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廊下建造了气势恢宏的自然景色,假山起伏连绵,溪流潺潺婉蜒,奇花不断,松涛阵阵,即使以前为松前藩主继子的时候,也不可能有机会看到这样绝妙的风景。
"果然是个美人吧。"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长廊的另一头传来,而且很快地就有其他人接了上去。
"是啊,虽然早就听说,可亲眼看到的时候还是吓了一大跳。"
"这么一来希子夫人就完全被比下去了。"
"客人们都不敢抬头呢。"
一边说着一边往这走来,两三个侍女端着漆盘低头窃语的样子很快出现在清次眼前。
他勉强支撑着自己躲进廊下的假山石后,等着女人们通过。
她们细碎的脚步声中混杂着感叹之声,内容全都是些溢美之词。
"话说回来,也只有这样的美人才能配得上秀家殿下,阿和你看到吗?秀家殿下和句月殿下共饮清酒的样子。"
"简直就像一幅画,我还从来没见过秀家殿下喝那么多酒,喝到脸都红了呢。"
"其实秀家殿下是......"
声音渐渐随着远去的人而消失,清次望着女人们生动的背影,从山石后走了出来。
从那些对话来看,似乎今天就是藩主之子的婚礼。
侍女们端着盘子回膳所去,而且既然已经到了共饮清酒的步骤,差不多神前仪式也该结束了。
那个叫做句月的公卿之女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
这个问题既无法立刻找出答案,也没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
对清次来说,如果再不能找到水和食物,他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有体力坚持,或者就这样狼狈地晕倒在花园里。
顺着刚才侍女们经过的长廊一直走,等找到膳所的时候,几乎连天都黑了。
这个时候膳所并不是空无一人的,端回来的食物都只是稍微动了一点而已,准备多余的膳食则摆放在另一边,整个房间里全都是香味。
和清次想象中的忙乱完全不同,侍女们一字排开端着漆盘,依次从一个少年的面前走过。
那个少年大约有十六七岁,微弱的灯火映照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的光亮下,眉目颇为俊美。
他抬起握着筷子的右手,从碗中夹起一个小小的黏米团放进嘴里,然后微一颔首,侍女便端着盘子走了出去。
等到所有侍女都出去后,少年才放下手中的竹筷。
他稍坐了一会儿站起身来,也离开了膳所,之后就再没有人其他人进来了。
清次伸手推开窗户,最后的菜肴和点心已被端走,剩余的是一些从宴席上撤下的剩菜,虽说是剩菜,但是能够被邀请来参加神前婚礼的全都是些礼仪得当的公卿武将,每道菜也都只是象征性的动用了很少。
清次从漆盘中抓起饭菜塞进嘴里,空腹之下的行为几乎无法用理智来克制,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用眼前的食物来填充空无一物的胃。
并不顾忌这是什么地方,被什么人看到也无所谓,甚至好像并非求生,只不过是为了满足暂时的食欲罢了。
因为吞咽的速度太快忽然被呛到,清次用手按着胸前的伤口剧烈咳嗽起来。
伤口中传来迸裂般的痛,他跪在地上弯下腰,全身缩成了一团。
但就在这强烈的痛苦之中,却忽然涌出了一种熟悉的感觉。
如此熟悉,仿佛曾经经历过,埋葬在内心深处的东西因此而产生了奇妙的胎动。
清次感觉到那些早就被遗忘的事实很快就要占据他的头脑,虽然一边排斥着不愿想起一边却又按耐不住地去触碰,他紧紧抓着胸前的伤口,一阵猛烈的疼痛传来,立刻令他更深地蜷曲,额头几乎碰到了地面。
冷汗滚过他的双眼和脸颊,接着汇聚到鼻尖再滴落在木板地面上,模糊与清晰交替着的视线中,清次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十分轻微而稳重的脚步声从膳所外的长廊传来,经过的时候仿佛停了停,大概是听到里面传出的响动,最后还是没有犹豫地闯了进来。
清次感到身体一阵僵硬,理智也回到了他的躯体内,刚才那一瞬间所产生的往昔记忆退潮般地消散,只留下身体的伤痛,以及浑身的冷汗。
呼吸着夏夜特有的闷热空气,清次压抑着自己的喘息,那个脚步声的主人,显然已站在了他的面前。
穿着黑色足袋的脚出现在他的视野中,感受到自上而下的目光,清次仿佛猜到了什么,一只手撑着地面,慢慢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透过淋漓的汗水望向那人,和他四目相对。
这一瞬间的感觉是清次永远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
在他面前,秀家穿着黑绸和服和拢褶,仪表端庄,俊美的脸上看不到一点表情,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他们之间的落差如此巨大,不只是因为站立和跪伏的距离,更因为在秀家那种与生俱来无可挑剔的高傲中,自然流露出来的漠然和俯视,使清次感到自己就像是在另一个世界仰望着他一样。
所有的狼狈和不堪全都落在这个男人的眼中,但他既没有鄙视也没有嘲讽,只是安静地看着他,没有显出任何动容的样子。
那种平淡的目光在此时此刻就是最锐利的武器。
经过了那么多天的痛苦折磨,不只是饥饿,还有失血和高烧,清次毫无疑问的显出精神萎顿,双眼中布满血丝,眼眶深陷,嘴唇干裂,刚长出来的胡茬更加深了消瘦和憔悴的印象。
他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也许被扔在郊外野寺里的死尸看起来还会比他好些。
可是和这些相比,更不愿意让秀家看到的是他的内心,那个谁也不允许到达的地方,几乎就被他闯入了。
不过独自一人触景伤情的样子要掩饰起来也并不是那么困难的。
清次伸出手背擦了一下嘴角,目光也随之变得冰冷。
他们之间的距离好像由此而缩短了一些,到了能够互相说话的地步。
清次知道面前这个男人是不会先开口的,他用目光伤害他,要把一些东西从他身上剥离,看到他更深的地方,清次不想让他如此轻易地闯入和得逞,他继续望着秀家,忽然道:"你忘了。"
"没有。"
几乎是立刻接上的回答,脱口而出,没有一丝犹疑。
清次只说"你忘了",秀家却回答"没有"。
"我没有忘。"
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双多少失去了一些光泽的眼睛,秀家静静地回答:"我没有忘记你在这里,也没有忘记你受了伤,更没有忘记要给你吃饭,只是我不去想,没有去想罢了,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我不能让你就这样死?为什么要让你活下去?"
"我并没有死。"
"是,你没有。"
秀家沉默着,然后说道:"我不想在这个时候杀人。"
就像是在互相角斗一样,他们同时又沉默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清次才又开口,他干涸的声音中带着嘲弄道:"等婚礼结束就不必避讳了,秀家殿下,这个时候你不该抛下宾客和新婚的妻子,来和一个憎恶的人说话。"
"婚礼早就结束了。"
"是吗?"
即使婚礼结束,新郎也不该到处乱跑,清次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秀家会到这里来,是偶然或是其他什么原因,他无法解释,秀家也不会给他答案。
那双冷漠的眼睛只是在他的身上稍微又停留了一会儿,很快转向了别处。
"北御门,你进来。"
"是。"
清澈澄净的嗓音从门外传入,清次看到刚才那个俊美的少年微一躬身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在清次和秀家之间的空地上跪下,面向着秀家行礼。
"带他去擦洗身体,准备饭菜,然后找人为他上药。"
少年一一答应,虽然这些都不是他职责之内的工作,但也无法回绝。
秀家一边说一边又转过头去对清次道:"无论你想要什么,想要干什么都可以对北御门说,只要不做出格的事,我暂且给你足够的自由。"
"如果我要离开这里?"
"也可以。"
"不回来呢?"
"随你喜欢,只是你不可能离开那古野,更不可能离开尾张,对我来说你死在这里和死在外面也没有很大的分别。"
秀家望着他的眼睛,清次也回视着他,仿佛只要这样互相对视就会针锋相对得无法各自移开。
不知道究竟是被吸引还是不甘示弱,总之一动不动的视线维持了很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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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间:距离单位,一间约等于1.8米。
第十七话?虎郎次丸
和纸灯的映照下,投射在干净被褥上的影子微微晃动着。
句月静静地跪坐在一边,白皙的十指摆放在膝盖上。
周围已经完全安静下来,听不到一点声音。
御帘挡住了夏夜的热风,室内飘散着木香。
静坐一会儿之后,她抬头望了一眼房间。
数日之前还是京都公卿家的女儿,无忧无虑地过着悠闲的生活,现在却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独坐于此,内心感到难以言喻的寂寞。
在来到尾张之前,句月一直在猜想着尾张藩主的次子究竟是个怎样的男人,直到婚宴上看到秀家才放下了心。
但是让人担心的问题还有很多。
他的个性怎么样?是否会喜欢自己?
这些都要等独处的时候才能找到答案,从今天开始,她将要步上新的生涯,越是高位者的婚姻越是不由自主,对武家来说,结婚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时时刻刻都与政治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听到了拉动隔扇的声音。
立刻正襟危坐的公主听到有人走进来,并轻轻地关上了纸门。
"让你久等了。"
听到年轻男人的声音令十八岁的公主一阵羞涩,但立刻镇定地转过身来,双手指尖轻轻触碰着地面,俯身行礼。
她听到男子的脚步声走过自己身边,在她左侧的床铺边坐下。
句月慢慢地抬起身体,又慢慢地抬起头,但是目光却始终落在地面上。
她浓密而漆黑的睫毛覆盖着眼睛,或许是因为饮酒的缘故,虽然洗尽了新娘的妆颜,在灯光下却依然脸颊晕红,美丽动人。
等待了一会儿,秀家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那样一直看着她。
"休息吧。"
"......"
仿佛没有听清他说话似的,句月抬起了眼睛。
"从京都来到尾张,一定觉得到处都不习惯,也没有好好睡觉吧。"
秀家的声音温柔但少有起伏,他拉开被褥并把手伸给句月。
裹在丝绸襦袢中的身体微微一动,公主也把手伸给了新婚的丈夫,她那丰腴的肩膀和白皙的颈项向着秀家靠拢,虽然身材娇小,但却一点也不瘦弱。
"你为何要嫁到这里来?"
听到秀家这样问,句月十分诧异地望着他。
"如果拒绝的话,令尊也不会强迫你嫁过来吧,因为同时也有在广幡和近卫家挑选新娘,并不是一定要你才行。"
秀家注视着句月美丽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从她的双眼中看到了自己从未奢望过的聪慧和敏锐,但是那些值得称赞的东西却被克制着,甚至连她本人都很自觉地要将它们忽略不计。
年少的公主露出了好奇的表情,用带着京都口音的动听声音说道:"因为父亲大人对我说,与其嫁给没有实权的公卿之子,还不如嫁入武家,仅此而已。"
"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不。"
句月重新垂下目光,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只是个普通的女人,只希望得到丈夫的眷爱,这样就足够了。"
秀家凝视着她低垂的眼眸,然后慢慢地把薄被拉上来盖住她娇小的身体。
"既然这样,以后无论有什么要求尽可以对我说,现在好好休息吧。"
他转过身去躺下不再说话。
句月怔了怔,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是眼下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一言不发,同样转过身去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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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都没有睡着,是因为伤口传来的阵阵麻痒。
清次翻来覆去地望着干净整洁的房间,熏香的味道混合着身上的药味,本可以让人昏昏欲睡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反而怀念那个凌乱而闷热的小房间,阿药摇动扇子带来室外淡淡的花香。
清次并不是在想阿药,只是被遗弃在那个地方还比较容易让人理解,突然被带到这样一个舒适安逸的场所,实在无法令他释怀。
因为他猜不透秀家的想法。
天渐渐地亮了起来,那人的新婚初夜也这么过去。
清次坐起来,细细地看窗外的朝阳升起。
一整天,除了侍女端来饭菜之外,没有任何人经过,也同样没有人限制他的行动。
虽然可以到处走动,但是他却只是静静地呆在房间里。
秀家好像又忘记了他的存在,接下去的几天也没有任何事发生,就这样一直过了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
没有任何说话的对象,平时只有那个叫作北御门见羽的少年偶尔会来查看一下他的伤势,并且吩咐大夫换药。
背上的鞭伤已经结痂,胸前的伤口也在慢慢恢复。
这一年,尾张藩主德川纲成四十二岁,是逢厄年,年内必须请僧侣来诵经解厄。
八月初上,藩城中回荡着阵阵念叨经文之声。
"麻织,你在干什么呢?"
远离正殿的回廊上忽然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被叫做麻织的少女跪在地上,面前的水桶倒翻着,污水洒了一地。
"请原谅我,因为水桶太重了,所以......"
"所以怎么样?"
站在她面前的中年妇人瞪大了眼睛望着她道:"大人们很快就要从这里走过,还不赶快擦干净。"
"是,我立刻擦。"
自知犯了大错,麻织立刻弯下腰用力地拧干抹布,开始擦干地板。
妇人折返到库房内的时候忽然又发出了一声惊叫,回过头来说:"这是谁干的?"
麻织不明所以地来到木隔扇前往里面一看,只看到摆放在库房中央的刀架上少了一把短刀。
"那可是备前刀匠打造的名刀,要是被御前大人知道的话,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你没看到什么人经过吗?"
"没......没有。"
"这么说,难道是你拿走的?"
麻织一下子被惊呆了,抬头望着那个妇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如果不是你,为什么我一来你就慌张得手忙脚乱,连水桶都倒翻了呢?"
"真的不是我,请您相信......"
"这些话留着亲口对御前大人去说吧。"
不分青红皂白地说完之后,妇人转身离去。
麻织慌忙伸手扯住她外衫的下摆请求道:"阿泉姐,我真的没有拿过那把刀,请无论如何相信我。"
阿泉用力抽走被麻织攥在手中的衣摆,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丢失贵重的宝刀,如果不找人顶罪的话,责罚自然就会落到自己头上,正盘算着如何编造一个令人信服的故事,阿泉转过回廊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人。
"久马大人!"
看清楚来人之后,阿泉立刻躬身让到了一边。
"发生什么事?为什么慌慌张张的?"
"您来得正好,可发生了大事情!"
阿泉凑到久马面前把刚才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麻织跪在地上几次想要辩解,但都被她瞪着眼睛吓了回去。
"你是说她偷了宝刀虎郎次丸?"
"是啊,久马大人,一眨眼就不见了,又没有其他人来过,一定是这个贪心鬼打算偷出去卖钱。"
久马的目光转向满脸惶恐的麻织问道:"是这样吗?"
"不,久马大人,我从没有打开过那扇门。"
"那么有什么可疑的人经过呢?"
麻织犹豫了一下,虽然她不知道这件事是如何发生的,但是阿泉一口咬定她偷了宝刀,如果不提出有力的反驳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或许就会如此顺理成章地加罪在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