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开披风把狐裘的领子竖起来,戳着我的脸说:"你啊!身子不好还要折腾,身上冷不冷?头疼不疼?"
哪来那么多毛病?我摇头再摇头,眼睛还朝雁州那边望。
几十万的鄂族骑兵蜿蜒成了一条长龙,在空旷平坦的雪原上缓缓前行,应当不是为了我一个人走那么慢,在我乘坐的马车后不远,还有长长的马车队,都用铁索牵连着......
那是......
"魏朝皇帝和他的大臣,我全抓了,我要叫他们也尝尝苦寒而死的滋味!"
我瞧着达尔罕脸上陌生的表情有些难以置信,他全抓了,昼锦......昼锦没死......
心就像疯了一样的跳起来,眼角有湿热的东西滚下来,我捂住嘴缩在达尔罕怀里,任他再说什么都听不见了。
曾经以为可以放开了的,可是牵挂还没断。
又在路上走了月余,一次风不大,我求了达尔罕和他共骑,没料到直接昏在了他怀里,那以后我一直呆在马车内了。
手腕上的伤已经好了,只留下参差骇人的疤痕,我还是不能走,连站也站不住,到鄂尔林族的"都城"时,雪还在漫天漫地的下,达尔罕说过,我要到开春才可以走动。
他完全不提别的,我隐约知道,水牢不止留下这些。
关外是比关内的风雪大,却不会冷得到了我想象不出的地步,若不是身子不同往日了,哪会这样?
鄂族是马背上的民族,就连他们的都城也跟着水泽迁移,就在达尔罕的王帐不远处就有一面冰封了的湖水。
在天气渐好的时候,我求他带我去看。
我虽然断断续续的发过几次烧,身子却是慢慢的在好转,最开始我能自己拿动药碗,不需要他再喂,慢慢的,我能自己穿衣服了。
那种疏通血脉的药酒还在擦,到了达尔罕同意我出帐时,那种痛苦只要咬咬牙就过了。
他抱我到帐前,我在他王帐里呆了好久,外边的景色又不同了。
这个冬天,对我来说,过得真快。
正巧碰上有人来见他,说他部下添了个壮实的小娃娃,他想去看,又怕我玩不了会失望,站在那里犹豫。
我让丫鬟扶着我走,她们照料我惯了的,她们在,他也不用担心什么,于是跟着人去了。
年年岁岁都有新生儿诞生,去年秋天诞生的那个孩子呢?昼锦的心肝宝贝,大魏的皇子,也在风雪中被带到关外来了吗?那么脆弱的小东西怎么经得起路途的艰辛。
"我想去看看麟儿,你们可知他们关在何处?"
我知道我卑鄙,仗着达尔罕留下的口令让她们带我去看,她们对视一下,没有疑问,没有反对,扶着我慢慢的走向一处板条圈起来的坡地,上面散落着几十个帐篷。
昼锦就在那里面......
"麟儿是谁?你的朋友吗?你被魏朝皇帝关到水牢的时候他怎么不救你?"
直性子的鄂族人,终于还是忍不住要问,一连三个问题砸给我。
不必撒谎,那是多大的事情,我答道:"麟儿是皇上的皇子,去年单于的大军入关前才生下的孩子,刚刚听到有孩子诞生,我就想起他来了。"
"哦!关你那个坏皇帝的儿子啊!"单纯的脸上不屑极了,"你为什么还要关心他?"
"孩子是无辜的啊!他那么小,懂得什么呢?"我很想笑,这么有道理的话很难从我嘴里出来,也就能敷衍下她们。
她们想了想,不屑的神色去掉了,一个说:"可是抓来的人里没有小孩。"
......我差点迈不出步子,她们担心的停下来,我笑道:"没事,稍微痛了一下。"
她们问我:"那还去吗?"
"......不了。"昼锦不会想见我的,也许我害死了他的麟儿。
我呼吸有些不畅,想尽快回到王帐里睡下,我们已经走到那块地的外面,里边有个人披头散发的跑出来。
守卫的鄂族士兵赶上去拦住,很近,两个丫鬟怕碰到我,一个扶我,一个拦到我前面喝道:"闹什么闹?放你们出去,就凭你们在这草原上活得下去!?别装疯了!"
我心里有些虚,想退开,还是被那个人看到了。
他指着我:"闻......闻丞相!传言果然是真的!你这个妖孽!妖孽--"
他脸上被甩了一鞭,他惨叫一声捂住眼睛,血从手下面流出来。
他从地上爬起来朝里跑,不停的喊:"皇上,皇上你快来看!是闻书这个妖孽!他穿着鄂族的衣服,还有丫鬟服侍他!皇上......"
凄厉的喊声在覆着薄雪的山坡上传开,刀子一样冷冽凌厉。
我出了一手的汗,眼前也有些看不清楚,可扶着我的丫鬟就是不走......
我看到了,梦回心止时徘徊在眼前的身影,没有了华贵的衣饰,却更加挺拔,一步步稳稳的向我走来。
我以为他会一直走过来,像以前一样拥抱我,可他停在十几步外,眼神复杂的看着我不开口。
拦他的士兵迟疑了,两个丫鬟也迟疑了,我和他隔着十几步站着,中间没有任何人遮挡,可我走不动,怎能走不动?
凄厉的叫喊还在传扬,我想说我不是妖孽,皇上知道的,我怎么会是妖孽。
我松开了手,不许她们来搀扶,摒气,挪出一步,却在瞬间失力歪倒--落在了达尔罕怀里。
昼锦看着达尔罕,达尔罕抱着我关切的问:"走那么远,脚受得了吗?"
我不答话,眼睛一错不错的盯着昼锦,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还有他唇角隐去的那道笑痕......
昼锦突然笑起来,对我说:"朕还想护着你,闻书啊闻书,太后把你下了水牢,朕还想救你,宫闱突变,朕被关在寝宫里还无时无刻不挂着你的安危,却原来......原来,你才是朕身边的妖孽!"
"住口!"达尔罕的暴喝连板条上的余雪也震得沙沙落下。
昼锦还在笑,苍凉无限的笑,"好娇弱的身子,在大魏时要朕宠着,朕成了阶下囚时,你又有鄂族的单于疼着,真娇贵哪!"
达尔罕也在说话,可我听不见,只有昼锦的话一字一字敲进了我心底,我抓住达尔罕的袖子,想叫他带我离开,却"哇--"的吐出一口血来。
"子含!"
我看到了,昼锦常常口是心非,他也喊了我的,他要扑过来被士兵拦住了,我想对他笑,他从我眼前消失了。
地面倒转,只看得到周围的东西飞快倒退,之后又看到他,被士兵们押着跪在雪地上。
达尔罕喊的话我终于听清了,他喊:"大夫呢!都死到哪去了!?"
粗鲁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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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地方成了我的禁地,虽然我并没说要去,达尔罕还是下了令不许人放我靠近。
初春,我已能在王帐内走上几步,达尔罕果然没骗我,他总是拿着东西逗我,好像逗才学步的孩子。
"哪,再走三步,不!顶多四步,我的两步而已。"
"不要!"我愤恨的看着他,他真当我是小孩吗?居然拿着个木头娃娃来哄我!
他朝我挪了小半步,又哄:"你看,又近了一点,走两步过来这个娃娃就是你的了,子含听话啊!"
我不想要娃娃,它会让我想起下落不明的麟儿,心就会止不住的疼,可是......
达尔罕是为我好,我的腿脚正在慢慢恢复,多走几步就会好得更快,那是其次,他这般待我的,这世间就他一个,怎么能辜负他?
我做出气恼的样子,拿眼睛盯着他手上的娃娃,他一看乐了,又退了回去,手还是向我伸着。
"单于......你无赖!"我稍稍噘起嘴,知道这会让他觉得甜蜜。
"两步嘛!来。"
他脸上快笑开了花,被他那些部下看见还不知会吓成什么模样。
我沉着气,小心的走过去一把抢过了他手上的娃娃,在他手舞足蹈的时候,我看着软塌边架子上那一排的木头小马、小羊......
那是他在我入睡时一刀一刀刻出来的,和手上拿的这个一样,雕工差劲,可是却打磨得异常光滑,捏在手里绝不会伤了我的肌肤。
完全比不得昼锦赏我的东西,但他是送我的,不是赏赐。
几天以后,这个游戏的地点移到了帐外,兽皮换成了开满嫩黄花儿的草地,他手里的木头娃娃换成了一块嵌着小甲虫的琥珀。
我还是摇着头说:"不要!"周围还有别人哪!
"子含!"他居然拉下了脸:"兽皮比不上草地,青草是活的,你的小脚丫碰了它们才会好得更快!"
"不要!不要就是不要!"
游戏玩多了,我对着他惯用的神态也成了习惯,本来笑笑闹闹的人都静下来了,眼睛直勾勾望着我。
没见过会撒娇的男子吧?对他们鄂族人来说,我还真是奇闻。
达尔罕看见了,可我看他怎么愈发得意起来,托着那块琥珀诱我:"这是很难见的哦!你看甲虫的翅膀还张着,正准备飞走!"
隔那么远我哪能看那么仔细,于是咬着牙瞪他,"单于!我走不了那么远!"
他估摸了一下距离,笑道:"不远不远,你在里边绕两圈就比这里远了,快过来!"
有人"小声"说:"那不是单于的小包子嘛!腿好了?"
我憎恨鄂族的大嗓门!更加憎恨他们的快嘴,达尔罕就叫了一次,我居然就成了鄂族人人眼中"单于的小包子"。
走完这几步让我躲到里边去吧!我硬着头皮走过去,确实有些吃力,不过小腿上已经不会刺痛了。
好容易拿到琥珀,他抱起我问:"想去湖边吗?我骑马带你去。"
我靠在他肩上往回看刚刚笑我的那些人,身子猛地震了一下,忙对他说:"有点冷。"
他赶忙把我抱进去,我玩着手里光滑的琥珀,只觉得襟口那有个东西烫着我--很疼。
昼锦被押着,站在帐篷后面不起眼的角落,隔得太远,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但那是他没错。
达尔罕是故意的么?我抬起头看他,没料到他也在看那个方向,眉深深的压着,眼睛里有浓浓的杀气!
他没有放过昼锦的理由,因为我,他恨昼锦!
我深悔不该看那一眼,他会不会以为杀了昼锦我就能死心塌地的接受他?又会不会以为得到我,就再也没有留着昼锦的理由?我究竟该怎么做......
达尔罕在隐忍,我知道,我不点头他永远也不会强迫我。
我怕他忍不了的那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来了,我或许没有什么,但他的怒气有绝对的理由转到昼锦身上,已经不能再等了。
两个丫鬟给木头娃娃做了衣服,那天夜里,我坐在达尔罕腿上慢慢把娃娃剥了个精光。
我的指头被呵护得很好,比以前还要柔白细滑,又故意放慢了动作,透出一股引人吮食的味儿。
达尔罕说:"它会冷,穿上吧!"声音里已经有了明显的压制。
"不会冷的,单于会给它暖着,怎么会冷?"
他抢了娃娃握在手里,呼吸紊乱的说:"是的,子含要我暖我就会暖着它,不会让它冻着。"
我仰头对他一笑,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腰带上,再牵引着拉开,他摒住呼吸,全身都凝住了。
他为我脱衣穿衣已不知多少回了,他明白我的意思,所以这一次他放松不下来。
我靠在他颈间呼吸,很轻的说:"单于......帮我忘了那个人吧!也许一下子做不到,可我痛得怕了,单于能治好我的腿,也能治好我的心,对吗?"
我不说,他怕伤我就一直不在我面前提起,我骗自己,他也陪着我,他每天小心照料着的不止有我的身子......我说出来的话,他心里就会松一松,要是还有希望,我也想要他得到幸福。
他笑道:"是的,我保证,一定有一天你看到他再也不会痛,你心里满满的只有我。"
我把脸藏在他颈窝里,他的保证恐怕只有这一次做不到,不是他骗我,只因这一次是我在撒谎。
衣衫一件件落地,他小心分了我的腿压下来......
"啊......"胸中空空的,虚得让我害怕,忍不住一滴泪就湿了眼角。
"子含?"
他吓得停住,伏在我身上一动不动。
我吸着气回他:"没事,一会儿就不会痛了,单于......"
他还是不动,问我:"为何叫我单于?"
我摇头,自己动了下身子,"唔!"颈子后仰,我抓着身下的柔软绒毯半启开唇......
达尔罕的神智立即飞上了天,他本就压抑得够久了,哪还忍得下去。
很少见到昼锦,他和他的臣子们被押着看管牛羊、打理牧草,我只能远远的看到他的身影,达尔罕不会让我靠近他。
只要我的目光还在寻找他,达尔罕就不会杀他。
刚到三月,达尔罕带我去看湖水,蓝幽幽的天空下东一块西一块的碧玉连接着,青草和白云都倒在水面,真的很美。
他先下了马,在周围水边找可以让我坐下的地方,我指着稍微远一些的湖边说:"那里的草看起来厚,单于去那里看看吧!"
他刚走远,远处的马群突然骚动起来,我挡着阳光望过去,马群里有几匹马在乱跳,马背上的牧民正往那赶。
太快了,我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本来只是几匹马在骚乱,立即就变成了整个马群的狂奔--向着我这里......
"单于--"马背太高,我不敢跳下去,只得叫达尔罕。
他一看就回转身发足狂奔,他的马不再乖乖的站着不动,托着我也跑起来,我不会骑马,他带我出来我都是侧坐,根本无法坐稳,马才跑出两步我就摔了下来。
草已经长得很高,我穿得又厚,胸口震了一下,但是并没有我想的疼,我撑起身子想站起来,轰鸣声已经靠近!
地面剧烈的震动着,达尔罕扑到我身上,我勉强从他身下看出去......无数翻飞的马蹄和带起的泥土草屑充斥着周围。
我心里只在想--会被踩死的!
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仿佛停不下来的马蹄带着一声声撞击落在脚边、手边、耳边......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踩到了,心脏紧缩着,感觉不到四肢。
良久,马群的蹄声远去,我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达尔罕坐起来,小心的把我拉到他怀里查看,我只是抖,他问话也回答不出来,连唇都是抖的。
几个人跑过来,"单于,是他们干的!"
我听到声音抬头一看......昼锦,他?他被人抓着,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我,上上下下的看,然后松了口气。
达尔罕说:"带到王帐去!"
我被抱上了马,达尔罕抱得很紧,可我还是止不住身上的颤抖。
"子含,我不该离开你身边,对不起。"
马跑得很急,他居然还能低头吻我,承了一吻,我终于缓下气来,他又道:"张宣想杀你吗?是我大意了,竟让他有机可乘!"
我抓着襟口,心还在震动中回不过来。
他把我送回王帐里,叫丫鬟给我检查身上可有伤到的地方,他自己又出了王帐。
我告诉她们没有受伤,自己走到王帐的大门边,隐在阴暗里向外看。
昼锦被人推倒在地上,立即又爬了起来,狠狠的盯着达尔罕。
他们曾经是朋友,为了我变成这样......我心里凄然一片,大魏被鄂族攻打到国都沦陷,不也是因为我吗?
认识我,是他们的祸事。
达尔罕手上拿着鞭子,我紧抓着布幔却不敢走出去一步。
鞭稍破空的声音响起,昼锦站着硬受了这一下,哼都没有哼一声。
有个人扑到达尔罕脚前喊:"是我!不是皇上!是我惊的马!要打就打我!"
我认不出他是谁?这才隔了几个月就忘光了曾经天天在朝堂上见面的人,想不到魏朝还有这样护主的大臣。
达尔罕的士兵把他拖开,昼锦大笑道:"达尔罕,你看,朕就是被你抓过来做牛做马也还是大魏的皇帝,他们也还是朕的臣子,朕终要赢你,朕会赢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