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墨兰花的味道很雅。
野生的墨兰香味更为别致和浓郁。但野墨兰很小。
宫里的墨兰都是经过特殊培植的,花有婴儿手掌那麽大,但茎却纤细,柔柔弱弱的从叶片间抽起。这种墨兰的味道淡,很雅。
符合贵族们附庸风雅的要求。
而墨兰还有一个奇怪的特性,就是在黄昏时分味道会突然一下子浓烈起来。
然後或谢或闭合。
像是燃烧起生命一般,送一天的结束。
奉夕其实并不是很喜欢墨兰。
但他从一出生开始,身边用的大都经过墨兰熏香,连住的地方都种植了不少墨兰。
在墨兰的陪伴下度过了多年,而这种淡雅的味道并不会惹人生厌,奉夕很自然的习惯了墨兰的熏香,习惯了墨兰的陪伴。
奉夕觉得习惯是一种可怕的存在。
就像他习惯了自己的责任,还有,那个人的存在那般。
那个人突然不在身边了,心里的空虚和悲伤,让人意志消沈。
奉夕原本的名字并不叫奉夕。
他原本的名字很好听,自己也很喜欢那个名字。
父母给与他生命的同时,给与的另一个极具价值的东西。
不过,"奉夕"这个名字也是父母给的。
奉夕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奉夕只是一个被召唤来的魂魄。
但他後来却成了墨城的主人,襄国的国君。
奉夕是作为一个婴儿出生的。
莫名其妙地,一觉醒来就到了这个有著一国多诸侯、稍似西周的地方。
朝廷是景国的。──浮於奢华,渐见腐败,法度过严酷的国家。
而他,诞生在景下属的一个小小诸侯国,襄国国都的後宫。
有著记忆,却又从牙牙学语重新开始。
不过长到两岁那年,那个男人、他所谓的父皇告诉他──你是我唤来的天人,你将成就襄的辉煌。
──虽然他是他要求祭师强拉进凡尘的。
奉夕并不心甘情愿。
无端成为别人的寄托,成为别人的希望,无端负起责任从来是他讨厌的事情。
而且,那个男人对奉夕不是请求。
强硬地要他接受。
那时他的父皇不过还是一个小诸侯国的国主。
表面上和别的王子没什麽两样,但奉夕总觉得不安。
这麽战战兢兢地活了十二年。
像别的王子一样,学习时学习,宴会时宴会,出游时出游,不突出也不会让人对他一无所知。
只是世事不如人意,随便逛几步就有人把他收为弟子,硬要教他一堆东西。
多一些保命的技能也好。而且,奉夕隐约猜得到,这是那个男人的安排。
奉夕唯有尽力隐藏起自己的光芒。
终有一日,父皇传了他到跟前,交给他一个任务,并告知,完成了,就告诉他回去的方法。
奉夕在原来的世界那,有自己的家和事业。
虽然原本就没有怎麽期望过,突然冒出一个可以回去的途径,说不激动是假的。
勉强镇定住自己,思量过後觉得没什麽好损失的,奉夕接下了这个任务。
奉夕十五岁那年,将自己打扮得成熟些,以一介武士的身份,在景帝招集天下能人时,进了景国王廷。
同年,奉夕认识了长他一岁的景国太子,衡由,并成为他的侍卫。
奉夕和衡由的交织,由那天一个平常少人来往的院子的花圃中开始。
二
奉夕在帝面前表现得并不特出,但也有一定长处。平平庸庸处於中上一点点。
如最初计划那样,奉夕做了宫廷侍卫。
这是一份说重不重,说简单也不简单的工作。
却能接近王室。也可以探听到一定的秘密。
奉夕并没有把这件职务放在心上。
所以闲暇时,他总爱偷偷地避开人,跑到宫里较偏僻的地方睡个午觉或做些什麽打发时间。
他还没想到怎麽去完成自己的任务。
既然想不到,就顺其自然。
"船到桥头自然直"──是他一向面对未知和不确定时的处事态度。
这天,奉夕如往常一般,逛到一个小院里。
皇宫的小院再怎麽小都有一定的规模,和专有的别致的设施。
比如花圃。
这个院子有个可爱的小草坪,周围长满了黄色的小花。
在那里躺下,舒展身子,与蓝色的天空对视了好一会,奉夕便在温暖的阳光下例行午睡。
衡由进到小院看到的就是这个情形。
冠帽被遗弃在一旁,墨黑的发有些零乱地在微风中轻颤。
风中还萦绕飘忽著一种香味。
暗红色的侍卫服松垮垮的罩在身上,被主人解开的扣口露出白色的里衣和在阳光下,小麦偏白色的惑人肌肤。
五官的组合并不算得上美,端正清爽,但附上那慵懒优雅的神态,便让人的目光受到了吸引,一时移不开。
那人儿完全没有一个宫廷侍卫该有的状态。
这是衡由与奉夕初次见面,给他的第一个评价。
衡由是太子。
一个颇受瞩目而容易失去自我的地位。
衡由坐在这太子位上,并不感到满足或是骄傲。
那里有无法避免的责任,无法避免的争斗,深深的累,和同样深深的寂寞。
而衡由即使再苦再累再寂寞再厌恶,也不能表现出分毫。
生在王家的悲哀。
这个院子是属於他最秘密、最私恋的地方。
还只是一个普通皇子的小时候,奶娘常跟著还拥有孩子性质的衡由,来到这里玩耍。
一个让衡由偶尔放松一下的地方。
经历一天复一天的身心疲惫後,衡由会抽出一点点时间,遣退侍卫和宫人,独自来这里休憩。对著奶娘洒下种子长成的小黄花,诉说一下自己的苦闷。
而今天,他的私人小天地却被人闯了进来。
说不生气时骗人的。
衡由甚至很妒嫉面前这人儿无忧无虑的样子。
对比起自己每天面对的疲乏,让他心里极不是滋味。
三
衡由打算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小侍卫时,奉夕醒了过来。
被不舒服的视线打扰,不安稳的感觉,让还保持一定警觉性的奉夕不舍地告别周家小姐。
毕竟这里是景的後宫,不是襄国的墨兰苑。
清亮的眼眸,让那张清爽而慵懒的脸霎时亮了起来。衡由不禁恍了眼。
本来责问的话都堵在了喉咙。
那张脸笑起来。
"你看什麽?有这麽好看麽?"
少年特有的嗓音让衡由回过神,有些恼羞成怒地板起脸,甚至端出架子:
"你是何人?胆敢在宫内随意嘻耍?!"
无意间,衡由表现出了少年时代该有性情。
"嗯嗯?在问别人的同时,不应该先表明自己的身份麽?"奉夕突然起了戏耍他的念头,──小孩子就小孩子嘛,就算身份再高(别怀疑~夕在看到衡的服饰装扮加语气就猜到他大概身份了哦~当侍卫不是当假的──虽然他是要当假侍卫),还不是人一个?
──"而且──"他拖长声音,"你身份好有嫌疑,无端跑来这地方是想做些什麽坏事呢?"对了,先撇开自己在这嫌疑!算恶人先告状吧~嘿嘿~
"身为一个宫廷侍卫,我有必要对你盘查一番,你好从实招来!"
衡由被他这麽一堵,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作为太子的冷静让他很快注意到不妥,"明明是你比我嫌疑更大吧?还说自己的侍卫?哼──那你有必要检讨一下自己的状态!"
最後那句说得奉夕脸上一红,干咳一声掩饰过去。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所谓的转移话题。
"放肆!"衡由重新端起他的太子架式,"我堂堂一国太子岂是你这等人能冒犯的!"
"哦~~原来是太子殿下啊~失礼失礼~"奉夕一脸恍然,外加行礼赔罪,恭恭敬敬,仪态十足。
──如果可以忽略他脸上的嘻笑的话,衡由说不定会就这麽放过他。
"如何?知道自己错在什麽地方了?"
衡由心下讶异於他不同常人听闻他是太子就惶惶恐恐或谄媚奉承的脸面,但口头并不放松,语气傲然。但奉夕下一句话,让他几乎吐血,脸上的冷峻神情也几乎破功。
"但──太子不是身前身後一大堆人跟著的?兄弟,想假冒太子做足准备先吧~"奉夕心下已信了他太子身份,但刚才戏耍的念头还没退去,而且,这说不定是他能完成任务的机会。──奉夕似乎已经忘了自己的安全问题。
"你才是假冒的!"衡由浑身血气涌至头上,这人竟然不信他身份?!──他是这宫里唯一一个敢蔑视他的存在!
"你怎麽证明?"明明白白不相信的语调。
衡由恨极,用力把挂在脖子上的玉饰扯下来。(本来想写小金牌的~但太子嘛~特殊些好了)
"这是太子才有的玉牌,用与帝皇玉玺同一块玉心雕出来的!天下仅此一块!"
把玉牌拿到面前扫了两眼,随手丢回给他主人。
"好了好了,我信我信。"一边说一边无力地挥挥手,奉夕的神情让人觉得似乎是在哀求他相信那样,语气也敷衍之致,极惹人嫌。
"喂!"恨!这是对主子该有的态度麽?"你叫什麽名字?"
"嗯哼?"想报复啊?偶不怕~不过──"想要别人的名字,先告诉别人自己的名字~"
"你!"衡由不可置信地瞪他。
"怎样?"奉夕爱理不理,虽然他有点好奇太子的名讳。
衡由继续瞪眼,奉夕一扬眉,瞥他一眼,拣起冠帽,整理衣裳,然後一副欲走的样子。
衡由终是忍不住,大吼:"我叫衡由!"
"呵呵呵~"背过身的人儿闷笑出声,衡由的脸一下红了,然後铁青。
奉夕扬扬手,往外走。
"喂!"衡由的脸色由青变黑,追上去想抓住他,但轻易地被闪开。
奉夕闪开後,加快脚步,走到转角处才回过身。
对那脸上已看不出颜色的太子笑道:
"我叫奉夕~~很高兴认识你哦~太子殿下。"
背著光的笑,照样璨然。
衡由再次愣住。
回过神时,已经没了奉夕的身影。
空气中隐约还带著那人身上特殊的香。
极淡极淡,不符合武人的雅致气味。
一次又一次地挑拨他的神经,完全不惧怕他的身份。
奉夕,奉夕。
你到底是什麽人?
心下起了奇怪的探究和丝缕的悸动。
从来没有一个人,能无视他的身份,和他这样说话。
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对他,展开不含心机的笑颜。
衡由忽然发现,今天的倦怠就这麽消失了,像不曾存在过那般。
四
奉夕回到宫廷侍卫的集居所时,又被逮个正著。
逮他的是个修长的青年,氛讶。
氛讶身形偏瘦,但极有力量。藏於布衣下的躯体的爆发力,奉夕在面圣时,就见识过。
氛讶还是一个美男子。
即使刻意装扮的平凡些,仍有不少宫人侍女脸红红的偷眼看他。──偶而还奉送些食盒。
奉夕知道,氛讶是那个男人派来的,表面是辅助、实质是监视的人。
但他现在,不得不面对氛讶的黑脸。
氛讶很生气。
而且他不知道是气奉夕,还是气自己。
同行来到兆京,又相处了好一段时间,有意无意地,他把奉夕与弟弟的身影重合了起来。由一开始冰冷的任务,到出乎自然的挂心,这种感觉让氛讶心里并不好过。
他一直知道这个王子对襄的特殊意义。
襄王为推翻景已计划了好久。──氛讶过去和同伴一样,相信襄王是为了天下百姓、为了家国荣辱而有这个计划的。但他一度有了疑虑。自从他相依为命的弟弟,在一次任务中牺牲时,临终说的话,让他开始怀疑襄王这个口号的真确性。
"我们不过是蝼蚁般的牺牲品,一头热地为了一块糖而前赴後继。"
但百姓都是求一个安生罢了。
但走向没落的景不可能给他。
氛讶的一家,败灭於景的酷政。只是从商的父亲好意帮旧日好友捎了封信,一家就被连累,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家不复家。
他们连那封信的内容是什麽都不知道。
襄王收留了年幼氛讶和他弟弟。他们受了安顿,然後接受了许多训练,为襄王做事。
襄王说,他要给百姓一个可以安居的国家。他还说过些什麽氛讶已经记得不清楚了。他只想要一个家而已。
──最多还有报恩。
他不知道弟弟为什麽会说那样的话。但弟弟的死让他本来沸腾的血冷却了许多。
最後一个家人也离他而去了。
氛讶知道,奉夕也是一个牺牲品而已。
奉夕的聪颖,奉夕的精灵,奉夕的清爽开朗,和弟弟是那麽的相像。
对弟弟的关爱,转移到这个朝夕相对的孩子身上,氛讶不知道是对是错。
垂目叹了口气,氛讶收敛起脸色。
"你清楚我们在什麽地方的吧。"看著奉夕按松一口气的样子,他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记得你自己的保证。"
"是是是~"奉夕眼珠一转,赶忙转移话题,"氛你吃了饭没?"
氛讶失笑,奉夕别的没什麽,但极爱美食。宫里的夥食自然比其他地方好上许多,而那些侍女们送来的食盒中,多是些精致的点心,奉夕每次见到都会忍不住两眼放光。
──真不知道奉夕这个王子是怎麽当的。
再叹了一口气,氛讶取出一个食盒,递到奉夕面前。
"哇~"奉夕欢叫一声,"就知道氛你最好的了!──这次是春裳姐姐的?!啊~~~我最爱她的玉米糕了~~!!"
氛讶看著奉夕孩子气的表现,真的很怀疑襄王为什麽会把任务交给他。
思及襄王,氛讶眼神一黯。
这种悠闲的日子下的暗流,会卷起些什麽风浪,实在让人难测难安啊......
五
原本日子是有可能这麽平静地过下去的。
但奉夕和氛讶都要完成那个任务。
氛讶每天,都会去打探些什麽,或在兆京走动。
而奉夕虽然照常偷懒摸鱼,满足於每日必到的美食,似乎没把任务放在心上,但实质已经无法安定。
还有那个小院。
奉夕没有再去,远远地避开。即使他很喜欢那个小草坪。
不是不敢,而是不想在碰到台太子。
太子是个可怜人。──奉夕记得那个孩子眼里的寂寞和满身的疲惫。
他不想利用他,真的不想,但如果他到了他身边,很难说会利用他做出些什麽。
但有时候,有些事想避是避不开的。
一道旨意下来,奉夕被指去太子身边做近卫。
奉夕还没从惊诧中恢复过来。
──早知道就不告诉他自己的名字了。
氛讶也震惊莫名。
但他很快回过神,把奉夕从侍卫们的包围中拉到偏僻处。
"这是怎麽回事?"
奉夕对著氛讶严肃的面庞,只好一五一十地把那天的事说出来。
"你招惹了太子?!" 氛讶不知道该庆幸还是担忧。
经过这段日子来的探访,氛讶手上有不少关於太子的情报。
传闻太子不过十六岁,却已能独挡一面,甚为朝中难得的清流。
两年前的淳王变乱,和其背後的党羽之争就是被他一手制压了下去。
有人称,他那奢暴的父皇一生唯一做对的事,就是生下了这个孩子并让他接了太子的位。
美中不足的是,这位太子为人孤僻清傲,不大懂得礼贤下士拉拢人心。
现在奉夕跟了太子,虽说对他们要做的事大有好处,但要受些什麽样的苦,就不得而知了。
奉夕在最初的惊诧中回复过来。
他不像氛讶想得那麽多。就是担心那太子会搞些什麽花样罢了。
至於要到太子身边这回事,当是命也好,缘份也罢,避不过就去面对好了。
──不过,也真能算是缘份呢。
想起花圃间的事儿来,奉夕乐观地呵呵一笑,惹来担心他的氛讶一记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