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明水秀————丝瓜满架

1
炎热的夏日清晨，树上的知了大声的喧哗，消耗自己短暂的生命。隐隐约约天亮起来，田里的微风带着阵阵稻花的香气。
吃过了早饭，小俞拉着家里唯一的老水牛，顺着山路向山下的小河走去。他才八岁，但是对各种农活都非常熟练了。元修看着儿子晃晃悠悠的骑上牛背远去的背影，不禁欣慰的笑起来，在门边倚了一会之后，他就转身去收拾炉灶了，左腿的伤这些年也渐渐的好些了，只是再不能恢复成原有的样子，终于成了跛子。
元修是十年前来到这个小村子的，之后与东头的孤女成了亲，两年后有了小俞。一家三口守着半亩薄田，生活十分窘迫。好在元修本来读过书，又略通些医术，附近的地主靠他治好了顽疾，便又送了山脚下的两亩田，大部分在夏日是要被河水淹没的，但到底好过原来的日子，后来发洪水，小俞就成了没娘的孩子，元修又断了左腿，家里的担子小俞倒主动挑起来了，父子两守着这两亩半的田土，靠着勤快，也可勉强度日。
小俞一边与见到的乡亲打着招呼，一边赶着水牛向山下走，心里倒是十分惬意，暑意在这清晨也消退了几分，老水牛一边嚼着田坎边的杂草，行走十分缓慢。终于到了山下的小河，这几日没有下雨，水虽然大，倒是十分平静。小俞看到清澈的河水，连忙脱了衣服，搭在河边的树上，"扑通"一声，跳到河里浮起水来。
老水牛在岸边悠闲的吃着草，小俞也在水里游的快活，却在这时，看到了一片红色的影子。
小俞揉了揉眼睛，没错，的确是红色的，莫不是哪家浆洗的忘了衣服，他向着那片浅湾游去。
等到游近了，他才看清那不是衣服，却是个实实在在的人。
一个雪雕玉琢的孩子。
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穿着大红色滚金边的夏衫，刺绣精细的鞋子，带着金项圈，一看就知道非富即贵。这样身份的人，本不该出现在如此偏僻的乡下，又浸泡在河水里。
小俞费了很大劲，终于把他拖到了岸上，才发现他的衣服并不是全红的，不过被血染红了，额头上一个大口，还在往外冒血。
顾不得想象这个孩子是从哪里来，是什么人，小俞着急的拉过老水牛，把从水里捞出来的人推上牛背，牵着牛向家跑去。
元修本来料定小俞要到晌午才会回来，这么快又看到他，不禁大吃一惊。小俞看到元修，便急奔过来，比手划脚的讲他在河边捞到一个受伤的男孩。元修听清缘由，连忙把那孩子抱下来，冲到屋内去了。
经过紧张的急救，终于止住了血，元修又找来自己的衣服，把那孩子的湿衣物替换了下来。
到了傍晚，他终于醒了过来，开合着嘴唇，仿佛要吃东西，小俞连忙端过热米汤，轻轻的喂了下去。吃了小半碗米汤，终于睁开了眼睛。
本来想他醒过来就好打听来由，也好向他家人报信，没想到那孩子醒过来以后一句话不说，只是嘤嘤的哭泣，仿佛受了极大委屈。元修父子看到眼里不禁十分心疼。
不料哄了半天，虽然止了哭，却仍是不肯说一句话。
元修看着情景，也有几分了然，看这孩子身上装扮，绝非普通富贵人家，突然出现在这穷乡僻壤，头上还带着伤，恐怕不是简单的走失而已。
小俞看这小哥哥长得十分好看，心里就有几分喜欢，有意想要亲近，对方又不肯说话，此时就瞪着一双乌黑的眼睛，求助似的看着爹。
元修看着儿子小狗似的眼神，不禁有些好笑，便柔声问那孩子"你不知自己家在哪里，可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么？"
十二三岁的孩子，哪有不知自己名字的，这孩子听到元修如此问他，就拧起眉头做出不满的样子，刚想说话，又好像想起什么，马上又哭了出来。
这下连元修也头大了，小俞倒转过弯来"爹爹，这个小哥哥想是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所以哭了。"话音刚落，"小哥哥"就生气的大叫"胡说！你才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那你说，你叫什么？"
少年又犹豫了起来，小俞看了，就大叫起来"你果然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一边就羞起脸来"羞羞羞羞～～哈哈，这么大了还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
对方被小俞一激，气得差点跳起来"我～！我叫..."却还是不敢说出来。
元修看了，便在一旁安慰"小兄弟，我们父子并非坏人，敝姓牟，这是小儿俞儿，我叫元修，这里离末节城有三十里，叫小阳山，请问小兄弟要如何称呼？"
"我...我叫如意。"
"如意，你受伤不轻，需要修养一段时间，看小兄弟的样貌，想必是富贵人家出身的，若是不嫌弃的话，便留在我家如何？"
"对啊，小哥哥，你要是不想回家，就跟我们一起住吧。"
如意禁不起小俞热切的挽留，终于留了下来。小俞当即欢呼起来，他没有兄弟姐妹，又过早的承担了家务，本来也非常寂寞，现在有了一个哥哥，而且长的这么好看，心里十分欢喜，拉着如意的手便不肯离开了，如意心里也很喜欢这个救了自己的小男孩，当下两人就拉开了话匣子，聊起天来。
元修在一旁熬着给如意的汤药，一边看着两个小人在床上嘻笑，也温柔的笑着。
从此牟家便多了一个人，对外宣称是从远方前来投奔元修的表侄--如意。
2
第二天，如意便能下地了，他额头的伤口是刀伤，虽然口子不大，却相当深，元修小心的给他换了药，绑上干净的布条。
此时正值洪期，牟家靠着山下小河的那两亩地，多半都被淹了，只有地势稍高的地方，还种着些蔬菜，因此农活也不甚多。小俞早上去浇了菜，也顾不得玩耍，急冲冲地就跑回家要跟如意一起玩。
回到家的时候，如意刚刚起来，元修正把早饭端上桌。
"如意哥哥，你起来了，来吃早饭--咦？今天有白面馒头？"小俞大喜，抬头看向他爹，元修微笑着点头"既然如意大老远的来了，总要吃点好的。"
如意看着那半黑半黄的馒头，十分好奇"这是什么？我以前从来没吃过。"
"是白面馒头，哥哥，你尝一尝，来--"说着就扳了半个馒头塞到如意手里。
如意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嚼了半天没有吃下去，忽然抬头看到父子俩期待的眼神，终于很用力的咽下去了。
元修递上米汤"如何？我特地多加了些碱面，想你们小孩子总是喜欢吃甜的。"
如意心里大喊"太难吃了，这是什么面？我在府里从来没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简直连狗食都不如！"但是父子俩的态度很殷勤，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好点了点头。
小俞以为他喜欢，便又把手里的半个给他"哥哥喜欢，这个也给你。我吃米汤就可以了。"元修敲了敲他的头"别说傻话，锅里还有呢，你也吃你的，一会带哥哥出去走走，今天不用下地了。"
小俞欢呼起来，风卷云残的两下把自己的饭扫光，像小狗一样蹲在一边，等着如意吃完好一起出去玩。
如意看着饭菜实在没有胃口，便把馒头又递给小俞"我吃得少，又不饿，给你吃吧。"才见小俞双眼放光，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挡住他，却是元修。
"不行，你身上还有伤，多吃一点才能快点好，我知道你原来吃得一定比这些好，乡下地方总要困难些，你也多忍耐一阵。"听完这话，小俞也十分坚定地把手抱起来，盯着如意，表示决不接受他的转让了。
如意只好磨磨蹭蹭的把饭吃完，好在他本来也饿了一天多了，若是平时，无论如何也是吃不下的。
刚出房门，一声悠长洪亮的"哞------"从身边传来，吓得他一跳。
"哥哥你不认得啦，这是老水牛，昨天还是它驮你回来的呢。"小俞看见水牛分外亲热，便跑上去蹭蹭。水牛也扬扬头，好象在邀功似的。
好粗的鼻孔，还冒着热气，好尖的角，一顶就把我肚子顶破了，看它嘴巴那么大，一口就可以把我的脖子咬断了。（他不知道牛是吃草的..）如意这样想着，哪敢靠近，简直就要吓昏倒了。
小俞不知道他在想这些有的没的，也看出他怕牛，就拉着他的手，"哥哥你摸摸看嘛，老水牛脾气很好的，一点都不凶哦。"
指尖刚刚碰到牛背，老水牛就转过头来，又是一声"哞----------"
"啊----------------！！"如意叫得比水牛还大声，腿一软，抱着头就蹲到地上去了。小俞见状大笑"哈哈，哥哥胆子好小，还怕水牛，羞~~羞~~~"一边笑，一边又开始划脸。
如意又惊又怕，竟然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小俞也吓了一跳，连忙劝他"哥哥不哭，不哭~~~~"刚劝好一点，不料老水牛也来凑热闹，伸头过来"哞--------"
"啊--------------！！！！"如意哭声顿时翻了天，连元修也被闹得一拐一拐地跑出来了。
一眼看到房外的热闹情景，元修心中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忙把如意抱起来，一边哄着，一边进到房里，小俞也立马跟了进来。这时看不见水牛了，如意抽泣了好一阵才停下来，却仍然十分害怕，紧紧抱着元修不肯放手，又偷眼看着大门，好象怕牛跑进来。

元修晓得他怕水牛，就好言安慰，说明水牛不咬人光吃草的，哄了半天，如意才平静下来，肯出门了。元修又嘱咐小俞，说哥哥是城里来的，没见过乡下的这些，你要多照顾哥哥。小俞半懂半不懂，还是点了点头，一口答应包在他身上。
这一闹，又过了一个时辰，二人结伴出门的时候， 太阳已经在天上高高挂起了。
3
花了一旬时间，如意终于勉强适应了在牟家的生活。
在这十天里，如意被吓哭的次数，恐怕他之前生活全部加起来也没有这么多。
先是跟小俞出门，不知怎么就被路边赵家的大黄狗（终于出现了||||）闻出他是生人，追着要咬，大哭了一回。
后来溜了一圈，想要小解，偏偏附近没有露天的茅坑，小俞就带他去了最近的李家，谁知李家茅厕在猪圈里面，进去就看到两头架子猪壕着向他拱来，立刻又吓哭了。
后来又遇到这样那样的事情，加上想家，几天下来，如意的眼睛也就跟桃子差不多了。
现在他终于不再害怕大水牛，也不会被黄狗追着跑，对于泥泞的田坎，也可以走的平平稳稳不会摔交了。
头上的伤口也结了荚，好得七七八八了。
小俞每天干完活就跑回家来陪着他，元修除了偶尔出诊，也基本上在家，他刚到这里时的孤独感，也被冲淡了很多。
但是伤心的记忆一时是抹不去的。
夜里他还是常常因为想起过去而睡不着，但是他深知自己的处境，因此对于过去的事情，什么也不说，想要干脆的抛弃掉。
元修父子只要他不说，也什么都不问，仿佛他们真的就是他的亲戚，而他，也确实是那个失去了父母前来投奔的孤儿。
这天夜里，如意又做了那个梦，明晃晃的刀剑在眼前交错，哥哥不要他了，身穿黑衣的人一剑刺来，他侧身想要躲过去，却还是在额头被刺伤了。
明明平时那么疼爱自己的的哥哥，为什么突然就不要他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但是他知道回去也只有送命的份，只能安分的躲在着山里。
风吹过身上，略略带点凉意，他紧了紧被子，又向睡在身边的元修靠了靠。闻着元修身上的男子气味，听着小俞小小的鼾声，也渐渐有了悃意，睡着前，他迷迷茫茫的想到"这么说来，元修叔叔和哥哥的味道好像.....可是，哥哥比他高，比他还要英俊......"
原本睡着的元修这时却睁开眼睛，看见他这次好象睡得很香甜，没有噩梦的迹象，才笑着闭眼。
次日拂晓，天空刚刚发白，牟家就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牟叔叔，我爹爹的咳病又犯了，他叫我过来拿点药------啊！！！！！！！！！！！！！！！！"
牟家尚在睡眠的两个小孩和刚刚起床还迷迷糊护的元修，都被这尖叫给吓醒了。如意和小俞几乎就是弹跳起来，正在舀水的元修"啪嗒"一声把水瓢给掉在了地上。
屋外的老水牛好象也受到惊吓，"哞------"。自gf3r由h5自efdu在
屋里的人一致向声源看去，只见一个一个身穿鹅黄色衣裳、年纪和如意不相上下的小姑娘站在门口，脸上的表情好象受到了很大的刺激。
小俞揉了揉眼睛，跑下床去"贞儿姐姐，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那小姑娘十分焦急得把小俞拉到一边"小、小俞，你爹给你娶媳妇儿了？"
小俞一片茫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贞儿姐姐，你在说什么啊？我才八岁，怎么娶媳妇儿？"
"那、那是谁？总不是你爹的媳妇吧？"顺着她的手看去，指的却是如意。
原来如意本来相貌佼好，桃花面容，这时又没梳头，看着竟像个女孩似的。小俞知道贞儿误解，扑呲一笑，拉着她到床前，"贞儿姐姐，这个是才到我家来的哥哥，叫如意。"又向如意道"哥哥，这个是后山黄地主的女儿，贞儿姐姐。"
黄地主就是送元修山下两亩地的人，原本不过薄有几分家财，但是家里男丁稀少，因此雇了长工干活，大家就叫他黄地主了。贞儿今年十三，正是豆蔻年华，不知怎么偏偏看上还不解人事的小俞，没事便要跑到牟家来转转，她也知道小俞天亮就要到山下浇地，因此冒着露水天不亮就带着自己做的点心跑来了，想要多和小俞处一会，不料却闹了这么个大笑话，十分窘迫。
如意正睡得正酣，突然被吵醒，还迷糊着，没反映过来被人错当了女孩，也不恼，笑着向她打了招呼，两人问了对方年纪，分出长幼，当下就互称"哥哥""妹妹"。
"小俞，上次你到我家来，说我娘蒸的松糕好吃，我特地学了来，蒸给你吃，你尝尝啊~~~"
小俞听到这句，便笑嘻嘻的拉了如意到桌前。"咦？怎么和上次的形状不太一样？"
松糕要蒸好了再用竹片划成菱形，贞儿显然还没有这个刀工，她带来的松糕一大团一大团的，好象用手撕的一样，听了小俞这话，便有几分心虚，就说"上次那个是我娘做的， 这次是我做的，我怕你弄混了，故意做成这样。"
这时小俞已经撕了一块给如意，自己也拿了块，咬了一口，便笑道："好吃~~"
一边的如意和元修也做出赞同的表情来。
贞儿用袖子擦了擦小俞的嘴角，看他吃得欢，不禁想到"只要看到他这笑容，就是三更起来再辛苦，我也心甘了。"

4
上午，元修发现如意独自坐在门槛上盯着外面发愣，好象有什么心事的样子，闷闷不乐，就问他要不要一起去临近的市集。
"家里的盐快用完了，我要去集上买些回来，要不要一起去？"
如意关了十多天，听到要去赶集，立刻回答要去。
不久就看到两人走在小路上。
去市集要翻山走一个多时辰的路，用来谈话聊心事是最好不过的。
"如意，你来了也有十天多了，可还适应?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本来心不在焉走路的如意，听到这话马上给予了否定的答案。
"为什么觉得我不满，我觉得这里的生活很好啊..."
"那你为什么皱着眉头？"
"我...."
元修看他吞吞吐吐的，向他微微一笑，如意看到后脸就红了起来，低下头去。半晌，仿佛终于有了勇气，开口道"我觉得自己好没用。"
"为什么这么想？"
"我....早上小俞去挑水，我也去了.."元修点头，这里的水井在去黄家的路边，早上小俞送贞儿回去，也顺便挑了两桶水回来，当时如意也一起去了，这他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