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唐想活动一下手脚,却怎么也不得力,他抬头问岑香:"别傻了,岑香,放开我。"
"我不!"岑香倔犟地喊,俯下身来贴在他的胸膛间,泫然欲泣:"我已经放走你一次,你跑得无影无踪,你不知道我是用多少次虔诚的祷告才能够换来你的回眸一望!我怎么能够再放开你?"
"岑香,我们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岑香蓦然抬头,"难道你与那旋舞就是可能的吗?"
李世唐黯然不语。
岑香撇撇嘴角:"看来你比我更加清楚,如果我和你之间隔的是重重纱銮,辩不清蒙胧的距离。那你和旋舞呢,他在你们之间已经筑起坚固城墙,你在他面前已经丢盔弃甲,你只能遥遥望着城中的他,怎能再奢望用手中的武器去掠夺本该属于你的爱情!"
"我从不曾奢望得到他的爱情。"
"哦?这是真心话吗?"岑香轻蔑无比地反唇相讥,"我在听到这句话时,甚至不能够听到你的心跳--你在撒谎。"
李世唐疲惫地叹口气:"就当是在撒谎吧!这有什么重要的呢?"
"这当然很重要!至少对我是这样!"岑香揽着他的脖子,急切切地问:"既然你们是不可能的,为什么你不肯接受我呢?"
"接受你?"李世唐笑笑,似乎岑香说了很有趣的事情。
"为什么要笑?"岑香怒了。
"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李世唐抬头,用宠溺、看个小孩子那样的目光,看着岑香,道:"岑香,有些事情你不懂得......"
"我不懂得?"岑香狞笑着:"你认为我不懂得你和旋舞之间那场卑鄙的交易?你们流于表面的亲昵,你们看似忠君明主的搭档,你们举世无双的匹配!都只是为了赢得天下人的赞誉,为了满足彼此野心的一场肮脏的交易!他用什么来换得你的俯首,用什么买断了你的自尊?那一定不是黄金与宝马,那是比黄金更加炽热的,比江河还要奔腾的,比天堂更加令人神往的!李世唐,你告诉我!究竟是什么?旋舞可以给你的,我可以不顾一切地付诸!"
李世唐懵懵地望着岑香,轻笑:"他什么也不曾给我......"
"不可能的!"
"他给我的,都是我早就拥有的。而我想要的,是他永远都不肯付出的。"
"我不相信!"
李世唐苦笑:"如果说旋舞真的给过我什么,是我从不曾品尝过的,我想只有......锁链。"
"锁链?"
"对。比做一个李家人更加沉重的锁链,他把我牢牢锁在他的宝座之下,即便我跑到天涯海角,魂牵梦萦的仍然是他那张闪耀着帝王威严的脸。"
"岑香,旋舞是一个天生的王者,他的存在就是为了统治与控制,我们的所有野心和誓死如归的坦荡,在他的目光下,都不过是小丑般可笑的伎俩。"
"这不可能!"岑香大喊:"他不过是一个从北方大漠来的野蛮人!他们几十年前甚至还在茹毛饮血,赤身裸体在野地里与狼搏斗!"
"但汉人恰恰就是败在这无章无法的剽悍,败在他们不按常理出牌的战术上面!我们太习惯于凡事有板有眼,我们太骄傲于自己的血统与文化,我们心灵的堡垒和城墙一样不堪一击!"
"那仅仅是你!"岑香道:"一个不知羞耻的叛徒!"
"叛徒?没错。"李世唐气喘吁吁道:"旋舞在初登皇位之时,只有十岁,除了从父亲那里学来的射箭本领,他什么也不懂,他甚至不知道该把他那天子的屁股放在尊贵的龙椅之上,是我,是我教会了他如何做一个皇帝,如何摆出皇家的威严,天子的气概,如何一指定江山。"
"什么?"岑香震惊极了。
"我从小被皇爷爷选中,在太学陪伴年轻的皇子们读书,我亲眼看到那些皇族是怎样骄奢淫逸,他们荒唐的行为不仅有辱王子的身份,更是平民都不屑于蔑视的羞耻!可他们沾沾自喜着,自恃天子骄子,他们以为世间的繁华如黄金,源源不绝流淌,他们以为自己引以为傲的生活永远不会歇止!他们以为除了李家人,其它的不过是女娲手中的劣质品,只是还未来得及回炉重造。"
"我记得。"岑香的嘴唇颤抖着:"当时的皇宫......已经是一颗衰败而腐坏的果实,处处泛着流光溢彩的荒唐和淫荡污秽的芳香,满眼绚烂却令人不忍卒睹,所有想要明哲保身的人,都以自己的方式躲开了这场旷日持久的腐败过程。我选择藏身在万花丛中,用香气熏染自己那颗污浊不堪的心......"
"岑香,你已是李家最后可爱的人。"李世唐话到此处,神情中竟是荡出异样的缠绵。
岑香面有微绯,望他一眼道:"但你终究没来得及爱......我这个可爱的人。"
15.
"岑香,你我是不可能的。"李世唐又重复了那句话。
"你为什么总这样说?"岑香难以置信地问:"少年时在万簇园,你用同样荒谬的理由拒绝了我,这究竟是为什么?"
"少年时在万簇园中,我对你的垂青视若无睹,是因为我知道你是皇子,而且是个暗藏颠覆野心--危险的皇子。"
岑香不由自由地一震:"你......你竟然......"
"是啊,我怎么能够看得出来,就连当时掌管兵权的太子都未能看出你的野心,没能发觉你在他的羽翼之下养育了株株妖娆的鲜花,更加没能预见到这些柔弱无骨的花朵,如何能够在未来的某一天将他刺得浑身棘刺体无完肤。"
"......"
"但岑香,你我挨得太近了,而你又与皇位太近了。所以我怕你,我怕当你举起长剑血染紫荆之时,会溅我一身鲜血,我更怕当你雄心壮志、目光中沸腾的血腥,会连同懦弱的我一同诛杀。"
"你撒谎,你不是这种懦夫!"
"我是的。"
"我也曾经被你虚伪的面具哄骗!李世唐,你是我身边最不加设防的人,我甚至不曾感受到你的目光一直在关注着我。虽然你是李家人,可我从没想到你会对我造成威胁,你会是把我全部心血毁于一旦的人!"
李世唐轻撇嘴角:"你相信吗,这都是旋舞的吩咐。"
岑香的拳头握得紧紧的:"你为他背叛了我,背叛了我们多年相濡以沫的信任。"
"那些都是假的。"李世唐轻蔑地讥笑着:"如果说少时对皇子们的服从是出于恐惧,那么当我意识到李氏江山早已冰亏瓦解之时,我还有什么理由留在你身边?"
"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岑香的愤怒有着歇斯底里的疯狂。
"为了旋舞。"李世唐轻描淡写道。
"你--"
"今天,如果你对旋舞造成威胁,我仍然会毫不犹豫地‘背叛'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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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神机营中。
旋舞烧得晕晕沉沉的,一连睡了好几天,当他在一片躁热的空气中醒转过来,却遭遇到更加躁热的气氛。
神机营中的兵士已经里三层外三层,把旋舞所在的帐篷围得水泄不通,他的左右小侍吓得满脸惨白,瘫倒在旋舞的病榻前,哭着叫唤,皇上皇上,您快醒醒吧,他们就要造反啦。
旋舞头痛欲裂,他勉强从床上起身,被小侍搀扶着走出营帐,看着眼前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就象他梦中的头顶乌云。
"你们要干什么。"旋舞有气没力地问。
一个手握钢叉、满面红光的大汉出列:"在下左襟卫将军林莫宝!肯请皇上给我们一个交代!"
"什么交代?"
"李世唐李将军已经三天没有回来。"
"三天。"旋舞虚弱无力地摸摸额头,问左边:"我晕迷三天了吗?"
左小侍点点头。
"哦。"旋舞惊叹了一声:"我晕迷三天,竟然都没人请医生来给我看病?"
"皇上!"林莫宝道:"李将军那夜说要入城替您请医生,结果一去竟是不回。"
"哦,是吗?"旋舞笑笑:"三天了,想必他是要把自己碾磨成一剂良药,来治我的病吧。"
林莫宝本来就红的脸,因愤怒而更加燃烧着火焰,他声如雷鸣:"皇上!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将军一定是遇到什么意外。"
旋舞笑道:"李将军的才智武功天下第一,他会发生什么意外?"
"可巫襄山势奇险--"
"他又不是爬上峭壁去采雪莲花,跟山势有什么关系。"
"可那南陵王--"
"南陵王与他是世家亲属,难道还会加害于他不成?"
"可天有不测--"
"这里天高云淡四海太平,哪里来得不测?"旋舞不以为然。
林莫宝愤怒了,红着眼高声大吼:"皇上!你怎么一点不关心将军的死活?"
"我自己都半死不活,哪有闲心关心他?他是我的臣子,本该为我浴血杀场,现在却不知拐到哪儿去寻欢作乐去了,我还要在这里为他白担心?"
林莫宝听出天子的话中,有七分不满,两分不情愿,还有一分小孩耍性子般的天真。可他是个武将,自然不知该怎样哄着皇上开心,说话气冲冲的,把旋舞本来消匿下去的火气又勾了出来。
"皇上!将军生死未卜,你竟然还说他去寻欢作乐!实在太过份了!"
"我过份?"旋舞反问道:"你好大的胆子!我做什么事情是轮到你来对我指手划脚!"
"我--"林莫宝欲辩驳,身边的同仁急忙拦住他,暗示他不要说了。
旋舞很生气:"看来在你们眼中,李将军的性命比我这个天子还要重要,他一失踪,你们就宁可让我病死床榻也不作理会。"
林莫宝道:"皇上的病,只是偶染风寒,只要小心看护就会痊愈--我们已经日夜更替在帐外守护了三天三夜。"
这个武将着实不太会说话,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就更加燎起旋舞的火。
"这么说!你们对我已经够仁至义尽了,是不是?"
四周人一看龙颜大怒,恨不得冲出来捂着林莫宝的嘴。这个剽形大汉虽属京师神机营,却从未在京城生活过,不解人情,更加对宫城里的礼节一窍不通。他不知道自己这几句不敬之辞,若是在宫里,早已经够他掉十八个脑袋的了。
旋舞面色肃杀,一动不动地瞪着林莫宝,恨不得将他身上钻出一个洞来。
林莫宝感觉浑身上下似有火在烤,让他又焦又躁,可抬头看到旋舞的冷面,却觉得从头顶飘落一场大雪,冻得他簌簌发抖。他就算再不通人情世故,也知道自己惹了祸了。
旋舞问另一名将士:"李将军何时走的?"z
"三天前的晚上。"将士回答:"就在皇上您卧病不起的那晚。"
"他是一个人走的?"y
"不,当时有一名个子小小的少年,与他一起走的。"
"少年?"旋舞敛眉:"你们识得吗?"
众人皆摇头:"似乎是李将军也不认识他。"
一个小兵道:"我听将军好象是叫他......子陌什么的,不知道是不是个人名?"
旋舞呵呵笑道:"这么看来将军不会有危险,而且说不定会遇到什么香艳的好事呢。"
"皇上,此话怎讲?"z
"子陌不是一种花吗?我虽然对花草不太在行,但子陌是当时名满京师的一种奇香,将军有幸伴香出游,眼前还不尽是姹紫嫣红?"
众将士可没那么乐观,个个苦瓜着脸,林莫宝道:"将军不会这么荒唐的,他处事谨慎周密,不管发生任何事情都会安排周到,而此处竟然一去数日沓无音讯,肯定是出了意外啦。"
旋舞瞪着林莫宝,问:"那依你之见,我们该怎么办?"
"我......" z
"我让你说,怎么又支吾了?我们是不是该派大军,到山中去搜,到江里去找,看看将军究竟在天上飞还是在水里游?"
"臣下......臣下也只是担心将军的安危......"
旋舞哼一声:"诸位,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担心将军的安全,但我比你们任何人都信任他,知晓他的分寸,你们这样站在帐外对手无寸铁的我示威,难道我能够从袍子里变出个李世唐来给你们?"
下面一阵窃窃私语。
旋舞笑眯眯地说:"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将军今晚就会回来--阿朗,给我备个小木筏。"
左小侍阿朗正在一旁吓得直哆嗦,突然听到旋舞吩咐,精神一震,问:"皇上,您要做什么?"
"去钓鱼啊。"
"钓鱼?"左小侍摸不着头脑,奇怪地问:"钓鱼来干什么?"
"傻孩子,当然是吃--为将军接风洗尘啊。"
"我想,将军此行,肯定为我们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16.
弹破周庄梦,两翅驾东风。
李世唐驾一叶孤舟自山上顺流而下,遥遥看到神机营的幡旗在风中招展。天气是一日冷过一日,天色是一时暗过一时,就连风动都一天比一天显得肃杀狠厉。
水面一波一浪地起伏,李世唐的孤舟飘浮不定,连带着他的身子在风中摇摆,没办法,他只好俯身坐在船板上。
他刚刚坐下,就看到一个几乎使他跌进水中的情景。
距他不远外有扁扁长长一木筏,上面有一个身着白衣、如少年般轻巧瘦削的身子,正俯身,费力把竹篙朝水中扎去。
此处水流湍急,根本不适合撑篙,可显然撑船人并不懂,半跪在筏上,茫然不知灭顶之灾将至。
李世唐的船穿过激流,即将要冲撞上这竹筏的尾端,上面的人还背对着自己,他只好大喊一声提醒他:"小心!"
这时候船上的人听到他喊,想回过头来,却身不由已地随着竹筏乱晃,他一手扶着船沿才不至于跌进水中,可半个身体已经浸在水中,全身都湿答答的。
转向已是不及,李世唐的般擦着竹筏的边沿,惊险万分地磨蹭过去,正在这时候筏上的人回过头来,一张惨白的脸吓得比鬼还难看,头发湿淋淋贴在脸上,冲他颤抖着声音喊出:"李世唐!"
李世唐这才看出,这个傻不楞噔的冒牌船夫竟然就是他们的皇帝旋舞。
李世唐急忙从船上站起来,顾不得左摇右颠,伸出手就去扶旋舞:"皇上!您怎么在这里?!"
旋舞正想伸手拉他,脚下不稳,竹筏眼看就要翻,他手上还握着丈长的竹篙,顺着他的手势,劈头盖脸就朝李世唐头上砸来,后者躲闪不及,只得伸手去接,拉住竹篙的一端,奋力一拽,将竹篙上的旋舞给提了起来,在半空中打了个旋转,牢牢接在怀中。
两人齐齐跌倒在船舱里,都惊魂甫定,李世唐恨不得当头给旋舞一个巴掌,骂他找死。可旋舞不是他手下那些不服管教的士兵,即便顽劣,也是动不得的。
他急忙把旋舞扶起来,道:"皇上受惊了。"
旋舞一怔,摇摇头,突然哈哈笑道:"真是--太好玩啦!"
李世唐愣住,旋舞接着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抱着胳膊哆嗦起来:"好冷......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