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海天微微抬了抬头,吃力地睁开眼睛,看着我。
我心中一酸,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不管他是魔族还是人类,我记得他曾经站在飞鱼身上滑行于海面的飒爽英姿,记得他捧着一窝小猫带着一条哈巴狗的温柔眼神。
张禽和于阗是什么时候决定要把他当作祭品的呢?明明是要放魔族出来,却必须先杀掉一个魔族。为了自己的执着的爱吗?我第一次感觉到爱的无力,爱的罪恶。
“想要留住从前,或者迎接未来,都必须毁掉现在。”叶海天躺在我的臂弯中,轻轻开口。
一颗滚烫的泪珠从我脸上,滴落到他的面孔。
“我好渴……能给我一点水么?”他轻声呻吟。
我转目四顾,哪里去找水给他?情急之下,我倾身,覆上他的嘴唇,给他我口中的水分。
他伸出舌头来接,忽然用尽力气,狠狠咬了我一口。我吃痛放开他,以为他恨。
口中有腥味蔓延,舌尖被他咬破。
他的呼吸逐渐微弱下去,却仍然睁着眼睛,对我说话。“……你的血……可以帮助我哦……有机会的话,我仍可以重生……”
他终于浑身一振。
我知道他的神魂正在离开他的身体,拘拿他的鬼差,可能已到我身边。但是我失去真力,我什么也看不到,只是同常人一样,看见生的消失,和死的到来。
不能被五感感知的世界……令人恐惧而悲痛。
深吸口气,我放下叶海天的尸体,镇定下来自己心情,沿着地上血印和足迹,向前而去。
半分钟以后我便在曲折的地宫中找到了大哥和于阗。
他们两个正盘腿坐在一扇矮矮的门前,紧张地等待。
“已经把血灌下去了?”我小心翼翼地问。
“无错。第一个沿着血腥气息上来的魔族太不小心,碰了劫波跌下去了。现在第二名魔族正在攀援上来,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大哥,”我叫张禽,“魔族不是被全部赶入地下了么?为什么……还会有叶海天的存在?”
“我也不知道,大概和他那一半人类血统有关。能够将所有魔血都隐藏在人血之后,也算是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功法了。若不是机缘巧合,恐怕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他的魔族身份。”
我看看于阗。“你真的是通过秦生花知道了一切的么?”
“是啊。”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于阗的神色有点尴尬。
张禽不动声色地示意我转换话题。
我苦笑。观沧海经过这次,似乎有升级的迹象,我隐约从于阗身上看到类似叶海天的命运。
悲哀从胸口涌起来,直到眼底,我默默坐下,不再说话。
心中是缭绕不去的,土使的死,和叶海天的死。
众多的事情缠绕在了一起,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控制。
“好了。”张禽振衣而起。“已经有魔族出来了。我们功成身退罢。”
“放出一个魔族便可?血迹快要干涸了。”
“上来的魔族自然会以自己的血液,来供给下面的同伴。然而若他不肯牺牲性命,下面魔族又蠢钝或运气不好,那么自然线索断绝停顿。按照我的估计,能够上来的魔族应该不超过三十名。”
我继续被于阗笼住,向着上层冰雪之中飞掠。“大哥,”我插空问,“如果不知道叶海天是魔族,那么要如何开启擎羊之门呢?真的用魔兽吗?”
“虽然不知道谁是魔族,但我知道魔族定有余孽在地上。原本我的意思,是以魔兽引诱潜伏地面上的魔族来自投罗网,没想到,这罗网,却是他自己织下的。”
说话间,我们已经飞升上去,直破开冰面,落在了雪山之上。
果然,果然是峰顶。
我登顶了世界第一高峰——又如何?仙界并未向**近一分。
下山去以后,我病了。在车上只是觉得头晕,一回到拉萨就彻底躺倒下去。
高原性发烧,脸红彤彤地赖在宾馆的床上,呼吸急促。
张禽买来西瓜用勺子一块一块挖来喂我,我勉强能吃下一点。主食不能碰,一碰就吐。
于阗就无所事事,出去闲逛加拍些照片回来。
我知道他们其实在等些什么。
过了两天,张禽闲闲给我看报纸,说本地开始有连环血案发生,受害者成为奇异的干尸云云,一时神秘现象的讨论络绎不绝,又被官方打压下去,说是纯属谣言。
干尸……正是魔族喜欢做的事情。把对方的精血神气完全吸干吸尽,只留下一层皮囊。
我知道,很快,就会有人来找我们了。
来谈条件,或者来灭了我们。
“这个西瓜不好吃,想吃上次那样子的。”我对着张禽撒娇。
“好好,我出去买。”他宠溺地揉揉我的头发。
刚好于阗也不在,房间里面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安静地躺着,把电视关掉,把报纸折起来。
敲门声如想象中响起。
我说,“进来。”
老师走进来。
他看起来苍老而疲倦。
我居然笑出来。
“土使的事你要怎么解释?”
“我没有办法解释。”我闭上眼睛。
“你背叛了元素协会?”
“……其实我没有。”
那股子亡灵之力已经从我身体里消失,怎样也找不到。我没有任何证据说,那不是出于我的本意。
老师叹了一口气。“背叛元素的,元素必将剥夺他的存在。”
“来吧。”我几乎有了睡意。
“来做什么?”老师接近我,坐在床边,用额头贴近我的额头。
“不是要剥夺么?”
“你没有背叛,剥夺什么呢?傻孩子。”老师对着我惊讶的眼睛微笑。
“为什么相信我没有?”
“因为不想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所以只要你说你没有,我就选择相信。”影使的话毫无逻辑,但我能懂。
我咬牙,打趣,“你那位小公主呢?他怎么样了?学会做爱了没有?”
影使垂下眼睛,“不说他,那个小傻瓜有什么好说的?”
我们看着彼此,终于一起嘿嘿笑了起来。
“向你借一点能力,行不?”我娇声恳求。“你有灵力,我知道的。”
“怎么借,借来做什么?”
“我要去冥界。我不甘心,我一定要再去次冥界。”
五十五,孟君
我相信解开一切的结从来就在那里,一直没有变过。
我要用另外一种方法来解决——我信孟君定能提供线索,告诉我张楚现在何处。我也知道,若要阻止张禽于阗他们的疯狂举动,唯一办法就是找到张楚的下落。
他没有魂飞魄散。不知道为何,我坚信,又坚信。
黄泉河水潺潺。我望住久违的景色,心底有万千语言,不知道向谁诉说。
艄公撑船前来。
“老丈还记得我么?”我递上云烟。
艄公盯着我看了半晌。“可是要去孟殿?”
我点头。
“那里可是禁区。”
我递过去一大叠冥纸。
“也罢,送你去吧。不过提点一句,现今孟殿与孟君均由礼大人主管,你悄悄入去,见到就见到,见不到就回来,千万不要惹恼了他去。”浆声嗳乃。
“礼大人?又是谁?”
“仁义廉耻礼智信嘛。礼就是从前孟殿中的第五使者,最为心狠手辣的那位。”
我细细搜索记忆,貌似确有这样一个家伙存在。“难道孟君被黜了?”
“说来话长,老丈也不知。这人间的烟果然好抽啊,哈哈哈哈……”他顾左右而不言了。我也不好再追问。
到了岸上。孟殿所在的小岛,似与往日不同,阴森森,黑恻恻。
“从后面走,那条小路。”船家好心指点。
难道今日我所见的才是孟殿的真容?不再云遮雾绕,而是被熔岩包围着,见不着光,冷,而且高。
我顺着那条路走过去。
面前陡然蹦出一个人来。
我大吃一惊,以为惊动了那个礼大人。
却看见一个小女孩,拿着一瓣花朵站在我前面,眼睛骨溜溜地转。
“你好。”我向她摇摇手。
她低头,从下面白着眼睛瞅我,带着森森鬼气。
“你好。”她终于回答我。
好熟悉的声音。我想起来了。“我听过你唱歌……很好听。”
小女孩一下子笑起来,阴霾散光。“我喜欢唱歌……可惜礼不喜欢。孟喜欢,但是现在没有力气听。”
“他在哪里?为什么没有力气听?”
“不久前从一个叫什么东瀛的地方,涌来了成千上万鬼魂,各殿人手都不够了,于是礼也被抽调去帮忙。他原先是看着楚的,现在怕楚趁机溜出去,所以将楚的仙脉打断了,锁在内殿里。”小女孩朝着后面一指。
“仙脉……断了?”那还能活么?
“楚吃过天意丹,魂魄永远凝聚,绝不会散去,莫说是仙脉,就是被人震碎三魂六魄也是没事的。”小女孩似乎能看到我的心灵。
“天意丹?”我默念。
“虽然不会有事,却也疼痛得很。你去看他,记得劝他服些止痛的药。”小女孩抬眉。我忽然醒悟过来,她绝不真是什么小女孩了。
“你是……那个红歌星么?”
“我不知道,我不记得,我喝了黄泉水。”女孩子蹦蹦跳跳地走了。隔了好远,忽然听到她开始唱歌——
“俗尘渺渺,天意茫茫。将你共我分开。断肠字点点,风雨声连连,似是故人来……”
我终于摸索进了内殿。
为什么没有灯火?我试探着一步一步摸进去。窗外照进来的幽光只能看见腰以上的部分,脚下一片迷茫。
哎……我撞到了什么?
停下来。
一双眸子在暗处凝视着我。
黑得似乎有无数秘密隐藏。亮得仿佛天上地下都铺满月光。
“孟君?”我看不见他的面貌,只好问。
“嗯——”他很长很长地答了一声,悠悠气息,在殿中回荡。
“你怎么样了?”我蹲下去,用力捕捉他的轮廓,同他一起沉入黑暗。
“我还好。”
“——你是因为来我的梦里,才被这样对待的么?”
我摸到了他被粗大的铁链锁在殿中大柱上,铁链穿过他的手足。
“可以算是吧。”黑亮的眸子忽然闭合,光芒隐去。
我伸手抱他脸庞——“我们不过是一面之缘,为什么要这样做?
眸光又重燃。他静静幽幽地看着我。“是有人拜托我去的。”隔了很久,他才说出这一句。
我跳起来,扳他的肩膀,忽略了他发出来略微的痛苦声。
“是谁?是不是张楚?”
孟君的眸子又闭上,又再睁开。“……是。”
“他在哪里?告诉我他在哪里!”
“……记得我送过你一支签文么?”孟君不论我如何激动或者兴奋,都镇静如水。
“我没有看到。”我沮丧。
“那我念给你听。”孟君的声音好听得如风中的玉石轻轻叩击。
魂非魂,神非神,
死非死,生非生。
心念念,眼千千。
不能忘,了无痕。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也定定地看着我,眼如古井,无喜怒哀乐。
一时间我静默下来,他也不再出声了。
过了很久,他开口说,“你该走了。”
我心中一震。“就这样吗?”
“就这样。”
船夫在外面喊我的名字。他许是知道了礼不在,胆敢放肆起来。
我站起身,忽然觉得恋恋不舍。俯身,再摸了摸孟君的脸庞。“有个女孩子,请我劝你吃药。”
“我吃过太多药了,再也不想吃。”
我凝顿一会。“无论如何,我不知道该如何说谢。”
“无论如何你都不必说谢。”他终于做了第一个动作,将手抬起来,覆盖在我摸他脸庞的手上,带动铁链子嘎嘎作响。
他拿着我的手,忽然亲吻了一下我的手指。
我退了半步。
他的眼色垂下来,再也不肯说话。
回程水上,我一直看着我的手指。
孟君救我,还亲吻我。
但我却分明知道,他不爱我。是为了什么呢?
魂非魂,神非神。
死非死,生非生。
“到了。下船吧。”艄公色迷迷地盯着我袋中的另一包云烟。
我想了想,索性拿出来给他。“再问你一个问题……最后一个问题。我可能不会再来了。”
“您尽管问吧。”
“孟君……他是什么人?”
艄公看着我,忽然笑得满脸皱纹也开了。
“孟君就是孟君,天意丹,忘情散也不能让他忘的孟君。”
幽冥的景象一下子从我身边完全消失。
他将我推了回来。
我看见老师在旁边为我护法——我在下面来去耗费颇多时间,在人间却不过是短短数分钟而已。
“怎么样,找到你要找的东西了么?”影使问我。
我坐在床上,展开张纸,将那四句签文抄了下来,然后递给他。
“什么意思?”他问我。
“我要是知道的话,也不会那么烦恼了。”
“我回去帮你在各个资料库里面查一下。”影使看完字条,便燃起一枚真火烧掉物证。
“对了,顺便帮我查查忘情丹和天意散。”
“好,没有问题,还要查什么?”
“嗯……魔族在临死前得到我的鲜血,他能够做什么?”
老师眉毛皱成一团。“真是多事之秋啊。”
“希望这些不要只是前奏就好……”我苦笑。“陀罗之门永不要开。我体内的亡灵之毒永不再复发。我别无所求,只要两个希望。”
“这两个希望足够你奔忙至死了。”
“死掉以后,我不要当树……我想要做个人。”
老师摊摊手。“我没有权限。”
我噗哧笑出来。
五十六,天师
张禽提着西瓜回来。我看着他忙碌地洗,然后切开两半,拿了一半,插上不锈钢的小勺子,坐到我旁边喂给我吃。
我对着他微笑,伸手接过西瓜,反手喂了他一块。
“你好很多了嘛。也不烧了。”张禽摸摸我额头,绽出开心的笑容。
“哥。”我抓住他的手。“你有多信任我?”
张禽一怔。“信任?……我信你便是。你有什么要说?”
“不是不是。”我波浪鼓样摇头。“大哥,人生在世,有可信的他人否?”
“基本没有。”
“也即是说,你连我也不信咯?”
“要看程度,察言观色,依从事理,自己判断。至于百分百完全信任,除了自己,别无他人。”
“——那么,这样子的话……会寂寞吗?”
“你是在跟我说叶海天的事么?”
“当然不是。大哥你记不记得去年我在龙虎山祖庭求签的事?”
“你求签了吗?”
“趁你们不注意我自己去的。大哥,帮我解解签文可好?”
“什么签文,你守到现在,却又念念不忘?”
我清清嗓子,念给他听。
“神非神,魂非魂,死非死,生非生,心念念,眼千千,不能忘,了无痕。”
二十四个字。
张禽皱起眉头。“好古怪的签文。好像根本不在三清经中……依照字面意思大概是说,莫以为死了身体仍可以借助神魂活下去,因为若忘记之前所有一切,则与彻底死去毫无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