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吓了一跳。哥哥没有去上班?一直工作认真负责从来不迟到早退的哥哥竟然没有去公司上班??一股非常不好的念头突然升了起来。我转头就奔了出去。
当我再次回到公寓楼下,发现四周弥漫著十分诡异的气氛。
邻居家的周姨下楼倒垃圾的时候正好与我打了个照面,她看见我的时候"咦"了一声,眼神闪烁不定,夹杂著怜悯与轻蔑......没错,这是一种轻蔑的眼神,我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去看了看她的背影,周姨从小就跟我们家关系不错,节假日的时候也会送一些好吃的东西给我们兄弟俩,但是今天,她为什麽会突然像变了个人一样?
"爷爷奶奶再见!"一楼的小晶晶背著书包边往外跑,想必是去幼儿园上下午课,因为正往回挥著手,一不小心就撞上了我的膝盖。
她往後趔趄了两步,抬头看见我,便像往常一般露出笑脸:"连生哥哥好!"她那两个酒窝把一张娃娃脸衬得更加可爱。
我也像往常一样伸出手想要抱抱她,突然只见一双手从她身後将她抱了起来,她的父亲低声呵斥自己的女儿赶快去上学,一边用警惕的眼神瞪了我一眼。
我的心脏不由猛地一滞──这是一种,敌视的眼神。
我茫然地站在公寓楼下,双手乏力,甚至提不起行李箱。这个世界到底怎麽了?突然感觉好寒冷......
周姨倒完垃圾回来,见我仍呆呆站在那里,也许是刚才的一幕也落入了她的眼中,她轻轻叹了口气,推了我一把:"还站在这里做什麽,快回家吧......"
"哎,哦。"我张皇应著,尚理不清思绪,只见她又补充了一句:"也真不知道你们兄弟俩到底怎麽回事,现在这些年轻人......哎!"
"诶?"我一边提著行李往里走,突然映入眼帘的是凌乱不堪的墙壁。我们小区里都是有著十多年历史的旧公寓,所以楼道的墙壁上陆陆续续贴过不少海报或者广告,贴了一般也不刻意去撕,只是一层又一层的覆上去而已。然而现在我所看到的,却是新贴上去却又被人胡乱撕去的墙面。
上了二楼,依旧如此,再到三楼,是我们自己的楼道,这里的墙面没有人来撕,我凑近一看,顿时全身定住一般,窒息到无法呼吸。
那张照片,那张黑夜中被人偷拍的照片,竟然如此清晰地被放大在墙面上。
周姨一直小心翼翼地跟在我身後,见我受到这番惊吓,只是啧啧叹气:"你快回去看看吧,你哥哥已经好几天没出过门了。"
我这才恍然惊醒,丢了行李就往家门口冲去。
门像是被反锁了。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於把门打开,一进门,扑鼻而来的是一股呛人的烟味。
我吓了一跳,立马奔进厨房,却发现厨房平安无事,看来只是平常的香烟味了。我被薰得受不了,一边嘀咕著哥哥什麽时候抽烟抽得这麽狠了,一边将几扇通风的窗户都打开。昏暗的屋子顿时明亮了不少。
"哥,哥,你在哪里?"我四处寻找哥哥的踪迹。
最後在我的卧室里找到了他。只见他靠著床沿坐在地上,手里还夹著半截烟,脚边全是烟蒂,还有散落了一地的信封和信纸。我一把从他手上夺过香烟,甩到窗外去,他那样子似乎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了,精神进入麻痹状态。
他似是现在才感应到我的存在,缓缓抬起头望著我:"连......生?"
我也坐下来与他平视:"哥,你坐在这里做什麽?"
我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在听我说话,只是茫然地伸出手,拖著我的半边脸,望著我的眼神是如此小心翼翼,似乎我一不小心就会在他面前消失一般。
"连生......"他只是反复念我的名字,嘴唇干裂无血色。
我眼眶一热,环上他的脖子:"哥哥,你别这个样子,你不要吓我啦,都是我不好,我早就应该回来的。"
他手一动,我察觉到他背在身後的另一只手中还捏著一团纸。
我撬开他的手指,取出纸团一看,原来是我打工那阵子写给他的信,自从全部被他没收之後,我就一直不知道他藏哪里去了,现在看来,他又把那些信都一一翻了出来......但是等等,为什麽这信纸残缺不全?这被撕去的一角为什麽会有齿痕?
我猛地抬头看他,声音开始颤抖:"哥,你吃......纸?"
他撇开头去想要躲避我的视线。
我快疯掉了:"哥你在做什麽?为什麽要吃纸?你多久没吃饭了?为什麽......"
他混沌的头脑似乎有些清醒过来,突然挣扎著从地上爬起来,一面推我:"你回来干什麽?我......我不是不让你回来的吗?你滚,滚出去......"
但是他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推不动我,反而自己被反弹了一下,跌倒在床上。
我望著他,心里只是疼,疼得让我喘不过气来。哥哥到底背负了多大的压力,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扶著他在床上睡下,然後给他盖上被子。
他一定是困极了,睡梦中喃喃自语:"我不能逃,不能逃,这里是爸爸妈妈留给我们的唯一的东西,万一有一天连生回来了怎麽办?他找不到家了怎麽办?我不能逃,我要撑下去......"
我在他额头上印下一吻:"我们都不逃,哥哥,你也不要赶我走。我们谁也不离开谁。"
然後我深吸一口气,朝厨房走去。
我要做一桌丰盛的晚饭,等哥哥醒过来,我们要像以前一样开心地一起吃饭。至於外面那混乱的世界,等明天再去应付吧。
(三十二)
卓飞是第一次到我家来,但是这位富家少爷却很给面子地没有对我这贫民窟皱一下眉头。
"你哥哥呢?"他四处张望了一下。
"还在房里睡呢。"我指了指卧室,"这几天都不知道他是怎麽折磨自己的,身体很虚弱,昨天晚上吃了晚饭之後就又睡下了,睡得多醒得少。"
他压低了声音道:"不送医院没关系吗?"
"应该没什麽大病,只是连续几天饮食、睡眠不足而已。"我说著叹了口气,"他连门都不敢出,更别提让他去医院了。我想他现在最需要的是调整一下连日来的精神压力。"
卓飞沈默了片刻,突然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道:"我同你商量件事。"
"什麽事?"
"那个名叫梁铄的家夥,你不打算反击麽?"他侧著脑袋看我。
一说起这个人我就恨。我捏紧了拳头:"当然想,但是现在一门心思照顾哥哥去了,还没想好怎麽反击。"
他笑了:"我可以帮你哦。"
"你帮我?"
"我可以帮你请最好的律师,起诉他。恶意人身攻击,我想这个罪名说小也不算太小吧。如果能小事化大,狠狠宰他一下,那当然就最好了。"
我想了一下:"法庭上告他,当然能告下来。我是豁出去了,巴不得他能进监狱。但是......"我回头往哥哥睡著的房间看了一眼,"如果一旦告上去,也就等於承认了我跟哥哥的关系了。哥哥会受不了的,到时候会搞得两败俱伤。我不敢冒这个险。"
卓飞叹了口气:"就知道你会有这一层顾虑了。"他笑了一下,"所以我做了两手准备,如果法庭上告不了,那就私下解决好了。"
"诶?怎麽个私下解决法?"我脑海中立即浮现出罗檬拿枪指著梁铄的场景,"砰"的一声,脑浆四溅。我蓦地浑身一哆嗦。
卓飞受不了地敲了一下我的头:"喂喂,看你这表情......你又在幻想什麽暴力场面了啊?"
"诶?难道你不是要......"
"拜托,我是和平主义者好不好?能不依靠暴力,就尽量避免使用暴力,这是我不同於我老爸的做人原则。"他颇为得意地自夸。
"那你到底有什麽好办法?"
"让他当众向你们道歉咯。"
"切,哪有这麽容易?"我嗤之以鼻。
"平白让他道歉当然是不可能的。但是──"他说著挑了挑眉,"我们可以用一些手段的嘛。这叫以牙还牙。"
"你......你说具体点。"我开始感兴趣了。
"只要让他承认那照片是他用电脑合成的就好了。我看你们这周围的邻居,对於电脑合成的概念也不会那麽清楚吧,这点很好蒙混的。关键就在於,要他自动招认。所以,我调查了一下他的家庭背景,一个老婆,一个孩子,上有一个老爸和八十多岁的祖母。他本人目前失业在家,全靠老婆在一家小公司里当文秘那点工资养活全家人,女儿只有五岁,寄养在托儿所里。"
"你的意思是......"我紧张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他老婆所在的那家小公司很不巧是我爸公司备案中的合作夥伴,如果稍微施加点压力的话,他老婆的日子就不会太好过。而他那女儿,更好办了,雇个私家侦探去拍几张他女儿的照片,寄给他,他就知道是什麽意思了。这样的双重压力下,还怕他不招认?"
我只觉脊背上凉飕飕的。卓飞这家夥,我今天才算见识到他的腹黑啊,真庆幸自己没有成为他的敌人。不过以我这种级别的人,也许还入不了他的"敌人"名单吧。我下意识地拍拍胸口,突然有点同情梁铄了。
"喂!"他拿手在我眼前一晃,"发什麽呆啊?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有,有。"
"但是我要事先提醒你哦,如果用了第二种办法,你和你哥哥今後就要更加小心了,我只怕事情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啊。"他说著,深有感触一般,幽幽叹了口气。
我沈默了半晌,道:"我明白。"我暗地里捏紧了拳头,指甲掐入掌心,没有知觉。
卓飞部署他的计划去了。
我走进卧室里,俯下身,仔细端详著哥哥熟睡的容颜。几日不见,哥哥憔悴地让我不敢正视。
但是我宁愿这样默默地看著睡著的他,这似乎已经是我多年来的一种习惯。只要看见他的睡颜,我便能得到心灵上的慰藉。
"哥哥,我到底是从什麽时候开始喜欢你的呢?是念幼儿园时你背著我回家,是小学时候你帮我赶走那帮欺负我的高年级学生,还是初中那次父母发生事故之後你对著我说了一天一夜的话?我已经记不清了,仿佛对你的感情是一点一点地积累下来,慢慢地发生质变,等到有一天我发现我已经彻底爱上你的时候,我已经不能克制自己的感情了。"
"哥哥......"我的手指轻轻勾勒著他的眉梢、他的眼、他的鼻尖与唇线,"我知道你承受不了这样大的打击。以前的我,一直处於你的羽翼之下,不知道天高地厚,以为只要真心相爱就好了,却从来没有考虑过,你的处境,你的责任,你的压力。但是现在我知道了,我全都明白了。所以,我不会再奢望什麽了。如果......如果这场风波能平安度过的话,我们从头再来,好不好,你依旧是我的好哥哥,而我,依旧是你听话的弟弟。我们依旧住在一起。只是......只是,我不会再随便放纵自己的欲望,也不会再任性地要打破跟你之间的禁忌。我不会再阻挠你交女朋友,如果你想结婚,我就像对待亲姐姐一样迎接未来的嫂子,如果你希望我以後也成家立业,那麽我进大学之後就乖乖地去找一个女朋友,再也不胡思乱想,我们安分地过日子,相安无事......"
我没有掉一滴眼泪,我以为当我做出这样的决定的时候,我会哭得淅沥哗啦的。但是我没有。此刻我的心如此镇定明净,没有一丝涟漪。
卓飞的办事效率真不是盖的。当他向梁铄发出最後通牒的第三天,梁铄终於顶不住压力,出现在了我们公寓的楼下。陪同压阵的,自然是卓飞以及他那形影不离的保镖。
卓飞拿了扩音器在楼下大喊大叫:"各位爷爷奶奶大伯大妈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有人要俯首认罪改过自新了,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呀,21世纪初最感人至深的负荆请罪......"
我在房间里听得头皮发麻,卓飞这家夥是哪根筋不对了竟然在这里大喊大叫。等我跑到楼下,那里已经聚集了很多左邻右舍的人,有的还从自家窗户里好奇地探出头来。看来卓飞的这一招果然达到了众目睽睽的效果。
罗檬朝梁铄踢了一脚,梁铄便扑通一声跪地下去了。"我承认......"他用几乎颤抖的声音开口道:"贴在那墙上的照片是我......是我伪造的......"
"咦?"大家发出惊疑声,不约而同地在梁铄与我之间来回看。
我虽然心虚,但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只好紧闭著嘴保持沈默。
只听梁铄继续道:"我为了报复连明抢了我的经理位置,所以......所以不甘心,不甘心看到他在事业上飞黄腾达......"
大家开始对他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其实你根本没有必要对我怀恨在心。"是哥哥的声音。我回头,只见他缓步从楼梯上走下来,多日不见阳光,使他的皮肤显得有些苍白,脸色依然憔悴,然而此刻看起来却多了一份刚毅。
众人见他走下来,都不约而同地为他让道。
哥哥看著他继续说:"当初是你自己犯下了错误,选举失败也只是你自己的问题。就算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坐上经理的位置。你与其报复我,不如多检讨一下自己的行为。"
他的声音不大,当时场面十分安静,大家都屏住呼吸,看著我们几个人到底如何了结。
梁铄低垂的眼皮动了动,依旧没有抬头看我们一眼。他用几乎麻木的声音道:"是我的错。是我用电脑合成了你们的照片来诬陷你们。所以,请你们原谅我......"
我看了一眼一旁的卓飞,这分明是上次卓飞与我商量的台词。看来他恐吓梁铄恐吓得还真彻底。卓飞见我看他,一双美目秋波一转,毫不掩饰心中的得意。
哥哥走上前,双手搀扶梁铄:"你请起来。"
哥哥其实心很软,梁铄害得他如此,但是只要他说几句道歉的话,哥哥便立即原谅了他。
哥哥扶起了梁铄,转过身来面向大家,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接受他的道歉。但是有一件事,我要在此澄清一下,关於那张照片,并不是他伪造的。"
"哥!"我惊吓出声,哥哥不会是脑子坏掉了吧?
一旁的卓飞和罗檬也是脸色大变,就连一直低垂著眼的梁铄也猛地抬起头,惊愕地望著哥哥,料不到这个时候他竟然会出面澄清。
众人寂静了片刻,突然互相议论起来,都觉得这事情简直不可理喻。邻居周姨看了我们一眼,啧啧摇头,眼中满是失望。
我顿时感觉锋芒在背,紧捏著拳头的手掌心全是冷汗。我瞪著哥哥,不知道他这麽做到底是为了什麽。一切都很顺利不是吗,卓飞的计划安排得天衣无缝,哥哥只要点个头双方和解了,一切就万事大吉了。可是,可是他为什麽要这麽做?!
哥哥坦然地迎接我的目光,嘴唇微启,平静地吐出一句话,像是对著我说,又像是对大家说:"因为,我跟连生,是真心相爱的。这是事实。"
我的脸顿时烧得通红。我不知道自己是太羞怯了还是太高兴了,总之我只觉得自己脑门"轰"的一声炸开了,然後就全然不顾地扑进哥哥的怀里。
周围的人群仍在议论纷纷,像是免费观赏了一场闹剧,频频摇头,啧啧叹气,然後渐渐散去。
"哥......"我闷声道,"这下糟糕了呢。"
"恩,我知道。"他答得很温柔。
我噗嗤一声笑了。破罐子破摔呗,既然哥哥都豁出去了,我还怕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