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霏微,"这天早上厉京敲打着木屋的门,"他们都出去了。我们也出去走走吧。你不是想看看日出吗,已经不早了。"
"我不去,你自己去吧。"霏微的声音有些颤抖,"厉京,还记得我昨晚的样子吗?"
一副柔弱得惹人怜爱的肩,一截雪白而细腻的颈,然后是小巧而润泽的唇,端正而可爱的鼻,以及盈盈如秋水的眼睛。而这所有的一切都不足以吸引厉京的目光,他所有目光的焦点,最后落在那两道轻烟般从她双目上掠过的眉上。那两道眉有些微蹙,仿佛凝聚了几生几世的忧愁,让人忍不住要用手去抚平。
"我当然记得,永远也忘不了的长大的霏微。"
"那好,"门里人说,"你走吧。"
厉京刚跨出一步,突然感到了异样,他使劲敲着门:"霏微,霏微,你没事吧。快开门。"
门从里面被死死地顶住了,怎么也打不开。"你再不开门,我就要闯了!"厉京退后准备破门。
"唉,"重重的一声叹息后,说,"好吧,我出来,不过,你得转过身去,不叫你,别回头。"
"这是做什么?"厉京还是乖乖地转了过去。
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瘦小的老太婆来,满头银丝,一身黑衣,头上是枝桠的龙角,眼角下还有天青色闪电纹印。她蹒跚着走到厉京背后,踮起脚,用手里的一片和自己衣服同样的布,紧紧蒙住厉京的眼睛。
"好了,现在你可以回头了。"从她嘴里发出的是霏微动听的嗓子,"不过,没有我的允许,不许把它拆下来。"
厉京一回身握住背后那双手,瘦小,干瘪,苍老,"霏微,是你吗?"他要拆下布来。
"叫你不许拆,就是不许拆。"霏微打了他一下,"连我你都不认识了吗?还说要永远记得的呢?"
"不是,不是。"厉京忙解释道,"我只是觉得有点不一样罢了。"
"没什么,我只是老了而已。"虽然看不见,厉京仍能听出霏微哀痛的表情。
"不会,我认识的霏微连长大都不想,更不可能喜欢变老的,你的声音出卖了你。"厉京习惯着霏微给自己的眼睛,"你是不是伤还没好?那没关系的,过两天就会好的。你可以阻止的。"
霏微摇摇头,"其实,这几天我的成长不是我愿意的。所以,我的衰老我也没办法阻止。"
"没有办法阻止?可我觉得你的灵力很强。"厉京顿了一下,"难道是反噬?灵力越强,灭亡的也就越快?是谁会有这种能力呢?在你身上下反噬?"
"伏羲。"霏微平静地吐出两个字来。
"这,"厉京一把抱住霏微,"走,我们去玄空门,也许会有办法的。"
霏微没有挣扎,只是说,"只有下反噬的那个人才能解反噬的。你不必忙了。"
"可你总不能让我等着你自取灭亡吧。"厉京说着打开一个法阵,"抱紧我,一路上不平静的。"
一阵眩目,除了旋出点点黄光的法阵,这里再没有任何活的东西了。
东方杂白,梦已回而困未醒,寂静似乎太厚实了,又似乎太流动了,太富于弹性了,给鸟啼破的浮面,立刻就填满了。
腰间的镇妖安静的沉睡着,飞蓬不自觉地又来到了这个地方----新仙界。他们曾经无数次的在这里激烈的交锋,累到再也动不了,就平躺下来听暮色移动的潜息或青草萌芽的幽响。
如今,只有他一个人,也许,将永远只有他一个人了吧,飞蓬不愿意多想,有些事再想也没用的。
"原来你在这儿啊。"琊狳突然出现,四顾着,"真是个好地方。芝英,我们以前来过这儿吗?为什么我一想到找你就不自觉地到这里来了呢?"
这是当然,飞蓬很想说,我们常约在这里决斗。"不,这是我新发现的。"飞蓬诧异地听到自己硬生生的回答。
"噢,原来如此。"琊狳满意地点点头。
真是好骗,飞蓬想,好象重楼一样。"我们走吧。"他刻意回避着不去叫他的名字。
"飞蓬。"
重楼的熟悉的声音,飞蓬惊喜地回头看见琊狳疑惑的眼神,"芝英,你知道飞蓬吗?"
"是种没有根的杂草吧。"飞蓬看见他敲着自己的脑袋,"你这是做什么?不会痛吗?"琊狳双手被飞蓬扯住,不住地摇着头,"飞蓬,这个词我一想到就头痛,心里也跟着说不出的难过。芝英,上次你说你是飞蓬时,那个眼神,我至今还记得的。"
你还记得呀,飞蓬没有说话,握着琊狳的手松了开来。
"是因为没有根吗?"这次换琊狳紧握住飞蓬的手了,"那就紧紧缠住我吧,我不会让你再四处漂泊了。"
"你们俩好兴致!"冷不丁空中传来挪揄的声音,飞蓬最熟悉不过的天帝的声音。
"又是你这个老杂毛!"琊狳护住飞蓬,随时准备攻击前方的伏羲,"你休想从我身边把她带走!"
"哼,一届魔尊,竟会沦落到成为疯魔。你还真行啊,我的神将,这样可帮了我不少忙。"天帝语气中带着嘲笑,"不过,我今天来并不是找你们的。"
他白了一眼飞蓬,"也许带回你更让人伤心。那颗风灵珠呢?他在哪里?"
"你是说厉京吗?" 琊狳毫不避讳,"他在魔界,有本事你就去找他吧。"
"我不急,他会来找我的,告诉他,时间不多了。"伏羲宽大的衣袖渐渐摆动,"刚才对我不尊的是你吧。"他身体周围现出五彩光线,强大的能量场不断向外扩散。
"你以为我怕你吗?"琊狳也积聚起能量,布满黑色的闪电,令人窒息的对视。瑰红、碧绿、金黄、湛蓝、绛紫、乌黑,六色裂纹不断交织着,时空凝固,一丝风也没有。单单琊狳一个人的力量强大到竟然能和天帝分庭抗礼,这让飞蓬觉得害怕。
短短十几秒,飞蓬却觉得一生似的漫长。
"噗,"琊狳吐出一口血来,一手抓住胸口,仍竭力维持着结界,"噗,"又是一口,落在云彩上,格外鲜艳。
"你别过来!"琊狳从牙逢里挤出这几个字来,并伸手阻止飞蓬,"这里的灵太强了,小心受伤!"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天帝嘴角挂起不起眼的笑容,收住气势,"魔尊,你的时间也不多了。"
说罢,扬长而去。
直到伏羲高大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了,琊狳结结实实地靠在飞蓬肩上,喘着粗气。
"你怎么样?"飞蓬关切地拭去琊狳额上的汗水。
"没事,"琊狳从披风里摸出一支干瘪的小花来,"喜欢吗?重楼。可惜,压坏了。"
"不,不,我喜欢!"飞蓬叫着,抓过那朵不起眼的小花来。
"喜欢就好,芝英。我总觉得,"琊狳喃喃着。
"别再说了,也别再想了。"飞蓬感到肩上琊狳的身体在变冷。
"我总觉得,"琊狳不听劝地继续说着,"如果,你是飞蓬,那我就是重楼。我们还是一起的。重楼,真是天生就配我的名字。那你会叫我什么?重楼还是琊狳?"
"别再说了!我叫你别再说了,你听不见吗?"飞蓬的视线被泪水模糊了,他拼命摇晃着昏过去的他,"琊狳,你混蛋!重楼,你混蛋!"
第十章
风刮得很猛烈,魔域里的房子孤零零的,带着时醒时昏的重楼,飞蓬一点头绪也没有。霏微和厉京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只有一个不知通往何处的法阵,明明灭灭。
重楼推开飞蓬,摇摇晃晃地背靠墙壁站住,"你走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让我走?现在你想让我走?静一静?"飞蓬讶异地盯着重楼的嘴,"你想死吗?你一定知道有什么办法的是吗?快告诉我!"
"我不知道。"重楼撒着谎,刻意避开飞蓬和法阵。
"你连撒谎都不会。"飞蓬很冷静地说,"是那个法阵对吗?"
"你别逼我!"重楼做出战斗姿势,"我不会跟你去玄空门的。"
"好好休息吧。"飞蓬甚至没有用剑,欺近重楼身后,轻轻将他拍昏,"什么都别说了,跟我走吧。"
进入法阵,是失重的飘忽,双脚落地后,是一片旷无的树林。
不知什么时候,风止息了,但是树林里有被闷住的哭喊声靠近。天空中没有云,明月和诸星都灿烂,但是地上的风景就模糊了。飞蓬在魔域中等待,等那哭喊声的来到。然后,它就来了。它是淡黑的纱,是腐臭的呼吸,它掠过树林好像惊飞的夜鸟,渗入缝隙好像泛滥的洪水。被它碰到的人都大声的号哭,转眼就五官迸裂,血从任何地方冒出来。被它掠过的树林都枯萎,它离开的时候,死掉的树叶象暴雪一样的落下,那奇怪的声音十里之外都可以听见。
来得是一只硕大无朋的巨首,是的,巨首,青面獠牙,浊黄的眼珠布满血丝,突出的犬齿上黏着着恶臭的分泌物,脖子以下,原本该是身体的部分只有一团同样浑浊的烟雾。
巨首看见地上躺着的重楼,乐得淌下涎来,"魔尊,重楼,你把这么强的力量送给我,还真是不好意思啊。"
"饕餮,我可不好吃啊,怕硌坏了你的牙。"重楼已经醒过来了。
"你现在恐怕很可口的,倒是你旁边这个,"饕餮嗅了嗅,"来自神界,有起码三千年的功力,很棘手。而且,最坏的是,太短命了。"
"你说的没错,太短命了。"飞蓬拔出镇妖,剑身发出幽微的蓝光,"不过,可惜,是你的。"
饕餮感到从未有过的压抑感,眼前这个清瘦的神,目露凶光,长发随着步伐上下起伏,不祥的预感。饕餮听到飞蓬的冷笑声,毛发直竖,这俊美的神面上有一种凛然的感觉,没有表情。他不知道在神魔之井有多少魔物死前最后记得的就是飞蓬的这个神色。
冷笑声方且自山林间消失,焦雷似的一声暴喝,低沉而重浊,犹如沉重的鼓槌,敲在心上。
饕餮张口便使出绝招--地裂绞杀,大地龟裂开来,冲出无数地气直奔飞蓬而去。飞蓬加快脚步,朝饕餮冲去。饕餮只觉得脑门一凉,体内的魔力正已不可抑制的速度四散,"好快的剑。"
他背后,飞蓬收起镇妖,看也不看他,径直朝重楼走去,"我们走吧。"
"你也看见了,在这里受伤就会引来魔物,伤口四散的死亡气息,对他们而言无疑于美食的香味。"重楼端视着自己身上开始游离的力量,"我现在正是这种诱饵。你快走吧,再晚更强的魔物来了就不好了。"
"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一滴红泪,滑下重楼棱角分明的颧骨。
脸上拭过飞蓬温暖的手,"混蛋,你以为我是你的什么?要一直受你保护吗?"
飞蓬勾住重楼的脖子,口中的柔软的灵蛇早已缠上了重楼的,"我不能总是受你欺负啊,现在轮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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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重的玄空门立在那里,周围是一片黑暗,没有房,没有墙,甚至没有门框,这扇门就这样诡异地立在那里,正面雕的是纠葛的藤蔓,反面雕的也是纠葛的藤蔓,换句话说,这门没有正反,只是那样立在那里。
"我们终于到了。"飞蓬说给自己听,也是说给重楼听的。
"吱呀,"玄空门訇然中开,飞蓬扶着重楼一脚踏进去,门又关上了,还像千古年来一样立在那里。
第十一章
门内是一个大厅,十二根巨大的漆红立柱撑起玄武岩的天棚,下面则是由光可见人的白色大理石铺叠而成。一种柔和的光透过天棚,照亮整个大厅。这里不像外面那样充斥着肃杀的恐怖,相反,正有一种令人放松舒适的安全感。
扶着又再度昏迷的重楼,穿行过立柱,飞蓬看到迎面走来一个人,"厉京!"
"是你,飞蓬!"显然在这里听到他,厉京也吃惊不小,"来到这里,一定很累了吧。他的感觉好弱。"
"恩,"重楼已经轻了不少,还好进了这里以后,他溃散的速度似乎有所下降,"那你呢?霏微呢?"飞蓬注意到蒙上眼的厉京左手紧攥着一颗天青色的珠子,雷灵珠。
"她很好,谢谢。"厉京下定了决心般深吸一口气,"飞蓬,也许此地一别,我们再也见不到了。所以保重吧,希望有朝一日还能和你共事,我们四个。"
厉京说完这些便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前往他下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目的地。
大厅的后面堆叠着层层藤蔓,有粗有细,从天棚落下,虬曲着纠缠着,淹没一切,一把高大的石椅也完全被它吞灭,早已看不清颜色。一个温婉的女子端坐其上,同样被藤蔓覆盖,只能隐约看见她闭着眼的脸。
透着淡淡忧郁的眉峰,泛着微红的素面,"夕瑶?"飞蓬脱口而出。
"女娲。"她没有动嘴,可她的声音飞蓬听得清清楚楚。细看来,她和夕瑶还是不同的,夕瑶显得更年轻,也更脆弱一点,而她则更显成熟的坚定。
"没想到在这里会碰上你。你躲到魔界来了,伏羲,永远也不会找到这儿来的。"飞蓬觉得这个传说中背叛神界的人,并不像以往想象的那样罪无可恕。看来自己真是变了,他放下重楼,神的堕落就会成为魔的吧,可自己又不能像一个真正的魔那样自由自在,背叛自己所有的过去,那我是妖喽?!
就在他弯腰放下重楼时,剑尖碰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镇妖?"飞蓬的手指拉过剑刃,划出一道口来,"难道我也注定了会元神具灭在这把剑里?"
"其实我从来都没有离开过神界。"女娲的声音再度响起,"这里就是神树地下。从蚩尤把我藏在这里开始,很多年了,你是我第一个来自神界的客人。本该好好招待的,可是我已经离不开这树了。"
飞蓬原认定的藤蔓,其实是神树庞大的根须。两个对立的时空,在这一点上竟能扭曲到重合。在树上产生的神和在树下产生的魔,到底又有多大差别呢?
"神和魔只是称呼不同而已。"女娲好象看穿了飞蓬心事似的,"六界皆平等,其他几界尚能和平共处,惟有神魔,从未平静过。好象一群孩子分饼,得到最大两块的两个,总想抢过对方手里的。而那些分到一点点和没分到的,反而能彼此安慰。伏羲和蚩尤就是这样。神就是发善心时的魔,而魔则是使坏心眼时的神。"
"够了,"飞蓬摆摆手,"神魔之间是战是和都于我无关了。我早已不是什么神,也永远成不了魔。我只想知道他怎么样了?你能不能救他?"
"魔尊吗?他上次来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他镇妖会毁了他,但同时也能给他无限力量,让他能做任何他想做的事。"
想做的事?救我吗?飞蓬突然间很害怕,害怕像在那里等待的芝英一样,再也见不到这个世上最蠢最蠢的魔了。"那你到底能不能救他?"
"不能。"当女娲说出这个词的时候,飞蓬眼里仿佛罩上了一层阴影,就像在清澈的水中倒进墨水一样,他那透明的双眼在一瞬间被染黑、扩散开来。
"但是,你能。"女娲给了他一个绝望后,又给了他一个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