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真笑了一下:"怜幸,其实我找你来就是想跟你谈妈妈的事,我想把她托付给你。"
怜幸愣住了:"你......你不想养她了吗?"
以真摇了摇头:"这是我的一位挚友性命相托之事,我既然答应了,又怎么能不尽心呢。只是......"
以真向厨房中望了一眼,叹了口气,幽声道:"我的时日已经不多了,我怕有朝一日我走了,妈妈会一个人无依无靠。我思忖再三,这世上也只有你能当此重托,能好好地对待她,照顾她,将来为她养老送终。"
听到以真这话,怜幸一愣:"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说这种话?"
以真的表情黯淡下来,毕竟是谈到自己的生死,叫他怎能一如往常......
"我的胃病已经有很长时间了,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恐怕......撑不住了。我在世上无亲无故,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雷妈妈,没有为她找好出路,我就是死......也无法瞑目。"看着怜幸惊讶的表情,以真虚弱地微笑了一下,"我走了以后,妈妈就托付给你了。另外,我还有些私事要拜托你。"
以真指着大衣柜说:"怜幸,你记着,那个衣柜里有一个存折,密码是810729。"因为是阿远的生日,所以以真背到这里时,心微微一痛。很快,以真平静下来,继续道:"那里面有我攒的几千块钱,是给我......办事用的,到时候你省着点花,尽量给妈妈留点。"
怜幸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以真讲的"办事"是什么意思,他不由自主地咬了咬嘴唇。
以真继续交代道:"我已经给自己准备好了衣服,那个衣柜里挂着的,用塑料纸套好的那套白色礼服,我只穿过一回。"
想到那套礼服,以真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他的声音有点颤抖:"那是我结婚时穿的,可好看了,可惜这辈子也就美过那么一次......我走的时候,就穿那身,麻烦你......如果到时候我不能自己穿,你就......就来帮帮我......"
滴答......
一滴泪从怜幸眼里滴了下来,落进了盛饺子馅的盆里。
以真也被怜幸的这滴眼泪给弄愣了。他站起来,用还沾着面的手握住了怜幸的手:"咱兄弟半生的恩怨就这么了了,有你这滴泪,我也值了......"
房门外,雷妈妈用颤抖的手掩住了脸。
"小哥俩唠什么呢?刚才还唧唧喳喳的,怎么看我一来都没声了?"
怜幸急忙抹了一把眼睛,这一抹,却抹了一把面,愣是把一张小脸抹得像小猫一般。以真笑了起来:"他包饺子太笨,我在教他呢!怜幸,刚才我说的,你都记住了没有?"
怜幸狠狠地点了点头:"我都记得特别特别牢,像用刀子刻在我心上似的!"
十二点的时候,爆竹声几乎要把整个城市炒暴,林以真的家和这个城市里的千家万户一样,端上了热气腾腾的饺子。
"咯嘣"一声,怜幸不知道咬到了什么,他吐出来一看,见是一枚糖块。
"怜幸,你好有运气哦,第一口就吃到糖块啦,来年顺利发达,幸福平安哦!"雷妈妈的话让怜幸开心起来。
怜幸给以真夹了好几个饺子,以真看着这么多吃的,有点头疼。
"这可是守岁的饺子,吃了就长命百岁的!"怜幸仿佛迷信般地要讨个口彩。
"好,我吃。"以真连着吃了几个,三鲜饺子的滋味让他感觉很好,他甚至想,其实这么好吃的饺子也可以是一个人活下去的理由之一。
"再吃一个嘛以真!"怜幸已经撒着娇哄以真吃了好几个。
"我真的吃不下啦。"以真在怜幸的额头上点了一下。
怜幸噘起了嘴巴。
"什么事让我弟弟这么耿耿于怀啊?"以真逗他道。
"为什么以真没有吃到带糖的饺子呢......"怜幸几乎有点恼火。
"你不是总说我抢你的好东西吗?这次,我总不抢了吧?"以真逗他说。
"以真,如果可能,我倒真愿意把福气都给你......"怜幸抬起头,看着以真的眼睛,认真地说。
吃过饭,以真带怜幸出门去放爆竹。满天的烟花在眼前缭绕,但以真知道没有一朵是去年的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去年与阿远年夜相戏雪里相逐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而一年的时光就这样在自己的眼前流逝了。离开阿远也快一年了,让以真失望的是,他仍旧没有一天不思念阿远。即使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后,以真绝望过,痛苦过,但即使绝望痛苦的时候,以真的脑子里也全是他。
这辈子无法忘记他,正如这辈子无法原谅他一样,不能爱他,也不能恨他。反正生命也快走到终点,以真有点放任地随着自己的思绪去了。
怜幸点燃了一枚烟花,耀眼的光芒映亮了夜空,以真看着怜幸的脸,由衷地笑了。可以和怜幸和解,以真觉得这伤痕累累的一生最后却没有留下遗憾。
放了一会儿烟花,以真感觉有点累了,就坐在了门口的台阶了。
见以真坐下,怜幸也坐在了他的旁边。爆竹声慢慢熄了,怜幸轻轻问道:"以真,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是我这一生最快乐的一个新年。"以真叹了口气,说道,"去年的时候,我和阿远在一起过的新年,我们一起放爆竹堆雪人,那时候的我是多么快乐。我一直以为那将是我人生中非常快乐的一个新年,但是......但是那个人对我的感情,是假的。当他对我说着甜言蜜语的时候,他的心里正在诅咒我;当他拥抱着亲吻的时候,他脑子里正想着我被人压在身下轮番折磨;我以为的快乐,都是镜花水月,未及碰触,就粉碎了。"以真的话如一阕起承转合的歌谣,怜幸随不能完全理解,但也觉得以真的声音和感情是那样的动人。他伸出手来,抓住以真的手:"以真,你还这么年轻,不可以每天都胡思乱想的。"以真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揉了揉怜幸的头发:"小毛孩子,说话像个小大人一样的。今年过年,跟你和妈妈在一起,你们两个对待我都是自然流露,毫不搀假的。这才是真正的快乐和开心。"
一阵寒风吹来,以真有点冷,他问道:"怜幸,你冷吗?"
怜幸点了点头,他笑了一下,问道:"以真,你可以抱着我吗?"
以真也笑起来,他将怜幸揽进怀里。"以真,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的怀抱好暖好香?"
以真只当怜幸是小孩子小弟弟一般,轻轻地抵着他的耳朵说:"没有啊,我也没有抱过别人啊。"
怜幸竟忽然高兴地问:"连远哥你也没抱过吗?"
以真认真地想了想,跟阿远在一起的时候,他若高兴会抱着自己,而这样像抱一个小孩子一样抱着阿远,却似乎从未有过,因此,他点了点头:"是啊。"
怜幸开心地回过头去:"以真没有抱过远哥,却抱过怜幸......"以真被他的孩子气给逗笑了,他真是个好嫉妒的孩子,居然连这个都能让他开心上半天。
怜幸在绿竹巷住到破五才恋恋不舍地打算离开。雷妈妈拉着怜幸的手好一通喜欢,直到怜幸答应经常来看望她,她才松手。以真帮怜幸拎着雷妈妈一定要怜幸拿上的糖果、饺子之类,怜幸本不想拿,但又怕以真累着,也就自己接了过来。
兄弟俩拿了东西,一起走下楼来。
"以真,你身体不好,回去休息吧,别送了。"
"还是再送送你吧,也好再和你呆会儿。"忽然有了这么一个宝贝弟弟,林以真的心里也挺得意。
怜幸笑了一下,和以真一起走了出来。
几天的相处,怜幸和以真已经成了好兄弟,前嫌尽释后,仿佛比亲兄弟还要亲近几分。
两人一路聊天一路走上马路,怜幸还不忘小大人般地嘱咐以真:"自己好好保重身体,现在这世上我可就你这么一个亲人啦,你可别把我一个人扔在冷冰冰的尘世上。"以真觉得这话说得那么像自己的口吻呢,两个一贯孤独的人互相依偎着取暖,原来那么容易就贴紧了心。当初对待阿远,是不是就是这样如饥似渴地想要温暖呢?所以才会那么轻易地就沦陷了吧,所以才会那么轻易地就受骗了吧......想到阿远的行径,以真的心痛得几乎要窒息了,每次都是这样,只要所思所想与阿远有关,以真几乎就会神飞天外......
"以真小心!"
以真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到了一边,一下摔倒在地上,剧烈的摩擦声和砰的一声闷响几乎刺伤了以真的耳膜......
一阵短暂的眩晕过后,以真回过头来。
怜幸安静地躺在五米开外的地上,各种食品撒了一地。
"怜幸!"那一刻,以真的心碎了,他的心里清楚地意识到,刚刚抓住的一点温暖和寄托如昙花一现,便凋谢了。
手术室的灯一直亮着,以真的心却慢慢地沉下去,当他看到怜幸太阳穴附近那个巨大的伤口时,他就已经知道无力回天了。他呆滞地坐在那里,胃已经痛到没有知觉了。以真恨自己为什么要走神,如果不是自己胡思乱想,那么那辆酒后驾驶的卡车撞向自己的时候自己就不会无知无觉了!如果就那样走了,也少了很多痛苦,可为什么?傻瓜怜幸啊!你为什么要救我这样一个无望的人呢?你的拯救只是给我凭添了一分罪孽啊......泪一直没有干过,以真已经做不出哭泣的表情,但泪就像决堤之水一样不住地流下来。
"现在这世上我可就你这么一个亲人啦,你可别把我一个人扔在冷冰冰的尘世上。"怜幸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以真心头的一个尖刺。怜幸啊,你好狠的心啊,我舍不得抛你在尘世上,你就抛得了我么?到最后,还是你们各走各的,只有我林以真无依无靠......
以真正呆坐着,忽然一个粗眉大眼的汉子冲了过来,一把将以真从椅子上拎起:"你......你是林以真么......"那汉子的眼里几乎滴出血来。
"是......你是......坤哥吧......"以真的声音已经有气无力。
"你还我怜幸!还我怜幸!"汉子抓住以真的领襟猛地摇晃起来,以真只感觉一阵头晕,人也几乎要昏厥过去。
"坤哥!怜幸说不让你动他!"几个跟着赶来的坤帮兄弟将汉子的手掰开。
"怜幸......"汉子蹲坐下去,双手抱头痛哭失声。
如同鬼眼的红灯熄灭了,大夫出来说已经为怜幸注射了强心针,他大概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让亲人们都进去看看。以真觉得自己的魂都要飞走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进怜幸的病房的。
"坤哥......"怜幸呻吟般的呼声让那汉子一颤,他走过去,抓住了怜幸的手。
"坤哥,我要走了。"怜幸喃喃地说。
汉子的泪已经流了满脸,他哽咽着说:"小怜幸,你有心愿就跟坤哥讲,坤哥都答应你。"
"坤哥,你不要为难以真。是我要救他的,我和他的仇怨已经解了,他现在是我唯一的亲人......"汉子流着泪点了点头。
"坤哥,这一刻我才知道你是真心疼惜我的,你那么硬的一条汉子,会......为我哭......可惜,怜幸这辈子不能再报答你了,来生,我等着你......"
"怜幸......"汉子哭得几乎晕倒。
"以......真......"怜幸的呼唤让以真心碎如粉。他走过去,抓起怜幸的手。
"你在我身边,我很欢喜......"
"你为什么要救我呢?你明知道我命不久了......"以真几乎痛得喘不上气来。
"以真......我保佑你,你不会有事的......你可要记得我用命换了你的命,你要把我的那份幸福也活出来......"怜幸用那样深情的眼神看着以真。
以真觉得有什么腥甜的东西在喉咙里打转:"怜幸!我承受不起,承受不起呀......"
"其实,你是无辜的,我那样报复你,让你坐牢,我想乞求你的原谅......其实,我真心怨你的只有一样,那就是爸爸选了你之后,你竟然那样开心地笑,你知道吗?你的笑容是我多少年的噩梦,给我带来的挫败感几乎和身体的伤残一样深......"
"笑?"以真回想了一下。天哪!他在意的是他胜利的笑容吗?他以为自己在耻笑他吗?
"不!怜幸,我没有笑你啊,我什么都看不见啊!爸爸死后将角膜捐献给我,我才得以重见光明,我那时候是个瞎子,别人骗我说那是个游戏,我根本都不知道有你这样一个人存在啊!"
"原来......原来是这样......抱我,哥哥......"怜幸的一声哥哥叫得那样凄绝,以真终于呕出一口鲜血......
依在以真怀中,怜幸忽然紧紧地抓住以真的手,喘息着说:"哥,快去告诉......"话音未尽,伊人已香消玉殒。直到最后的刹那,怜幸想到的是让以真去向阿远解释自己的失明;直到最后的刹那,怜幸也没有让以真知道,他已经爱上了以真......
以真只觉得巨大的黑暗向自己袭来,他一下软倒在怜幸的床前。
见到怜幸与以真兄弟情深,阿坤也从感情上接纳了以真。毕竟是爱人心中最重视的人,况且以真对怜幸的感情感天动地,只怕是铁石心肠也会被感动了。
怜幸居丧的三天,以真一直寸步未离。他将怜幸看得有如亲生手足,如今,手足凋零,让以真怎能不痛。阿坤注意到这三天以真几乎没怎么吃饭喝水,也基本上没见他合眼打盹,别说这些,以真脸上的泪都没有干过。阿坤有点担心以真的身体了。以前虽说派过几个越夜的打手去强暴过以真,但那全是因为朱思远和以真的仇怨,阿坤今日一见以真,便觉他是难得的至情至性之人。阿坤原先因怜幸的仇恨对以真并没有好印象,但几天没见,怜幸竟甘心为他赴死,这却着实令阿坤没有想到。
这几天相处下来,阿坤才知道以真对这个好不容易得到的弟弟付出了多少感情。他心中暗叹,这个人怎么如怜幸一般痴情呢?对谁都全心以待,这样的付出,万一有闪失,岂不就要陪了命去。因此,对以真的赞叹怜惜油然而生。
以真只觉得怜幸离开的那一刻,他也随着他走了。他没有想到怜幸会以如此突然的方式退出他的生活。
夜里为怜幸守灵的时候,以真拒绝了阿坤要他休息的建议:"我就是分分秒秒都跟他在一起,也就能再待两夜了,这一生的缘分也就尽了。怜幸他现在人虽然没了,魂可还在身子里呢,我跟他有没说完的话,他还全能听见......"看见以真的眼神,阿坤就觉得心都一抽一抽地痛,他没有勉强以真,只是告诉其他人帮忙关照着以真。
因为怜幸是坤哥的爱人,所以前来吊唁的人很多。以真一直守着,给每个来祭拜怜幸的人来还礼。额头已经磕青紫,以真却没有感觉到丝毫的疼痛。
终于,人散得差不多了,只有外面堂屋留了几个人为怜幸守着长明蜡烛。以真来到怜幸灵前,点燃一张黄纸:"小怜幸,你不守信用......"眼泪滴在火盆里,眼睛已经痛得像要被挖出来一般,可是眼泪还是忍不住往下掉,"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你答应帮我照顾妈妈,你答应为我料理后事,现在你就丢开手走了,我呢!我怎么办啊......你叫我去到哪找一个托心托肺的人去照顾妈妈,你叫我到哪去找个人可以为我料理后事!你叫我去找谁啊!天地这么大,你和我却是两根孤草,只有彼此可以依偎。如今你走了,我又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你为什么要抢在我前面,让我受这个苦啊......"鲜血又从以真的口中呛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