我,脸上的讶异和失神的表情几乎让我崩溃。我顿时想哭了,无言注视了她好一下子,深深的对她鞠了躬,然後转身向表少爷那里奔去。终究,我什麽话也没有说。「娘......这个哥哥给的糖葫芦真好吃。」唐宝舔得一嘴都是红艳艳的糖。「是啊!哥哥给你的,就慢慢的吃......」她依旧望著人群,迟迟不移开视线。唐旃 之 贰拾捌「喂!唐旃。」表少爷唤著有些失魂的我,我歛起心神,不让自己看起来这麽心不在焉。「你把我的糖葫芦给了他,那我要吃什麽啊?」「咦?表少爷您不是不爱吃,还直说太甜了吗?」我想起他方才他直说太甜的神情,脸上微微热了一热。表少爷努努嘴,「我只有说太甜,可没说我不爱啊!」「那......」我顿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你要赔我。」要我赔他?我怎麽赔啊!身无分文的我,也没有办法再买一串还给他。我正为难著,表少爷又接了话:「反正又不可能再还我一串,而且,就算再买一串也不是原来我要的那一串了。只不过我还没想到要怎麽赔,先欠著吧!等我想到了再赔。」「啊......」我愕然,有点意外表少爷的「赔法」,赔糖葫芦还有先欠著的,我头一遭听见。表少爷又拉著我去看龙舟赛,但此时我已经没什麽心情观赏了,整个心思全都在刚才看到的娘的脸上。娘啊!娘啊!我不止一次在心里面呼唤著,梦寐以求全都是再看看娘,抱抱娘......怎麽真要见著了她,却什麽也做不出来了,那声娘,就这样卡在我的喉咙里面,堵塞了出不了声。因为我不能够啊!不是我不想要,而是我不能啊!我怎麽能......看到弟弟那付天真的模样,我怎能让他知道,他有一个曾经待在窑子里用肉体换取生存的哥哥?看到母亲......我怎能够让她再忆起,她曾经因为穷困而被迫做出的决定呢?我多想......多想再叫一声娘亲哪!但是,已经不能够了......「唐旃...唐旃!你怎麽了啊?叫你老不回!」表少爷正用不悦的表情看著我,我这才发现龙舟赛已经热热闹闹的结束了,聚集在河边的人潮已经慢慢散去。「我...我只是想点事情......」我嗫嚅的回答,心中却害怕表少爷发现我的心事。表少爷瞅著我,「我说过你不能瞒我任何事!」「表少爷......」我近乎哀求的看著他,这事,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想要就让他埋藏在心里,直到死了,也不要让人来发现他!他没答话,静待著我将心底的事情告诉他。我怎能说?我怎麽能够......那是让我心碎的回忆和遗憾,现在的我没有办法赤裸裸的将他剖析出来,摊在别人面前。「哼!」他冷哼了一声,不再理会我,掉头就离开。我无奈的跟在他後头,回家的路上,无论我怎麽唤他,他一句话也不肯跟我说。回到宅子里面,也不到小阁楼来,迳自就回房去了。自己回到小阁楼,一整个下午,我思绪纷乱的看著花园中的小径,想著娘、想著弟弟,也想著他。小径还是人迹杳然,一直到入夜,皎洁的明月悬挂在天空中,他还是没有出现。燃起油灯,让室内变得明亮一些,我坐在书台边,看著他送的娃娃,只是发呆。好安静......也好寂寞......娘啊!娘啊!表少爷......我怔怔的掉下泪来,无声的任由泪水滴落在深木色台面上,一个一个的泪花,慢慢的激盪在我心里,浮现一圈一圈涟漪。唐旃 之 贰拾玖接下来一连好几天,表少爷都没有出现,我每天就坐在窗边,像是等待似的看著花园里面的小径,什麽也不做。娘给我心里带来的波澜已经慢慢平息了,取而代之的,却是表少爷久未出现所带来的寂寞。我对此感到讶异,浑然不知怎地,是从什麽时候开始,表少爷已经慢慢的渗透到我的生活,我的心里面了呢?表少爷终於出现,那是在端午市集之後半个月的事了。「唐旃!」就像之前一样,表少爷的声音在花园里面响起,他看见坐在窗口边的我,便快步走上前来。我看著他的身影,已经平静的心忽然感到一丝丝喜悦。我想我的表情应该是带笑的吧!「怎麽?你就老坐在那里发呆啊?」他笑著走进小阁楼里,端详著我的脸,好像一点事儿也没发生过。「我......」我低下头,有种被他道破心事的不安感。小心的抬眼起来看他,却发现他仍旧是带著笑意瞧著我。他直直走到书台边,「快来帮我研墨啊!好几天没习字了,搞不好都忘光啦!」我立刻走向书台,在砚台上放了些水,熟练的研磨著墨汁。在我磨墨的时候,他留意到书台边我放著的一叠习字纸,那是我之前帮他小心收好,他不在这半个月我拿出来看所以放上的。「唐旃,这些是你收的?」「嗯......」我小声回答,那一张张全都是表少爷这两个月来在这里习字的纸张,就连他写得不满意所揉掉的,我都将它们一一整平收藏起来。表少爷这麽问,我自然心里一阵心虚,有点害怕让他知道我在想些什麽。「我...我将他收起来吧!」我垂著头,急忙想要掩饰我的焦虑,企图从表少爷手中拿过习字纸,却被他忽然握住我的手,我一惊,习字纸就这样散落到脚边的地上,像落地的白雪,一张叠著一张,叠著我想念的心思。「唐旃!」表少爷低声唤著我,他抓著我的手,低头看著我,我却不敢注视他的目光,那是灼人的目光,彷若如果我直视,就会被熊熊烈火焚烧得遍体鳞伤。「抬起头来看著我!」命令的语气。我照做,在迎上他视线的那一刹那,他的脸忽然靠近,轻轻的吻住了我。他的舌尖窍开我的嘴,在唇舌间探索嬉戏。一切都变得这麽鲜明,但是我的脑袋却浑沌不清,我试图回吻著他,让理智被情感吞噬。我感到体内有一种异样的焦躁感,那是从来没有过的......他什麽都没有做,只是吻我,不断的吻我,热切的吻,轻柔的吻......好像要把我溶化占据的,疯狂的吻。「唐旃......唐旃......」他反覆的念著我的名字,一个字一个字从两张交叠的唇齿之间轻泄而出。我多喜欢他叫著我名字的声音,霸道的、深情的、冷漠的......好像我的名字会因为从他口中叫出来而不一样似的。我是怎麽了呢?环绕住他的颈项,一颗心就这样慢慢失落......唐旃 之 参拾表少爷依旧是天天造访小阁楼,一样在这里念书习字,有时候聊聊他曾经见到过的东西,我在他的身上发现了另外一个我不知道的世界。时光匆匆又过了半个年头,霭霭白雪纷飞,花园里面一片雪白,从窗边望出去的世界也是白色的,表少爷有时候会带著小氊帽远远的从远方朝我挥手要我出去,我们也打雪仗,享受凉凉的雪花在手上溶化的滋味。他会故意把雪捏成团抹在我的脸上,然後笑我的模样看起来可笑。至少,每次打雪仗我都是吃败仗的,但我倒不觉得有什麽不好的地方。这天,我们照样在花园里打了雪仗回来,玩得晚了些,身子有点冷,雪水溶化在衣裳上,湿淋淋的。表少爷差仆从在小阁楼里准备一盆温暖的热水。这个阁楼本来就是黄大爷休憩的地方,澡盆自是原本就已经有的了。仆从很快就把热水准备好,表少爷则是直呼好冷,脱去湿衣裳就往热水里面泡。「你呆在那里干什麽?快点进来泡澡啊!」他挥手招呼我过去,一付理所当然的样子。「我......我不冷,您还是自个儿泡吧!」其实说话的声音早就已经打颤了,只是要我跟表少爷两个人挤在小小的木桶子里面,心里就是觉得挺怪。「你要是生病了,是会传染给我的喔!」他早就知道这样的威胁很有用了。自个儿生病也就罢,要传染给他这可不成。他见我依旧迟疑,索性说道:「你不敢脱是不是?我帮你好啦!这我行!」「不...不用......」我连忙说道,心里七上八下总是有些为难。「那快点啊!」表少爷打蛇棍上,硬是要我动作。我叹口气,看来真拗不过他,只好乖乖脱去衣裳,跨进澡缸,在表少爷对面坐下。感觉真奇怪,很不自在。「温暖吧?我就说应该要好好的泡个热水澡嘛!」他靠在澡盆边缘,带著笑看我。我被他看得很不好意思,慌道:「我泡好了,先出去......」「哪有这麽快的?身子都还没暖呢!」他嚷道,拿起木瓢子舀了一杓暖水就往我头上淋下。听他这麽说,只得乖乖的坐好。我低著头不敢看他,红著脸颊,他的脸、他的身子都是让我心跳不已的源头。终於忍不住抬眼偷瞄他,晶莹的水珠沿著他的发梢,划过轮廓分明的脸颊和五官,那对眼睛,似乎又比水珠子更晶莹了。湿头发贴在他的脸上,多了分迷人的气貌,我只敢瞧他的脸,至於脸的更下方,自是连看都不敢看的。「唐旃,怎麽地你这麽瘦啊?」他倒是肆无忌惮的看著我裸露的身子。「没有好好吃饭是不是?」他像大人般对我训话,一只手则是不安分的在我这里摸摸,那里捏捏的。「你看你看,都是骨头!哪里有几斤肉啊?」「表少爷......」我实在无奈,但......倒是不讨厌。真是奇怪。「还冷麽?」他摸著我的脸颊,原本冷冰冰的脸已经暖呼呼的了,他的手也暖暖的。唐旃 之 参拾壹「这样就不会著凉啦!方才你的牙齿都在打颤呢!」他早发现了,刚才我说不冷,要他自己泡的时候。「欸!唐旃,我帮你洗背!」他心血来潮,可真让我吓了一跳。「不...不用了,表少爷,您别麻烦......」主子帮下人洗背?若说要我帮他洗背还差不多。「我就是要!然後你也要帮我洗。」他强硬的说著,活像个要糖的孩子。我只好允诺,他高兴的要我在浴盆里转身,手指轻柔的在我的背上来回摩挲,有点痒,又很舒服,带点挑逗性的。奇异的感觉渐渐蔓延,我不安的扭动了一下身子。「你别动啊!」他显然没发现我的躁动感,只是出声要我别乱动。他的手顺著背脊来到腰线的地方,然後绕过我的身子,轻轻的滑过我的腹部。又是一股难耐的颤栗,我抓住他的手,略喘著气,心跳尚未平息。「表少爷,我看我...还是我来帮你吧!」若是继续这样下去,肯定要陷入窘境的!他翻过身,我的手指才刚碰触到他,就被他捉住,他拉住我的两只手环住他的腰,我被迫紧靠著他厚实的背。「唐旃...别走......」他小声的说道。我没有抽回手,只是让自己的脸靠在他的背上,呼吸著他身上的暖香。换好乾净衣服之後,才发现太阳早已经下山。我见天色已晚,表少爷还没有回去的意思,还没开口问,他就已经说道。「我今天要睡在这!」「这里吗?」我有些错愕,这些日子来表少爷虽然天天来这,却从来没有留宿过。「你不欢迎啊?」他反问我。怎麽可能啊!我哪里有机会说欢不欢迎的字眼呢?「没有的事。」「我一个人睡多无聊啊!而且天气那麽冷,如果我受了风寒你要负责吗?」他半带威胁的说道,总之我也不可能去反驳他什麽。他伸伸懒腰,脱去外衣就躺到床上,「唐旃,快点睡觉啦!我好冷,快过来!」他伸手拍拍他旁边的位置,要我躺上去。应该是把我当暖炉了吧!虽然心里这麽认为,但不争气的脸颊还是红了一红。见我还是听话的躺到他身边,他的眼神透著笑。「你都阖衣而睡的吗?你不脱衣服怎麽睡觉啊?还是说,你要我帮你脱?」「不...不用,我自个儿就成......」我慌张的避开他向我伸过来的手,仓皇的脱去外衣,又直挺挺的躺回床上去。表少爷满意的看著,然後伸手抱住我的身子,大概是玩得累了,不一会儿就这样环抱著沉沉睡去。我忍不住看了放在床边的那个瓷娃娃一眼,再一次发现两者之间的模样还真是挺相像的,全都是顽皮的神态。说实在我自己也累得紧,但被表少爷这样抱著,他深沉规律的鼻息在我耳边,暖暖的喷在我的脸上,心思七上八下混乱得根本阖不上眼,我根本不敢移动身躯,生怕这样会不小心吵醒表少爷。这一觉睡得可真不安稳哪!唐旃 之 参拾贰表少爷有的时候会留在这里过夜,多半是他嫌太冷不想一个人睡觉的夜晚。今夜的雪下得很大,花园里面早已经积满了厚厚的一层白雪,看雪势并没有变小的迹象,今晚应该就是这样下著雪了吧!停下笔,表少爷习字终於告一个段落,他说这些日子以来他的字稍微增长了意境,不过我并不是很懂,总觉得他的每个字都很漂亮。「今晚雪应该不会停了吧!」看看窗外,表少爷下了这麽一个结论。「嗯......」我跟他的视线一起落到外头,说话的时候嘴边会冒出阵阵白雾。他站起身子,取了他的皮裘外衣穿上:「我今天晚上还是要在这儿,不过我得先回去拿个东西。」戴好小毡帽,可能见雪真的有些大,又撑了把伞挡雪。既然都已经回去了,又何必冒雪再来呢?我说出了我的疑问。「那是因为有你在这里啊!」他笑道,随即撑伞走了。下著大雪的天气视线并不怎麽好,以往表少爷离开,我都可以用目光尾随著他到花园的另一端,但是这个时候,他没走几步路就已经被大雪藏匿了踪迹。我坐在他方才坐过的书台边,发呆似的看著桌上已经写完的习字纸,一旁摆著表少爷临摹用的「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这千字文表少爷是说过给我听的。他还说过草书分得许多流派,不过我不是很懂。有些许困倦了,阖上临摹本,我不经意的打了个呵欠。表少爷在这里过夜的头几次,我根本睡不著觉,现在已经可以安然入眠了,也许是已经习惯的关系吧!我总记得他来这里过夜的第一天,早晨起来我呵欠连连的窘态。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表少爷还没有回来。只要他说他要过来过夜,我便不会先行上床入睡,所以就坐在书台边等著他回来。我实在疲惫,就坐在书台前昏昏然的睡著了。觉得才睡下去没多久,就感觉到有人在触摸著我的臂膀,从肩头一路滑向腰际,我不堪那手的骚扰,皱著眉睁开眼睛,旋即嗔怪道:「表少爷!」心想他这人,回来就回来,怎麽老爱欺负人哪!那只手顿了一顿,待我恢复视力,认清那手的主人之後,这才发现不对:「啊!爷......」我连忙站起身来,垂首直立在他面前。「您...您回来了。」「自然。」黄大爷移动脚步,坐到床沿。「今天回来的,刚到,想先过来看看你。」「是,多谢爷关心。」我慌忙的回应,感觉气氛有些奇怪。「我不在家这些日子,都好吧?」他注视著我,好像不想漏掉任何细节一般。「一切都好。」「唐旃,你好像变了哪?」黄大爷淡淡的说,眼神始终没有从我身上移开过半点。他看得我很不自在,跟表少爷看我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以前的你好像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现在感觉不太一样。」「......」我变了吗?也许吧!我没有否认这一点。「过来吧!」一直以来都是这样,黄大爷对著我唤道。不知怎地,我的脚步竟然有点迟疑了,我不想过去,心里面出现了这样的声音。如果是以前,以前的那个连自己都忘记自己的我,封闭住内心的我,是毫不犹豫的遵从主子的命令的。唐旃 之 参拾参虽然我还是走了过去,但黄大爷已经看出我的迟疑。「哼!」也许是因为这一点,他冷哼了一声,一把捉住我,脱除我衣衫的动作也比之前要粗暴许多,他几乎是撕扯著我的衣衫,直到我的衫子已经成为一堆无用的碎布。我想要反抗,但强行忍住了。黄大爷是我的主子,是我的天,我又怎麽能反抗呢?我是他花银子买回来的,是他的财产。我意识到这一点,近乎悲伤的。闭起眼睛,不要看见或许会平静一点吧!黄大爷将我抛到床上,壮硕的身子立即压覆上来。他对我并没有反抗他感到些许的高兴,粗暴的动作终於稍稍减缓了。他吻著一丝不挂的我。「表哥,你一回来就到这里,表嫂可是会生气的。」门边传来表少爷冷冷的声音,我吃惊但带著一丝喜悦,自认为表少爷的即时出现像是拯救了我一般。「下人们可是已经去通报说你回来了。」他继续说道,严峻的表情注视著床上的我们。「啧!」黄大爷哼了一声,一脸不悦,却也站起身整整身上凌乱的衣服。表少爷往门边一站,让出个位置给黄大爷出去,待黄大爷经过他的身边,他冷然说道:「我说过他是我的。」在场的三个人都很清楚明白表少爷说的究竟是指谁。「他是我买回来,怎麽会是你的?」黄大爷没有笑,面无表情的看著他的表弟。「表嫂来这里的那天,你不是已经承认了吗?」表少爷挑起往事,那时候黄大爷在表少爷「他是我托表哥带回来」这说辞之後,清清楚楚接了句:「自然是。」黄大爷当然记得,「那不是情势所逼吗?」他以为是如此。我也以为是如此。「他是我的,就算不择手段我也要得到他。」表少爷像个任性的孩子般说道,只是他在说话的时候令人毛骨悚然。「我凭什麽让给你?」黄大爷不以为意。「要是表嫂知道你还待在这里,就不好了。」祭出夫人这张牌,表少爷知道成效如何。「既然已经让她认为唐旃是我托你带回来的,那照著剧本演不就皆大欢喜吗?」「你该不会早有预谋的吧?」「你说呢?」不正面回答黄大爷的话,但这也代表承认。黄大爷沉黙了一阵,终於说道:「败给你了。」他哼笑道,踱步离开。表少爷关上门,坐到床边,他背对著我,接下来的默然让气氛非常尴尬。「表少爷......」我忍不住唤他。「不要叫我!」表少爷冷淡的态度,拒我於千里之外。「唐旃,你很好啊!」我不敢再答话,惶然的看著他的背影,忽然觉得平常如此靠近的背影,如今却这麽的遥远。「只要是男人你都要是不是?」表少爷终於肯翻过身来正视著我,在他眼中我看到我不认识的冷漠,他恼怒的红了眼。他在门边已经看到我毫无抵抗的态度了。对於这点我却是有口难言啊!「不......我不是......」我极力想要辩驳,但却什麽话也说不出来。「不管是谁你都要是不是?暖春楼的小相公啊!不愧是相公!」他残忍的说著,语气中没有温度,比外头下的雪冷,更冷......唐旃 之 参拾肆「......」我似乎感到心脏像是狠狠被捅了一刀,不管是谁都要、不愧是相公......表少爷,您真是这麽认为的吗?我茫然的看著他,怔怔的什麽话也说不出来。「你真是个淫荡的男人啊!这些日子来该不会天天都在想著我表哥,想著他什麽时候回来上你的床吧?」他继续说道,继续将我砍刈得遍体鳞伤。「我没有......」我无力的反驳,压抑住想哭的冲动。「恨我吗?恨我坏了你的好事啊?」视线从我的脸下滑到赤裸的胸膛,和我紧揪著盖住下身的被褥。没有感情的像在巡视某件商品。「很好哪!倒省去我不少功夫。」他哼道,掀开盖住我下身的被子,将我翻身压倒在床上,一个挺身,突如其来的疼痛让我不禁呼喊出声。「不要......」「难道是表哥就好了吗?」表少爷咬牙说道,语气中尽是伤害。「只要能满足你要的不就可以了吗?表哥能,我自然也能!」「表少爷......」「为什麽是表哥?难到你就这麽喜欢他吗?」他持续著他的侵略,毫不留情的屠杀我的心念。我咬著唇,眼泪终於无法自制的滴落在枕头上,羞辱的感觉蔓延到四肢百骸,表少爷啊!难道你至今仍不明白我对你的心思吗?「我要你只想著我,你是我的!」表少爷在我的耳边宣示道:「就算我把你丢掉、毁掉,你还是我的......」一个悲伤的娃娃,在他以为他找寻到唯一一个用真心爱他的主人之後,却发现他依旧只是个娃娃。如果我终究只是你的玩偶,那没有关系,只要我能留在你身边,玩偶也没有关系。表少爷又消失了。说是消失,只是他没有来到我的世界罢!书台上的那些书他差人来收回去,空荡荡的书台上只剩下昔日的回忆。我受了些风寒,躺在床上休养了好些天,没有药、没有大夫,就靠著身体自然的复原能力慢慢好转吧!心里想是这麽想,但已经过了好些天,身体还是不见康复,全身乏力的我只能卧床养病。有时候我会忍不住想到表少爷那天晚上说的话。想我这个暖春楼的相公,有什麽资格谈爱呢?在我发现我爱上表少爷的那时起,就已经踏入了一个我不该踏足的禁忌世界,我这麽样一个卑微的人,和怀抱著的卑微的爱......就算伤害了我、丢弃了我......我还是爱你啊!我只想要留在你的身边,无论如何都无所谓的......就算被狠狠践踏了,也无所谓......如果我抱持著一贯无我的态度,是不是就不会被伤得这麽深了呢?但是我却不後悔。我稍稍转头,看著放在床边的一摊破碎的瓷器,我用小手帕将碎片包裹起来,让他们跟我一起躺在床上。那个瓷娃娃,活脱脱像他、有著一脸顽皮神情的瓷娃娃,他曾笑著说送给我,我珍藏著、每天看著他入睡的娃娃,在他盛怒之下摔碎了。就像是摔碎了的爱,但唯一不同的是,娃娃摔碎了他就不再是娃娃,但爱呢?就算是被伤害了、破碎了,爱的本质还是爱啊!那摔碎的娃娃我怎麽也拼凑不起来,有一块不见了,我找遍了小阁楼,就是找不到失落的那一块。为此,我感到怅然,不仅仅是为了娃娃,也是为了我们破碎的过去。唐旃 之 参拾伍我又昏昏然睡著了,这几日都是这个样子,精神很不好。在梦中,我彷佛又看见表少爷的脸,带笑的脸和冷峻的脸不断的交替著。有人在摇著我的身子,粗鲁急促的。我睁开眼睛,有点失神。只见几个人占据了我的小阁楼,我不认识他们。企图要从那些脸里面找到自己熟识的模样,却发现没有办法。最後,我找到了,坐在小圆桌前面的脸,那是黄夫人的脸。「夫人。」我撑起自己疲累的身子,想站起来,但是无力的双脚却不听使唤,使我重重的跪倒在黄夫人面前。「你叫唐旃是吗?」黄夫人的声音冷冷的,但却及不上表少爷那夜的万分之一。「是。」「你知道吗?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视你为肉中刺啊!你以为有表少爷替你撑腰就无法无天了是吧?纸是包不住火的,你以为大爷时常来你这儿的事儿不会传到我的耳朵里面来吗?你以为你来那天,大爷在你这里过夜的事情可以瞒一辈子吗?」她厉声说道,用力的一拍桌,桌上的茶具乒乓跳舞。「......」我没有回答,心力交瘁了。「贱胚!以前你表少爷在我不敢动你,现在他不在了,今天我非得好好治治你不可,否则难消我心头之恨!」表少爷去哪了呢?我心里想来想去就只有这个问题,至於黄夫人说要怎麽治我,我没在意,也不想去听了。「来人!」她唤道,立刻有两个汉子一左一右的压住我。「给我打!」一个大汉走上前来,一连就甩了我好几个耳括子,打得我七荤八素,原本就已经不甚清醒的脑袋更加混乱了。我的脸也肿了、嘴也破了,鲜血沿著嘴脚淌到地上,夫人这才叫停。只见她取了把匕首,朝我走来,原本漂亮的脸现在透著狰狞的表情。「我要毁了你这张脸,叫他就算看了你也不会想要你!」她说著,匕首的刀尖抵住了我的脸颊。一道鲜红的血线从尖锐的刀尖沿著我的脸往下,黄夫人咬牙,匕首立刻划破了我的左颊,从颧骨到嘴角,好长的一道口子。不断的淌著血,染红的我半边脸颊。我没吭声,脸上已经热热的疼痛了,匕首造成的伤口反而感觉不太到。黄夫人又想要再划第二刀,匕首放在我另一边的脸上,但这是停顿了好一会儿,不知怎麽的终於放下。「滚!滚出这里,现在。不要让我再看到你!」她喝道,转身离开,房中所有的人也跟著走得一乾二净,架著我的汉子也放下我,我顿时撑不住自己的重量,仆倒在地上,鼻中充斥著血腥味,我徨然抓不到感觉。等神智终於恢复了一些,挣扎的起身。离开这里?也好,让我走了也好......这样我就不会太想表少爷了......我撑著桌缘,慢慢的走到书台边,从柜子里找出一叠纸张,是表少爷的习字纸。我只从里面拿走一张,那是最原先,上面用表少爷自称不到家的生涩草书写著的他的名字和我的名字的那张。他的名字有两个,一个是他自己写的,一个则是他牵著我的手写下的。无意识的用另一只手轻触著右手,表少爷曾经牵著我的这只手啊!唐旃 之 参拾陆外头的雪还是一样下得很大,我离开小阁楼,离开黄府的时候,身上就带著予儿和表少爷写的字,还有那只破碎的娃娃。守门的仆从彻底检查了我的身上,察看我有没有多带了什麽府里值钱的东西走,但他发现我的身上只有两张墨字和一堆碎片,冷笑一声就放我走了。他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我不顶注意,我已经不在意别人会用什麽样的表情看我了。表少爷啊!我是不是离你越来越远了呢?身後黄府大宅的门被用力的关上,我仰望著天空,跟七年前的那天一样啊!忍不住想笑了,七年前,我走到暗无天地的暖春楼里面,只有不一样的天空,空洞而黑暗的,梦寐以求的希冀得到自由。七年後,我自由了!我终於不必让别人主宰我的命运,待我走出囚禁的门,却发现天地之大竟无我的容身之处。真是个好笑的笑话啊!「哈哈哈......」我终於笑出声音,但眼角的泪却混合著脸上的血不争气的伴随著笑声,回荡在白雪霭霭的夜里。我在大街上茫然的走著,浑沌的脑袋我没有办法思考,就让自己身体的本能去选择想要走的路。我剧烈的咳嗽,好几次都差点晕厥,冷空气几乎让我没有办法呼吸。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也好!省得人家看到我这样子还得大惊小怪一番。跌跌撞撞的,我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了,好像是个熟悉的地方,我不确定。我的思考已经没有办法再确定任何事了。再也支撑不住,我软倒在冰凉的白雪地上,冷冷的触及我的脸颊。表少爷将捏成团的雪球抹在我的脸上,看著我狼狈的模样,他指著我大声笑,这才用衣袖替我擦去了头上、脸上的雪花......他捧著我的脸,低声嘀咕著怎麽这麽冷,难道他忘记了是他把雪球抹在我脸上的吗?表少爷啊......你可知道我有多念著你呢?......意识逐渐的抽离,漫无边际的白色......我也会像白雪一般这麽美丽纯洁吗?这样的想望,会不会太超过了......我好像在船上漂浮著,抓不著摇晃不切实的思绪。「娘!娘!」耳边有个声音,嫩嫩的响起。那是我的声音吗?我好像也曾经这样的喊过娘,多久了呢?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呢?我的意识在忽远忽近的地方漂流著,就像一个漩涡,把我的思想慢慢的吞噬。晕眩和不适感一点一滴的回到身上,我有点想吐,咳了起来。「娘,你快来啊!」又是那个声音,就在我的身边。是谁呢?那个声音......一个逐渐清晰的脸蛋在我面前慢慢的成形,那是一张孩子的脸。方才说话的就是他吧?我无神的看著他,眼睛又要闭上。「你别睡,等等啊......」那孩子见状,急忙摇晃著我,「娘,你快来呀!这大哥哥醒了。」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近乎奔跑的来到床边,「醒...醒来了吗?」妇人的声音急切的响起,随即我感到有个凉凉的手,抚摸著我的额头。「谢天谢地,太好了。」好舒服的感觉,让我想起某段遥远的回忆。我望向妇人那张欣慰的脸,那是娘的脸,因为醒来所以高兴,也因为病重所以担忧的表情。「娘......」我唤她,却只有唇形没有声音。唐旃 之 参拾柒我作了一个好长的梦,我梦到在一个大雪的夜里,您牵著我到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在那里没有太阳,只有漫无边际的黑暗......我不断的摸索奔跑著,想找到您,却怎麽也没有办法如愿。然後遇见了一个人,他带我走出那个令人害怕的黑暗,我好喜欢他,可是他却不见了,我又回到黑暗之中......娘啊!这真是一个漫长的梦......作了这麽久的梦,我会不会睡过头了呢?园里的青菜还要浇水,弟弟还要吃粥呢!我是不是该起床了?可是为什麽我的头好重、好痛......为什麽我的眼睛几乎睁不开来?娘啊!不知为何我好想您......好想抱抱您。奇怪吧?我明明只睡了一觉而已啊!我还是好累,好累......可我怕如果不小心再睡著了,会不会又延续了那个黑暗的梦境呢?还是把我叫醒吧......就算再回到那个梦中,那个人也不会再出现了......好吵的声音,那是鸟鸣声,吱吱喳喳的扰人清梦,我皱了皱眉,放弃继续睡眠。全身都很酸痛,无力感遍布到连挪动指尖都要花费好一番力气。这里是哪里?我对眼前陌生的环境感到疑惑,事实上,我连自己是谁都要思考上好半天。「哎哟!你醒了。」一个小男孩见我恢复神智,连忙走到床边。「你昏睡了好几天,我还以为你要死了呢!」他咧嘴一笑,露出整齐的白牙。「你...是谁?」我搜寻不到对这个孩子的印象,昏然的头颅此时不甚管用。「我叫唐宝,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喔!」男孩嘻嘻笑道。唐宝吗?跟我弟弟的名字一样嘛......「端午的时候,我跟娘一道去看戏,那时候你给了我一串糖葫芦的。」唐宝继续说道,「奇怪?那个时候跟你在一起的哥哥怎麽不见了?就剩你一个,昏倒在我家门口,脸上都是血欸!」他说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唐宝、端午、糖葫芦、在一起的哥哥、血......我一个单字一个单字拼揍起来,企图得到一个完整的记忆。原来我不是在作梦啊?现在的我是十八岁的唐旃,不是我以为的,那个十一岁的少年了。我在意识混乱的时候竟回到了自己的家里,这算不算命运的安排呢?还是说我命不该绝,非要我思念著他一辈子不可?我伸手摸摸脸颊,伤口已经包扎好了,隐隐还有刺痛的感觉。「娘......唐宝,你娘呢?」我脱口而出,发现不对,这才慌忙改口。唐宝没有发现有什麽不妥当,他说道:「她上药铺子去,应该快回来了。」药铺子?听唐宝这麽说,我这才注意到床边的小桌上摆了个空碗,里头还有些黑色的药汁。「你昏倒在我家门口那天啊!娘紧张死了,上街去找了大夫,大夫还说你病得很重,搞不好就这样死了呢!」唐宝努努嘴,说。大夫?我环视著屋子四周,虽然陈设跟我之前离开时已经不一样了,但是还是有个共通的地方,家徒四壁......这样的情况,娘哪来的钱请大夫和抓药呢?我叹了口气,活下来,其实有时候并不一定是件好事吧?唐宝自然不能理解我心里在想什麽,他只道我叹气是因为病了的关系,便安慰我道:「大哥哥,你别担心,你的病很快就会好了的。」「那个跟你在一起的大哥哥怎麽不见了呢?」他咕哝著。唐旃 之 参拾捌我不知道怎麽回答他这个问题,该说那个大哥哥因为气我,所以不要我了吗?「啊!娘回来了!」外头已经没有下雪了,娘推开门,拎著油纸包裹的药袋子走了进来。她见我已经可以坐起来和唐宝聊天,随手将药包放在桌上,「你醒了?真的醒来了吗?觉得怎麽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她抓住我的手,摸摸我的脸,想要确认是不是真的平安无事。「大哥哥,我娘可担心死了呢!大夫说你搞不好会死,娘紧张得要命。」唐宝插嘴道。我看著娘,终於,我回家了......我想叫她,但那一声娘就是说不出口,就像我之前所想的一样,我不希望让唐宝知道他有一个这样的哥哥。这样他会比较幸福吧?我自私的认为。人不都是这样的吗?用自己的感觉去认为些事。紧紧握著娘的手,我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孩子,苦了你了......」娘摸著我的头发,跟七年前一模一样啊!我依旧是她心爱的孩子,纵使不能唤她那声娘,现在也不觉得如何了,我感到无比的幸福,至少现在我们是在一起的。娘啊!娘啊!事隔多年,我终於回到你的身边了!我的病一天一天的好转,其实也不是什麽大病,只是当初受了些风寒,加上那个时候在雪地里不小心受了冻才会这麽严重的,我要娘别再抓药了,她虽然还是有些担心,但拗不过我的坚持,也就没有再上药铺子。对於我在这儿住下,唐宝倒觉得挺是高兴,因为他多了个大哥哥可以陪他。在我养病的这段期间,便教唐宝读书识字,虽然没有书本,不过就凭著当初教书先生跟表少爷教我的东西,我多半可以转授给他。没有纸笔,我便用枯枝在泥地上写字教他,我教他写自己的名字。他也问我我的名字怎麽写,我便告诉他了。「真巧!大哥哥,我们都姓唐呢!」他曾这麽开心的说著。「是啊!很巧的。」我回答他,却也没在同姓这事儿上多著墨。「我记得我好像有个哥哥,但我不知道他上那儿去了。」唐宝续道,他的话让我不禁紧张了一下。「那他应该是出门去挣钱了吧!」我随便给他一个可能。「嗯,应该是吧。」他点点头,相信了我给他的理由。「大哥哥,你的家人呢?」「他们在很远的地方,我得花好阵子才找得到他们。」唐宝对读书极有兴趣,也学得很快,用不了多久,他就已经可以将论语的好几篇背熟了。待我的病大致上都已经痊愈,凭著字稍微工整,便在镇上的小私塾找了个抄写文书的工作,工资虽然不厚,但毕竟还是过得去,加上娘替人家打点小零工的钱,一家三口简单的吃倒也是不愁下顿餐在哪。我会在抄书之馀把书本内容暗自记忆,靠自己解释回去再教唐宝,这样一来,也省了不少书钱。每每拿到工资,我会自己攒下一点,有时候就是一文两文,虽然不知道要存到多少,但我总不会忘记我答应过予儿的事,我要替她赎身!她在等著我,我可不能食言。有时候,我会看著那只破掉的娃娃想著表少爷,不知道他现在在那儿,过得好不好。我总觉得那是我心里面的一个缺憾,一个破洞,像娃娃缺了的那一块,怎麽也拼凑不出来原来的样子。唐旃 之 参拾玖我们会在晚饭过後坐在院子里面赏月,或是就著夏夜的凉风聊著天,说著自己编的故事。唐宝很喜欢听故事,他老爱缠著我要我说故事给他听,我只得说了些从前听到过的故事,其中多半是书上看来的或是表少爷告诉我的。唐宝编的故事就不外乎是农夫跟牛,或是小孩子摘花的事。我们也要娘说个故事给我们听,她先是为难的笑著说她根本不会说故事,到後来拗不过我们两个的搅和,她便说了一个丫环姑娘的故事。她缓缓的说道,我忽然发现她的思绪似乎飘到了很远的地方:「从前有一个丫环,她在有钱人家的宅子里面做事,平时很守本份,也是个做事很认真的女孩。有一天,有钱人家的大爷寿辰大宴宾客,来了好多的客人,什麽样的人都有,也有很多的表演节目,非常热闹。客人里面有个书生,文质彬彬的,那个丫环几乎是看到他就喜欢他了,但是丫环根本不敢告诉那个书生说她喜欢他,她想,她只是一个丫环罢了,哪里高攀得起有钱人家的宾客呢?於是她把对书生的爱慕之情悄悄的藏在心里。」「连续好几天的寿诞宴客结束了,丫环知道此生说不定再也见不到书生,便鼓起勇气告诉书生她对他的爱慕,她本来只是不希望自己有这样的遗憾,就算被拒绝了、被嘲笑了,她还是希望能把心里的话告诉他。只是没想到,书生竟然回应了她的爱慕,他告诉丫环,他要上京考试,等他功成名就了,他就要回来迎娶她。书生还告诉丫环,如果他以後生了的孩子要叫什麽名字,他们编织了未来,然後书生就离开了,就留下了他的承诺和一个名字。」「书生离开後过了月馀,丫环发现她怀了书生的孩子,有钱人家的爷儿们很生气,认为丫环不守私节,便将丫环逐出府去,丫环辛苦的求生存,但是无奈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工作也越来越不好做,她苦苦支撑,直到孩子终於呱呱落地,她替孩子取了书生当初留下来的名字。就这样过了几年,丫环终於等到书生回来了,她在偶然的机会之下遇到书生,书生也很遵守承诺的回来找她,只是那时丫环早已经不在府里,书生茫然不知上那儿找去的时候,正巧遇上了丫环。只是书生求取功名不利,名落孙山,他知道丫环生下了他的孩子,且依约替孩子取了他当初说的名字,书生很高兴,与丫环在月夜下拜了天地,与丫环做了好一阵子恩爱的夫妻。」「书生不忘要求取功名,又承诺丫环他会回来,便再度上京考试。丫环又发现她再度怀了书生的孩子,怀胎十月,孩子也出生了,她不晓得要取什麽名字,书生没有替她先想好,所以她便自己替孩子命名。书生这次没有再回来了,她等了好几年都等不到书生,打听之下才知道书生在上京的时候遇上了盗贼,被盗贼杀死了。於是,那丫环就抚养著两个孩子直到他们长大。丫环的两个孩子都非常的孝顺,纵使有什麽困难,心也永远的连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故事说完啦!」娘吁了一口气。「娘!那孩子叫什麽名字啊?」唐宝追著娘问。「就说我不会说故事嘛!娘想不出来孩子要叫什麽名字。」娘笑道。娘虽然这麽说,不过我却知道故事里面两个孩子叫什麽名字,书生取的第一个名字叫做唐旃,丫环想的第二个名字叫做唐宝。这是娘的故事,她从未告诉任何人的故事。小时候我问爹的事情,她会生气的发脾气,因为这是她内心的秘密。她没有明说故事里面的书生与丫环到底是谁,不过与我所知道的片段重叠起来就很吻合了。「啊?这样啊......」唐宝似乎心有不甘。「小宝,你让你娘慢慢想,等到她编出来了再告诉你不就得了?」我打圆场,唐宝听了也高兴答应。唐旃 之 肆拾「好啦!小宝,你先去准备睡觉,我跟婶婶聊聊就进去找你,乖乖躺在床上睡喔!不然明个儿可不说故事给你听啦!」我哄唐宝先进屋去,他一听如果不睡觉明天就不能听故事,立即点头如捣蒜,乖乖就寝。在唐宝面前,我是绝对不喊娘的,只有他不在的地方,我才会唤她做娘。娘明白我的心思,虽然觉得没有这种顾虑的必要,但为了不让我为难,也就答允了我。我知道她希望我和弟弟能够相认,但是存在在我心中的疑虑是没有办法轻易消除的。目送唐宝进屋,我这才转头面向娘。「娘,您什麽时候......知道爹......」我有点不知道如何开口,所以说得断断续续。我这麽问,娘自然明白我知道方才她说的故事是如何了。「在你离开後的一年。」她刻意不说暖春楼,用意是怕我想起那段不堪的回忆。我知道娘在听到爹的死讯时心里的震撼和难过,我只想著在那样的时候却不能陪在她的身边,替她分担一点痛苦而感到自责。「旃儿,小宝很希望他有个哥哥......」娘轻声说道,我知道她的意思。「这样就好了,他把我当成哥哥看待,那就好了。我不要让他知道他有这样的哥哥。」我摇头,还是坚持原来的意见。「旃儿,是娘害苦了你......」娘哽咽道。「娘,是孩儿命运本该如此,又何来害苦可言呢?」我释怀的笑道,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还提得什麽呢?「现在咱们一家三口又在一起了,不就够了吗?」娘含著泪点点头,我则轻轻握住娘的手。够了!我不再奢求什麽了。替私塾抄了几年的书,唐宝也长大了,他的学习能力快得令人惊讶,我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教他了。我向私塾的教书先生通融请唐宝代替我的抄书工作,这样他不仅仅可以从抄书过程中学习到更多,同时也可以请教书先生代为讲解,先生见唐宝资质聪颖,便破例让唐宝在工作之馀可以听课。我则找了份商行记帐的工作,虽然没有什麽经验,不过靠著学习还是可以上手,薪水比之前优渥一些,希望能够多少替娘分担一些劳务。这些年下来,娘亲的鬓角斑白了,脸上也多了好几条皱纹,手上全是厚厚的茧,她这几年的身体不大好,老是在半夜咳嗽咳个不停,睡也睡不安稳,说要请大夫看看她又嫌要钱不肯,只有一次她咳嗽咳得凶了,差点喘不过气来,我和唐宝坚持,她才愿意让大夫来家里帮她看。大夫说她是积劳成疾,一点一滴累积得久了,也不是一时半刻可以好得了,须得长期的调养身子骨,就是不可以太过於操劳,要吃点营养的东西,不然久病难愈也是一种伤害。我和唐宝尽量不让她劳动,但是她不听劝,老说她这辈子是劳碌命,一天不劳动就浑身不对劲,有时候我们被逼得急了,硬是要她在家里休息,她反而趁我跟唐宝工作的时候偷偷出门做零工,几次之後我们知道拿她没辄,只得换个方式,买些营养滋补的东西给她吃。唐宝也懂事了不少,他今年十六岁了,已经不是小孩子的年纪,有时我买了鸡蛋回家给娘补身子,娘舍不得吃要给唐宝,唐宝还会义正辞严的要娘乖乖把鸡蛋吃了。唐旃 之 肆拾壹但不知怎地,娘的身子越来越虚弱,吃了好些补品也不见得成效,她整整瘦了一圈,原本就已经不胖的她,现在更瘦成了皮包骨。我更勤得花钱买补品了,鸡肉鸡蛋、猪肉鱼肉、甚至连药铺子的人蔘当归全都成了补品上餐桌。娘每次都舍不得吃,还都得靠我和唐宝好说歹说她才肯乖乖吃完。即使如此,娘的病却不见好转,一天夜里她不断的咳嗽,竟然咳出了血,终於我忍受不住请了大夫到家里。大夫替娘把了脉,然後把我和唐宝叫了出去。告诉我们情况不太好,说娘之所以会不停的咳嗽是因为过於劳累,染了肺病,他开了张药方给我,要我上药铺子去抓药回来。「那娘会好吗?」唐宝忍不住问大夫。「得看你娘身子回复的程度,这很难说。」连大夫都没办法说个准,我们只得更辛勤的调养娘的身子。那些补品和药方都不便宜,我和弟弟的工资买了那些方子也所剩无几,我拿出了这些年准备要给予儿赎身的存款,虽然不多,但终究还可以让两兄弟吃些青菜萝卜、豆腐白粥。存款有限,很快就会用完,我除了记帐的工作之外,又再找了份替人搬运扛货的差事,只是这活儿我有些做不惯,每天回家几乎都伤痕累累,浑身淤血片片。唐宝见状,嚷著说他也要去打个零工分担,我不准,要他閒暇之馀可以好好念书,这些苦差事我来就可以了。我告诉他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娘的病一定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他这才乖乖听话。但是娘的病究竟什麽时候会康复,我也没有办法确定。真到了没钱的时候,我乾脆连顿饭都省了,於是我告诉唐宝说我在外头工作已经吃过,唐宝还在长大,肚子容易饿著,所以我尽可能的让他多吃些。娘还是一天天消瘦下去,脸上颧骨高高突起,脸颊则深深凹陷,她的手指剩下细细的骨头,我每次替她擦澡就是一次的心疼。一开始她还能下床走动,直到後来她几乎都是躺在床上,走动都很吃力了。她有时候会陷入神智不清的状态,看著我不断的叫唤钧哥,我想那是爹的名字吧!娘从来没有跟我们说过爹叫什麽名字,所以我只能这样猜测。这晚,唐宝正坐在桌前挑灯夜读,我收工回家,娘见我们两个都到了,便将两兄弟都唤到床前,她的精神还是不太好。「旃儿,小宝,娘对不起你们......」她断断续续的说道:「旃儿,就算你恨娘也没关系......是娘先对不起你的,这是娘心里面的痛哪!......」说著,她又沉沉的睡去。唐宝一脸疑惑的问我娘到底在说什麽,为什麽要说她是我娘?还说什麽对不起的话,我推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相处久了,她将我当儿子看待,加上她病了语气模糊不清,所以才说她是我娘,对不起我吧!点点头,他始终接受我的说辞。我心思混乱,便早早劝唐宝上床睡觉,自己则独自到院子去吹吹风。月光很明亮,不用点灯也可以见物,我从怀里掏出两张角边稍微泛黄了的纸,墨迹依旧乌黑,看著那两张纸,我想起予儿笑骂我是傻小子的模样和表少爷变化多端、表情丰富的脸,我始终没忘记过,表少爷,我一天也没忘过!他的脸还是这麽清晰,眼睛还是这麽明亮,就连他的语气我都记忆犹新。唐旃 之 肆拾贰这样的感情跟著岁月的流逝,并没有淡忘,反而慢慢沉淀了,沉淀在我心里面的最深处,我藏著,像是宝贝一样。隔天,我和弟弟照样一大早起来工作,我喂了娘喝了些肉粥,看著她睡著这才离开,唐宝上私塾去抄书,而我则到商行去整理帐目,我跑不开,所以中午就由唐宝回家准备娘的午餐,就是这样日复一日,等到一切都忙完也已经天黑。今天没有搬运的工作可做,所以我较平常早些到家,唐宝也差不多这个时候就会到家,看来今天咱们可以一家三口吃一顿久违的围桌饭,自从我接了搬运的差事,就已经好久没有三个人一起吃饭了。我到私塾里面接唐宝,教书先生与我寒喧了几句,跟我说唐宝学得真快,他有意想要培养唐宝读些较为艰涩的书籍,过得几年考考看县试,看能不能有好成绩。偕同唐宝一块儿回家,沿路上他说著他读了些什麽书,还说他现在已经可以教我读书了。我说好,等他有时间,就可以教我。家里面灯是暗著的,我想娘应该还在睡,她最近睡著时多醒来时少,就是咳嗽不分醒来或是睡著。「娘!」唐宝率先走进屋子,住了十几年的家,他就算闭著眼睛也能摸透里面的东西,他摸黑找了火熠子,点亮了烛台,「娘......」他移动烛台凑近娘的床褥,却发现上头空无一人。就著烛光,我看见了......娘穿的绣花鞋在我面前,清楚的让我几乎可以细数上面绣著的小花蝶,她的脚无力的垂落著,瘦弱的身子靠著麻绳悬挂在梁柱上,随著风摇晃。紧扯麻绳所发出叽叽的声音,在暗夜中显得分外诡异。「娘!」唐宝尖叫了起来。我惊得呆了,不敢相信眼睛看到的。但是只有一瞬间的迟疑,和唐宝两人合力将娘抱下来,探探她的鼻息,早已经气绝多时,无力的四肢已有些僵硬。唐宝摸著娘冰冷的身躯放声大哭,我又何尝不想哭泣呢?我几乎可以想像娘奋力的撑起身躯,她已经连走路都困难了啊!竟然还顺著椅子爬上桌,绑好绳结......而且,桌子就在她的脚边啊!只消轻轻一搆,她就不会死了......濒死的瞬间,她连最後的希望都视而不见,难道她就真的,这麽执意寻死吗?昨夜她说的那些话,是不是娘她早就已经决定好的呢?娘......娘啊!我根本不恨您、也不怨您哪!我只要您好好的活著,跟弟弟...咱们三个人只要在一起,不管多辛苦我都无所谓的!为什麽......为什麽要这样呢?唐宝的哭声稍为止歇了,兀自抽抽搭搭的啜泣著,「娘,娘......」只剩下微弱的呼唤,无意识的只是叫著娘。我坐在娘的身子旁边,搂著弟弟,一夜不能成眠。娘的葬礼我们简单的办了,我们没有其他的亲人,只有我和弟弟。我将娘的坟盖在小屋子前面,这是我和唐宝一起商量好的,娘一个人没人照顾没人陪伴,就怕她寂寞了,这样一来,我们可以天天陪著她,就像一家三口一起生活一样,只是她再也不能握著我们的手对我们说话了。看著娘的新坟,顿时间感到茫然若失,我怔怔的看著墓碑上书写著的「唐氏之墓」。「大哥哥,娘走了,我们该怎麽办呢?」唐宝伫立在我的身边,两兄弟对未来感到徬徨。唐旃 之 肆拾参「我们...就在这里陪著她吧!」我说著,答案并没有什麽建设性。我辞去了搬运的工作,花更多时间在陪伴弟弟,我要他好好的准备考试,「替娘挣口气!」我开始直接唤她做娘,唐宝则是认为我跟娘相处已经多年,将她认做自己的亲娘看待,倒也不以为意,他至今仍不知道,我也不打算告诉他。靠著抄书和记帐的工作,两兄弟生活尚有馀裕,我也开始多少存了一些钱。唐宝有时閒暇,便会教我读书,全凭著兴趣就这样继续读了下来,已经好些年没碰书本了,虽然一开始有些生涩,但却也很快就习惯。一个人的时候,我会把表少爷写的那张名字拿出来,用枯枝在沙地上一遍又一遍的写著他的名字,直到後来,三个字我就连眼睛闭著也能写得出来。我常坐在娘的坟前发呆,想著从前,也想著表少爷。唐宝在教书先生的推荐下参加了县试,得了不错的成绩,我带著唐宝上娘的坟前告知她这好消息,此时,娘坟上的土堆已经长出青草了。考上县试之後,唐宝读书读得更勤了,他几乎不用我特别去照顾他,自己便打理好自己的一切,这样一来,我的閒暇时间就多出许多。我忽然想看看予儿最近过得怎麽样,虽然钱还没存得够。正巧商行老板今天出远门,休息一天,送唐宝出门之後,我便慢慢的在阳光下踱步,天气算是满温暖的,这条路,娘曾经带著我走过。早晨,暖春楼的大门通常都是紧闭著的,这个时候不会有人来找姑娘们。我望著暖春楼朱红色的大门,上面的牌匾正楷写著「暖春楼」三字,距今十三年的从前,我不识得,如今,一笔一划我都如此清楚。我上前拍了门,等了好一会儿,这才有人来开了门。是个汉子,我识得的,那时就是他领个娘和我进暖春楼,我记得他叫大贵。他探出头,狐疑的看著我,「爷,这麽早,还没呢!」他以为我是一般的寻芳客,没能认出我来。我也没向他解释我是谁,只是客气的向他问道:「大叔,我想找位予儿姑娘,说两句话就走,不知道方不方便?」「予儿......予儿姑娘......」他歪著头,似是在记忆里面找寻这样的一个人,後来这哦了一声,这才想到了。「予儿姑娘啊!她不在这儿了。」「不在这儿?她上那儿去了呢?」我一愣,旋即试图向他打听予儿的下落。「好像是...好像......是了!她两年前被赎了身,跟如意郎君走罗!爷,您要不要找另外的姑娘呢?我们有许多年轻漂亮的姑娘......」我谢绝了他的好意,独自离开了暖春楼。予儿被赎了身,我究竟是慢了一步啊!她没等到我,却等到了她的如意郎君,这没什麽不好的,我反而很替她高兴。只是不知道现在予儿去那儿了呢?是不是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我望著天际,万里无云的晴空,衷心的祝福著她。我信步回到家,艳阳已经高挂日中,晒得我的脸红热热的,汗珠子不断的滴然落下,我伸手抹去额头上的汗。有人站在家门口,这个时候唐宝是不会回来的,他通常要到太阳下山之後才会从私塾回家。门口的那个人自然不会是唐宝,我倏地停下脚步,呆立在那人视线所及的地方。唐旃 之 肆拾肆是他!那个我从来没有忘记过的人哪!他看到了我,朝我走过来。「唐旃,」他用一贯的语气叫著我的名字,怀念的声音。「你可知道我找你这破地方找了多久吗?」责难的语气,却掩不住兴奋。「表少爷,您怎麽......」他是怎麽过来的呢?他花了多少心思找到这里的?我的心中不断的冒出问号,一颗心却是雀跃的,他来了,没想到我这一生还有机会见到他哪!我以为再也不可能了。「你为什麽不告而别?为什麽要擅自离开我?」他瞪著我,想从我的身上找到当年的答案。「我不是说过你是我的吗?」「表少爷您是说过......」这中间的曲折,我又该怎麽明说呢?「表哥带回来爹的家书,要我紧急上京一趟,没想到一去就是一年。好不容易终於可以回来了,急忙找你,下人们竟然说你忽然就不见!」表少爷娓娓道来,我这才知道原来那晚之後,他没有再来过,就算是我病了他也不闻不问,原来是这样的原委。我忽然不见吗?看来黄夫人把後续动作打点得很好。我无意去揭露黄夫人的所作所为,所以针对这一点我不没有做出回应。「你知道我找你找得多急吗?我回乡没过两个月,爹又要我上京,我断断续续找你好久。就是因为我爹在朝廷的地位重要,近年来皇上年老多病,情况似乎不是很乐观,这才必须积极的辅助太子,所以才抽不了身,要我上京去陪他,不然我早就回来了,还会老待在那里吗?不过一切说来只是恰巧,我看了这次县试的名单,见了一个叫做唐宝的秀才,想乾脆碰碰运气,没想到就真在这里看到你了。」他解释了他为什麽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我看著他的脸庞,他长大了,身高高了不少,傲慢的稚气已经褪却的差不多,现在洋溢的是一股男人的气概,我感到自己似乎脸红了,所幸在阳光下已经被晒红了的脸反倒看不太出来。京城的事啊!真不是我所理解的范围。「唐宝是你弟弟吗?好在有他,不然我说不定一辈子都找不到你。」「不,他不是我弟弟。我们只是碰巧遇上的。」我否认了,心里早就已经打定主意,这个身世就让他永远埋在心里吧!表少爷看著我,留意到我脸上的疤痕。疤痕虽然不明显,但是却不至於看不出来,淡淡的划在脸上,占据了我左半边的脸颊。「这是怎麽了呢?怎麽受伤了?」他心疼的说,指尖爬过我的脸。「不小心划伤而已,好些年了,淡了不少。」我回答,避掉了被毁容的情节。「你真是粗心大意!」表少爷嗔怪道,好似我脸上的伤疤是划在他身上。「肯定是疼的很吧?」他皱眉,语气带著难得一见的温柔。他这麽说的时候,我甚至有一种错觉,他的心,也许比我的伤更疼。「唐旃,我一直想著你。」表少爷叹口气,轻声说道,思念之情表露无疑。「我知道你肯定会怨我的,因为我伤害了你,但是那是因为我不要将你让给别人,就算是表哥也是一样!明知道你会怨我,我还是要找到你!」他在说的是那天晚上的事,他狠狠的伤了我,让我意识到自己的爱竟然如此的卑微。唐旃 之 肆拾伍但是,表少爷......我不怨你啊!就算你打我、骂我,我也不怨你的!只要你的心中惦著我,那怕只有一点点也好......我已经不只一次这麽想了,这六年多来,我几乎每天都是这麽想的。我已经无法自拔了,纵使像你说的,就算把我丢掉、毁掉,我还是你的啊!只要有这麽一丝的牵连,就已经足够了。「唐旃,你说,你怨不怨我?」我连忙摇头。「我不要因为我是你表少爷所以你不怨我。」「我不怨你的,我从来没怨过你半点。」我诚实的回答道。他将我拥抱入怀,生怕我会消失不见一样抱个紧紧的。「那时我真气疯了!因为他要,而你却不抵抗。我好忌妒!为什麽表哥就可以这样轻易的得到你!难道你爱的真是他?」他的身子在颤抖著。「表少爷,我从来没有爱过黄大爷的。」忽然觉得,面对他,我终於可以毫无顾忌的将所有的自己都说出来,都展现出来。「对於黄大爷,我只有恩情,没有爱。因为他替我赎了身,让我可以遇见你了。不抵抗,只是因为他是我的主子,所以我没有资格抵抗。」我说出当年没有抵抗的原因,也许他没有办法了解这种情结,不过我还是说了。「那你对我呢?是不是也把我当主子看?所以才不抵抗的呢?」对你,并不是因为你是我的主子,而是因为......「我不要你把我当主子,我也不要是你的主子!我不要你像你对表哥一样来对我、看我!」「我只想独占你,连你的心也是,就算是任性也好!我不要任何人可以靠近你,也不要你念著别人。」又是那独占宣言,他曾说过的话,如今又再度听见了。「唐旃,我不准你再离开我了,明白吗?」他还是这麽任性,一点也没变。这麽多年了啊!在受了这麽多年相思的煎熬,如今我又怎麽舍得离开他呢?「我不会离开你的,表少爷......」我无尽的思念哪!是不是上天终於听见了我的呼唤了?唐宝从私塾回来,乍见表少爷他显得有些讶异,我们很少会有访客,几乎都是两兄弟相依为命。他的惊诧只存在一瞬间,随即消失。「大哥哥,他是你的朋友啊?」我忆起刚回到的那天,唐宝怀疑的问跟我在一起的大哥哥怎麽不见了,便这麽回他。「他就是跟我一起的那个大哥哥啊!」「哦?」唐宝一听,便仔细的端详了表少爷一番。「你该不会就是大哥哥说的表少爷吧?」「嗯。」表少爷应道,微蹙著眉头看著唐宝。「哈哈!」唐宝忽然笑出声来:「就是你啊!我还记得大哥哥昏倒的时候,口中就是念著表少爷呢!」这事儿唐宝可从来没有跟我说过的!我自然不知道,在我那时昏睡的好几天,早已经将自己的心思表露无遗了!我感到无比的尴尬,随便推说有事要忙,便赶紧离开现场。表少爷和唐宝这两个昔日在端午盛会上争论得不可开交的对头,今日却好端端的坐在小破草屋里面相谈甚欢,时间,可真能改变人哪!唐旃 之 肆拾陆我坐在小屋前吹著凉凉的风,享受这份难得的静谧。好久没有这种安心的感觉。表少爷不知道什麽时候走到我的身後,搭上我的肩。「唐旃,我方才听唐宝说了,他说你刚来的时候病得很重,差点就一命归天,到底怎麽回事?」他不满的质问著我,扳过我的身子,要我老老实实面对他。「我只是......受了点风寒,想恃著年轻力壮,怎料......」我试图轻描淡写,将细节全都忽略。表少爷的眉头紧锁著,纠结的眉心让人很想伸手抚平它。「对不起......」小声的说著,我知道我让他担心了。他叹了口气,「这麽不爱惜自己,怎麽成?」他的语气,温柔得让我心折。为了你的爱,就算要我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啊!「我马上就要走了。」「这麽快......?」我有些怅然若失,睽违好几年之後的重逢竟是如此短暂。「这次我是硬找理由回来的,皇上这几天龙体欠安,卧病不起,朝廷内外情势似乎满紧张的,我爹可为了这事伤透脑筋。他说太子目前还未成气候,自然把心力全都放在上面。我是帮不上什麽忙,反倒是爹硬要我留在那里,好不容易这次找到机会脱身回来,没想到真找到你了。」表少爷牵了马,轻巧一蹬就上了马鞍。那黑马清嘶了几声,摆著头,随时准备出发。「唐旃,跟我走吧!跟我回京去。」表少爷拉住我的手。「咦?」回京?对我来说是个陌生的辞汇。我从来没想过要离开这娘住了一辈子的小茅草房,我以为我会就这样守著娘的回忆直到终老,她想念爹,和我想念著表少爷的思念混杂交缠,盪漾在小屋里,游走在娘已然翠绿的坟上。「表少爷,我在这不也过得很好吗?」我舍不得离开,这是我与娘亲拥有共同回忆的地方,我也舍不得娘,她一个人在黑暗的地下肯定要害怕孤单的。「我过得不好啊!唐旃,我就是要你陪著我,无论我到哪里,你都要陪著我!」表少爷的任性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我......」目光忍不住落在娘的坟上,娘啊!我该是跟随他去了,还是继续在这里享受平凡的人生呢?他是我唯一的爱,可这里,却是我仅剩的全部啊!「记不记得你当初欠我的?」他忽然提到这个话题,我霎时愣了一下。「当初你把我的糖葫芦擅自给了人,我要你赔我,记不记得?我现在想到赔法了,你要陪著我,这就是补偿的方式。」「......」我自然想起了,当初说好的要赔他的。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接什麽话才好。「唐旃!」他闭上眼睛,唤著我,像是在等待我的允诺。看著他的样子,我几乎就要答应他了,可是......「你去吧!」唐宝站在门边,想是都已经听见了。「他...他等你好久了,从他的表情我看得出来。」是不是所谓旁观者清?唐宝啊!反而能看清我对他的缱绻。「你说什麽傻话?我怎麽会丢下你一个人呢?」「我一个人也能照顾自己的,你已经付出够多了,哥哥......」唐宝慢慢的说,他一直以来都是叫我大哥哥,如今忽然改变了叫法,我顿时错愕。「你以为我都不知道,我的娘就是你的娘,我们都是同个父母生、同个父母养的!我怎麽会不知道?你刻意不让我听见,唤著娘,我又怎麽不会知道?」唐旃 之 肆拾柒原来,唐宝早就已经知道了,那麽我一直默默守住的秘密,如今看来只是个笑话。「这些年来,够了!他已经找到你了,明明就在眼前,你还想放他走?你还想要让他一个人回去?」「小宝......」我什麽话都说不出,只能愣愣的唤著他的名。「走吧!太多了......我不想欠你更多。快走吧!」唐宝只是催促著我,递给我一个包袱,他已经帮我准备好。「这是你天天都带在身边的东西,都帮你收拾好了。」我深深注视弟弟,然後是娘长满青草的坟。娘,恕孩儿不孝,不能在这里陪伴您,请您原谅孩儿的自私......表少爷拉我上马,在马儿的奔驰之下,唐宝和小屋的影像越来越小,最後终於看不到了,我就著月光看马蹄扬起的滚滚砂尘终於淹没我舍不得离开的影像,心里忽然空洞了。会不会,这就是最後的会面了呢?我说不上来,心里似乎隐隐有这样的预感,与表少爷重逢的喜悦和离家的不舍,交割在内心深处,说不上来的感觉。我跟表少爷共乘一骑,在往京城的路上奔驰著。倒也没有全心赶路,有时走得累了,我们会下得马来,在林间休息一番。虽说表少爷该是及早回京,但沿途的风光景致却也没放过半点。「唐旃,跟你在一起,乐胜天上神仙哪!」表少爷已经沉稳许多,他的话、他的眼,却是更勾人心魄。我可以感受到我的心一阵轻颤,呼吸顿时短促了几秒钟。一切都好像数年前和表少爷在一起的时候一样,我们似乎没有长大,孩童般玩耍嬉戏著,共乘一匹马、并肩走在阳光斑斓的林中,六年的空白像是虚幻的,我们始终没有隔阂、没有离别。他其实跟以前并没有太大的改变,还是一样任性调皮,我还是可以感受到他的关注,烙印在看著我的眸子里面。唐宝拿给我的包袱,里面有我几件衣裳、两张写著字的白纸,和一个用手帕包住的破碎瓷娃娃,我想起他说,这是我天天带在身上的东西,心思被人猜透,实在有些不自在。我们乘马在清澈的溪边散步著,淙淙流水不断的发出单调但美丽的声响。表少爷忽然下马,脱去鞋袜,一脚踩在冰凉的溪水里面。「唐旃,好舒服!快下来。」他开心的唤道,两个人的重逢让他的心情忍不住轻松起来。我只得下马来,对於马匹这种庞然大物我还是依旧抱持著恐惧感,所以上下都要小心翼翼的,表少爷则是忍不住揶揄我胆小如鼠。溪水果然冰凉的让人身心畅快,炎热的太阳似乎被赶跑了,我用溪水洗净了沾染著汗水和灰砂的脸庞,顿时感到神轻气爽。「小家子气!」表少爷站在溪水中央,冒出了一句我一下子没有办法理解的话,不过他接下来的举动让我很快就了解了。他一把抓住我,就往溪里一扯。我一下子没站稳身子,扑通的就跌坐在水里面,小溪里的鱼儿则是被吓得在我身边乱窜。「表少爷!」我瘪嘴。「哈哈哈!」表少爷的表情看起来非常的开心,我忍不住想是不是因为捉弄我成功的关系。「我怕你热著啦!」他笑嘻嘻的解释他讨厌的行为。最好是这样!我湿答答的站起来,衣服里外全湿了,正牵著一条条的水线。我拎著衣角,模样看来极其狼狈吧!表少爷指著我笑,怎料他一脚踩上了水中石头上的青苔,自己也一头栽到了水里。唐旃 之 肆拾捌这就是所谓的现世报吧!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你竟敢笑我?」表少爷皱著眉,又将我拉回水里,结果两个人就这样子跌在溪水中,谁也没得笑谁,反正两个人都湿透了。他爽朗的笑声,伴随著流水淙然,皆深深映在我心里。夜晚,我们投宿在客栈。他就只会向小二要一间乾净的房间,「我不想要起床的时候看不到你。」这是他的理由。他会拉著我枕在他的手臂上睡去,也会故意在我已经半梦半醒间恶意的欺负我。「嗯......」夜里,我挣扎的翻过身去,那只在我身上恶意骚扰的手,我用膝盖想也知道是谁的。面对我的挣扎,那只手非但没有因此退缩,反而更是恣意的从衣襟的开口处滑进,直接触摸我的肌肤。冰凉细嫩的指头在胸膛上转圈圈,让人十分难耐。「表少爷!」忍受不住他的骚扰,我睁开眼睛斥责他。只见他一只手托著腮,半趴在我身边的床上,另外一只手则是现行犯,尚停留在我的衣襟里面。「你半夜不睡觉......」迎上他带笑的且无害的表情,我发现接下来的话是说不出口了。「我就爱你这样子!」他说道,我知道他比较的对象是从前面无表情的我。「你变得跟以前不太一样了呢!虽然以前你跟我相处的时候老是容易紧张,很好玩。不过我却更喜欢现在的你,你好像变得......有自信多了。」是这个样子的吗?我还真没注意到我有什麽改变。「我看你睡著的样子好可爱,忍不住......」我收回之前认为表少爷成熟了一些这种话,他这个样子实在说不上成熟。简直就跟那时的小孩子没什麽两样!「只是想要跟你说,今天月色真美,我要你陪我一起看。」累个半死,只因为月色很美所以硬把我吵醒?「可是把你叫醒之後又发现,还是看你好些。」表少爷笑嘻嘻的说道。然後呢?接下来你又想掰什麽啊?我重重的叹口气:「早知道就不要跟你一起来了。」人家说,千金难买早知道,形容的就是这地步吧!「这可不行,我是要时时刻刻把你带在身边的。」「好好好!带在身边......」我已经懒得反驳他了:「就算带在身边也得让我睡觉啊!」翻过身,这次就是打定主意不再理他了。真不知道他的精力是打那儿来的,白天赶路也就算了,晚上已经累个半死还可以在那儿瞎搅和。他见我不理他,觉得无趣,当我正暗自窃喜这招实在管用,忽地我的身子被翻正,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开口制止他。「表少......」喝止是他温暖舌尖侵入的最佳途径,他堵住了我的唇,也堵住了我的不满。他缓慢的舔舐啃咬,睽违六年的吻,竟是如此撩人心弦,我的呼吸逐渐急促,同时也感到身躯慢慢发烫起来。「嗯......」我的嘴边溢出呻吟,轻柔的像是叹息一般。看著我的反应,他轻笑,忽然重重咬了我的嘴唇一下。痛倒是不会非常痛,只是我吓了一跳,迷惑的双眼注视著他。「这是惩罚。」他轻舔我的耳根,顽皮的笑意漾在眼底。「谁要你不看著我!」又是一阵难耐的颤栗,我无奈的唤著他。「你要看著我,不准你移开视线......」他抱住我,我感觉他在我耳边喷出的鼻息,有充满著欲望的味道。唐旃 之 肆拾玖表少爷在客栈的帐房里面结了帐,牵过马招呼我上去。「我决定了。」表少爷手执缰绳,让马儿慢慢的踱步。「我看咱们就别赶路了,到处走走逛逛好啦!这麽多年没见,我可不想让其他人打扰咱们相处的时光。」他笑道,我虽然看不见他的笑脸,不过我很明白那是六年前他的那张纯真又爽朗的笑脸。我们是不是又回到了在黄家大宅子的日子了呢?也许看来纯真无邪的我们,能不能再度得到老天爷的祝福了?老天爷安排让表少爷和我重新相遇,我能不能奢望的认为这是一种缘分?「可是,表少爷你不是得赶回京城去吗?这样子......」即使如此,我还是多少觉得有些许不妥。「那个时候就是因为我爹硬要我赶回京城,才害我得花更多的时间把你找出来,这回我才不要做这种事呢!」我猜他现在的表情一定是瘪著嘴,一脸蛮横的样子,就像那个娃娃。表少爷,虽然看起来成熟了,但还是和从前一个模样嘛!「早知道我就不会随便离开你了!」他咕哝著,调转马头,让马偏离我们原本应该要前往的方向。我不知道他的目的地在哪里,不过我猜想他大概也不知道。这样没什麽不好,有时候我会想,无论在哪里,只要能跟表少爷两个人在一起就好。六年的时光啊!我没有办法用言语来形容在这六年的空白里面,多少的等待,像是漫长的黑夜,没有天明的一天。「唐旃,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呢?」表少爷坐在我的後面,微微倾身靠在我的肩膀上,因为在马背上我动也不敢动,乖乖的坐在他的前面,让他享有了这样的福利。「没有......」我摇头,在我的世界里面,似乎对外面的世界了解的非常少。一时之间,我也想不到有哪里想去,哪里可以去的。「嗯......」表少爷大概是见我没有什麽主意,思索了一阵子。「我每天被爹绑得死死的,根本没什麽时间出来玩,不如这样吧!有个朋友住在附近,你陪我去会会他,顺便去他那儿玩玩。」表少爷观望了一下附近,「从这里往东大概两天日程,应该就可以及时抵达了。」他兴致勃勃的,我也没打扰他的兴味。就这样向东骑行了一阵,迎头面向早晨的阳光,暖烘烘的,身子骨暖了,心更暖。「你跟我说那唐宝不是你弟弟,可是他却说是。唐旃啊!这些年来你还有什麽话没跟我的?」表少爷的声音透露的些许的不满,我记起了有一年,跟表少爷在端午节时候,戏台子前面遇上娘的那段往事。他还为了我不告诉他我当时在想的那些事而生气。都过了这麽多年,娘走了,小宝也长大了,没有什麽必须要隐瞒。当初,我为了小宝和娘,不愿意也不能认。「表少爷,你还记得那年端午节,遇上小宝的时候吗?」我重提往事,不知道这样的片段表少爷还记不记得。他偏著头思索了一会儿:「呃......你是说......跟我吵架的那个小孩子吗?」这一思索就是好长一段时间,真为难他还记得这往事。「他就是我的弟弟,唐宝。那个时候......我、我没有认他,因为我不希望让他知道我......」我边说,一边找寻适合的辞汇。唐旃 之 伍拾「为什麽不认他?那你......不是连你娘也没认了吗?」他忆起了细节,带著语重心长的语气。「......」这是一种无言的默认。那个时候我的确是没认了娘,我不敢认,我怕我这样的过去只会带给她痛苦。这麽多年过去了,认或者是不认都已经不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我只非常感谢上苍,能够在娘离开人世的之前还有机会陪伴著她,这样我就满足了。也许对现在的我来说,这些小小的幸福已经得来不易了。「那个时候我不小心受了凉,离开黄府之後,就莫名其妙的回到了自己之前的家。」我试图简略的交代表少爷那夜离开之後的事情。我只期望表少爷不要过问太多,虽然这样的希望机会实在渺茫。表少爷打定主意就是要追根究底:「唐旃啊!别打马虎眼,为什麽你会受了风寒?又为什麽要选择身子不适的时候离开?你到底在想些什麽东西!」他的语气里面充满了责怪。「表少爷......这已经......」这已经是这麽多年前的事情了,有必要要去一一探究吗?我想要问表少爷,但却说不出口。「唐旃!」表少爷倏地紧拉缰绳,唤我名字的声音很低沈。他没有继续接话,但我已经很明白他的意思。想要再隐瞒下去已是不能了,「那天,你很生气的离开之後,我们就没再见面了。我似乎染了风寒,在小屋里休养了几天,後来......」我顿了一顿,犹豫著要不要说出口。「後来,一直等不著你的出现,我想你大概真生了我的气,於是我离开了。」表少爷,请原谅我,我还是没办法对你道出实情。你还惦记著我,我就很高兴了,又怎能再掀起无故争端?过去的就过去了,伤口也是会痊愈的啊!我继续编织著谎言:「我还病著,在大街上漫无目的,脸上的伤也许是那时弄上的,记不太起来,就连怎麽到了自己之前住处都一片模糊。」所幸表少爷现在看不见我的脸,不然不擅说谎的我的表情一定很老实的要让他盘问到底。很令人高兴的就是表少爷接受了我的这番说词:「你怎麽这麽笨,我又怎可能会把你丢下呢?就算我真生了气我也不会!倘若不是那个时候......唐旃......」表少爷叹口气,低声说道:「对不起,让你难过了。」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对我说对不起,我有些愕然。这句对不起是不是那一夜他生气所做的事、说的话?是不是在指这些年来的思念?不!不!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表少爷......我们一路向东走了约一日路程,有的时候表少爷会要我抓牢,策马赶了些路,看看天色也差不多慢慢暗去,我们终於来到了条江边,表少爷便提议要在江边的客栈里面过夜。「呼!总算赶到这里了,这一段中间连间像样的客栈都没有。」他让马放慢速度,找了一间自认看得顺眼的客栈,在门口停下。我注意到客栈的名字,「秋予楼」。表少爷率先下马,然後伸出手牵著我下来。「咱们今天便在这里过夜了吧!」客人来了,那客栈内便立即有人出来招呼。「客倌一路劳累,快请进来歇息。」招呼我们的是一个身型姣好的少妇,头上扎著髻,虽然是粗布衣裳但乾净整洁。唐旃 之 伍拾壹「予儿姊姊?」我认出那少妇的脸,带著惊讶与喜悦。上天真是太眷顾我了,让我在有生之年能再次见著悬念的人,娘、表少爷、还有予儿姊姊,我甚至有一种「人生就了无遗憾」的感觉。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挂上开朗的笑容。「小旃,真是你!」我们紧紧的握住对方的手,一瞬间,在暖春楼已往的一切全都浮现。「咳......」发出声音的人是表少爷,我这才惊觉自己的失态。纵使以前和予儿姊姊感情再怎麽好,如今我们都已经长大,她也是人家的妻子了。我放开手,退回和表少爷一样的距离,於是发现予儿的身後多了一个男人。「请进。」予儿依然带笑,她也同时在转过身的时候看见身後的男人。「平秋哥,这是我的好朋友小旃,另一位是......」她将目光放在我身上,等待著我给她答案。我从来没有想过该怎麽说明我跟表少爷的关系,他不爱说他是我的主子,但除此,我却不知道该怎麽明说。朋友?似乎不是。恋人?这我又怎麽能够说得出口?一想到此,我的脸不禁红了一红。予儿一向都很聪明的,我猜她大概见了我的表情就明白了些什麽。「这位爷怎麽称呼?」她立即将目光转移至表少爷身上。「欧阳。」表少爷简短的回答。不知道是不是我多想了,总觉得我的心事众所皆知,表少爷似乎是为了我回答不出两人的关系而有些不悦。予儿姊姊替我们介绍了她的夫君,就是那个站在她身後,被唤为平秋哥的男人。我们被领进一间精致乾净的房间,「晚膳再帮你们送到。」予儿在离开之前说道。表少爷往床上这麽一坐,什麽话也没说,他是在等我自己对他开口。我顺了他的意,「予儿姊姊,她是......我在暖春楼的朋友。」对於予儿我只有这麽说明,「那个时候她很照顾我,我只有她一个朋友。」表少爷点头,拍拍他身边的床铺。我在他身边坐下了。他转头著我,伸手抚摸著我脸上的那道疤痕。「唐旃,我只是很想问你,你会不会後悔跟我走?」「咦?」我不明白他为什麽忽然这麽问。一时之间什麽也说不出来。「我硬要带著你,你会不会怨我扰乱你平静的生活?对你而言,我到底是怎麽样的存在呢?」他深深注视著我的双眼,好像要从里面得到他要的答案。我一直等待著你的出现啊!在花园里面的小阁楼、在下著大雪的夜里、在儿时破旧的小屋、在这好些年来,甚至在娘的墓前,我都衷心的祈求她能让我再见你一次面,就算我此刻便将死去,我也不会後悔。即便如此,我又该怎麽跟表少爷说这事呢?正当我踌躇著怎麽回答表少爷的问题时,予儿姊姊轻敲我们的房门。「欧阳少爷,替您送晚膳来了。」该说她来得正巧还是正不巧?我听见身旁表少爷低声叹了口气,「谢谢你,放里面就好。」晚膳过後,表少爷已经没有再问我这些事情了。他凭窗看著外头的风景,从房间的窗户可以看见江上的船灯,稀稀落落的分布在江面上,在微风飘送中能够听见渔人们唱著的船歌,断断续续的传进我的耳朵里。我听不出来他们究竟是在唱些什麽东西,但是开朗嘻笑的调子却是这麽轻快的。夜已深沉,柳叶般的牙月映在江心,有些许的朦胧了。唐旃 之 伍拾贰我端详著表少爷的侧脸,在月光的映照之下显得轮廓分明,那是一张有著坚强意志的面庞,我不禁想起他注视著我,信誓旦旦的说我永远是他的人的那个画面。「唐旃,明天一早咱们一块儿去游江吧!」表少爷忽然说道。「好......」虽然不明白他为什麽会忽然冒出这个提议,但是我还是答应。游江,我将视线再度投向波澜潾潾的江面。予儿姊姊在晚膳後不久将我们找了出去,「你们来得正好,今个晚上附近有小市集可以逛,小旃,你陪不陪我?」我望了一眼表少爷,他不置可否。「我陪你一块儿去吧!」最後我回答。这麽多年没有看见予儿了,我挺想跟她聊聊近况的。当下我就答应了她的要求。予儿的模样看来很高兴,说她想要先去换件衣服,然後我们直接在客栈门口碰面。「可别迟到了喔!」她离开前不忘提醒我,只是不知为何,予儿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表少爷一眼。大概是我看错了吧?表少爷说他想要休息一会儿,所以独自一个人待在房里,不打算参加这一次的市集。我依约定在客栈门口等待予儿姊姊的出现,晚风徐徐的吹来,宁静的夜晚有些凉快,那个跟娘和小宝一起说故事的夏夜也是一样这麽的凉爽吧!等了许久的时光,予儿姊姊一直都没有出现,也许是换衣服换得久了。不知道过了多久,还是没瞧见予儿姊姊。那些原本还在江上捕鱼的船只一一回航了,原本热闹的江面现在已经渐渐的冷清下来。予儿姊姊跑去哪里了呢?我还是回屋里面瞧瞧吧!予儿姊姊......可别发生什麽事才好。我转身回到客栈里面,大厅里面还剩下几个客人在那里閒聊嗑著瓜子小酌一番,但却也见不著予儿姊姊的身影。我直直上楼,迳自往和表少爷的那间房间走去。熟悉的声音自房间里面传来,我正觉得奇怪,慢慢走近,我听到了表少爷的声音,和......我仔细的聆听另外一个和表少爷对话的声音,女孩子的,不是予儿姊姊是谁?她不是跟我约好在客栈门口见面的吗?怎麽这个时候跑到房间里面来了?只听得予儿姊姊说道:「欧阳少爷,你觉得......我怎麽样?」「什麽?」表少爷冷淡的回答,「什麽怎麽样?」「哎哟!欧阳少爷真是爱装傻,自然就是......」予儿姊姊的笑声甜腻腻的,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我没听过她这样的笑声。她续道:「我第一眼看见欧阳少爷你,我就喜欢上你了。」予儿姊姊露骨的表白,听得我在外头心惊胆跳的。这是什麽情况?怎麽会这个样子?「哦?是吗?」表少爷还是一样不置可否。「欧阳少爷应该还没有家室吧?」「是没有。」「那......要不要和我......」里面的内容越说越不堪入耳,我也越听越不可置信。予儿姊姊......这就是我当初认识的予儿姊姊吗?那个常常笑我是笨蛋,却又关心我的一切的予儿姊姊。我觉得我有点站不住脚。「予儿姑娘,玩够了吧?我想你应该注意到我跟唐旃的关系了,那又为何要过来自讨没趣呢?」表少爷缓缓的说,直接点明我跟他之间的暧昧。「我不会趁唐旃不在的时候做出对不起他的事情,你请回吧!」他直接下达逐客令。表少爷,对你而言,我可以是这麽重要的人物吗?唐旃 之 伍拾参正当我沉浸在这样奇妙的喜悦感里,房间里头的予儿姊姊忽然爆出了笑声:「哈哈!好个欧阳少爷,这样我小旃交给你我可放心啦!」事情一下子急转到完全不同的方向,我猜里面的表少爷应该也跟我是相同的错愕。予儿续道:「小旃这小子笨得很,笨就笨在他实在不知道变通,倘若一头栽下去了,就一辈子也爬不起来啦!」过了这麽多年,她始终觉得我很笨。不过她说的的确没错,我就是这样笨啊!所以我决计是无法忘了表少爷的。「告诉你也无妨,我听以前暖春楼的那些人说,小旃是被她娘卖进来的。如果是我,我可真要恨死了,可是小旃这个呆瓜,却又天天念著他娘,期盼著再度和她相遇。你看这麽笨的人要上哪里去找啊?」予儿将过去的事娓娓道来。原来她都知道,娘将我卖到暖春楼,予儿姊姊都是知道的。「怎麽会......?」表少爷诧异的声音很小声,但还是足以让站在门口的我听得明白。她再三提醒表少爷。「依我瞧啊!小旃这模样看来可真依赖你,所以你千万、绝对不可以弃他不顾,不然这麽小呆瓜一定会转不出来,就这样思念你一辈子。」予儿姊姊一付什麽都知道的样子,一句一句揭露我的心事。怎麽她竟如此的了解我呢?可是,如果表少爷是因为这样同情我所以才跟我继续在一起的话,那我......我又怎麽可能这麽自私?我怎麽可能会让表少爷在我身上浪费他的青春?我是想过这些的!表少爷是官家的公子,跟我这个平民百姓搆不著边的,更别说是像我这样,从花巷出来的小相公。明知如此,可是我......要我忘了表少爷,要我放开他的手,我却怎麽也做不到!我已经......无法再离开他了啊!「予儿姑娘,你告诉我这些,是为了什麽?」表少爷提出他的疑问。「没什麽,只是告诉你小旃在想些什麽而已,他不是个会把想法挂在嘴边上的人。」予儿姊姊说道,「还有啊!我现在可不叫予儿姑娘啦!人不会一辈子当姑娘,我现在是梁夫人了。」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充满了幸福,我几乎可以想像的到她现在脸上的表情是这麽的快乐。在暖春楼里,我从来没有看过她真正快乐的样子。虽然她的脸上常常带著笑,但我就是知道。「小旃一定还在楼下等我哩!我得走啦!你可别告诉他说我有来......」正在说话间,予儿姊姊忽然开门,迎面就碰见了站在走廊上的我。我们两个都被突如其来发生的事情吓了一跳。「唉哟!小旃......你怎麽......」予儿带著忙乱的笑,然後回头对著表少爷说道:「欧阳少爷,接下来就交给你啦!我可要去找我的平秋哥了呢!不赶快回去不行,他可要担心我了。」予儿匆忙道别,徒留下我跟表少爷两个人不知道该说些什麽好。予儿快步离开的背影有点雀跃,还可以听见她银铃般的笑声,跟随著她的脚步渐渐远去。「表少爷......我不是故意要偷听你们......」我想起方才予儿和表少爷说的那一番话,对於自己那时一时之间不信任予儿感到有些歉疚。「没关系,过来。」表少爷摆摆手要我走近,我在他身畔坐下。唐旃 之 伍拾肆「方才予儿姑娘......梁夫人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吗?」表少爷改口叫予儿姊姊梁夫人。梁夫人啊!这个称呼的确还满适合她的。我点头,脸上不禁红了一红。虽然说是不小心听见,但偷听到了总是事实。表少爷挑了挑眉,「那......她说的都是真的吗?」这样的涵盖实在是太广泛了!如果我点头,那不就是一并承认了娘的事、和我对表少爷的......娘她......她是把我卖去了暖春楼,可是我......想到这里,我不敢承认。予儿姊姊说的的确是事实,太实在太真实,让我就是没办法开口承认!「表少爷......」别要我点头啊!我带著恳求的味道,直视著表少爷的脸。这回表少爷一反常态没有追问,他轻摸著我的额头,就好像娘以前常常会这样安抚我一般。「唐旃啊......你放心吧!」温温热热的,他在我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如同抚摸。「?」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我会一辈子陪著你,让你就算嫌我烦也甩不掉我。」他笑道,宣布性的语气,跟在黄家大宅他说我是他的人的样子一模一样。「好啦!现在我们该做些什麽呢?是不是应该要好好的算算旧帐,比如说连我们两个的关系都无法回答的惩罚?」玩味的笑容,根本就不怀好意。我就知道表少爷肯定在记恨!在他把我推倒在床上之前,我真切的感受到这样的体认。予儿已经帮我们准备好小船了,「小旃,欧阳少爷,你们两个自个儿去玩吧!我就不陪啦!」临出发前,予儿就站在岸边跟我们道别。这是我第一次乘著小舟在江面上,狭长的船身在船夫划桨前进的动作之下左右摇摆,我们坐在船头,享受著凉风徐徐吹来的舒畅。表少爷的发香随著风飘到我的鼻间,似有似无的。船不大,但也可容纳两个人肩并肩的坐著,表少爷厚实肩膀靠著我的,我几乎可以从隔著衣衫的肌肤感受到他的暖意。微微侧头我看著他的脸,这些年来他又长高了,现在就连坐著也明显的比我高出一截,他成熟了,也较以前的那时候稳重许多,唯一不变的,应该就只有那霸道又具独占性的个性。这一点,我想他一辈子也不会改变。一辈子啊......我幻想起他白了鬓发的模样,也许留了胡子,脸上也慢慢有了像娘一样深深浅浅的刻痕,然後他的双眼却还是像现在依旧明亮,说不定他还会倔强的说不许我离开他!我轻轻的笑了,一定是这个样子的。表少爷就是这样的人。不过那个时候我也老了,搞不好会变成丑八怪也不一定。「笑什麽?」表少爷的声音从我身旁传来,他留意到我牵动的嘴角和不小心溢出的轻笑。「我在笑你大概七老八十了也是这个样子。」我这回倒是没有隐瞒。「反正你也离不得我,就等著我七老八十了再看看我是不是你想像中的那个模样。」表少爷咧嘴一笑,上扬的嘴角牵动著我的心。「唐旃啊!还好我找到你了。」我不明白他的这句话究竟是以什麽为出发点说的,不过我挺认同他的话。望著他的脸,背景忽然模糊了,我似乎想起了在那花园里面,他敛著眼帘,在白纸上静静写下「此情绵绵无绝期」的脸。唐旃 之 伍拾伍他就坐在我的旁边,和多年前一模一样。中间发生的风风雨雨好似不存在,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有摇桨的声音,宁静而有规律的缭绕。我感到幸福,不仅仅是因为表少爷就在身边的关系,也是因为那颗漂泊的心哪!似乎终於找到了可以停靠的地方。这样的幸福可以持续多久呢?我不敢想,不敢去想未来的事情。幸福总是不真实的,像场梦境一样。我揪了揪表少爷的袖摆,心里不明所以有种似乎一转眼醒来,就会回到娘那长满青草的坟前,屈膝著...... 想念著......就像常常停在娘墓碑旁的那只蝴蝶,缭缭绕绕的徘徊在回忆中。「怎麽了?是不是会冷?」表少爷伸过手,将我揪著他衣袖的手握在掌心。他的手好暖,热呼呼的。只是......「这样的天气怎麽会冷呢?」我笑道,虽然还是早晨,但阳光已经闪耀在江面上,暖洋洋的阳光和迎面而来的凉风,舒适非常。「啊!」表少爷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失笑。「你瞧我!跟你在一块儿还真会让人失神啊!」是我的关系吗?这跟我有什麽干系啊!「唐旃,你好瘦!好像又比之前更瘦了些。我记得你当初没像现在这样。」他搂了我的肩膀,撇著头沉思著。当初,表少爷指的是在黄府大宅子的时候吧?「你一定是没有好好吃饭,才会......」他忽然住口,脸上漾著奇怪的神情。我大概猜的出来表少爷忽然停口的原因,一股突如其来的心念,促使我开口:「我们家......一直都是很穷困的,就像你看到的那个样子。予儿姊姊说的其实没有错,娘她...她在我十一岁的时候,因为弟弟生了病需要银子,她才把我卖到暖春楼,可是我知道她是不得已的,她舍不得放开我的手,就连她要将我留在暖春楼她都是舍不得的!只是如果那个时候没有钱,弟弟他就......」我说话的声音开始急促起来,其实我也不懂为什麽我出於自然的想要替娘的这个决定找到合适的理由。表少爷摸著我的头,说话的声音彷若令人平静的良药:「我懂得的,你说的那些我都懂得。」我平缓情绪,续道:「回家之後的一阵子,找到了工作,替家里面赚取微薄的收入。唐宝也能好好的念书,我曾经想这样的日子也是很好的。只是後来娘染了肺病,得花点银子买补品,如果娘能够平平安安健康的活下去,我再辛苦也甘愿,可是娘她......」我娓娓的道出自从娘离开人世之後我再也不愿重提的往事,眼眶微热,酸涩的苦楚就顺著鼻腔蔓延开来。「娘她竟然......竟然丢下我跟弟弟,自己走了。我还记得她的身子挂在梁上,那天夜里,唐宝点了火熠子,我就发现她的脚、她的鞋子在我的眼前,身体慢慢变冷了、僵硬了......娘、娘她......」我说著,情绪激动。脸上热热的,是泪水吧!在唐宝面前,我不曾掉泪,我是坚强的,可是,有谁知道我是多麽的想念娘呢?我懊恼,为什麽我不能及早发现她的意图呢?娘去找爹了,带著她的回忆和她的爱。我猜我的泪水肯定止不住的。表少爷将我的头搂在他的胸膛,眼泪就这样濡湿了衣襟。唐旃 之 伍拾陆「娘又再次离开我了......可是这一次,我该上哪里去找她呢?我该如何才能回到她的身边?表少爷......我再也见不著我娘了!」在他的怀里,我放声大哭,唯有泪水才能冲刷掉我心中掩埋著的悲伤,也只有他,只有表少爷,我才能毫无顾忌的表现出最真实的自己。也许我一直在等著这一天,等著表少爷和我再度相遇,等著我能够对他细说我心中压抑的一切。能不能说我等你好久了?能不能说你终於找到我了?表少爷没有说话,只是让我哭泣。别说话比较好,也别看我现在的脸庞。现在的我的脸,一定会让你心碎的。在予儿的客栈里面待了两天,她会在閒暇的时候过来找我和表少爷聊聊天,我们聊了许多她在暖春楼以及後来遇上她现在的丈夫梁大哥的那些事情,「平秋哥啊!是我後来在外出进庙里参拜的时候遇上的,他知道了我的身分,也没嫌弃,反而信誓旦旦的说他一定会替我赎身。他是个老实人,傻里傻气的!还真捧了银子要刘嬷嬷放我跟他一起走,不过多亏有了他,我才能离开暖春楼。」予儿将认识梁大哥的经过跟我们交代了,「所以我就没能等你啦!等你这傻小子来接我要等到什麽时候?姊姊我早就已经跟这傻大哥走啦!」「一个傻小子、一个傻大哥,梁夫人身边老实人还真不少。」经过予儿上次这麽一搅和,表少爷待她的态度也亲腻许多,不像之前一开始认识的时候这般冷冰冰的生疏。「呵呵......说的没错。不过我就是欣赏这老实模样。」临行的前一天晚上,予儿找了她的丈夫和我们同桌吃饭,好友重聚分外的珍惜相聚的时光,只是我们彼此都还有各自的事情要做、也都有各自的生活,只好忍住离别的苦痛。我告诉予儿说我们即将离开的时候,她原本开朗的表情显得有些许落寞。可是总不可能永远待在这里,我一直想要把分离诠释成下一次相遇的起点。秋予楼的生意一直都还算不错,所以予儿的丈夫梁大哥也都没有什麽时间陪我们这些閒人,这次的用餐,是我们第一次与他同桌也是这次旅途中的最後一次。这回予儿亲自下厨烧了几道菜,香煎白鱼、甘炒小白菜、味卤腰子肉,还切了些牛肉蹄膀,打了几斤高梁好酒。「我赶紧烧几道比较拿手的菜给你吃,免得下次见你又是不知道什麽时候的事情了。」予儿将一道道的菜色端出来,笑吟吟的说道。「想你也没嚐过我的手艺,今天就让你赚到。」想想她说的也是。下次见面啊......真要说我也不知道究竟什麽时候能够再回到这个地方,再见予儿姊姊一面。对於她的用心,我有些感动。「接下来有打算上那儿去吗?」梁大哥开口问道,说话之间,他替予儿挟了些小菜放在她桌前的碟子里。「我们打算过了江,去我个朋友那儿走走,再来就回京城了。这趟出来纯粹是带著唐旃到处看看,免得他要无聊。」表少爷望了我一眼,眼中的那份温柔,我也可以从梁大哥看予儿的眼神里面发现得到。我怎麽可能会无聊呢?虽然说有表少爷陪著的确是件很有趣的事情,但真要严格说起来,感到无聊而想要到处走走磨时间的人应该是表少爷本人才对。唐旃 之 伍拾柒「那可真好!小旃,你要好好趁这个机会玩玩。」予儿微笑著点头,「像我,现在找到了要紧事要做,就没有时间玩啦!」她噘著嘴说,眼神却甜蜜的望著梁大哥。予儿是真的幸福的!望著他们两个,我挟了口白鱼,味道还真不错。梁大哥替我们找到了艘稍大的船,足以让我们两个舒适的休息,甚至还可以将表少爷的马一并运送至江的对岸。我们本来就没有什麽行李,所以不需要准备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予儿姊姊替我们想得很周到,根据他们的推测,从这里出发到对岸的目的地大概要花上两天的时间,所以这两天以来所需要的食物饮水,甚至被褥等等的东西她都已经帮我们是先打点好了。这趟旅程,也因为予儿姊姊的细心而更加舒适。我没想到要坐这麽久的船,又忆起表少爷那日说需要两日的行程,一问这才知道原来是因为第一天我们花了许多时间在走走停停的游玩上面,耗掉了不少时光的缘故。不过也是因为如此,我们才能够在江边遇上了予儿和梁大哥的客栈。予儿小心的帮我们把马牵上大船,缰绳牢牢的紧缚在船舱的後头,这艘船的设计好像就是可以携带牲口上船,所以表少爷的马虽然系在船舱後面,但却有个专用的围栏让它不至於跌落,除此之外,也有放置牧草和饮水的专用桶子。虽然我从来没有坐过这样大的船,但听表少爷说一般的船只是没有这样的设计,看来这艘船应该是予儿和梁大哥替我们特别找寻来的。一切准备妥当了,我们在江边话别,船缓缓的远离岸边,予儿拉起嗓子喊道:「小旃,当初你写给我的名字我都好好的留著,我不会忘记你的,你也别忘了我哟!有空要回来看看啊!」望著予儿和梁大哥两个人越来越小的身影,心里深刻的体验到人与人相聚与离别都只是必然的旅程,那我和表少爷呢?是不是六年前的离别是现在相聚的开端?是不是现在的相聚也意味著未来的离别?「想什麽?这麽入神?」表少爷拉著我走进船舱,他精明的发现到我的若有所思。「没什麽,只是忽然又要分离了,有点......」我提振精神,笑看他。「你真是多愁善感。」他在我身边坐下,手轻搭我的肩,望著窗外。「我发现你好像不太喜欢离别。」没错啊!我真害怕离别的场面。十一岁和娘在暖春楼离别、被赎身的时候和予儿姊姊离别、大雪的夜里和表少爷离别、油灯下望著娘的脚和她离别,再再都在我的心里刻下深浅的刀痕。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这个世界上没有离别。「不过你放心好了,我不会离开你的。」这句话表少爷早就已经说了不知多少次,但是这个时候再说出来,我忽然感到心里有种暖意。我回答的声音连我自己都听不太清楚,「说好的......」可别到时候食言了。他把玩著我的手,从指尖到掌心,没有任何一个部分遗漏。「怎麽仔细一看,你身上多了这麽多疤痕啊?」表少爷皱著眉,漂亮的唇线也抿成一条直线。手上有许多疤痕是早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没想到表少爷竟然还是发现了。这手上的疤痕多半是娘卧病的那段时间,我做了粗工受伤所留下来的吧!唐旃 之 伍拾捌「要工作自然会留下伤疤啊!」「不行不行!你以後可不能做这种会让自己受伤的工作了!你瞧瞧你的手,这麽多伤疤!一点也不好看。」他猛摇头,嘀咕著。我不禁失笑,为了赚取微薄的银两来填饱肚子,哪有还可以选择受不受伤的工作呢?对表少爷说这些,他也许不会懂得的吧?「嗯,好吧!我以後不会作这种工作了。」我顺从的应允他。表少爷也就高兴了。在江上航行的这两天,日子倒是挺舒适,予儿准备的虽然只有简单的乾粮,但也足够让我们俩和随船的船夫们饱餐。出门在外,虽然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也就将就点,吃习惯好东西的表少爷也了解这些,所以并没有抱怨些什麽。閒暇时间,表少爷就同我讲一些有关於他这些日子以来的琐事,或是他在京城里面的所见所闻。我听著,脑中架构著那对我来说很陌生又虚幻的世界。「爹要我赶著去京城真是一点意义也没有。我在那里其实也帮不上什麽忙,他老人家只是不放心我一个人住在表哥家,或是一个人在外面游荡而已。真要说来,在京城和跟表哥家一样,还不都是习字读书,爹老要我多念点书,还说以後考了试,当了官才会有出息。」表少爷想起他爹要他赶回京城的这件事,忍不住抱怨起来,想来他多半是想要多在外面玩几天,不想这麽早赶回去的缘故。「他老人家也想要你陪著的。」我说道,也许是因为如此吧。「自然是这样没错,只是我也想要陪你啊!就是因为他老不肯放人,我才会拖到现在才找到你!」他撇嘴,还是那付神态,跟那个......娃娃一模一样。我想起了我包袱中的那个被摔碎的娃娃。「应该差不多要到了才是。」表少爷引颈瞧盼了一会儿,发现岸边就在我们不远的前方,「唐旃,你瞧。我们这就要到了。」岸上的土地原来只是一条小小灰褐色的线,然後越来越大、越来越高,最後就连岸上的景物都清晰可见。我们没有琐碎的行李,下船跟我们当初上船一样快速。表少爷从船家手中牵过他的马,并多给了船家一些银两当作谢礼。那中年的船家头兴高采烈的接过,连声道谢。在船上待了两天,刚踏到陆地上的感觉实在不踏实,总觉得脚底浮晃晃的,我得紧紧抓住表少爷的衣袖才能够感到安心。表少爷知道我现在的感受,也没急著走,一直等到我感到舒服些他才动身。「好些了吗?」他上马,也拉著我一同坐上去。「咱们走吧!」上岸之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家衣铺买几件合穿的衣物。表少爷一开始市打算直接回京,自然没有想到会需要准备这麽多的衣衫,而我,则是想要准备也没有多少衣裳可以带著的。他替我挑了几套衣衫,白色的、青色的,加起来就好几件。我推辞,这麽多件衣裳我也穿不来,携带著也是不方便。「小宝有替我准备几件自己的衣服了,我穿旧衣裳就好。」「你看你这衣衫,该换件新的才是!」表少爷执意要我换件新的。在我和他各自的坚持之下,两个人也就妥协,表少爷就只帮我挑一件新衣,是一件看起来很舒服的蓝色。他也替自己挑了件跟我同色系的衫子,只是他比我高,衫子也比我的这件大上好些。我们两个换上新衣裳之後,第二件事情就是找家客栈好好的吃顿饭。这两天只吃乾粮,真是苦了表少爷,下了船,自然得慰劳他一番。我们在离江岸不远的地方找了间小客栈休息,叫了些下酒菜,不是为了填饱肚子,而是解馋。面对著那一桌的小菜,表少爷露出了重获新生的表情。我想对他来说,这些色香味俱全的佳肴,远胜过在船上的那些乾粮吧!唐旃 之 伍拾玖「嗯......从这里走大概半日的路程就到了,我那个朋友啊!真要算起来也应该是个亲家,他是表嫂的弟弟,个性挺好的,不像他那个母夜叉姊姊。我们有很多年没有见面了,刚好趁这个机会去探探他。」表少爷撇嘴说道。他所谓的表嫂想来应是指黄夫人了,表少爷对黄夫人还是一样没有好感。「这次去可不会碰上那母夜叉,倒是可以放心的玩!」我猜他想起了那天花园里的那巴掌。如果真要可以,我也不希望碰上黄夫人,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拿什麽面目来面对她。表少爷大概是瞧见了我低头思索的模样,「你别担心,我可不喜欢那母老虎,咱们这次去就是见见我那朋友,不会待久,也不会遇见她。」虽然表少爷再三保证黄夫人绝对不会出现在我们接下来要去的目的地,但是......「这是什麽情况啊?」表少爷不悦的嘀咕。半日下来的行程之後,我们人已经在张府的大宅子里,这是表少爷的好朋友家,也是黄夫人的娘家。我们没见到表少爷口中的好朋友,倒是很巧的遇上了黄夫人。这也许是我们平时不烧三柱好香的关系吧!「啊?阿幸,你来这......是来找家康的吧?还是......」黄夫人难掩错愕的表情,对於突如其来出现的表少爷,她自然作此想。家康应该就是黄夫人弟弟的名字,我依著黄夫人的话推测。「自然是来找家康的。」表少爷没好气的嘀咕,「不是来找他难道是来找你的吗?」这句话应该是他接下来很想要接的话,表少爷的确是说了,只是说话的音量只有在他身边的我才能听得明白。黄夫人套上笑脸,「这位是......」她将目光落在我身上,一时之间似乎没有认出我是谁。我有点害怕她的目光,不明所以我低下了头。「唐旃啊!表嫂,你应该还记得唐旃吧?」表少爷回答她的语气有点挑衅,他顺手将我搂进他的怀里,挑战的眼光直视著黄夫人。「唐旃......!?」虽然我没有看清楚黄夫人确实的表情,不过她语气中的惊讶却是显而易见。唐旃啊!我一直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啊!这句话不明所以的跳进我的脑海,我记起了若干年的黄夫人的那张脸。她咬牙愤恨的说著,我没有反驳也没有抵抗。如果可以让我选择,我倒很希望能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偷偷抬眼望向黄夫人,感觉脸上的伤口忽地隐隐作痛起来。「家康要到晚上才会回来,我看你...你们就稍待吧!小香,带欧阳少爷到厢房先歇歇。」黄夫人如此说道,眼神却别具深意的看著我的脸,说罢,她让那个小香姑娘带著表少爷和我穿过蜿蜒的曲径来到一间别致的厢房,宅子内的隔局跟当年的黄府有些相似,蜿蜒小径、庭园楼阁也相当幽静。小香姑娘送上茶水点心,「欧阳少爷,呃......唐少爷,请先暂时休息片刻。」她的声音甜腻腻的,跟当年予儿姊姊的声音有几分相似。她轻盈的退开,表少爷这才叹口气说道:「真是运气差到底啦!想明明绝对不可能会遇见的,没想到偏偏这麽倒楣。」他说话是真没有留情。「我看啊......咦?唐旃,你怎麽了?身体不舒服吗?」「啊?没什麽......我没事。」我想我应该是不自觉失神了,才会让表少爷发现我心不在焉。「你这几天老是失神,再这个样子我可要不高兴了。」表少爷不高兴的神情表现的很明白,他皱著眉头盯著我,看得我有些不自在,我总觉得他的眼神好似会将我的心事一一看穿。然後他哼了一声,迳自坐到桌边,百般聊赖的吃起桌上放置的小点心,「啧!好甜。」「表......表少爷,我们......可不可以先走......?」之所以会提出这样的提议,不仅仅是因为这里是黄夫人的娘家,我害怕黄夫人赶我出黄家的这件事情会意外曝光,我也......其实我是害怕黄夫人的,我怕看到黄夫人的那张脸。她当年说的的确没有错,不管动机如何,我都已经成为她与黄大爷之间的妨碍,她会恨我,我一点都不意外,说得清楚些,她是该恨我的。而如今,我又闯入了她的生命里面,黄夫人惊讶而且错愕的看著我,我被她的眼神看得无地自容。「嗯?」表少爷对我的提议显然觉得相当疑惑,他停下摆弄的小点心的手,「是因为那个母老虎的关系吗?不要紧的,总之我在这里她也动不了你,暂且等家康回来,好不好?」他这麽说,我没有理由说不好。表少爷的好朋友家康少爷一直到夜深了他才推门进到我们所在的小厢房里,「阿幸,真是稀客,我还以为你老早忘记我这个朋友了哩!」那个家康少爷熟络的伸出拳头轻搥表少爷的肩膀,模样挺像是老朋友般。「你倒也过得不错嘛!瞧你这个样子......」表少爷爽朗的笑道,模样像个小孩子一样。「先别说这个,关於你的那只逃跑的小白兔啊......我先告诉你,这可不是我办事不力,你给的线索实在太少啦!我将所有的可能都查过了,差点翻遍了全世界,就是找不著你那只小白兔。」家康少爷耸肩说道,愁眉苦脸的。小白兔?我带著疑惑的表情望著表少爷和家康少爷两个人。「找我的小白兔,要真依赖你的话我大概一辈子也找不到他了吧!现在用不著你啦!我已经找到他了。」表少爷的表情看来非常的高兴,他的嘴角微微的上扬,露出了珍惜万分的笑容。「喔喔!你找到逃脱的小白兔啦!」家康少爷也感染了表少爷开心的神情,他用力的击掌大笑,「太好太好,我一定要看看让欧阳家少爷失魂落魄、找了这麽久的小白兔是长得是圆是扁,什麽模样!」唐旃 之 陆拾表少爷瞟了他一眼,斥道:「什麽失魂落魄?我什麽时候失魂落魄了!你可别乱说。」「可是你不是......」坐回椅子上,表少爷耸肩,佯装一付感叹的模样。「要是你更有能力一点,早点帮我找到,我可能会快乐一些啊!」「我还不够卖力啊!我差点连家当都卖给你了欸!还嫌咧,小心我想办法把你的小白兔抢过来。」家康少爷夸张的大声嚷嚷,撂下狠话的他表情是笑著的。「谅你也不敢,我也不可能会让给你的。」表少爷忽然一把揪住我的手,将我拉进他的怀里,我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无法反应。「你跟以前还是一样霸道嘛!小白兔还真可怜......等、等一下,你的小白兔,该不会是......」一反嘻嘻哈哈的态度,家康少爷直瞪著跌倒在表少爷怀里的我,表情跟我是一样的错愕。「就是他啊!唐旃。」简单的介绍,理所当然的。小白兔,表少爷和家康少爷口中所说的小白兔,是指......我?「等一下!搞错了吧?阿幸,你没跟我说你的小白兔是男的啊?」颤抖的手指著我,我猜家康少爷的思考需要好一段时间好好冷静一下。「我没跟你说他是男的吗?」恍然大悟的神情,似乎是理解了家康少爷为什麽会这麽吃惊。「你才没有跟我说这种事情呢!」家康少爷的反应一直都夸张得有趣。「但我也没有跟你说他是女的啊!」表少爷立刻反将他一军。「谁想得到这种事啊?而且......」他将我从头到脚瞧了一遍,也许是我仍在错愕之中,也许是家康少爷的表现实在令人觉得有趣,我并没有太大的反感。「好吧!我承认你的小白兔是挺可爱的啦!不过你也早该告诉我才对,害我花了这麽长的时间找一个不存在的姑娘,实在是累煞人了。」家康少爷也在桌边坐下,替自己倒了杯茶。表少爷抢过他的杯子,「所以才花了这麽久的时间都找不到啊?那我找你帮忙真是一点用处也没有。」「这麽说真是一点都不知道感恩!就算我没帮你找到好了,不过没有功劳毕竟也有苦劳啊!想我这些年来为了你和你的小白兔忙碌奔走,还不都是你一开始没有讲清楚,我才会浪费这麽多的时间。」「小白兔你可得评评理啊!世界上哪有这麽霸道的人?」家康少爷将争执的标的转移到我身上。「你少招惹他。」我没有加入他们的争执之中,静静看著他们两个,或许我是在笑了。难道家康少爷帮表少爷寻了我这麽多年吗?我看了看表少爷,再看看坐在对面的家康少爷,虽然两个人的表情有些嗔怒,但是却是如此可亲。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麽好,表少爷啊!他为了要找到离开黄府的我,不知道费尽了多少的心思,家康少爷也是,这让我又怎麽舍得再离开他呢?就算我想离开他,我的心,也再也走不掉了。表少爷直接挑明了说他来这里找家康少爷只是为了告诉他说他已经找到我,既然黄夫人现在人在娘家,他也不愿意多待,所以决定明天一早就要启程。家康少爷还煞有其事的像我徵询能不能借用表少爷几个时辰,我当然不可能拒绝,只是表少爷忍不住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我只想要陪你。」他是这麽说的,不过即使如此,他还是跟家康少爷两个人离开厢房。从厢房的窗户可以看见夏天的星空,虫鸣从树丛之间传来,各种不同的声音互相交叠著,时快时慢、时而大声时而小声,温柔得好像是在静谧的夜里,对著月牙唱歌一般。在这个陌生的宅子里、这个陌生的地方,我想起了这些年来的生活,跟著娘和弟弟,在十一岁之前还未被切割开来的人生一样,三个人过著快乐的生活,也许是穷了,但是依旧过得很快乐。不在身边的表少爷,就像掏空般在我心里留下一个大洞,然而如今表少爷确确实实的在我身旁了,而娘的离开和离开弟弟所有的遗憾,却是永远无法填补的空洞。这些年来,表少爷是过著怎麽样的生活呢?是不是就像我所了解的这样,不断的寻找著,音讯杳然的我和失落的过去,相较之下的我呢?差别是在於我从来不敢奢求有一天会再跟表少爷重逢,还是表少爷从来不愿意让我们的离别成为真实的缘故?我似乎看见了表少爷坐在桌前翻找著,当他看见了唐宝的名字,漆黑的眼瞳中闪耀出期待的神情,彷佛在想像著我与他再度相遇的片段,在他前往我们的小屋之前是什麽样子的呢?心情是雀跃的,带著忐忑......心里也许早就已经想著如果我出现在他的面前他该说些什麽话,「你可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吗?」这句话也许早就已经在心里反覆千百回了吧?在你寻我千百度之後,我还能够再欠你更多吗?敲门声,在夜里响了起来。是表少爷吗?我将视线拉落至门边。糊著绘有花鸟图案的宣纸的门被推了开来。「表少......」我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即使说完了也没有用。进来的人不是表少爷。唐旃 之 陆拾壹那人进到厢房里面,随收关上了身後的门,「唐旃,没想到真的是你。」冷冷的语调,我在离开黄府之前听过的,那是黄夫人的声音。她在桌子前面坐下,是昨天表少爷坐的那个位置。「黄夫人......」「你一而再再而三想要扰乱我的生活,到底有什麽企图?」黄夫人开门见山的问。摇头,我怎麽可能会想要扰乱黄夫人的生活呢?对他、对我、对表少爷来说,三个人会碰在一起完全是预料之外的事情,扰乱与企图的辞汇几乎是没有任何根据的。在我摇了头之後,我发觉自己似乎有点意会到黄夫人的意思了。「黄夫人,请你放心,我无意扰乱你的生活。以前的那些事情,我也未曾跟表少爷提过任何一个字,现在不会提,以後也不会提。」黄夫人担心的是这个吧!在多年前她在我脸上留下伤痕,将我赶出黄府,让我跟表少爷两个人一别多年的那件事。黄夫人见我一语道破她所想的事情,表情有点奇怪,虽说如此,她还是没有否认。「我怎麽知道,你一定会......」「如果我真的不愿意守住这件事情,一开始我就不会隐瞒了。」我已经不是多年前跪在黄夫人脚跟前的那个唐旃的,如今,面对她,或许我能够勇敢的捍卫我自己所追求的幸福。我的改变是不是让她有些意外?从她的脸色我得到这样的结论。「我不相信你。那一天我毁你容、将你赶出黄府,我不相信你不会恨!像你这种在红尘之中打滚过的男人,还能够像一般的人过著平凡的生活吗?」她狐疑的看著我,口中说的是我早就已经刻意遗忘的过去。红尘中打滚过的男人,因为这样所以不能够得到幸福吗?因为这样所以不能够平凡的过著往後的人生吗?那予儿姊姊呢?她的幸福、她的平凡、她的一切都是我被幸福蒙蔽所看到的假象吗?「那都过去了,黄夫人......现在的我只想好好的过日子,跟著表少爷两个人......」我低著头,想来我现在的愿望是如此的渺小啊!「你能吗?你是男人啊!跟阿幸两个男人能够过著什麽样的好日子呢?你还是一直在破坏别人的生活,阿幸以後会娶妻生子,会过著正常男人的生活,就像我的夫君黄大爷一样。」不!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破坏别人的生活。更别说是破坏表少爷的生活了......我只是想平平淡淡的......「我劝你还是多点自知之明,你这种人根本不配。放过阿幸、放过全部的人,对你对大家都有好处。还是说你想要得到什麽?钱?权力?还是什麽?你以为诱惑了阿幸,就可以得到一切吗?就如同当年你计谋诱惑黄大爷一样。」诱惑?不,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诱惑任何人,回想起从前在水蓝色的房间里、在冰冷阴暗的地牢中所发生的种种,如果说这样的改变都是因为我「诱惑」了谁,我倒希望自己不曾具备这样的能力。「我从来没有诱惑黄大爷......」我无力的说道,如同我无力的反抗。「表少爷也是,我并不想从他那里得到什麽东西......」「那为什麽你还要出现在阿幸的面前呢?唐旃啊唐旃!你不过是一个卑贱的相公,还真以为你可以手握一切吗?你是什麽东西,就凭你?肮脏的家伙,你的心跟你脸上的疤一样丑陋。」黄夫人愤怒的目光一刀一刀切割著我,不知为何让我感到不寒而栗。我顿时感到无言以对,对於她的指控,我只能选择沉默。「错了吧?」熟悉的声音打断了黄夫人,那扇绘著花鸟图案的门又再度被打开,出声的那个人没有进来,只是依凭在门框边,冷冷的看著房间内的我们。他先从黄夫人身上将目光移至到我的身上,然後又放回黄夫人那里。他的表情......不,他的脸上根本看不出表情,那是一张冷然的脸,我已经很久没有从表少爷的脸上看到那种表情了。「阿幸......」「表......表少爷。」我喊表少爷的声音几乎跟黄夫人叫他名字的声音重叠,都有著错愕的意味。「表嫂,你说这些话是什麽意思呢?」虽然表少爷套上笑容,但他的模样还是一点笑意也没有。「我满想知道的呢!」表少爷的身後站著家康少爷,夹在好朋友与姊姊中间,他的神情充满了尴尬。「阿幸,你听我说。唐旃不是什麽好东西,他接近你,只是为了......」黄夫人的指头指著我的脸。「表嫂,唐旃是怎麽样的人我相信我一定比你还要了解,而且这次是我去找到他,要他跟我一起回来的,这麽说来,图谋不轨的人是我罗?」表少爷说话还是一样句句带刺,很像是那天在花园里,他对著黄夫人说的那些话一样。「先别说这个,听到你的话之後,我才明白......」表少爷慢慢的踱步到桌前,在黄夫人面前停下,低头看著黄夫人瞬息万变的神情,「原来唐旃胆敢丢下我离我而去,全部都是因为你的关系啊!」他果然是听见了,而且......非常的在意。唐旃 之 陆拾贰「那是因为......」「表嫂,过去的事情我不怪你,虽然你趁我不在将我心爱的人赶出去,又毁了他的脸,但是念在你是表哥的夫人,我不跟你计较这些,但是呢......事隔这麽久了,你却要再提起这些事情,还一而再再而三的羞辱唐旃,对我来说这可是非常令我在意的事情。」他扬著嘴角,唇边溢著毛骨悚然的笑容。「唐旃他是男的!而且他还是......他还是个相公啊!」黄夫人尖声说道。挑眉,这是表少爷不予置评的表现。「那又怎麽样?跟他在一起的人是我又不是你,需要你替我操这个心吗?」黄夫人顿时语塞,我几乎要听见她咬牙的声音。「表少爷,这没什麽事的......」我想要打破这样的僵局。「你也是!还想要瞒我,脸上的伤、离开黄府。」他忽然转过身子望定我,音调一下子提高了,听得出来他的不满,「唐旃,你还一个字也不肯告诉我?你当我一辈子也不可能发现吗?」「表少爷,我......」我只想息事宁人,好不容易能够在一起,一定要挖以前的那些疮疤麽?解释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表少爷的神情是这样的愤怒。我想他定是很生气,我对於他的隐瞒,如今却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让他了然。「你别生气,我可以解释。」我低声恳求他。「闭嘴!唐旃。」表少爷的怒气已经延烧到无法阻止的地步了,至少......目前的我没有办法阻止。我忍不住将求助的视线投射到家康少爷身上。只见家康少爷皱著眉,一来也是为了这件事情让他感到棘手,二来,他也许觉得想要阻止盛怒之下的表少爷的确是一件困难事。「好了,阿幸。」他终於出声,走近表少爷的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姊姊,你先回去吧!」家康少爷比比门口,跟表少爷一般不容反驳的语气。黄夫人趁这个机会离开房间,表少爷的出现在她的意料之外。「家康,你想跟我作对?」表少爷显然对家康少爷支开黄夫人的事情感到生气,他责怪的看著家康少爷。「我才不想跟你作对,只是你这个样子,吓著小白兔了。」家康少爷安慰似的摸著我的头,却引来表少爷更多的不满。「拿开你的手。」表少爷瞪视著家康少爷。「占有欲真强!」虽然如此嘀咕著,家康少爷还是乖乖收回手,「不过说真的,阿幸,她毕竟我姊姊,能不能就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再追究这件事?」家康少爷目不转睛的看著表少爷面无表情的脸,最後终於叹口气:「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或许很困难,相对的如果换成是我,我也不一定会原谅她......只是,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或许是个不情之请,这件事的确是她过分了,虽然如此,我还是希望......」「你明知道,却还要我原谅她?你知不知道就因为她无聊的想法和嫉妒心,我花了多少时间去弥补这个错误?我找了唐旃多久你是知道的,即使如此,你还是希望我原谅她?」这个时候的表少爷用著忿忿不平的声音叙述著我不知道的心情,我的心鼓动著,为著的是那份表少爷对於我的思念。「表少爷!」满溢的某种情绪支持著我,拉住表少爷的衣袖,靠近他身边,我可以听见他因为愤怒而急促的呼吸。「我......我也请求你,不要生气了。一切都是我的不好,是我不该瞒你......」「唐旃!你在说什麽?」表少爷倏的拍桌站起,紧蹙著眉头,「你真是......」我望定表少爷,不曾移动半分。我只是不希望过去的事情又再度引起不必要的恩怨,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伤疤也会有痊愈的一天。只是,如果说要我再选择一次呢?我会决定将那一夜黄夫人将我驱逐出黄府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表少爷吗?还是就像现在这个样子,却引来表少爷无比的愤怒?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明白表少爷现在的怒气是因为黄夫人的话和举动,也是因为我欺瞒了他,我无从弥补,只好请求他的原谅。僵持似的,他的脸逐渐软化,最後重重的叹了口气:「我该拿你怎麽办才好呢?」家康少爷见表少爷已经不再追究,便趁机先行告辞。「转告她,不要让我发现有下一次,你应该知道我的脾气。」表少爷的警告,家康少爷也爽快的回应了。「我再清楚不过。」接下来的一整个晚上的空档,表少爷都没有再说什麽话,他只是要我赶紧休息,说是明天一大早就得上路。而他自己则是什麽也没有说明,早早上床睡了。一整夜他都在床上辗转难眠,翻来覆去怎麽也睡不著,有时候他会发出像是叹息似的声音,凝重带著忧虑,没两下就起身察看天色,任谁都知道他在等待天明。表少爷的举动也许跟家康少爷找他出去谈的事情有关,但我猜不出是什麽样的事情。我在表少爷身边也没能睡去,阖著眼只是不希望表少爷担心。最後他终於不再反覆起身,我感觉他的手轻轻的抚过我的额头,还有他离开床上的细碎声响。唐旃 之 陆拾参睁眼,透著淡淡的月光我看见他坐在桌前,脸上挂著的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落寞神情。「表少爷......」也许是那神情太寂寞了,让我忍不住出声唤他。我不想要看到表少爷的脸上有这样的表情,那会让我的心脏隐隐作痛。「唐旃?怎麽不睡呢?是我吵醒你了?」表少爷见我醒著,立刻换上笑容,只是那枚笑脸,反而更寂寞。「不,是我睡得不太好。」我轻描淡写的说,然後慢慢的在表少爷身边坐下。「不多休息的话会很累的喔!」触碰著脸上伤疤,心里也许想著其他的事,因为他的脸庞是多麽的......「我没事。」倒了杯茶给表少爷,茶水是冷的,嚐起来的味道会不会苦涩呢?他没有接过茶杯,反而握住我端过茶的手,以往他的手都是比我温暖的,但这次却出乎意料的冰凉。一瞬间我忽然有种如果能永远这样平平淡淡的与表少爷过著生活也很不错的想法,我们静静的等待天明。家康少爷在天亮之後来到厢房,我已经将表少爷和我两个人的行李整理好了,再一次体会到其实行李简单也是一件不错的事,虽然表少爷之前不这麽想,他老认为只带一些些东西旅途实在不方便。「阿幸,马匹已经帮你准备好,随时可以出发。」家康少爷体贴的将表少爷的坐骑喂饱,也准备了些路上所需的食物饮水以及小东西。表少爷急欲动身,他没多做停留就离开厢房。我在表少爷离开厢房之後,找了机会悄声对家康少爷耳语:「家康少爷,我能不能......」我心里明白我的请求是尽量别让表少爷知道比较好,因为就连家康少爷听见了都不可思议而且相当错愕。「小白兔,你这是疯了不成?」「拜托你,家康少爷。」在我的恳求之下,家康少爷实在拗不过,他替我跟表少爷找了个理由,又找来当初替我们带路的小香姑娘。「你最好快去快回,不然你们家少爷找不著小白兔,可要把我给宰了。」事情就该有个合理的解决,为此,我在小香姑娘的带路之下来到的黄夫人的门前。同时也基於男女授受不亲的立场,我只站在黄夫人的房门口。「黄夫人,很抱歉打扰你了。」我开口,听见从房间里面传来吸气的声音。昨夜我已经思考了许久,不管黄夫人愿不愿意听我说,我都希望能把我的想法说出来。「有些事情我想我非得亲口跟你解释不可。许多年前,黄大爷的那些事......不管怎麽说都是我的不好,责任是在我的身上,我必须向你道歉。只是,我一定要向你说明,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从表少爷身上得到什麽东西、什麽好处。」我深呼吸,一口气将想法一次说出来。「对我来说,表少爷不是什麽有钱人家的公子,也不是大官的独生子,他就只是表少爷而已,这麽单纯。我不奢求什麽,只是想跟他在一起啊!就陪著他,直到他对我厌倦了、腻了,直到他开口要我离开,否则我都想要待在他的身边,这样难道太超过了吗?难道这麽简单的幸福我也不配拥有吗?我无意打扰表少爷的人生,只要他希望我都愿意陪他,不论要我付出多大的代价都是一样的。」房内静悄无声,我不确定黄夫人是不是真的听到我说的。就当她听到了吧!因为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选择除此之外更积极的做法。小香姑娘对於我主动前来找寻黄夫人的这个举动感到诧异,昨天黄夫人的那件事也同样传遍了张府大小上下,也难怪小香姑娘会难掩疑惑。「我也不知道为什麽,也许这麽做我会比较宽心吧!」我如此回答小香姑娘的疑问。说不上来为何,但真如同我所说,心中有块大石放下了,那是悬宕了多年的心事啊!我在小香姑娘的带领之下回到表少爷身边,他没有对我的去向多做询问,我猜想那是因为家康少爷给了他一个很合理的藉口。「赶紧回去确认一下吧!也许那是误传也不一定。」家康少爷在临行前这麽跟表少爷说。「我知道,你好好保重。」两个人握手道别,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感觉。「我一直都很保重的,小白兔也好好保重啊!」家康少爷自始至终都是笑著送我们离开,但藏在笑容後面的凝重气氛跟表少爷却是一样的。一连赶了好几天的路,京城离我们越来越近,再不过一日路程,就可以看到城边石灰色的城墙了,只是越接近京城,一种奇怪的气氛就越浓厚。那是一种弥漫在空气中的焦躁,令人神经紧绷。每个人都不时纷纷交头接耳,神色匆匆。「城里面的人都是这样的吗?」我忍不住询问表少爷,从他的表情可以得知他也感到这样的情况不对劲,带著略为凝重的神情。我猜想这或许跟家康少爷说的那些话有关。午时,我们在离京城约半日日程的城郊找了间小茶馆打尖,叫了几样酒菜面食,我也顺道向店小二打听看看城里的消息。这样的紧张感实在不对头,我心里按捺不住这样的讨厌感觉。唐旃 之 陆拾肆「客倌,您老打外乡来的是吧?长途跋涉大概是不知道了,皇帝老爷前天驾崩啦!四皇子昨个儿一早率朝臣直奔金銮殿上,在文武百官簇拥之下登基。」今天一整个早上所感觉到的奇怪气氛就是这个吗?前天驾崩......那是在我和表少爷赶往京城的途中啊!难道家康少爷说的是皇上病危的消息吗?只见表少爷忽地一个拍桌,皱眉喝道:「太子呢?不是有太子吗?怎麽是四皇子登金銮殿呢?」朝野之事我不是很了解,不过看表少爷这气愤的样子,可见得这事态非同小可。我记得他曾说他爹在朝廷辅佐太子,如今登基的是四皇子而不是太子,看来似乎不对头。店小二被表少爷的举动吓了一跳,一下子不敢再说,我伸手按住表少爷的肩头,希望他能稍微克制一下。「小二哥,您请继续说吧!」他怯怯的看了表少爷一眼,这才又道:「四皇子登基之後,第一件事情就是下令排除异己,凡是当初没有支持他或是反对他的,他就一一除掉......从昨个儿从一大早开始就已经抄了好多大官的宅邸。」我偷偷瞄了一眼表少爷的表情,他的脸色死白,非常难看。「就连黄天云黄大人家里也被抄空啦!总之只要是当初没力挺他的,尤其是......尤其是护太子的那帮人众,全都......」黄天云黄大人,这不是黄大爷吗?家里被抄空......我想起偌大宅门前的「黄府」牌匾,和花园里的小阁楼。「誓死护卫太子的欧阳大人,昨天在金銮殿上就当著文武百官的面指著新皇帝大骂他......呃,大逆不道。」他紧张的看了看四周,发现没有人注意他,这才小心的说。「新皇帝可是龙颜大怒,安了一个意图谋反的罪名,下令将欧阳大人一家满门抄斩啊!」表少爷倏地站起身子,紧握的拳头在颤抖著,指尖都泛白了。我握住他的手。「他抄了欧阳宅邸,欧阳大人一家全入了死牢,凡是宅子里姓欧阳的人一个也没放过,後来一清点人数,发现欧阳大人的公子不见了,现在大骑侍队翻了城里的每个角落就是要找到他。」事态严重!欧阳大人的公子,就是我眼前这个情绪即将失控的表少爷啊!「小哥,谢谢您啦!我们得先赶路去。」向店小二道了谢,为了弥补我们叫了酒菜未上桌就先离开的损失,我从表少爷的钱袋里掏出足额的银子交给小二,匆匆忙忙的拉了表少爷就走。表少爷待我们已经离开小店好一段距离,这才发作:「该死的小狗贼!」他忿忿的咬牙,我可以感受到他内心波涛汹涌,被关进死牢、即将行斩的全都是他的亲人啊!要他怎麽不愤怒?怎麽不悲恨?我不知道怎麽去安慰他,那是无论怎麽安慰也平复不得的痛。「表少爷,咱们先避避风头吧!如今城里几乎动用的大量侍卫在找你。」我低声说道,如今只有先观看情势再行定论。「找我?哼!我欧阳幸就站在这里,谁要来抓我领赏尽管来!」我战战兢兢的担心著他的安危,他却一点也不在意。「你在说什麽笑话啊?」我有点恼他这个样子。「难道你真觉得待在这里等死会比较好吗?」表少爷冷哼一声,「大家怕那狗贼,我可不怕!」他口中所指,想必就是四皇子了。见他这个样子,我实在拿他没辄,明明这麽担心他,他还这个样子!我一撇嘴,转身就从黑马上跃了下来。也不理会他,就往京城的反方向自行徒步离开。「唐旃,你上那儿去啊?」他见状,稍微慌了手脚。「走啊!」我毫不留情,生气的说:「最好远远离开你,省得让我看见你被他们抓到的样子还会心疼!」脚步丝毫没有停止,我离他驻马的地方越来越远。他一扯缰绳,随即跟上我:「唐旃!」「干什麽跟著我?你要送死,走错方向了!」我是真的生气了,气到连对他的礼数都一并省略。乾脆下马抓住我,让我想要移动半步也不能:「我知道了,我们走吧!爹的冤情,还得靠我帮他平反!」我们策马净捡些羊肠小径走,虽然我有其他的衣裳可以替换,但对表少爷来说是小了些,便花了点银子跟农稼人家买了套旧布衣衫让表少爷换上了,又在脸上抹了些泥水,十足乡下汉的模样。只是表少爷与生俱来那官少爷的气质是怎麽也掩饰不了,但也无可奈何。京城里面找不到表少爷的踪影,侍卫们开始扩大范围。事情并不像我们想像中这麽简单,这是新皇帝建立威信的好时机,他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一个逃掉的「死囚」。我们一路西行,此时在各大路口盘查的侍卫越来越多,想要通过也越来越困难。最後,乾脆弃马步行,找些需得徒步才有办法通过的小道,多少也避掉了些许拦路的卫兵。哪里才是安全的地方,我们根本就不晓得,只知道就是一路往前走。表少爷有时会陷入沉思,望著京城的方向,离京城越远,他回头望的次数就越多。唐旃 之 陆拾伍这夜,我们在山林间度过夜晚,很幸运的找到了一个隐匿在草丛间的山洞,我在洞口附近检查了一遍,发现并没有什麽动物曾经出没的痕迹,看来也不是冬眠动物的住所,山洞虽然不大,但是容纳两个人休息已是绰绰有馀。我捡了些树叶枯枝平铺在底下,便拉著表少爷进洞去。这洞口所在的位置藏在草丛里边,要不是我失足滑倒摔入草丛,可真不会发现有这麽一个洞口的存在,今晚应该可以稍微安稳的睡个觉了吧!我揉揉膝盖,有点疼。不过,说不定表面上看起来的坏事,实际上并不如想像中这麽坏也不一定。我失足滑倒不就是一个好例子吗?安顿表少爷睡下之後,我也倒在他的身侧,连日来的疲劳和精神轰炸已经让我精疲力竭,不消一下子,便沉沉睡去。我在半夜醒来,是忽然就惊醒的。最近老是这样,睡睡醒醒也没能图个安稳,我叹口气,往表少爷睡著的地方探去。空的?我吃了一惊,又再用手触摸搜寻。山洞非常漆黑,什麽也看不见,我只能靠著触觉去感受。没有人!我没弄错,是真的没有人!表少爷怎麽不见了呢?连忙坐起身,往洞口走去。月光下,他的身影靠在树干边,安静的。他见我走出山洞,便招手要我过去。「表少爷,你知道这样子是很危险的!」我虽然这样说他,但还是乖乖的走到他身边。他的脸在月光下,有著一种令人窒息的气质。「今天的月亮真是太漂亮了。」他拉住我的手,让我靠在他的怀里。「就是舍不得不去看他。」叹口气,偎在他的胸膛,静静听著他的心跳。我们什麽话也没说,他抬头看著皎洁的月光,而我则是看著映在他眼中,明亮的那两枚月亮。以後......以後还有没有机会这样子看月亮呢?一路漫无目的的逃亡,我不敢去想以後的事。「脚还痛著吗?」他低头望著我的膝盖,上面有一片淤血的痕迹,青青紫紫的。「不痛了,很快就会好。」没什麽外伤,淤血很快也就会退掉。他将视线放置到我的脸上。伸手抹去我脸上刻意沾上的泥水。「我就是想要看你原来的脸。」他说道,俯身吻了吻我的唇。「我舍不得离开你,舍不得不去看你啊!唐旃......」他在我的嘴边轻声的说道,魅惑似的。他雨点般的唇印落在我脸颊上的疤痕上面,密密麻麻得好像要把他吻去了。我闭上眼睛承受著他的爱,热切的回应著,贴近著他,享受著从他处传来温暖的体温,表少爷啊!我的爱......他卸除我两人中间的隔阂,一路从唇、颈项、胸膛向下吻著,我感到他下身的欲望正蓬勃的昂首挺立。一颗心,兴奋的狂跳颤抖。这次他是极尽温柔的,生怕把我碰碎似,我随著他的律动摇摆著,忘却没有明天的我们,明天会怎麽样......我好爱你呵!从我在暖春楼第一眼看见你,命运是不是就这样注定好了的?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像是计算好的,皇城似乎出动了大批侍卫,就是要把表少爷捉回去交差,大规模的搜山行动开始了,随时可见一批一批的卫兵在山路搜索盘查,我们的逃亡越来越困难,只道新皇爷是真想捉表少爷回城。这麽说其实并没有需要勘误的地方,只是我们殊不知道,无意留下的蛛丝马迹,早已经成为他们追缉的线索。搜捕网正一点一点往我们所在的位置收紧,然而我们却还像网里的金丝雀,浑然不知,尚还企图脱网而出。表少爷在忿怒的斥骂新皇爷的脸上,偶会出现忧虑的表情。我知道他会刻意想要掩饰这种不安,但是他轻如呼吸的叹息,频频望著京城方向的模样,要我怎麽不去发现呢?这几日我们在山里择路而行,喝山上流下的泉水,不会打猎,我们就摘野果充饥,所幸野果生长繁茂,一时之间也不会饿肚子。倒是表少爷吃不习惯也没有胃口,所以我摘给他的果子好几天下来也没吃多少。「表少爷,你再不吃些东西,身子会受不了的!」对我的劝,他也只是点头表示他听见了,摆在面前的果子却也是一动也不动。看著他这样,我只能叹气,什麽也不能说。「唐旃,」表少爷轻轻开口,「我想,你还是走吧!别再跟著我了。」他的声音里有浓浓的疲惫。我曾说过,我会一直陪著表少爷,直到他厌倦了,开口要我离开为止。只是,没想到这样的话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被说出来。「不,我不会走的,我会陪著你。」「你是笨蛋是不是?我叫你走啊!我已经对你感到厌烦了,快走!不要让我再看见你。」他将我重重推倒在地上,沙土只是让我原本就已经污秽不堪的衣裳更肮脏。我站起身,让自己回到表少爷的身边。「表少爷,别赶我走......求求你,除了你的身边,我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去了。我只想留在你身边。」我已经想不到,除了表少爷那里,天地之大有哪有我能容身的地方?唐旃 之 陆拾陆「在我身边一点也不好啊!你会被我牵累的......趁现在,快走吧!」他想的,我怎麽会不明白他的心思?「你要我走,要我去哪里呢?我唯一能去的地方,就只有这里啊!」我注视著表少爷略带痛苦的脸,寂寥的,我伸手抚平了他堆积皱折的眉心。无论如何,就算要我付出任何代价,我都不愿意再离开他!因为我已经......离不开他了!我们在山上走了几天,时时可以见官兵的踪迹,一小队一小队的搜索,同时也驻守在下山的每一个路口。我心知不妙,更加小心慎选前进的路,同时也谨慎的清理留下的任何可能成为线索的痕迹。沿著溪水边走是我们唯一的生存方式,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不必担心无水可喝,官兵们似乎也发觉到了这点,在溪水边也加派人手,使得我们取水饮用更加困难。因为如此,我们每天几乎没有什麽机会可以喝水,炽热的天气,乾渴的痛苦,血液浓度逐渐在体内上升。随著日子一天天过去,表少爷也越来越焦躁,他压抑的情绪已然逼近临界点。我从树林间窥伺著潺潺流水,直到确认没有任何人驻守在这里。「表少爷,这里似乎满安全的。」我们相偕从林间悄步走到溪水边,乾涩的喉咙正回应著溪水的呼唤。加快速度前进,然後掬了把水往嘴里送,冷冽的溪水让我们忘记了缺水的痛苦。洗了把脸,精神终於回复了一些,我不敢多做停留,赶忙取出这几日制成的竹筒,有了这竹筒,可以多少缓解无水可饮之苦。装好了水,我拉著表少爷就要回到树林间,空旷的溪水沿岸是很容易暴露行踪的,所以我不敢在这样的地方停留太久。才刚转身,就听见表少爷的惊呼声。「怎麽了......」我的话才出口,就看见表少爷跪坐在地上,脸上尽是痛苦的表情。他的小腿上插著一根数寸长的小竹箭,深入肉里,丝丝鲜血正从竹箭入肉的边缘缓缓留下,滴落在溪水边大小不一的石子上面。那些官兵们认定了我们会到溪边去取水饮用,於是在河岸设了机括,细细的线绳用河岸大小形状不一的石子来当掩护,一旦不慎误触,牵引的弹簧便会将小箭射出。事不容缓,我立即撑起表少爷的身子,让他的重量靠在我身上,一跛一拐的走回树林间。没想到在家里娘生病的那麽几年,训练出来半调子的搬运功夫竟会用在这样的节骨眼上,想起来我不禁苦笑。直到自认安全的地方,我让表少爷靠著树干坐下,伸手撕开他伤口附近的布料,检视著他被小箭射中的地方。「可能会有点痛,忍耐点。」我这样告诉他,握住小箭尚留在外面的部分,咬牙把它拔了出来。鲜血就随著小箭被拔出汨汨倾泄,在翠绿色的草地上染出了一朵朵鲜红色的花。我立即按压住他的伤口,以利止血。表少爷哼了一声,却没喊痛,但是从他苍白的脸色可以看得出来他所忍受的痛楚。见鲜血颜色艳红,想应是没有中毒迹象,不过我还是低下头去,就著他的伤口吮出好几口血,这才安心。方才用竹筒装的清水此时派上了用场,我用这清水帮他清洗了伤口,然後松开棉布腰带,替他包扎了。「还痛吗?」他摇摇头,忍耐著。「我们先找个地方躲一躲。」我扶著他站起,思考著接下来要走了路,一直待在这里不是办法,得找个地方让表少爷好好休息才行。「路口都有官兵,我看我们走草丛吧!」高如人身的芒草,或许是藏匿踪迹的好地方。「逃逃逃!我们还要逃多久?逃多远?」表少爷终於受不了而发作了,也许是因为疼痛,也许是因为多日来的压抑,他扬高了声音,颤抖的身子上是一张愤怒的脸。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不知道,我也不敢答腔。「我只能逃吗?我爹我娘在死牢里啊!说不定随时就要被斩首,而我却只能逃?混帐!」他奋力的搥打著树干,直到手上血迹斑斑了仍不自觉。「别这样!」我赶忙上前制止他,心疼的看著他破皮流血的手,腰带方才已经替他包扎了腿伤,只好从身上撕下一块布替他裹了手。「你不要这个样子......」轻声说道,我轻抚著他受伤的手,希望能抚平他受伤的心。「我不甘心,不甘心啊!唐旃。」紧握的拳头是一种无言的控诉:「我们欧阳家世代为官,自始至终对朝廷牺牲奉献,忠於皇上,尽心辅佐太子,为什麽皇上驾崩,那狗贼竟率朝中大臣罢黜太子?还冠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给我爹?意图谋反?哈哈......意图谋反!」表少爷悲愤的说道。「所以你不能被抓到,你不能死啊!如果你死了,谁来替你的家人申冤?如果你死了,那我......」我几乎哽咽。「唐旃......」他还待说什麽......「刚才好像有听到什麽声音,这里!附近搜搜......快!」有人吆喝著,不属於我们俩任何一个的声音。我大惊,拉了表少爷在芒草丛里面躲了起来。才刚藏好身子,就看见几个官兵提刀而至,在附近搜索。唐旃 之 陆拾柒摒住声息不敢动弹,官兵们向芒草丛挥砍的刀好几次都差点招呼在我的身上。「奇怪?这小子到底藏那儿去了!」「报告!河边的机括被动过了,还有血迹!」「一定在这附近,快搜!」我们躲在草丛中,悄悄抬眼看著外面的动静,只听得那带头的队长自言自语:「逃那儿去呢?欧阳家也就剩这个小子啦!」这时身边的表少爷忽然颤动了一下,显然是因为那队长的话,他说的那些话实在模拟两可,对於欧阳老爷他们的死活也没说清楚,担心家人安危的表少爷自然会往他害怕的结果想。我悄悄伸手过去,想安抚他,希望他能先按捺住情绪。「那边有动静,瞧瞧去!」那些官兵已经看见草丛里面不寻常的动静了。眼看著搜索的官兵慢慢逼近,我的心跳越来越快。绝对不能让表少爷被他们发现!心下打定了主意,我握住表少爷的手紧了一紧,没有看他,只是自言自语般悄声说道:「我不会有事的,找到机会就快走。」然後我终於放开手,头也不回的尽量远离他。我刻意笨拙的拨弄著草丛,让自己的行踪一目了然。果然如我所料,那些官兵的注意力立刻跟随著我的移动方向,不一下子,我就从草丛里边被拖了出来。「官爷......有什麽事吗?」我嘿嘿笑道,一付恐惧的脸倒也不全然是装出来的。「你在那里做什麽?」见我不是他们要找的人,那队长的表情有些兴趣索然。「我...我们家的大黄狗跑不见啦!正在找他,你们就把我抓出来。」我随便编了一个理由。「官爷,你要有看见大黄,可不可以帮我抓住他?」刻意佯装庄稼人家的憨然神态。那队长一脸「你在说什麽荒唐话」的皱了皱眉头,「你住在附近?」他又问道。「是...是...」「咦?我记得这附近没有住家啊?你是住在那里呀?」队长挑著嘴角,紧紧的盯著我。「我...我住在......」正想著怎麽回答。「报告,我们在草丛里找到这个。」一个小兵提了件物事送到队长面前。我一看差点没昏倒,这是我的包袱,方才我在草丛移动的时候,丢在半途的。队长见我的表情,已七八成打定这包袱是我的。「你不是说你住在附近吗?出来找大黄狗还得带包袱啊?」他笑著问我,瞎了眼的人都知道那笑容不怀好意。我咬咬唇,露出一脸被识破的样子,「官爷,我老实告诉你吧!我是翘家逃出来的,我娘实在太慓悍啦!老是要我种菜养鸡,受不了,所以......官爷,您大人大量别把我送回去啊!」娘啊!孩儿对不起您啦!「慓悍啊?」队长刹有其事的点点头。我不禁咂舌,立即明白言多必失的道理。一般乡下的庄稼汉那里会用这种形容词呢?「打开看!」一声令下,那小兵便拆开包袱。我自然知道里面有些什麽东西,没有任何人比我更清楚。暗叫不妙,那小兵已将搜出的东西交至队长手里。两张泛黄了的纸,予儿写的那张「唐旃是笨蛋」倒还好,可另外一张......「欧阳幸,唐旃?你的那只大黄狗,是叫欧阳幸,还是叫唐旃哪?」他依旧笑著,但我已经没有心思去注意了。我明白事迹败露,立刻大喊:「表少爷,他们不会对我怎麽样的,你快逃。」只是在我大声喊叫的当头,我望的不是表少爷所在的草丛,而是与草丛反方向的树林。「快追!」队长立即下令,众多官兵往树林方向追去。偷偷用眼角馀光往草丛望,轻微的颤动逐渐远去,我暗自松了一口气,而那队长则是全神贯注的看著树林方向,没留意到我的目光和草丛的动静。表少爷的脚上带著伤,我可得多替他争取一点时间才行!过了一会儿,那些追去的官兵们回来了。「报告,没看见人,可能是追丢了!」没看见人?这是当然,他们自然想不到我在事迹败露之後还来这麽一手。表少爷,快逃,逃得远远的!别被他们找到了!队长笑不出来了,他怒道:「难道会凭空消失吗?继续找!」他转而看著我,「如果你觉得我们不会对你怎麽样,那你就太天真了!给我带走!」我被困绑著带回京城,沿途中也都没有听见找到表少爷的消息,心下不禁高兴,反而完全忘了自己的处境。第一次进京,不是像当初表少爷说的陪他考试,也不是游玩,而是以这个模样进城,令人感叹。虽说我是很希望能够跟表少爷两人一起进城的,不过依照目前的情况,还是我一个人好!押解的队伍进了皇宫,那队长报备之後便将我押至宫里的地牢,说是地牢还真是名符其实,它就深处地底,四面都是厚厚的泥土、砖墙,想逃也逃不掉。我不是很了解是不是犯人都一定关在皇宫的地牢里,只是看押送的阵仗,囚禁的地方,忍不住会想,我是不是真被当成了重要的人犯了?由阴暗的楼梯进入地牢,穿过守卫,首先看到的是拷问室,各式各样的刑具摆放在里面,目前虽无人正在使用,不过光看就令人胆寒。唐旃 之 陆拾捌接著是一道长长的走道,一间间的牢房就并排在走道边,昏暗且凄凉。有多少人住过这里呢?又有多少人面对著幽黄的烛光,孤独囚禁至终老?又有多少人在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正视自己即将死亡的命运?「进去!」我被推进一间又小又脏的牢房,里面什麽东西也没有,只有一些稻草,散发著潮湿的霉味,浓厚恶心的让人作呕。侍卫将我手上的绳结换成了手铐,除此,还被套上了脚镣,只要稍微有什麽动作,手铐脚镣牵连的铁鍊就会发出碰撞的讨厌声响。除了地牢门口的卫兵之外,牢房前还另外有两个侍卫轮番看守,好像我才是朝廷的通缉要犯似的。我坐在地上,百般聊赖,不禁想起了表少爷。最好一辈子都不要被抓到!即使我会因此再也看不见他也无所谓。我又想起那队长中了计让表少爷逃走,顿时忽然忘记自己所处之地,忍不住浮现了微笑。有人走了进来,停在牢房门前,我正兀自想著自己的事,直到看见了那人的衣襬和鞋,我这才发现他的出现。他的衣饰十分华贵,年纪看来不大,应该和我差不多岁数,那对眸子是精明的,盯著我像豹子盯住猎物,我坐著看他,愣愣的还来不及反应。「忠心护主,倒是个好奴才!」他浑厚的嗓音响起,抢先一步打破我错愕的沈默。「你是谁?」我只想到这样的疑问。「对殿下休得无礼!」他身边的侍从踏前一步,大声喝道。那华服男子举手制止,侍从便乖乖的退了回去。殿下?这麽说来,那眼前这个人就是新登基为皇的四皇子了。我忽然忆起表少爷骂著狗贼的忿怒模样。我没想到要跪拜,自然也没有站起,有一部份是因为他下令追杀表少爷的关系,所以我不愿向他下跪。他也没在意,反倒是他身後的那个侍从在意极了,还想说什麽也都被他制止了。「朕都听说了。你可知道欧阳幸是朝廷追捕的通缉犯?包庇、协助脱逃,你了解有多严重吗?」他的声音不怒而威。「他可曾犯了什麽罪吗?为什麽非得这样追捕他呢?」我反问他。「他的家人犯了重罪,必须满门抄斩!所以连他也逃避不了刑责。」他只是淡淡的说著,这由他轻描淡写所说的「满门抄斩」四个字背後,是数十条、数百条的人命啊!他怎麽能说得如此淡然?我感到不寒而栗。「意图谋反吗?」我终於站起身,手铐脚镣叮当作响。「皇上明知道那是硬扣在他们头上的罪名!」他挑眉,似乎对我如此反驳而意外。「朕不能让任何人质疑朕登基的正统性。」「难道皇上自认登基不正统吗?」我顺著杆子问他,直勾勾的瞧著他的表情。「放肆!」他身後的侍卫忍耐不住,抽出佩刀指著我。我没理会那侍卫刀尖的威胁,继续说道:「如果皇上做事无愧於心,又何来担心旁人质疑?」不知道自己打那儿来的勇气。这麽对皇上说话,我恐怕一辈子都没料到自己会这样。皇上的脸色忽地变了一变,但很快就恢复原来的模样。他做手势示意那侍卫将佩刀收起,「可惜,可惜!你对自已的主子可是忠心耿耿啊!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吗?」我不甚明白他说可惜的用意。下著雪的那一夜,黄夫人赶我出府的情节从记忆里弹跳出来。「他不是我的主子。」我摇头,况且表少爷也不喜欢我将他当主子看。「哦?」他的语气透露著有趣的兴致。「不是奉命行事?那还真有意思。」「朕可不能就这样放过他。杀鸡儆猴,你懂吗?」他带著挑衅的笑容:「如果他知道上次在山上被抓走的那个重要的同伴此刻正为了他在牢里被严刑拷打,不知道会有多紧张呢?说不定还会回来自动归案......」「你这卑鄙小人!」我听得,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握住牢房铁条,手铐鍊子正发出互相碰撞的清脆声响。什麽严刑拷打我根本不在乎,也顾不了这麽多,但是如果表少爷因此甘愿就擒,那......我不敢想,回来,等著他的无疑是死路一条!「哈哈......」我的反应让他意料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很满意我惊慌的样子,畅快的笑了。「你继续骂没有关系,尽量骂。这帐朕就一笔一笔跟欧阳幸算著来!」我立即住口,这种威胁对我很有用。「你叫什麽名字?」他睨著我。「唐...唐旃。」我乖乖回答,明白了他的意图,气势收敛许多。「唐旃,很好!我们就来赌赌看,看欧阳幸会不会回来甘愿就擒,看看我的猜测是不是正确的。」他大笑著,扬长而去。「等等,你别走!你不可以这麽做......」无论我怎麽喊叫,又怎可能让他改变心意呢?他的身影逐渐远去,地牢厚重的大门发出关闭的闷响。我颓然坐倒,表少爷,你千万不可以回来!千万不可以......唐旃 之 陆拾玖接下来数日,皇上也都没有再出现,没有人同我说话,我更不可能知道表少爷究竟有没有回来,因此心思混乱,非常郁闷。我忍不住胡思乱想,不受控制的编排起许多假想的情境,反而使自己痛苦不已。也难怪人家会说,胡思乱想是害苦自己最大的因素,看来我现在就是如此。表少爷的脚伤不知道好点没?不知道他有没有办法找野果、找水喝。我甚至一度还在昏暗的光线中看见表少爷精疲力尽倒在路边的恐怖幻觉。我知道皇上的那一番话已经对我造成莫大的影响,纵使他们只是将我囚困在这儿,并未动我分毫,但不分昼夜的漫长煎熬依旧折磨著我的内心。这几日来,我只是呆呆的坐在充满湿气的稻草堆中,想著表少爷,我从未如此思念担心,表少爷的身影和声音不停的萦绕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所有心思全部被盘据。我没有办法想像如果表少爷真的回来,面临即将失去他的我该如何是好。他说我是他的,然而,我是表少爷的唐旃,除此之外我已经什麽都不是了。墙上昏暗的烛光摇曳著,忽明忽暗的。人生,是不是就如同烛火一般,尽力的燃烧,最後却只能可悲的熄灭呢?我望著幽黄光亮,可笑的想参透人生的道理。这个暗无天日的牢笼啊!却关不住我思念的心。表少爷啊!此刻我的心正随著你驾马驰骋在翠绿的原野,正陪你就著蛙叫虫鸣抬头望著皎洁的明月哪!你可知道,纵使我的人不在你的身边,但我的心却未曾离开过!六年多的相思,我不想再度失去你了!我时时刻刻希望能看见你,但现在却极力不愿你出现在我面前,这是什麽样矛盾的情愫啊?不过就是现实所逼罢!老天爷,终究是在捉弄我啊!为什麽要让我以为我们终於告别了漫长的思念之後,却耍了这样一个花招?让我即使念著你也不愿见著你?如果我们俩注定要分开,为什麽不早在数年前就粉碎你对我的爱?为什麽不让我在六年多的空白慢慢忘记你?又为什麽要怀抱著爱的两人,铐上终生不愿再相见的枷锁?我思念你,但不想见你啊!又有谁能了解呢?我想躺在你的怀抱里,听著你的声音,然後慢慢睡著,我想跟你一起再一次漫步在雪中、在月下,我想......我还想做好多的事情哪!为什麽到如今却是什麽也不能够?「唐旃。」我正昏昏然坐在地上睡著,连日的忧心几乎没好好阖眼,身子再也禁不住劳累,疲惫的睡去,才刚睡得没多久,就听见有人唤我的名字。睁开眼睛,我迎上了那对精明如豹的眼眸,在昏暗中闪著晶亮的光芒。我自然知道那对眼睛的主人是谁,他正蹲在与我同高的高度,带笑看著我。「皇上......」我这次可是立即站起身,却没有下拜。这次只有他一个人来这里,没有随从。他在我起身的同时也跟著我站起,「朕是来告诉你,上次我们的赌注,是朕赢了。」赌注?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不记得跟眼前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有什麽赌局。但我很快就明白了,在我明白的同时,心里浮现了一股绝望。「表少爷他......」「欧阳幸可是自个儿甘心就擒的,丝毫不费我们半点功夫,唐旃啊唐旃,这次朕可是押对宝啦!」他笑著,我则愈听愈心寒。表少爷甘心就擒?难道真是因为我的缘故吗?我感到背脊上的冷汗涔涔而出,不祥则扩散到四肢百骸,心疼却又心惊。他续道:「朕本以为他不会回来的,若是这样,他便是个无情无义的人,这样,朕要抓到了他,可不会便宜他这麽轻松的死!」我瞪视著他。我和表少爷的爱,岂是需要这番测试?「哎呀!想不到他真乖乖回来了。唐旃,你功劳不小啊!」没理会他说的那些话,我只说道:「表少爷呢?他人在那里?我...我要见他!」几乎慌了手脚。你怎麽可以回来?难道你忘了,我叫你逃得越远越好吗?你不记得你该要为家人伸冤的吗?你根本就不该回来的啊!「让你见他?凭什麽?你忘了你自己也仍是有罪之身吗?」他歛起笑容,哼了一声,淡淡的回答。「皇上......」再也顾不得什麽了,我双腿一折,就跪了下去:「皇上,我只想见他一面,求皇上成全。」企望的看著他,眼神里尽是求恳。他冷冷的看我:「唐旃,你头一次跪朕,不是行跪拜礼,而是求朕让你见这死刑犯一面,你要朕情何以堪哪?」不能否认确是如此,皇上的指责我无法抗辩,但我还是哀求的望他。「唐旃,你没把朕摆在眼里啊!」我惶恐。「唐旃不敢,但求皇上成全。」「朕实在...不想成全你啊!」他缓缓说道,「朕贵为天子,想得到什麽谁不是乖乖奉上?而你呢?见了朕既不畏惧也不下跪,如今,却为了一个死囚恳求朕,唐旃,你要朕以何颜面来成全你呢?」他将视线飘到远方,好像在说的是不知道哪边的人的事。唐旃 之 柒拾「皇上,唐旃知罪,求您让我见他一面......」即使机会渺茫,我只想见他一面,命运别这麽捉弄人!皇上注视著我好一会儿,这才说:「朕可以成全你,不过......」紧盯著皇上,注意著他接下来的但书。「你见完欧阳幸,进宫来见朕罢!朕不想老待在这种地方说话。」虽不明白他要我进宫见他的用意何在,不过为了能见表少爷,我自然答应。皇上说话算话,离开前他令侍卫除去我的手铐脚镣,并领我去囚禁表少爷的牢房。我被带著出了地牢,刺眼的阳光让我顿时失去视力,花了好一阵子才能够看清周遭的模样,才走没一会儿,就已经可以看到另外一个地牢的入口,我想这皇宫的地牢应是囚禁一些重要官员或是皇宫内院的人的地方吧!下得那地牢,表少爷的牢房就在里面,原来我们在不自觉得之间,靠得这麽近。这个地牢跟囚禁我的那个差不了多少,我在同样昏暗的烛光下见著了他。他瘦了许多,原本整齐清洁,精神爽朗的模样已不复见。「表少爷......」我奔上前去,扑到在他的牢前,心疼的看著他憔悴的脸,他原本炯炯有神的双眼此刻布满了血丝,眼睛下方有著睡眠不足的痕迹。「表少爷!」我只是唤著他。「唐旃?」他看见我,似乎在确认他有没有看错。声音带著不可置信的味道。「真是你!你没事吧?他们......有没有对你怎麽样呢?」他伸手轻抚我的脸庞,颤抖的指尖滑过肌肤。想要检查似的,他巡视著我的身子。我摇头,握住他放在我颊边的手,依旧冰凉。「我没事的,表少爷......」「我听说...他们拷打你,我......」他皱起漂亮的眉毛,透露著心疼的讯息。天哪!不知道表少爷在听见这样的事情,心里可有多煎熬呢!「那是他们编出来要骗你回来的。」我柔声说道,隔著牢门凝视著他,昏暗的牢房,他的脸乎明乎暗的。「表少爷,你为什麽要回来呢?回来只有死路一条啊!」「我担心你。」轻轻的说著,「当我听见这个消息,我简直......」指尖滑过我脸上的那道疤。「我不能放开你啊!」「表少爷,我不值得你这样......」这是生死交换的事情啊!「唐旃,我知道,爹娘他们......都死了,欧阳家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只剩下你了,我不能也让你就这样离开我......」他的表情带著已经凝固的悲哀,深刻的,刻划在他的面庞上。我承诺的说道:「我不会轻易离开你的。」就算我没有办法在你身边也一样。「我说过了,除非你有一天终於嫌我烦了,受不了把我甩开。」我扬起嘴角,笑里一点也没有开心的成份在。「我可舍不得把你甩开,如果可以,我就要把你牢牢的栓在身边,教你一步也离不开我!」他浅浅的笑了。早在若干年前,我的心就被拴在你的身旁,再也离不开了呀!「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著你,」他悠悠的说,「东想西想的,虽然你那天说你不会有事,要我快走,但我真犹豫了,我好害怕你会受伤,所幸你没事。」他看著我,有放心的眼神。我不能让他就这麽死去!我一定要想办法......离开表少爷的牢房,侍卫便领著我穿过雄伟的宫殿和花园,最後来到一个偌大的房间门口。侍卫先进去通报,随即我便被召了进去。手铐脚镣也都没有再回到我身上,表少爷在他们手里,可不怕我逃走或做什麽不利的事。皇上坐在桌前提笔批著奏摺,我则是在这看似书房的房间里战战兢兢的跪下,他没理会我,我自是不敢移动身子。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的沈寂,皇上忽地开口:「南方水患,唐旃,你以为如何?」他的视线从奏摺移到我身上,没头没脑的冒出一句话。我不明所以,愣了好一下没回答。皇上也就这样等待著,没说话。「唐旃以为......应开仓赈粮,救济百姓、疏通洪道以治水患之根本。」我小心的回道,心下全然不明白他这麽问的用意何在。「哦?」皇上用感兴趣的声音询问著。「皇上应为百姓为贵,以德政为本,以服天下。」我再度说道,没有方才这麽紧张,说起话来也比较不会颤抖。「唐旃哪!你说这道理可有涵义没有?」他又靠回椅背上,双眼慵懒的半眯著。一下子被皇上发现别有用意,我的脸不禁红了一红,只得说道:「皇上明察秋毫,唐旃瞒不过皇上。」「哼!」他冷哼一声,继续听著。「唐旃请求皇止施行德政,饶恕宽赦无辜无罪的臣民。」我做了一个揖,恭恭敬敬拜倒在地。「听你这麽说来好像朕是暴君似的。」他没有动作,只是淡淡的说。深知淡然的语气或许潜藏若大危险,我连忙低下头。「唐旃不敢。」「说来说去你总只想替欧阳幸脱罪。」「请求皇上宽赦。」他沈默了好一阵子,这才又再开口:「唐旃,你忠心不贰、有情有义,实在难得啊!只可惜太过肤浅,若非如此,朕倒希望你能为朝廷效命。」唐旃 之 柒拾壹「唐旃无才无德,自是不敢肖想这份恩宠。」我恭谨的回答,和表少爷两人一起回乡,过著种菜捕鱼,閒云野鹤的日子,偶尔吟诗作对,才是我想要的生活。「你可知道朕为何说你肤浅吗?」他扬著声音,但是动作依然没有改变。「唐旃不知。」「朕的父王长年处於病痛之中,兄长又不才,无力统理天下,父王驾崩,朝野内混乱一片,人人虎视眈眈,欲分裂朝政,各据为王,倘若我辈今日不出,明日朝廷便分崩离析,此乃时势之所趋啊!」「治理国家,最忌朝令夕改,为官难、为王更难哪!朕不能放江山於不顾,任由祖先的基业付诸一炬。唐旃,你能了解吗?」我低头没答话。「朕为一国之君,一言九鼎,又岂是说笑?今天说杀,明天又放,又该如何建立君主威信?况且,欧阳一家早已被处决,独留欧阳幸,不是养虎为患?朕,留不得他啊!」他慢慢说道,这自是他的顾虑。可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人命悠天,还望皇上三思。」我仍然不愿放弃,我不能放弃啊!表少爷,我们只剩下彼此了呀!他挥挥手,「别再说了,朕已经决定,明日午时行刑。」「皇上!」我大惊,失声道。「请您三思啊!」他不耐烦的摆手,迳自起身离去,只留下我一个人依旧跪在书房里,吃惊、错愕,痛哭失声。我带著有点哭肿的双眼回到表少爷的牢房,他见我这个模样,原本还想说什麽,可最後还是什麽都没出口。侍卫开了牢门让我进去,想是因为要让我们有最後相处的机会了吧!重逢,却是诀别的开端,要我怎麽不恨?我好恨天、好恨命运哪!我们就这样互相依偎著,我感觉著他的心跳和呼吸,感觉著一切他仍活著、他仍待在我身边的证据。「唐旃、唐旃......」是他先开口的。「我要多叫几遍你的名字,这样才不会以後没机会叫了。」我笑了,带著几许凄凉:「没机会叫了,那你可会把我给忘记?」忘记了会不会是一件好事呢?生生死死的纠缠和爱恋,是不是我们无法摆脱的命运?「我怎麽可能忘记呢?我会一辈子记在心上,放在心坎里,你的名字、你的声音、你的脸、你的一切一切我都不会忘记。」他认真的看著我,我彷佛看到了多年前的执著模样,他瞧著我对我说:你只能是我的!「说不定你以後看见漂亮的姑娘,魂儿都飞不见啦!」我强打笑意,刻意损他一句,一直以来都是他老欺负我,这回我可要欺负回去。「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歪著头思索了一下,然後恶作剧的在我唇上啄了一下,蜻蜓点水般。「好啦!我给你做了记号了,看见了没有?」他指著自己的嘴唇:「欧阳幸是唐旃的,哪个漂亮的姑娘看了不吓跑才怪。」「为什麽要吓跑啊?当我是吃人的老虎麽?」这句话可是他之前用过的,吃人老虎,被我拿来借用一会儿了。「你瞧著这儿。」他要我看著他的嘴唇:「这麽清楚的意思,谁不望之却步呢?」「那你自己要记得才行哪!」「不然......」他停顿了一会儿:「我让你多做几个记号,叫我想忘也忘不了。」我撇嘴:「你真要想忘,我还阻止得了你吗?」表少爷掰过我的脸,深深的在我唇上留下他的气息,他的舌尖再次造访停留,像是真要在上头做记号似的。「你说我会不会忘呢?我什麽都会忘记,就是不会忘了你啊!」我轻笑了一声,这回是真笑了。「那你可要小心,我会用绳子把你牢牢栓在身边。」「怎麽著?角色互换了呀?」我已经不是数年前只会唯唯诺诺的我了,他也不再只是数年前那个气势凌人的他了,纵然如此,对彼此的眷恋还是不断的旋绕交缠著......又是好一阵子的沉默。「表少爷......」我闭著眼睛靠在他的胸膛,唤他。以後,是不是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呢?我好害怕,害怕天明得太快,害怕他就要离开。害怕就像一个巨大的洪流,即将把我吞噬乾净。我宁可就这样与他待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永远不要迎接天明!感受著他的体温,包围著我,我更加抱紧他,不让自己的泪掉下来。平静的离别是不是最美好的方式?是不是只有这样,我才能加倍感受到你对我的爱?他抚著我的发,好温柔的。吻著我的唇,我终於嚐到咸咸的味道。是我的泪呵!交融在我们两个之间的,竟是爱与离别的泪水。天亮了吗?时辰即将到来了吗?为什麽我看到侍卫走近,要带走他呢?为什麽所有人都要从我身边把他带走呢?「表少爷!」怀抱著我的那个身躯不见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虚软的站著。我茫然的喊著他。「你要叫我表少爷叫到终老吗?」从侍卫中间,他翻过头来睨著我,神情中有著淡如清风的笑。「......幸。」我第一次唤他的名,也是最後一次。「幸、幸......」我疯狂的喊著他的名字。「不要忘记我......」「我不会...忘记你的。」他说著,深深注视我,带著泪笑著,那是最後对我的笑。唐旃 之 柒拾贰(完结)他终於离开了,永远离开我的生命了,短短数年的爱,为什麽会有一生的生死交织的眷恋呢?我不懂......我爱你!我好爱你啊!从来没有说出口的爱,是不是太晚了......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乾。我发了疯似的冲出地牢,凭著模糊的记忆找到上次侍卫带我去的地方,御书房。没有人栏得住我,我也不知道皇上会不会在,只是心里唯一所想的地方就是那里!我推开门,尚自喘息著,皇上就凭著栏杆,远眺著城里的风景。彷佛知道我一定会去,对於我的出现他并没有惊讶。「请皇上收回成命!」我几乎是立即跪下,不停的磕著头。他叹了口气,「不行啊!唐旃......」摇头,依旧远眺著。「皇上,普天之下,您说的话无人敢不听,只请求您收回成命,求您了。」我急得哭了,额头还是不停的咚咚撞击在地上。「皇上,也有皇上没有办法做到的事。」艳红的血模糊了我的视线,混杂著泪,像尖刀,一刀、一刀、切割著我的爱。「时辰到了......」皇上淡淡的说著,我已经听不清他语意中的情绪了。「皇上,皇上,求求您!求求您啊!」我彷若听见了行刑前的鼓声,彷若看见他无语问苍天的控诉,彷若......我只是不断的请求,请求皇上,不要夺走我最後的爱......皇上终於离开凭栏,他歛著的眼帘告诉我,一切都结束了。结束了,都结束了......他的生命、他的呼吸、他的心跳,都结束了......唯有纠缠的爱恋不曾结束啊!我晃晃然站起身,一个剑步夺去皇上腰间系著的佩刀。出鞘,亮晃晃的刀身映著我血泪模糊的脸,带著无奈戚然的微笑。「你想杀了我替欧阳幸报仇吗?」皇上带著警戒的眼神,盯著我和我手上的刀。「哈哈......」我笑了,「杀了你有用吗?有用吗......?」我伸出左掌,刀起刀落,硬生生在上面写了个字,幸,那是他的名字,我用他当初那不成熟的草书写下的,这字,我可是闭著眼也能写得的,这样我就不会忘记他的名字了,这样就算我喝了孟婆汤,也忘不了他了。手掌鲜血淋漓,我看著,开心的笑了。是了!就是这样!瞧,我身上也有他的记号了。我又望向午门方向,更畅快的笑,带著泪的笑,带著伤的笑,然後我反转刀身,将佩刀尖锐的刺穿胸膛,戳刺在我无力跳动的心脏。我的嘴角向上扬,感觉不到痛,已经不会有任何事能比我失去他更痛的了。有什麽关系呢?在一切都结束的那个当下,我的心早已经死去了啊!我看见他站在花园里,凝视著我,对我说......竞夸天下无双豔,独占人间第一香。他拿著毛笔仔细的描著我的眉,还要我不准动。对啊!动了他画坏可是要我赔的!欧阳幸,唐旃,他牵著我的手慢慢写下......我们就像是写在纸上的两个名字一般,是分开不得的啊!好甜!太甜了!他轻皱著眉头,糖葫芦哪有不甜的呢?你不可以离开我,你只要跟著我,无论我到哪里你都要跟著我......瞧!我这不就跟著你了吗......?我不会再离开你了,无论是谁,夫人、皇上、就连老天爷也再不能把我们分开了......等等我啊!我还没把「我爱你」跟你说呢!终章「旃儿,旃儿!你醒醒。」有人摇晃著我,睡梦中我猛然惊醒,看到的是娘的脸。「娘......」她摸著我的额头,脸上带著爱怜的表情:「你做恶梦了吧?怎麽睡得不安稳呢?」作梦?我作了什麽梦吗?啊!是了!我作了一个好长的梦,梦到娘、弟弟、表少爷、予儿,还有好多好多的人。但......方才的我是在作梦,抑或是现在的我才在梦中呢?我听到哭声,是弟弟嚷著要吃粥了吧!忍不住看了看左掌心,不知为何上头有一道道淡红色的疤痕,看起来像个字,我想也许我出生的时候就有了,问娘,她也说不上来。有时候我会看著掌心的个字,不明所以的发呆。「旃儿,今天五月五,咱们一块儿去河边市集看龙舟吧!」熟悉的地方,在梦里面我是不是也曾经来过的呢?跟著他......那个我缱绻一生的人。热闹的市集、耍著猴儿戏的戏台子,嚷著要糖葫芦吃的弟弟,站在卖糖葫芦的老伯面前迟迟不肯离去。「乖!别哭,哥哥明年买一串给你。」我哄著他,他这才抽抽噎噎的要止住哭泣。我拉著弟弟的手,正要离开,猛地撞著了一个人,我们俩就这样跌坐在地上。「你没事吧?」他伸手拉我起来。「唉呀!我的糖葫芦......」那人看著掉在地上破碎地艳红色糖衣脆壳,瘪嘴说道:「我的糖葫芦可掉了,你得赔我。」晶莹的眼眸,带著顽皮的笑意。「不过我看你应该不可能再还我一串,而且,就算再买一串也不是原来我要的那一串了。只不过我还没想到要怎麽赔,先欠著吧!等我想到了再赔。」他继续说道,「我叫欧阳幸,你呢?」《完》
唐旃————猫娘子
作者:猫娘子 录入:1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