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一过,寒冬的气氛就削弱了不少,虽然风吹在身上依然很冷,可是却已经少了一份刺骨之意。
乍暖还寒的季节里,院落中丝毫也没有萧条颓败的景色,花圃中的四季花开得艳丽,青竹连绵,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这个幽静的庭院里,似乎总能听到极其细微的铃声。
清次停下脚步,他环视周围,忽然道:"我在这里等你吧。"
"嗯?"
等到他这么说的时候,秀家才发现自己完全没有注意到把一个男人带进了内眷的住处。
他微微一愣,好像根本也没有把清次当作外人,现在由他自己提出来反而感到有些意外。
"......没关系,你跟我来吧。"
应该没关系,和句月的事,或许早一点说清楚更好。
如果一直这么暧昧不清下去,只会受到更大的伤害。
秀家继续往前走,穿过木桥来到一处更为幽静的院落中。
院中的寂静本来是理所当然的,句月生性喜欢安静,即使说话也是轻缓柔和,从来不会大声。
可是很奇怪的,就在秀家走近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阵嬉笑声。
那是难得听到的开朗笑声,一点也没有阴影,光是听在耳中就让人感到十分愉快。
秀家一怔,清次在身后说:"真是些活力十足的女人。"
回廊上有四五个年轻女子围坐在一起玩着合贝游戏,天气晴好,阳光洒在华丽的各色西阵织和服上,看起来简直耀人眼目。
"啊,找到了。"
句月把两个同样的贝壳举到众人眼前,侍女们立刻发出了赞叹的声音。
"真不愧是句月殿下,这么轻易就找出来了。"
"说起来,还真难得能玩到这些公卿贵族的游戏呢。"
句月把贝壳递给身边的渚纱,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了秀家。
"殿下,您怎么来了。"
虽然感到意外,但是句月却很自然地说出这样的话。
秀家在她的眼睛里发现了和以往完全不一样的表情,十分细微,但是闪闪发光,没有了因为被徒有虚名的婚姻萦绕而产生的怨怼。
这个变化是如何产生的,秀家却一点也不知道。
侍女们全都转过身来伏地行礼,句月的脸色红润,抬头的时候同样看到了秀家身后的清次。
她看起来十分愉快,绝色容颜上微微扬起的一抹笑意轻而易举地就感染了周围的人,气氛也就很自然地变得美妙起来。
秀家不禁要惊讶于这样的改变,他愣了一会儿才回答道:"我来看看你,最近还好吧。"
"有您的关爱,一切都还好。"句月微微一低头道:"要不要进来里面慢慢说呢。"
"嗯,好。"
侍女们散开,秀家伸出手,句月则把自己的手放进他的手心里,一起走进了房间。
清次在门外等候,隔扇随即被关上了。
又再一次被置于这种单独相处的环境之中,秀家正想着要怎么打破沉默,句月却先开口了。
"殿下,特地到这里来,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最近听闻有叛军作乱,将要动用尾张各地诸侯的兵丁进行讨伐,已经决定了由我领兵,过几天就动身,所以想着来对你说一声。"
句月露出了意外的表情:"您要亲自去么?"
"是,不过不用担心,兵力方面数量悬殊,胜负是没有什么悬念的。"
"既然这样,那么请万事小心,在此先恭祝您凯旋而归。"
明明是十分刻板的话,可是从句月的口中说来,就好像多了一份关切和由衷的祝福,秀家注视着她的脸,忽然问道:"句月,最近,真的很愉快吗?"
被问到的人显然又多了一份意外:"殿下觉得我不应该愉快吗?"
"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最近冷落了你,有点愧疚罢了。"
句月挺直身体,认真地看着秀家,这个从来没有和她行过夫妻之实的名义上的丈夫好像在反复踌躇着考虑将要说出来的话。
"句月,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有了喜欢的人,不管他是谁,都可以对我说,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你得到幸福的。"
面前的女子似乎露出了难以理解的表情,可是忽然之间却又笑了出来:"什么,这种话,听起来简直象是我的父亲大人,您究竟想要说什么呢?"
被他这么一笑,秀家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是想要让我得到幸福么?"句月望着他道:"殿下,您不问我想要的幸福是什么吗?人有各种各样的梦想和愿望,即使别人设想得再完美,如果不是自己想要的就不会觉得幸福。"
"那么,你想要的幸福是......"
句月正襟坐好,脸上带着笑意,但却很认真地说道:"我想要在天上飞。"
"啊?"
秀家满脸诧异地望着她,句月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好奇怪的表情,殿下,我从伊势神宫得到一件礼物。"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旁边取过一个红漆木盒,打开盒子,锦缎上只放着一支羽毛。
秀家不明白这支羽毛究竟是有什么含义,所以等着句月解释。
"我已经明白了。"句月望着那支羽毛慢慢地说道:"我原本以为这个世上的幸福只有一种,就是被喜欢的男人爱着,但是现在我已经明白了,被人爱着当然是人生中最大的幸福,但如果得不到的话一样还是可以去寻找其他幸福的,因为失去了最大的幸福就完全否认还有其他幸福存在只会让自己更加痛苦,殿下,像我们这样,以后也会慢慢衰老,慢慢地变成满脸皱纹的老人,那个时候回想起现在的事,说不定会觉得很好笑吧,这么一想就忍不住要多找一些让自己高兴的事情来做,将来也就不会觉得遗憾了,如果总觉得自己很痛苦,除了别人的同情,什么也得不到。"
秀家注视着面前这个还没有脱离少女的影子,但却一下子说出这番话来的美丽女子,不禁为之感到惊奇。
"怎么了?我说的不对么?"
秀家望着她,露出了一个微笑:"不,是说得太好了。"
句月也笑了起来,他们从来没有面对面地笑得如此欢畅,句月的笑声渐渐减弱,然后说道:"还有一件事情想请求您,不知道能不能答应。"
"什么事?你说吧。"
"刚才在您身边的那个人,能不能让我见上一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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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秽多及非人:指地位最低下的世袭贱民。
素盏鸣尊:日本古代传说中的最高神天照大神的弟弟,武尊。
合贝游戏:平安朝代流传下来的贵族游戏,蛤贝内描绘人物花鸟画覆盖于地找出相同的贝壳,并以此咏歌。
第五十二话?心之扉
隔扇打开的时候,清次正在和身边的侍女们说话。
看到秀家从里面出来,那些比普通侍女还高贵些的女人们立刻停止了说笑,恭恭敬敬地跪在一边。
清次对此却不以为然,他知道秀家对这些事完全不放在心上,当然就更不会为此说什么。
正准备站起来离开这里,却听到秀家唤道:"清次,你到这边来。"
虽然不知道有什么事,还是走了过去。
"她要见你。"
"她?"清次愣了一下,即使没有人说过,他也能猜得出房里那个美丽女子的身份。
但是这么一来情况就变得十分怪异,为什么秀家的正室妻子要见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难道是要为了和秀家的关系而质问他么?
清次不免苦笑,也没有多想就那样走了进去。
御帘相隔的房间里弥漫着优雅的熏香,所有的摆设和装饰也全都显现出主人与众不同的高贵气质。
清次远远地跪下向着御帘的那一边行礼,还没有来得及抬起头来就听到一个带着京都口音的动听声音响起,那种不急不徐,十分美妙的发音已经因为嫁入尾张后改掉了不少,但仍然会在不经意的时候流露出来。
"就是你吗?"
"是。"
句月的声音透过御帘传来,本来只是试探的问话,清次却毫不犹豫地回答了。
大概是出乎意料,御帘中很长时间都没有再响起声音,清次等得快要不耐烦的时候,却听到句月说道:"渚纱,把御帘升高。"
有少女的声音答应了一声,紧接着隔开的帘子就被升了上去。
没有了隔阂的东西,从未正式见过面的两人就这样彼此望着对方的眼睛陷入了一片异样的安静之中。
清次见过的女人成千上万,上至富家千金花魁太夫,下至专事粗活的女佣,不管是良家妇女还是风尘游女全都一览无遗,可以毫不夸口地说已经算阅遍天下女子,鲜少有遗漏的了,可是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却是与众不同的。
究竟与众不同在什么地方说不上来,但是或许就是这种难以言喻的不同所以才显得更加不同吧,清次目不转睛地望着句月,她穿着天青蓝的西阵织和服,外面罩着素底蓝色缀穗的罩衫,在这样的季节里十分应景地显现出一种清冷脱俗的风韵来。
就在清次细细打量她的时候,句月也在认真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
虽然并不能全部都相信侍女们的传言,但是对于能和秀家形影不离的男人究竟长得什么样子这件事,句月一直都感到十分好奇。
如果侍女们说的话并不假,那么这个男人可算是她的情敌了。
想到这里不免一阵羞惭,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而脸上微红,连忙收敛心神重新把目光投向清次。
就这么一抬眼,刚好和清次四目相对,句月的眼睛一下子就没有阻碍地直接被吸引了过去。
本来是应该避讳的,可是清次却直盯着她,黑色睫毛下的眼睛好像还泛着种恶作剧的眼神。
若是没有看仔细的话,或许会让人有种被愚弄了的感觉,很自然地感到唐突和生气,可是句月只感觉到这个男人难以形容的魅力,在那张英俊的脸上好像随时就会浮现出很多复杂的神情,喜欢和憎恶,颓废和积极,懒散和欲望,那种不可捉摸的神情或许就是身为男人的魅力所在吧。
他是和秀家完全不一样的。
句月抬起手,用折扇挡住自己的嘴唇,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但是当她这么一笑后又立刻收敛,只露出微微的笑容望着清次道:"抱歉,我实在太失礼了。"
"没关系,我倒是想知道究竟哪里好笑呢?"清次仍然用那种丝毫也不回避的目光望着句月,没有什么特别意义地微笑着。
他对这个出身名门的公家女子有所改观,甚至产生了那么点兴趣,至少她看起来并不是那种高傲得难以相处的人,也不会刻板得叫人生厌。
句月掩口而笑:"因为想起刚才说要见你的时候,殿下踌躇的表情,实在觉得好笑,不由自主就笑出来了。"
她笑得开朗,也没有任何隐讳的意思,可是清次听在耳中却只能苦笑。
这的确是相当奇特的,三个人的关系微妙得令一向行事稳重有条不紊的秀家都犹豫起来。
一想到秀家那种既不想让句月和他见面,又难以推辞的表情,清次也不禁露出了微笑。
"是这样吧。"句月笑着道:"殿下对您可是怀着和其他人绝不相同的爱情和尊敬。"
如果这句话从其他人口中说出来,肯定是带着强烈的讽刺意味,可是清次听到句月说这话的时候,却好像被褒奖了似的,毫不客气地回答道:"是的。"
真是连一点缝隙也找不到啊。
句月忍不住这样想,她慢慢开口说:"从侍女们那里也听说了,冒昧地问您的名字,是清次大人是么?"
"椎叶清次,请多指教。"
"清次大人,这次殿下出征,您也要一起去么。"
"是。"
句月点了点头,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道:"那是种什么感觉呢?"
"什么?"
"就是互相爱着对方,连性命都可以不要的感觉。"
清次望着她的眼睛,从那双美丽的眼睛里闪过了一股充满探求、不可理解,就像是描绘着某一幅画面的最后几笔不知道该从何下手,生怕一下子落下了败笔般的犹豫,真心希望能有人在旁边提点一下似的。
"要怎么说呢。"清次没有转开目光,仍然直截了当地盯视着那双眼睛,正在寻找可以恰当形容的方法。
"爱上一个人,就像打开了一扇门让那个人走进你的心里,在那之前,不论你原来的生活如何,那扇潜藏在心底最坚固的门是不会轻易打开的,有时候,甚至连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所以不管和多少人在一起寻欢作乐,也没有满足的感觉,也许您会觉得这是很随便的说法,但是有很多事情我无法说明,一瞬间的感觉如果要用语言表达出来,实在太困难了。"
"一瞬间?"
句月若有所思,她对秀家的感觉绝不能说是一瞬间,而是慢慢培养起来的,在没有见到他的时候就已经根植下了要爱这个男人的念头,所以一直到新婚之夜,到日后发现他们之间完全不可能有爱的时候,那种焦虑才是真正用来形容她的心情的。
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要开启那扇门,而一旦开启了,她所邀请的人又拒绝进入的话,自己就完全被抛弃了,这种绝望和不祥的心情终日萦绕,让她左右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而现在,她忽然明白了。
句月望着这个自信地在她面前毫不犹豫地回答对秀家的爱,以及一点也没有隐藏心中爱意的男人,那支始终悬在半空,迟迟不敢落下的笔尖终于在画卷上落下了完美的一笔。
真正值得她敞开心扉的那个人,其实并没有出现。
也许某一天,在某一个很不出奇的地方,只是一个眼神的相对,就会像是被雷打到了一样,连整个身心全都僵硬起来吧。
一瞬间难以言喻的神秘和微妙感觉,她至今还没有确实地体验过。
"原来如此。"
句月微微地笑了起来,脸上的表情温柔而生动。
"虽然还有些难以理解,但是却可以说我听懂了。"
所谓的听懂,并不一定是理解,而是某种程度上的了然于胸,怀着各自不同的领会有着异曲同工的意味。
句月放下手中的折扇,双手的手指点地,眼睛望着清次慢慢俯下了上身。
"那么,请您好好地保护秀家殿下。"
随后她连眼睛也转向了地面,用一种十分慎重的语气说道:"殿下的安危,就全都交托给您了,清次大人。"
这个举动出其不意,不只是清次,就连端坐在一旁的侍女渚纱也感到难以形容的震惊,一直瞪大了眼睛望着句月,有好几次都想出声阻止她,但是没有御帘的阻挡,任何细微的动作都会落在那个男人的眼中,所以她只是难以理解地用眼睛看着,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从来没有料到出身如此高贵的五摄家之女,竟然会纾尊降贵地来对一个失去家名根本没有什么身份可言的浪人行礼。
清次虽然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但是面对着句月如此郑重其事的托付,依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不管在身份多么显赫的人面前也可以视若无睹,反而是这样一个婉丽柔弱的女子让他没有办法无视。
清次立刻也躬身行礼道:"您的话,我一定会永远记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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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并不能算是一次正式的会面,却在一种正式过头的告礼中结束了。
清次从房内出来的时候,秀家的眼中有着相当露骨地想要表达出来的感情。
"......"
他犹豫了一会儿却说不出话,大概是想问清次究竟和句月说了什么,但又无从问起。
清次看了他一眼,脸上也带着明显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