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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宝镜的女主人:关于无间钟的传说,原本捐赠镜子铸造无间钟的女人,因为一时反悔舍不得捐出镜子感到羞愧而自杀,死之前承诺有谁能敲破此钟将给予他不断满出来的财富。
第六十一话?樱花散
春雷声遥远而沉闷,就好像远处有千军万马赶来似的。
秀家转身回到库房里扶起清次,在门外虎视眈眈的士兵注视下往正殿后的房间走去。
小杉原的纸隔扇上写着"摩利支天,弓矢八幡,南无妙法莲花经"的字样,一旦关上,远远看去就像是扭曲着的花纹。
秀家放下清次,走到角落里点上和纸漆灯。
摇曳的灯火照亮了方寸之地,清次想要坐高些,但是伸手撑地的时候却把旁边一只带有家徽,漆着梨皮斑点花纹的盒子打翻了。
"伤口还是包扎一下吧。"
"不用,反正以后也不会痛了。"
秀家不说话,只是解自己的腰带然后握住他的手,擦掉上面的血渍再把伤口缠紧。
他冰冷的手指碰到清次温热的掌心,忽然感到一种酸涩,清次的手掌虽然是温暖的,而且也是在这样温暖的樱花季节,但他的嘴唇却像在雪地度过了冬夜一样毫无血色。
秀家慢慢地缠着伤口,在打完结之后,忽然把他抱住,整个靠过来的身体热得火烫。
清次也抱紧他,在他耳边呼吸着。
打翻的漆盒里放着各种行走住宿要用到的东西,清次从地上捡起一把精巧无比的梳子,借着灯光看去,上面还画着泥金画。
"梳理一下你那蓬乱的头发吧。"
他让秀家起来,自己跪坐在他身后。
松开原来的发带,清次把梳子插入秀家漆黑的头发之间,轻轻梳理着。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但是他们都不在乎,因为没有更让人神往的事情可以做,所以就这么坐着,窗外的月色好像比火光还要明亮,把室内染得灰白。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嗯?"
秀家笑着说:"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这样的?"
"第一次在舞风的时候吧。"
清次用手指摩擦着他光滑的头发,不知有多少次,他的手指触摸到秀家的身体,他的脸颊眉梢,都会感到难以置信的幸福。
虽然在此之前,他从没有想过,想要浸淫在这种幸福之中的念头究竟从何而来,但是这个时候被秀家一问,却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了。
那一天在游廓舞风的走廊上,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不正是让这个念头根深蒂固地种植下来了么?
"我是在居酒屋那次。"秀家看着隔扇边上的和纸灯,有细小的振翅飞虫在盘旋着。
"看到那个男人挂在你身上撒娇的时候,我想,再没有比这更好笑的了。"
他边说边回忆,然后又笑:"歌人鸭长明即使出家隐遁山中,也会为恋慕门前的美少年而感到心烦意乱,美貌的侍童万作与情人幽会,也都是因为相思恋爱所致,古人尚且如此,我们又怎能避免呢?"
清次把他的头发拢好,用白纸发带束起来。
他放下梳子道:"这些话,你可从没有对我说过。"
"现在说会不会太迟了?"
"不迟,四半刻还没有过呢。"
秀家回过头来说:"我要写信,你过来陪我吧。"
他坐到漆桌边提起笔来,第一封写给自己的母亲,第二封写给兄长光正,第三封才开了个头,却停在那里发呆。
清次看到他在纸上写了两个字:"句月"。
"写什么好呢?"
秀家看了清次一眼,忽然笑了笑,把写了两个字的信纸撕掉,又提笔重新写了一封。
清次看着他写,怔了怔道:"你在写休书么?"
"句月还那么年轻,当尼姑太可惜了,下一次能嫁个好男人也说不定。"
清次笑道:"这世上大概再也没有像你这样的人了,临死之前还想着要让妻子嫁人。"
"天下这么大,你怎么就知道没有呢?"
信写好之后分别装在信封里,放在供桌上。
"也不知道能不能送到这些人的手里,暂时不去管它了。"
秀家转身望着清次,卯刻快到了,窗外已经有了微光,他仔细看着清次的眼睛,好像一直看到了他的心里一样,然后侧过头在他苍白的嘴唇上轻轻一吻。
"你来当我的介错吧,为我做最后一件事。"
秀家这么说完就站起来,他脱去被血染红的襦袢,换上一身干净的白衣。
"刀借我一下。"
清次默默地把手中的折罗丸擦拭干净递给他,然后又擦干净昆罗丸。
秀家拉开隔扇,外面有一种朝阳将出未出的暧昧光影。
他走到正殿前的白沙地上,清次跟在身后,腰身挺直也看不出受伤的样子。
山之内权太的脸上带着讽刺的冷笑,看着秀家走到白沙地上坐下,似乎在分辨他有没有露出胆怯的表情。
但是秀家平静地把裹着白纸的折罗丸握在手中,却是面朝着朝阳即将升起的东方。
他微睁着眼睛,等着太阳升起来。
清次站在他身后举起昆罗丸,刀锋对准了他的后颈。
不知道为什么,山之内却没有催促他快些动手,只是静静地看着。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的山峦出现了一条耀眼的金边。
朝阳温热而新鲜的微光渐渐从那一线山峰和苍穹交接的地方出现,把原本苍蓝的天空染上了一抹粉红,浮云仿佛是被添上去似的,随着光芒划出一道道蜿蜒的轮廓。
这金色的光辉映照在秀家脸上时,他嘴角一动,轻轻地说了一句:"真好。"
太阳每早、每晚都会同样升起落下,望着那平时并不会特别珍惜,此刻却显现出如此磅礴壮丽的美,让人连身心全都一起发抖的朝阳,回想到以往每个晨昏日暮发生的事,一直到最后的最后,在他的人生中,在清次的人生中,那都是最幸福充实的时刻。
秀家举起手中的折罗丸,美丽的稻妻刃文在日光下一闪,就那样没入了敞开着衣襟的小腹中。
鲜血涌出,刀刃由左往右一横,清次手中的昆罗丸从上至下地砍落,但是在即将碰到秀家的颈项时却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他知道秀家正在强忍着痛苦,如果自己不能斩下他的头,痛苦就会持续很长时间。
但是做不到。
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他握着刀的手微微颤抖,眼泪无法控制地从眼眶中涌了出来。
光是想到秀家此时还活着,但是已经不可能再活下去,清次就感到胃的底部有小小的波浪在翻弄不已。
樱花瓣一片一片地在朝阳升起的清晨微风中飘落,白沙上点点的血渍染在上面,变得更加妖艳。
秀家把折罗丸从自己的腹部拔出小心地放到地上,他的手支撑着地面,只等着清次的那一刀。
清次的眼睛却被泪水模糊,再一次举起刀来。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从八幡寺外响起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一发炮弹越过山门落在正殿的屋顶上,紧跟着又有一发射进来打折了一根柱子。
骤然响起的声音使得马匹受了惊吓,整个八幡寺内全都沸腾起来,变得混乱不堪。
炮弹打烂山门,成群结队的藩军将士涌进来,如同血池地狱一般地搏斗格杀,枪铳上火的声音,泽泻枪钩下头颅的声音,战马摔倒的声音,惨叫声,喊杀声,汇成涓涓细流的血河被草履踩踏而过的声音全都混合在一起。
山之内完全没有料到这个时候会有援兵到来,在他的计划中从未考虑过这一点,因为在之前所有的策划中都不可能出现这种状况。
提前被派遣到秀家军队中的探子所带回来的情报,清清楚楚地说明了每一队兵马的去向,而且现在跟随着前去的密探也没有任何回报的消息。
这支有着如此强大火力的军队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这一刻,他深切地感受到猴子也有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一次的失足就能让人踏进地狱,他的眼角撇到在白沙地上那一连串的血迹时,忽然冷笑了一声。
凡事都是如此,别人遇到的事,也许下一次就会轮到自己也说不定。
他挥刀猛斩敌人,然后被枪弹贯穿胸膛,倒下的一瞬间,四五支长枪猛然把他的身体挑起,又重重甩在了地上,士兵们把枪尖抽出的时候,血水和肠子也一起流了出来。
这场战斗在火炮和枪铳的助势下,卯半时就已经结束了。
山之内军团死伤者在半数以上,剩下的全都束手就缚。
从分开的兵将们之间,秀家的兄长德川光正亲自穿着甲胄冲进来。
士兵们找到了蜷缩在角落里的秀家和清次。
光正第一眼看到身上染满鲜血的弟弟,血从他小腹的伤口流淌出来,染红了地面,一路看去积聚在一大片的白沙上。
清次跪在地上紧紧抱着他,把头埋在他苍白的脸颊旁,也是浑身浴血受了重伤。
光正慢慢地踩着白沙地面,正想要走过去的时候,却忽然听到清次说:"你来了!"
他立刻站住,脸上紧绷着,一瞬间也脸色发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清次抬起头来,他的声音很奇怪,像是生锈的铁器磨擦着,让人感到十分不安和难受的嘶哑。
"你来了,你来得好快啊。"
他一边说一边用发红的眼睛瞪着光正,眼眶中已经没有眼泪,但是被血污染的脸上却有着令人感到悲痛的神色。
"秀家他......"
光正嗫嚅着嘴唇,说话有些不连贯。
"他自刃切腹了。"
清次说着说着,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面弹起来,好像是从最深的水底浮到水面上一样。
他从地上捡起秀家用过的折罗丸,也没有用纸擦去血迹,折罗丸的刀刃模糊不清地在他眼前闪着血光。
光正好像被重击了一样倒退一步,在这一刻,心中涌起了难以形容的悔恨。
只要再早一步,哪怕再早一点开炮也许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关于弟弟的所有回忆全都浮现出来,最后清晰的却只有小时候打猎时伸手拉他的那一把。
绝不相信秀家已经死了,但是残酷的事实却如此冷血地摆在面前。
他怔怔地看着秀家的尸体,看着清次用一只手紧拥着他,另一只手握着带血的刀。
"拜托你了,光正殿下,请不要让那个人跟来。"
清次低声说着,他转过头来看着秀家的脸,忽然举起手中的刀用力捅进了自己的腹部。
刀锋在腹中一折,又抽出再度刺进心脏,往下回到小腹。
这一幕让在场所有的人全都闭上了眼睛,但是清次却没有,他一直看着秀家,丢开短刀用双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直到最后。
--能够到最后都还在一起吗?
--好。
晨风吹散血腥味,樱花树上飘落的花瓣被卷到半空,然后落在地面上,军马上,尸体上,以及相爱着的人们身上。
是上天要用花瓣把他们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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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鸭长明:镰仓前期歌人、文人。
介错:剖腹时的斩首人。
第六十二话?浪曲三千
伏诛的山之内权太的首级被送上关东,连同吉池照摄企图倒幕谋反的证据也一并送上。
据说由于接到密报,十八日晚,吉池及其部下三千人,包括开赴关东的各地叛军策划推翻幕府,试图暴动,但事未发而暴露,吉池被命令在家中刑死切腹,为了顾全幕府的颜面,所有参与策划此事并与吉池相关的人全部都被处死。
事发的第二年,尾张藩主德川纲成向将军递交申请要求隐居退位,得到准许后,由长子光正继承了家督,成为尾张藩的新主人。
有一个男人在这场腥风血雨之后不但活了下来,而且因此踏上了十分顺利的仕途。
就在秀家和清次殒命的八幡寺外,当时光正以十分悲痛的心情踏上战马,低头看到站在一边的又吉时,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情,忽然把他叫到跟前说:"又吉,你禀报消息有功,得以歼灭乱党,现在赐你泽井姓,任足轻番头一职,跟我来吧。"
又吉立刻跪下,他不知道这个时候该说什么,眼看着清次死于八幡寺内,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想起以前的事来更是泣不成声,忽然间说道:"殿下,有一件事想请求您,在那古野城下町和肥田城中有两位女子,一位叫阿惠一位叫阿静,以前曾受过照顾,也曾经答应了若能出头不会忘了她们,请殿下允许我把她们接来。"
光正那时的心情十分奇怪,他新丧胞弟,心中的悲痛难以形容,可是听到又吉这莫名其妙的请求却好像深有感触似的点了点头:"那就把她们接来吧,人世间最珍贵的莫过于情意,不管是对恋人还是亲友,能够有深厚的情意是最好不过的了。"
他没有再去看寺内的景象,而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至于另一个男人,森家的长子久马在得知八幡寺陷落,秀家自刃而死的时候,也没有逃跑,单骑从切末城赶回来领罪。
久马毫不隐瞒,包括把军中的情报透露给叛军,得知吉池照摄倒幕的意图秘而不报,利用这一点来置秀家于死地也都说了。
不止是家老和家臣们感到惊讶,就连久马的母亲绿子也是难以置信。
谁都觉得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像久马这样一心为秀家而活的人,竟然会犯下如此天大的罪行,但是不管这些人怎么质疑,久马把经过说得头头是道,根本就没有脱罪的意思。
光正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时,他以一种任何人都无法看到表情的姿势低着头,只说了一句"嫉恨使人变成魔鬼"。
但是当光正又问到"你是真的一心想要秀家死吗?"这个问题时,那个一直跪在他面前表情冷漠的男人忽然就落下了眼泪。
光正不知道那究竟是否认的眼泪还是忏悔的眼泪,或者仅仅只是因为感到悲恸而流泪,但是在久马企图当场诘腹谢罪的时候,却被光正指使部下夺去短刀按倒在地上。
光正在那时,用一种思量般的眼神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人生最悲处,莫过死别离,能够同赴黄泉路,应该是不胜喜的,现在不要去打扰他们,三十年内令你活着,如果想死,就等到那个时候,并且要远远离开这里。"
久马当然知道光正所指的他们是谁,他无法说出自己的悔恨,当时也没有办法思考,就那样被拖下去,之后由光正下令流放到南面的孤岛八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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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七月,光正的正室希子夫人生下女儿皋姬。
阿药捧着新做的八丈绢和服走过回廊,她望了一眼庭院,那里红松群生,抽枝的胡枝子结成篱笆,筱竹边的门扉安安静静,院子深处是一间空荡荡的小屋长着萱草,常春藤密密麻麻,已经很久没人住了。
金昆院的祈愿所外,北御门默默合着手掌,那里供奉着灵位,供桌间的红漆刀架上静静摆放着两把黑鞘的刀。
鲜红的绪绳缠在刀鞘上,缀穗垂直着,阳光照射下犹如一幅静止的画。
尾张藩正值最繁华昌盛的时候,那古野的城下町一年到头都热闹非凡。
城郊外的野寺,这一天接待了两位过路的客人。
这两位客人,其中一个是大约十七八岁的美少年。
他身穿着一件表里均为黑褐色纤细花纹绸料的衣服,腰上系着缎子饰带,在后面打结,肋下插着一把中等长度的腰刀。
在他身后的男子长相英俊,背着桐木箱,箱子上有账本和算盘,看起来像是行商。
少年的打扮虽然不引人注目,但却有一种俊逸的风度。
被这位少年吸引的,是寺庙中的一位僧侣。
这位叫做"无念"的和尚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立刻叫出了他的名字。
"染丸少爷。"
他剃净须发的脸让那少年呆了一呆,但是很快就认出了对方。
"不木,是你啊。"
他微笑的眼神毫无阴霾,说话的声音也很平常:"你出家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