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落没有唱,东篱暄却仿佛间想起了旧日的歌声,本以为不曾萦怀,这时回想,词句却居然句句清晰。
"暄。"寒落只是低低地唤他,琴声没断,东篱暄微微抬头,却看不清床上那人。只听到很轻很轻地说话,如同自语,"我总是想,明明不曾信你,怎么还会爱上你、是什么时候爱上你......以前想不通,现在、我知道了。"
"什么时候?"东篱暄无意识地接着问。
帐帘中一阵沉默让他心中一窒,正要起身,便听到了寒落那宛如叹息的:
"在你说,‘雪落飞花沾衣寒'的时候。"
--哥......雪落飞花沾衣寒,这是你说过的话。
问那人,你是谁?
他笑了,俏皮而眩目,灿烂得让人觉得那便是阳光。你猜?
心里早有答案,只是,想让他记得深一点,于是接下一抹雪花,问他一句。
雪落飞花......沾衣寒,可对?
铮地一声,似乎有什么断裂了,突兀而凌厉。
东篱暄心中突然剧烈地痛起来,他猛地冲过去,一手掀起帐帘,便看到寒落靠在那儿,双手无力地压在琴上,琴上断了一根弦,断弦奇特地弯曲着往空中伸去。他的头低着,散落的长发将脸都遮住了,看不清。只是身上,那覆在身上的薄被早已红透了。血的艳红。
"落!"东篱暄大叫一声,声音嘶哑得连他自己也吓住了。
寒落低促地喘着气,好一会,才微微仰起了头,脸上是雪一般的苍白,无力的透明。他却是笑着的,干净得仿佛一尘不染的温和笑脸。
似乎是尽了力才抬起的手终于抚上东篱暄的脸,手上已有血迹,这时便在东篱暄的脸上划下一道很淡很淡的嫣红。
指间冰冷。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与无力。
"落......"东篱暄轻声叫他,仿佛声音一大,他便会消失一般,心脏如同窒息,呼吸不到一丝空气。然后他看到了寒落眼角划落下来的一滴泪。
泪珠沿着脸慢慢划落,在脸上流下透明的轨迹,寒落无力地倒在他怀中,急促而困难地喘息着。
东篱暄捉住他的双肩,张着嘴,感觉自己仿佛跟他一同。
然后,他听到了寒落似笑却带着哽咽的声音,断断续续,却直达他的心底。
他说:"暄......我,不再、回来找你了......好么?"
那人笑着,语气异常地坚定,眼神中的傲然,仿佛便能胜天。
--即使拼尽一切,也会回到你的身边。谁也无法将我们分开。
--死亡也是。
沾衣,沾衣。
尾声
风轻轻撩动着帐帘,桌子上的烛光忽明忽暗,仿如生命,随时一刻,都会消散。
东篱暄拥着寒落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像是怕一松手,他就再也不会留下了。
"落......落......"看着寒落似乎要合上眼的样子,东篱暄心中一慌,急急地唤他的名。"别睡,别睡......落......"他的手按在寒落的背上,缓慢而小心地注如入一道真气,企图挽回些什么。
什么反应都没有,真气一去,便如凭空消失了一般。
"落......说话......"东篱暄低低地在寒落耳边叫着,寒落只是靠在他怀里,困难地喘息着,没有说话,东篱暄突然感觉到自己是如何的无力与彷徨,"跟我说话啊......骂我也好......什么都好......我记起了,沾衣的事,我都记起了,你告诉我啊,你是谁?告诉我......落,你说话啊......"
是的,他终于想起了,雪沾衣,他最爱的人。或者说,他从未忘记,只是,因为无法承受失去,所以他选择了遗忘。
可是,沾衣早就死了,死在他的剑下,是他亲眼看着他断气,是他亲手挖的坟、立的碑。
即使如何相象,寒落不会是沾衣,可是他,却说出了沾衣的话。
腰间有风吹过时,突然一阵清凉,低头看去,一片赤红。
那是染了血未干,被风一吹,便觉得凉了。
心里跳动得厉害,东篱暄缓缓伸出手去,轻轻捏起盖在寒落身上的一角薄被,手的颤抖让他几乎连被子都握不稳。
一看之下,他猛地咬住自己的下唇,就怕忍不住便要叫了出来,眼也禁不住红了,喉咙处有些什么,哽在那儿,痛苦不堪。
寒落的腹部缠了一层又一层的纱布,只是几乎都被血染红了,左边的深深的暗红,那是血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痕迹。最深一处,还能看到鲜红的血在一片暗红中一点一点地透出来。
东篱暄慌乱地伸手封住他的穴道,却止不住血,只能彷徨地看着那片鲜红带着他的生命逐一离去。
"落......我该怎样才能救你?"东篱暄的眼已经湿了,"错的是我,一直都是我,不是你,为什么受罪的是你......"他抱着气息变得单薄的身子,哭得像个小孩。"明明错的是我......"
一声轻响,似乎有什么掉在了床上,那跌落的颤动后,东篱暄感觉到怀中的人也微微地颤了一下,他的心中一痛。是因为那震动牵连到了伤口吗?
低头去看,那是一把雕着奇怪纹饰的小刀,东篱暄心中一震,下意识拾起了那小刀。
--我跟葬花楼主那死老头吵了五天,他就给我扔下这么个东西,说是如果寒落走了,让我给你。
那是昕远至西域从葬花楼带回来的东西。
葬花楼,武功变化莫测,擅长远古流传下来的巫术,甚至有传言,他们可以起死回生。
世上是否真有魂灵,在死后,离肉体而去,寻找另一处栖息?是否真有魂灵,历尽劫难,只为回到那人身边?
东篱暄突然笑了,笑得如哭一般。
不可能啊,沾衣说过,那不过是传说罢了,他说过,若真能起死回生,葬花楼就不只是葬花楼了。
"这样的刀,给我又有何用呢?"东篱暄轻轻用拇指退下刀鞘,刀身上还是奇特的纹饰,刀刃锋利。
低下头,寒落伤口的血没有停,他闭着眼,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单薄如纸。苍白的唇微微张着,似乎低促地吸着气,却越渐无力。
"血......"东篱暄呢喃着,看着那张即便苍白依旧美得眩目的容颜,突然眼中闪过一丝光芒,笑了,"血......我至少可以给你血!"
他目光温柔,唇边带着笑容,手却没有一丝留情,举起小刀便向左手手臂划去。
血一滴,又一滴,然后成汩地流下,东篱暄将手凑到寒落的嘴边,硬是将血逼进他的嘴里。
寒落微微动了动,眉头轻轻皱了皱,血不断入口,他受不住地咳嗽起来,艰难而脆弱,扯动伤口,让他脸上更是发白。
"落,落......"东篱暄更慌了,看着他的伤口处的血不断流下,自己手臂上那伤口根本算不上什么。
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又看了看寒落,他突然笑了,笑得很奇怪,仿佛什么都想通了一般。
轻轻将左手靠近寒落的嘴边,他低低地道:"落,我真笨......我一直都很笨对不对?那一点血,怎么够呢?如果可以,用我的命换你的命......如果不行,那......我陪你。"沾衣死的时候,我仿佛也曾这么想过,只是那时,都太骄傲了。
他的动作飞快,执刀的右手在左手手腕上用力一划,血如泉涌。他温柔地捏着寒落的下巴,将那从手腕流下的血一点一点地喂进去。
小心翼翼,专心致志,眼中只是看着他,似乎想要将那容颜一点一点地刻印在心。
渐渐他的手也无力了,却还是不死心地举着,眼前逐一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了,却还是死死地盯着寒落的脸,仿佛在期待着,他张开双眼。
渐渐跌入黑暗,始终是什么都等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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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都是一片黑暗,周围寂静得连心跳声都听不见,东篱暄知道这并非真实。无法控制自己,一路向前走,往哪,无从可知。
眼前突然一亮,刺得眼睛生痛,再抬头看去时,心里就空了。
三年前,重阳,狩林。
两个人站着,一样的白衣,迎风而立,眼中是一样的傲然与决绝。
他。沾衣。
两人都是下了决心,兵刃交接,仿佛谁也没想过留情。
--我们赌一把吧。
沾衣还是在笑,他却突然看不清眼前的人。
或许,山庄里的人说的才是对的,他们之间,只是情欲,哪来那么多风花雪月。一旦有了冲突,谁都不会心软。
剑与剑第一次相交的时候,天就下起了雨,一直没有停。
是的,一直没有停。直到沾衣撤剑,直到沾衣死去,直到他终于明白真相,雨一直连绵了很久。
却是到了现在,他才看到,原来,一直是沾衣在让着他,从来未曾下过杀手,只是他, 竟然从未看清。
--我......赢了......
那个时候,沾衣说,赌一把吧,可是,赌的究竟是什么?他却不知道。
他说他赢了,他笑了,那一笑的震撼,他至今还记得。
伤他的人,是沾衣的养父;下毒的,是山庄的人。他们却因为这样的误会,阴阳相隔。笑他们之间,还是太脆弱了吧?
--即使拼尽一切,也会回到你的身边。谁也无法将我们分开。死亡也是。
你说过,会回来的。即使是死,也无法将我们分开。你说过的,沾衣。
明明知道不可能,却竟然有这样的奢求。沾衣,东篱暄本是软弱之人,你的离开,我无法承受。
所以选择全部忘记。
假装真的忘记了。
然后似乎真的忘记了。
只是似乎。
然后观雪楼住进了新的主人。如果当时记得,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呢?无论他是不是你,都会好好爱惜。
落的眼中,有的是沾衣的傲气。
只是,两个人,不一样。
他的过去,让人的心痛的无以复加,只是我都不相信。因为不相信,因为懦弱,只会逃避,只是选择了伤害。
决不坦然,就连他的爱,也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暗示。
落,我是不是很笨?一直都很笨。所以我没有发现。
你原是什么都不肯求的人。一旦被拒绝,就更是不愿再试。为什么我没有发现,那时的你已经是硬撑着的呢?
错的一直是我,一直都是,为什么受罪的只是你?
如果可以,用我的命换你一命;如果不行,我陪你罢......只愿你,还许我同行。
有句话,始终学不会说。
我爱你。
张开眼的时候,四处是陌生的景象。
怔怔地盯着屋顶好一会,东篱暄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落!"
"你醒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一旁传来,他回过头去,便看到一个锦袍老人站在那儿。
"你是......葬花楼主逢天!"东篱暄脱口而出,这个老人,是沾衣的养父,沾衣曾说,他绝不离开西域半步,那么,他现在,竟是在西域?
逢天冷冷地看了他一阵,哼笑一声:"你总算是记起来了?"
东篱暄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问:"寒落呢?"
"死了。"逢天淡淡地道。
"哦。"东篱暄的反应却没有如他所想,只是冷淡地应了一声。
逢天忍不住一哼:"果然是寡情之人,沾衣当年,真是枉对你了......当初沾衣的事是我们的错,可是寒落,却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早知道,我就不救......"
他的话没说完,却突地打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东篱暄。鲜红的血,正缓缓地从他的嘴角流下。
他在断自己的心脉!逢天飞快地封住他几处要穴,又在他背后连按,脱口骂道:"该死的,你在干什么!"
东篱暄的脸色微微苍白,他只是无所谓地一笑:"落死了,我还留着干什么?......本想以我命,换他一命,如今他死了,我便陪他去罢。"
逢天怔怔地看了他一会,突然叹了一口气:"都是痴儿。只是,你真的知道自己想什么吗?"
东篱暄像是早有答案,轻叹一声,道:"我爱过沾衣,如今爱的是落。以前年少,不懂得爱,只顾着自己的傲气......楼主你说,沾衣的事,是你们的错,其实不是,错的是我们自己,都太狂傲了,无法忍受背叛。现在还是如此......只是,终于明白心里的情绪何以命名。"他自嘲地一笑,"只是,还是错过了......沾衣那时,我选择了逃避,选择忘记......只是现在,我不愿再如此了。"
"你知道寒落是谁吗?" 逢天看着他,微微眯着眼,问。
东篱暄只是愣了愣,随即便变得淡然:"我好奇过,怀疑过,甚至奢求过他便是沾衣,只是,其实他是谁都不重要了。我爱的,不过是这个人而已。"
逢天摇头,只是叹:"痴儿,都是痴儿。"
"楼主......请你,解了我的穴道好吗?"东篱暄一字一句地道,平稳,甚至不带一丝感情。
逢天却没理他,转过身,似乎要走,却终于道:"西域秘集中,曾载着一段话:‘若人在生时,以物订约,可换一世'。说的是,如果人在生前,用自己的一样东西,跟上天订下契约,可以换回一命。只是后面又记载着,交易之物,需得上天许得才能有重生之机,重生后的人生是如何,谁都不知道。"
东篱暄瞪着眼,茫然地看着前方,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什么......意思?"
逢天冷冷一笑:"沾衣在与你约战前,订下了这样的契约。"他的声音有点空洞,听在东篱暄耳里,仿佛每一字便是一刀,都扎在心上。"沾衣怕上天不允,定约之物是:可、承受尘世一切苦难,可、以身体任何一处作换,可、弃去今生一切。而他,只换一世在你身旁。"
以吾之身受尘世苦难,以吾之体作祭,以吾之今生作偿,换得重生,只愿与东篱暄长伴一生。
逢天的声音似乎有点颤抖,却不形于色:"现在你明白了吧?寒落那些让他绝望的苦难记忆,他失明的双眼,他一直不知道自己便是沾衣的重生......这都是沾衣,为了与你一起所付出的代价。"
东篱暄没有动,没说话,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仿佛在逢天说出那话时,便连同时间一同僵化了。
沾衣,寒落,沾衣......落......
落......
--暄......我,不再、回来找你了......好么?
好么?
那个时候......是否魂灵早以变得淡薄,所以上天还你沾衣的记忆?
我终究将你伤得彻底了。
"楼主。"他很低很低地开口,"这样不知珍惜的我,不是更应该还他一命吗?"
逢天冷笑一声:"休息够了你便给我走,反正要养伤的话,回你绘世山庄的驿站,岂不是更好。"他走向门口,"还有,总算我给你的那刀还顶上点用,寒落没死,只是,他的伤还没好,也不愿见你。"说完,走出门口,用力地甩上了门。
没有死......只是不愿见。
东篱暄突然笑了起来,笑得放肆,似乎一辈子积蓄下来的欢乐一次过笑出来一般,一直笑,笑得眼泪不住地从眼角顺着脸一直往下流。
落,我终究是,失去了你。
因为我的错。
我的错。
三年后。
"东篱暄!"东篱昕的声音响彻整个绘世山庄,经过房间外的下人纷纷低头走过,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只有那失踪了两年又突然出现的催云侍卫守在门口,一面无奈。
东篱暄猛地从梦中醒来,抬起头,便看到弟弟一脸怒气地盯着自己,不禁一笑,柔声问:"昕,谁又惹你不高兴了?"
东篱昕忍无可忍一掌拍在桌子上:"你觉得除了你以外还有谁这么大胆?"
"催云啊。"东篱暄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弟弟处于什么状态。
"东篱暄!"东篱昕叫得咬牙切齿,"你说,这次为了将江南羿王府的酒家尽收于山庄之下,你多久没回寝室了?"
东篱暄怔了怔,微微一笑:"不算很久。"
东篱昕瞪了他一眼,半晌没说话,好一会,才叹了口气:"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