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胡子老哥沉默半晌,瞥来一眼意味不明的眼光,十分骇人。总不会将我现宰了去替代那只獐子吧?
“噗!”面前一阵飞烟,那个素色的囊袋被毅然甩在地上。
“咦?”无缘无故被人施舍,似乎不是这个世道会出现的场景。疑惑地抬头拧眉。
“有手有脚,纵是你爹娘也不想让儿子被男人欺辱,这些干粮拿去,快些下山吧!”
“呃……赵……赵大?”另一人絮絮叨叨不知在说什么“可惜”之类,我只看了那胡子一眼,瘪瘪嘴,捡了那个食囊。回身,跌跌撞撞扶着树干远去了。
蓦地返身,那两人也在收拾家什,不由喉间一热:“爹娘若是在……梦红豆的人生就不是这样了。”
几乎是狼吞虎咽对付这粗粮,畏缩的肠胃被硬生生撑得发疼。
赌输了么?只有认命。竟然在不知不觉中也渐渐对这个一无是处的歹人有了心思,莫不是真的被什么恶灵附了身,才会和那些糊涂公子一般犯痴?还是天生犯贱,愈是被人唾弃越是认定了这个人?不懂,不懂……人心究竟是什么做的,怎会如此不着边际。连自己也猜不透自己的心思被什么左右。
“何处不是等死,这一回是真正孤魂了。”仿佛回到认识天心以前,孤立无援的日子。天地之大,没有一个红豆的归宿。
撑得直不起腰。有了食粮,似乎连身上伤痛也不觉得怎地痛楚。果然是个贱命,只是有些吃喝就能苟且偷生。
腹中一闹腾,有些汗颜。难不成在这个鬼地方也养尊处优惯了,吃不得粗粮?一番风卷残云后竟然有些身子不适。碎碎暗骂着,终是寻着隐蔽处好好解决。畅快淋漓之际却想到了某年某月的某一日,在某个狗眼看人的面前领宣纸,被当众鼻嗤:“恶人屎尿多”。怎不就是我现在的情状?嘿嘿。
那个时候怎会想到落得这样一个落水狗的下场。醉相思的解药不过支撑一个月,一个月后……我该如何丑陋地死去?
“啐!”得过且过。在草垛里游移如蛟,忽而望着天,才发现已然暮色深重。天黑虽是好掩色,可是这个荒无人烟的林子终是不认得路,这叫我怎么逃下山去?不会踏到绝壁就此一命呜呼了吧?摇摇头,心中连声呼晦气。
原就是被那相思逼得逃出,现下更是厌恶自己到极至。就这样乖乖认命奔了出来,还真是不像平日自己倔愣的性子。胡思乱想之际身子也慵懒,拖着老腿挪动,缓慢而又不情不愿。
突然隐见蔓草乱动,难不成这一回真是遇上了猛兽?浑身一个寒战,屏住呼吸蹲在一侧不作声。零星的浮游光亮仿佛是远处的萤虫又像是鬼火,飘忽不定……直让我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浑身冒出冷汗。
蓦地驻足,不知从什么地方潜出大批的兵士。在火光熄灭的一瞬间,看到了一干戎装的夜行人。月色还算微亮,甚至能看的清一人在众人拥护下点了点头,示意什么。
老东家,赫连碎尘,半夜游山倒是比我还好兴致。劳师动众地亲自出马一定是有什么伟大的计划实施。若只是以硬碰硬,那固若金汤的堡垒未必会轻意被击破,冷亦寒的实力足可以支持到分舵主们陆续赶至。
碎尘不是蠢货,至少应该比我聪明多了。没有十成的把握,怎会亲自出兵夜袭?这十成的把握究竟是……想不通。脑中竟然闪现一丝不祥,嘿嘿,也好,狗咬狗,若是那人死了……我也不会整日诚惶诚恐,若是死了……我……相思?!
突然闪现了相思的脸,相思的嘱托,那人死了相思会难过吧……梦红豆不是信誓旦旦要代替相思守在他身边的么?切!他身边不正是有个“相思”,还要我这个赝品作甚,只是充当着小丑作乐罢了。
“……”身子突然有些振颤,几乎是不敢大声喘息,缓缓后退。
“谁?!”这么远都能察觉?背脊也发凉。
“噗啦啦!”一直夜鸮识趣地振翅飞过,几乎是救了我一命。且听见兵器回鞘,那个顺风耳终是返身去了队伍中。
蹑手蹑脚潜行,硬着头皮往回走──死在砖瓦之下总比弃尸荒野好得太多。嘴角撇了撇,几乎要自嘲怯懦,可是人的本性终究是定局,要我梦红豆这个时候冲上前一夫当关……我还没有这个自信。虽是碎尘曾经的手下,毕竟已经暴露行迹,算得上失败。从来没有指望这个老东家能饶过我一命。
梦红豆的脑子还算不是豆腐渣,堡中的那个假相思应该就是内应。
有些……矛盾的心境。帮他?我确实答应了公子。不顾?我却也怄着怨气。只顾着乱想,双腿竟像生了意识会自主地动起来。养它这些年头夜不容易,竟然在关键时候还能为我拿主意?几乎是撒开腿跑着回去,回到那个令人窒闷的地方。
慕月堡,被我恶咒却无法弃置的地方,也是那个视我如粪土的人所驻之地。为什么总是喜欢自讨没趣,为什么总是喜欢反其道而行?如果我能回答出这些个为什么,梦红豆倒真是神人了。唉……终究还是败给了胸腔中喷薄而出的廉价东西。
远离了那群预备伺机行动的人,连滚带爬上了坡道。
“砰!”一拳砸在巨大的铁门上,暗夜中格外脆响。
“何人?!”那一头的声音有些慵懒,似乎也是强忍睡意支起的精神。你主子快遭袭了,还这么悠然自若,如果寒铁大刀放在你面前还会如此慢腾腾?
“门房,山下有异状,快,快些通知堡主。”似乎有些虚脱,说话也吃力。
“竟然夜闯?!”那一声炸雷吼出,我怔了一下。轰然打开的门背后,站立着怒目而视的一干家丁。随着周遭灯火渐亮,又陆续涌来面色不善的壮汉,熙熙攘攘间一把扭住我的手臂,踢倒在地。
“喂!”这又是怎么一出?
“梦红豆,素见你趾高气昂惯了,现下没有任何人撑腰竟然也活得自在!哼哼!”那领头的人一个眼色,几句嗤笑,便让我的心沈入谷底。偏偏是这个时候还有些私人恩怨,冷亦寒你眼光不济,若是误事却与我无关。
“原来诸位早已看我不顺眼,像是终于逮到机会了。”嘴角歪斜着扯了一下。
“不如就这样收拾了他,也好向堡主回禀。”一人耸耸肩膀,手中的火把未被点燃却是好武器!晃晃悠悠眼见着往这边挥来。下意识一偏头,没有击中。
“啧啧!真真令人作呕,明明是个下人也像是那些公子候着男人临幸,不如替你父母清理门户!”狞笑声四起,不知道原是这个院落的下人间也有这些个钩心斗角,不过是被主子多注目的人就会被他们视为眼中钉。
“不在好好巡夜,纠结在此处作甚?!”一声暴喝恰到好处惊醒众人,连着梦红豆也愣着。众人倒抽凉气至之余还是齐齐拜安,如同面向圣人朝拜的虔诚,让人不禁暗笑。
蜷缩在墙角,冷冷看着这个高大的身影,遥远而陌生的人。冷月映照下,是他矗立的身姿,身侧还有那个柔弱伊人。蓦地六目相触──一人的惊愕,一人的泰然,一人的冷漠。
“寒……怎么不走了?不是说要去崖边赏月的……”那人在众人面前依旧是一副天真淳朴的作风,冷风刺骨中还有兴致赏月,却非常人。猛地抬头,望着他晶莹清澈的眸浮着戾气,不由身上一冷──与山下里应外合。
“来人!”那威仪依旧的人不屑扫过我,唤人道,“将他……”
“冷亦寒,山下有碎尘的人!”几乎是破口而出。
侥幸看到他眼中闪过的动容,只是一瞬间的顿滞,依旧恢复了常时的冷眼:“你这厮邪佞古怪,让我听信不得!”
“你是在逃避什么?”侧着头暗笑,周围一片静谧。忽然那相思公子拉拉某人的袖口,轻声道:“寒,怎么不动了?我……我好想出去遛弯。”
僵着的身子杵在那边,深沈得可怕,隐隐能看见家丁们大气不敢出的怯懦形态。又有笑意了,嘴巴不停地抽搐。
“做什么?!还不动手?拉他下去抛入崖底!”好大的火气!我回头来通报却是这样的待遇,其实也早就想到不是么?
“是!”那群狗腿也不含糊,立刻上了精神。三五作堆揪住我的小身板儿就像个肉粽一样扎得严实。左右看看还真是个标致的造型,抬起脸来讪笑依旧:“哈哈哈,冷亦寒,你不是不屑于我这种邪佞小人么,如此劳师动众梦红豆实在荣幸。不幸我便罢了,可是这样的你竟然也会听信他?”
“滚!”
“你会后悔的。”低头,轻轻地,轻轻地吐呐。几乎在同时,一群人簇拥过来拉扯着身子前行,浑身勒得生疼。眼中火辣辣的热流滚动,“始乱终弃。”
我耳边忽地起了风,诧异地仰面,顿觉火辣。反手的一个脆响,扇得晕乎。无力地垂下头,身侧的家业松开了手,不知如何是好,怔望着我颓然倒在地上,蜷缩在他脚下。
“竟是自己想寻死么?”一脚踢了踢我的肩膀,充溢着不甘的怒。
“果然……咳咳,相思果然信错了人,竟然竟然将心交给你这样的……”佝偻着身子,压抑着即将冲口而出的痛呼。有些支撑不住的连番打击呢,竟然会看上这样的人,这样一个男人。
“在说什么?!”
“如果,还有时间,很想说个……故事……”不出所料的,他的眼中透出了不可置信。
第十五章
“罢了。”一声轻叹,却不知声自何处。浑身毛发直立不是因为寒冷,更不是因为那人的漠然。似乎是个梦境,又似是真实的,那一瞬间我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只是透过惨淡的月色看见那人袖口的微光。
“……”冷亦寒,你也算是个武艺高强的人,怎么只顾着愣愣看着我这么一个下人?!嘴唇蠕了蠕,还是没有出声。心中暗自思忖着,上辈子一定是作恶多端了。
“噗!”使出全身气力扑将上前,那人眼中终于施舍了怜悯。淡淡的,一丝不解,一丝疑惑。就像往常在此受到的任何一次折辱,切肤之痛源源不绝。胸口蓦地插入一把寒刃,正是那日在我手中的“暗器”,心口一寒,顿时胸口燥热起来。
“你……”听不真切的欲言又止,好似是唯一一次轻声细语。啊,天心,为什么我会喜欢上这样一个性情古怪的人,相思,为什么我步上你的后尘。
“该死!”凄厉的声音是从那柔弱傻公子口中冲出。踉踉跄跄退后几步,见他腰间扯出什么物事,捻出一线,狼烟一簇冲天。
眼珠子溜了一转,瞟过堡主惊变的脸孔,朝他微微震惊的脸直挤着干笑:“瞧见了?这就是你的相思。”
抚着胸口的手愈发粘湿,也不知道流淌的是什么骇人艳色,眼睛只是向上翻越,一片天昏地暗中失去了意识。谁在骗谁?谁在恨谁?谁在爱着谁……
隐隐地漫入无尽的黑暗,依稀能听到那个微弱的声响:好好活下去!代我好好活下去。不行!很乏,很困,很痛,相思,红豆实在累了。他的心中永远只有“冷相思”三个字。早知如此,何必执着。
“雪……”奇怪的场景,怎么倒是没有梦见满天大火。真的,好久没有梦到那个可怕的梦魇了。难道,我是如此不念旧?连公子的面容也记得愈发模糊。嘶……好疼!胸口那处!虽是眼睛睁不开,可是伤痛作祟却是真切。
“……”身侧似乎有人的动静,床榻边被人的体重压下一片。
不由拧了眉头,轻轻开启公鸭嗓:“我还活着?”
“好生静养。”波澜不惊,却让我心潮翻涌。
四肢百骸几乎是被碾压翻转,即使是他的酷刑也没有如此厉害。用力睁睁眼皮,终于让我看见了面前的光亮。那个如同刀刻一样的冷俊面容竟然是向着我凝望。哈哈,若不是我以身为盾,恐怕一辈子都受不到这样的待遇。微微笑了笑,龇牙咧嘴地坐起上半身。这扯痛的伤处像是利刃,从胸口将人剖开,分成两半。
“堡主。”干涸的唇抿了抿,还是先打个招呼,“这一回竟然是……”
刚想讪讪邀功,等着狠狠宰他一顿好吃好喝,口未开下颚被死死捏紧。又是那种对待下人的手段,又是那种摈弃畜生的眼色,心寒。
“究竟……是谁?你究竟是谁?!”菱唇私语,没有轻柔的抚慰,只是盘问。
“小人梦红豆,小人只是……梦红豆。”微微吁出一口气,仰面对视。
“你撒谎!”
“冷相思,真的就如此重要?他究竟是你的毒药,还是你的幻梦?”
“开口闭口相思,你究竟是什么人?”咄咄逼人的口吻到不像是平常的他,又是因为冷相思。
“我……”看着他急切的眼神竟然会有种强烈的嫉妒,为什么,他那么在意那个人,为什么他就不能多在意我一些?哪怕只是一回也好。望着胸口紧缠的纱布,还在渗透的血痕,轻轻笑出了声,“我是怜月山庄的人,冷相思的贴身小厮,红豆。”
“怎么会……你不是他?果然不是他!那么他在哪里?!在哪里?!”摇晃着肩膀的双手像铁钳一般夹得生猛。我是你救命恩人,不是杀父仇人,大哥,快要疼死了!
“咳咳,咳咳……”一阵剧咳终于唤回他失控的心志,慢慢平覆下来,我终于能喘上一口气,“是,或不是,真的如此重要么?”
悄然不语,猜不透眼前这个人在想着什么,也没有什么精力再与他周旋。两个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僵持着。摸了摸脸颊,四下张望,这个地方,莫不是“忆雪阁”?素来是高贵人等出入的寝室竟然也让我这小把式占了。嘿嘿,究竟躺了多久?!
“……”身体快被灼人的视线烧出一个窟窿。
“堡主,你的相思公子如何了?”即使浑身疼痛,依旧眼角带着笑意。
“你早就知道他是碎尘的内应么?”
听着怎像是埋怨我不早些通知他的意味?啧啧,也不知道是谁将梦红豆视如粪土,我说过等着看你后悔的。但看你浑身无伤,也猜得出这一回碎尘的精兵依旧没有奈得慕月堡如何。这个地方却是比想象中还要固若金汤。
“唉……堡主英明!终是知道那人是内奸了啊,此一回碎尘他必当受了重创吧?”双目紧紧看着手中纠结的被褥,狠狠扭绞着,直到听见布帛即将撕裂的声音,这才住手。上好的织锦,再我手中成了抹布一般的东西。
抬眼看他眼中闪着莫名的光耀。心中一怵,怎地还对这个人有着异样的情愫,人心抛出去的那一刻注定是收不回来了,可笑却又可悲的人心。我还有这种东西。
“冷某谢过。”急转直下的态度倒是让我措手不及,傻傻僵持间竟然有些动容。能让他对下人道谢,也该算后无来者,想着怎么没有个见证的立在边上将我的伟业记入武林外史中。
蜷缩着身子,双手抱膝,抬眼望着他,抿抿唇道:“怜月山庄,武林第一庄,一夜灭门你也知晓吧?正是因为冷庄主收留了你的缘故,与朝廷大势为敌。此一时彼一时,现下赫连碎尘却不再是你的对手。”
他抬眉盯着我的脸,仿佛第一次看见梦红豆这个人。顺着他视线回转,我也在看自己:披头散发,衣着破烂,浑身是伤,竟然和落魄那些年的情状一般凄惨。幽怨地叹息一声,继续开始无谓的煽情:“自庄主将你送出山庄后,大队官兵包围了怜月山庄,逃无可逃……即是我们的命运。”
看那双拳攒紧,骨骼奇响,心里陡然一缩。纵使当年都是少年,这一幕幕还是触目精心。每个夜晚都被满天大火所侵蚀,凄厉的惨呼还有……还有声嘶力竭的叮咛。不能回想,不能想起来,那是恶梦,让人永远无法逃脱的恶梦。
“难道……”男子的脸色惨白,料想他应该猜不到是自己害了相思。怜月山庄原是魔教的密支,庄主修身养性不问世事,却难敌情谊。正是冷亦寒生母与之青梅竹马,使得庄主心慈,将年少的皇子救出宫闱暂避舍下。
“庄主护送你去拜师之际,正是怜月山庄被灭门的时候。”冷笑一声。
“那你?!”
“我?!我正是少爷用命换来的。相思少爷将我推出火海,摔晕在花池中。梦红豆就是命大呵!”
“……”眼中狐疑地闪过微光。
“你该是不记得有我这号人物吧?你的心中只是憧憬着出尘的相思。我却是记得你,赫连碎雪,当年那个目空一切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