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能继续等,等他,等我的希望。
他们三个人似乎达成了某种协议。我不知道他们是怎麽劝走母亲的,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协定了什麽。他们很有默契地轮流出现在我面前。我对他们常常是视而不见的,可是他们也不在乎,就这麽安安静静地呆著,并不强求我说话。温颖琛个性比较暴躁,时时会忍不住想要打我,但是到最後关头,他还是忍住了。
"你的身体现在还很虚弱,最好不要这麽生气。"医生笑眯眯地对我说。
"医生,我不想再见那几个人,可不可要求不再见客人?"我疲惫地闭上眼睛。
"我有点了解你们的事。"医生仍旧微笑著,"看来最占下风的是那位叫洛澄的。"
我听到他这样说,顿时难堪得想用被子把自己狠狠闷死!
"现在最重要得是要养好身体,其他的事先不要想这麽多。"医生似乎看出我的窘迫,安慰著说。
我惊讶地望著医生,他一直保持微笑,我没听错......刚刚他的语气分明是充满了鼓励!
"您的意思是......"
医生轻轻点了点头,说:"自从那孩子出生到现在,你都没有去看过他,甚至连想要去的意思都没有。孩子是很无辜的。我会完成你的所有要求,只希望你......能对他好一点,毕竟无论你怎麽逃避,你都已经是一个‘母亲'。"
一直在昏睡中纠缠著的恶梦突然被无限扩大放到眼前,我发疯似的大喊:"那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冷静一点!"医生连忙说,"我知道你很痛恨现在这样的情况,我会尽快帮你安排变性手术,冷静下来好吗?"
我无助地睁大双眼,任由医生扶著躺了下来。
很久,我就一直这样盯著天花板,脑子里面空荡荡的,直到眼睛涩了,才在眨眼的时候看到温颖琪走了进来。
11
陈医生在他耳边说了些什麽,他点了点头,便走到我床边。
他看了看我,然後搬了张椅子在旁边坐了下来,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转过头去不看他。此时我的心情太过激动,根本无法平静下来。我一向拒绝镇定剂,陈医生也很尊重我的意思,从来不对我用那个东西。在每次狂躁和激愤中,我慢慢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每次只要他来到,我就会失控。所以我尽量不去看他。
可是他捧住了我的脸。看到那张曾经熟悉的脸在眼前放大到极限,我的心里面充斥的是一种陌生的感觉。
"放开我,"我低声说,声音里面的颤抖很是明显。
"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我不希望你後悔。"温颖琪径直说:"我们三个人已经做了一个决定,如果你真的不喜欢那个孩子,就把他送给陈医生。他的妻子去年难产死了......我看得出来他很喜欢那个孩子。你怎麽说?"
心下一震,我难受地撇开视线,幽幽地说:"你们也会问我的意见的吗?不是一向喜欢主宰我的吗?真好笑,这件事又有什麽好问的,我......当然一点意见也......"
温颖琪打断了我的话:"我去看过他了。还睡在温箱里面,眼睛打都打不开......"
"才出生几天怎麽可能睁得开眼睛......"
"他全身红红的,很弱小的样子......医生说他随时可能死掉......"
随时可能死掉?随时可能死掉......他确实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死掉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我说服自己,强忍著快要满溢出来的不忍和怜惜之情。
那个孩子跟我太像,我......竟开始挂念起他来。就为温颖琪的这番话吗?还是终究忘不了他在我肚子里面的时候那种深刻而又痛苦的感觉?还是在他破腹而出的时候带给我的那种震撼的感觉?是这些,使我放下了偏见?
越是带来痛苦,就越能让人深深地记住。我闭上眼睛。
温颖琪很快就走了。身为温氏掌舵人的他,不可能有很多时间浪费在我身上。同样的,纪远航也一样。只有温颖琛是最闲著无事的,不过他也不会花太多时间在我身上,因为我现在这副身体,根本不可能供他玩乐,他自然要去别的地方找乐子。我也正好乐得清闲。
一种强烈而又令我自我厌恶的欲望浮了上来──我很想去看看那个从我体内剥离出来的孩子。我想看看他,就是看看而已。从他到这个世界之後,我都没有看过他一眼。不知道他长的怎样?他是不是跟我一样,也有这个致命的缺陷?
想到这里,我更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见见那个孩子了。温颖琪对我说要送走那个孩子的话的目的,有百分之80的可能是用来激我的激将法,但是我还是傻乎乎地中了他的计。
我掀开被子下了床。连这个动作我都做得异常小心,好像害怕有什麽人在窥视似的。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我走到门口处,下了好大决心才将手握上门柄......
"扣扣扣!"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吓得我跌坐在地上。好比当场被人捉住的小贼一样,我窘得无地自容。
"零,你怎麽了?"谁知进来的竟然是洛澄,"你怎麽坐在地上?"他一脸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并且把我扶起来。
看到许久未见的他我本应是很高兴的,特别是我跟他都是劫後余生,可是我此刻只有做的亏心事事迹败露的感觉,脸上不由得火辣辣地发烫。
"你怎麽了,要不要叫医生?"洛澄担忧地问,"你脸色真的很差。"
我胡乱地说:"我没事......"然後便连忙转移话题,问他:"你爸爸的病已经全好了?"
洛澄扶我在床上睡下,说:"就在你生完孩子那天本来就可以出院了,我也已经买了回来的火车票。谁知在车站我接到我妈的电话......她说我爸得了癌症......你先别惊慌......她在电话里慌慌张张的也没讲清楚,我当时就决定马上回去。谁知绕了一大个圈,我爸只是长了个良性肿瘤,只要切除就可以了,呵呵,是我妈大惊小怪,听到是瘤就吓得要命,硬是把我叫了回去......"洛澄苦笑著跟我解释。
"没事就好,你怎麽不陪陪你爸妈?"
"我也想,硬是被他们赶回来了......说什麽不要耽误了学习......"洛澄看到桌子上有水果,随手就拿了一个削起皮来,"对了,你去看过那个孩子了吗?刚才我绕过去看了看,还睡在温箱里呢......"
"你家在哪里?"我硬生生地打断他的话。我实在不想再听到关於那个孩子的事了,虽然这是在逃避,却也是我现在唯一能够做的事了。
洛澄削苹果的手停了下来,他察觉到我对那个孩子的事的抗拒之情。他看著我,什麽话都不说。
"你不要这样看著我好不好,我......"我窘迫地左顾右盼。
洛澄还是不说话。
"说吧,你家在哪里?说来听听看啊......不要再这样看著我了!"我气急败坏地喊,"你指责我也没用,我就是恨那个孩子!是啊,我就是恨他!你叫我怎麽喜欢他啊!"
"我不是指责你......"洛澄放下苹果,握住了我的手,"我只是突然觉得,你和那个孩子都很可怜......"
"你说什麽!"我怒道。
"对不起,我又在一厢情愿了......"
我像泄气的皮球一样软了下来,幽幽地说:"刚才......我是想去看他了......我痛恨这样的自己,明明应该憎恨的,可是却还是记挂著,这算什麽!我真是个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人!"
"那是你生的啊,怎麽可能没感情......我们去看看他吧,你现在能下床走路了?"
我只是摇头,说:"我现在已经没有那个勇气去了。"
"不要这样嘛。"洛澄拉住我的手,"他真的很可爱,你不去看看他真是太浪费了!"他不断引诱我说:"就算你不想承认他是你的孩子,你也可以把他当作一个陌生的小孩子一样看待啊。走吧,我们当作去看明星宝宝就好。"
我哭笑不得。
12
洛澄不断鼓励我去看看那个孩子,可是我心里很矛盾,既想去,可是又十分害怕。他已经成了我心头的一块触之不得的伤口,随著每一次心脏的跳动而撼动整个的我。
我很庆幸在我这样矛盾挣扎著的时候,洛澄能陪在我身边。他身上有一种阳光的味道,令人心安。
那三人再也没来打扰过我。我从偶尔瞄一眼的电视上看到温、纪两家将要合作的新闻,看来他们已经达成协议,要在以後的日子里面共享我了。
不知道温颖琪是怎麽说服母亲的呢?现在我真是很好奇。
过了一个月女人所谓的"月子"期,我在继续接受了一个月的调养期後,终於被获准走出房间。关於做手术的事,是我跟医生秘密商量好了的。医生说必须在我的身体完全可以接受的这个手术时候才做,也就是说,还要再等上三五个月甚至更长时间。我虽然急,却也没有办法,就算我可以毫不在乎自己的身体硬要做这个手术,陈医生也不会允许我冒风险。这不但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他。他已经是业内颇为闻名的医生,他不会做一些有可能影响到他的风评的事情。
我第一天获准外出的时候,第一时间就去了我被以前住过的房间,也就是我曾经被囚禁的场所。
这个以海蓝为主色调的房间还是跟以前一样没有什麽变化,拉开柜子,甚至还能看到我的衣物。从我记事以来,一直到12岁上,除了上学的时间,我的人生就是在这里度过的。位於三楼末尾的一个毫不起眼的位置上的这个房间,本来是昭示著我不收欢迎的家庭地位的最好标志,後来竟成了囚禁的最佳场所。我被关在这间房间反复玩弄,被自己的亲生哥哥强奸了足足一个多星期。直到我想尽办法逃了出来,被温颖琪的人撞见,否则温颖琪就会相信了温颖琛的说法,以为我被绑架了。事实上我的确被绑架了,而那个人正是他。
我想我不能再逃避,我的人生已经蒙上了污点,我不能让这个污点毁了我的一生。於是我来了,我来面对我的过去。
我坐在那张海蓝色的大床上,向房间的四周看去。在那个并不宽的阳台上,我曾经无数次想就这麽跳下去了解我自己,可一想到温颖琪,我还是忍住了;那个如水晶般透亮的茶几上,我被迫张开双腿任由相机在我身上不断地捕捉我从小到大视为耻辱的那个部位,同时不断承受著来自男人们手指的骚扰;那个巨大的衣柜里面,除了我的衣服,还藏了许多令人毛骨悚然的器具,它们曾经一个一个地在我身上应用......我捂住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这张床上,我被贯穿、被鞭打,种种毁灭人意志的酷刑都曾加诸在我身上,也许,孩子就是在这上面有了的。
有著可悲的宿命的孩子......我站了起来,起身步出房门外,轻轻将房门掩上。
这所寂静的大房子,再没有什麽能引起我心绪起伏的地方。
忽然一阵微弱的哭声传进我的耳朵里面,我感到我的嘴唇向上翘。或许,还有一个地方能够吸引我。
我顺著声源走了过去。走过两三间房门紧闭的房间後,我来到一个贴著嫩粉红色墙纸的房间。许多可爱的挂饰和玩具从天花板上垂吊下来,有一些随著从窗口吹进来的风而起舞,发出好听的声音;房间的地上是又厚又暖的粉色地毯,走上去一点声响也没有;房间的周围放满了各种各样形态各异的毛绒玩偶,正中央,是一个小小的婴儿床。那哭声越发响亮,我走了过去。
那个小小的孩子睡在他的小小的床上,不安分地舞动著双手双脚,用他拿尚未发育完全的小嗓子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似乎在谴责大人们对他的忽视。
真是个健康的孩子,怪不得他在我肚子里面的时候能这麽顽强的活了下来。他是强者,他有这个权利降生在这个世界上,这是我不能抹煞的......我的心为他颤动著──幸好他活了下来,幸好。
小家夥还在不停地哭。他的小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能看到周围的事物了,不知道他是不是看见我了。我盯著他红嫩的小脸蛋看了好一阵子,才终於伸出手,将他柔软的小身子抱了起来。
好软、好小!
我惴惴不安地把他抱在怀中,生怕一个不小心伤了他。他是那麽的脆弱而又惹人怜爱......我在他的脸蛋上亲了一口,他慢慢地停住了哭声。
我把他放回小床上,他马上又哇哇大哭起来,我只好又将他抱起来。每次只要我想要放他下来,他就会哭个不停,我只能一直抱著他,不知所措地站著,我不敢乱动,一直保持著一个僵硬的抱孩子的姿势,直到手臂已经又酸又累。
手臂虽然很累,可是心里却被幸福塞满了幸福的滋味。
这是我的孩子,真真正正的,从我的身体里剥离出来的一个孩子。他是属於我的,不管他的父亲是多麽不堪的人也好,他的母亲是我,我会爱他,一直爱他。
我爱你,孩子。
13
他们的消息很灵通,我抱了孩子的当天下午,他们就知道了,一个个轮流著在我面亲走马灯似的过场子,一个得意一个欣喜一个面无表情。
不过他们的行为在我的眼中不过是跳梁小丑的滑稽剧,我只看著好笑。洛澄来的时候,我把小宝贝抱给他看,他也很快就爱上这个孩子了。
他说他这辈子都不可能会有小孩,这个孩子就当他的干儿子,我欣然答应。有这麽一个温柔的爸爸,也算是补偿了这个孩子。
可是这却惹怒了温颖琪,他不止一次警告过洛澄,要他不要接近我。
他对洛澄抱著极大的敌意,这令我不解,在他那样的侮辱践踏了洛澄之後,为什麽还不肯放过他。我怕他再做出什麽事来,劝洛澄这几天暂时先不要过来,他答应了我,没有再用课余时间过来陪我。
没有他们几个骚扰的日子,其实是很逍遥自在的,只要不去想我现在的生活背後的波涛汹涌,不去想以前曾经经历过的伤痛过往......每天我抱著小孩子到处走,不过一个多星期,家里附近的小公园、小绿化区就被我踏遍。他们请回来照顾小孩子的保姆,每天只要泡个牛奶、发发呆,就能拿到高额的报酬。因为我喜欢亲自照顾孩子,她也就没了用武之地。
孩子身体很健康,长得也很快。见到他的第二天我就仔仔细细检查过他的身体,他是一个正常的、真真正正的男孩子,我当即松了一口气。不过我想,就算他的身体遗传了我的缺陷,我也会一样地爱他。
宝宝肚子又饿了,不断地哇哇大哭。我光顾著发愣,竟然忘了喂他,我不禁有点自责。唤来保姆泡了牛奶,我先自己的手背上试了温,然後喂他喝。
他的小嘴蠕动著吸进暖暖的牛奶,小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看著我,那模样可爱极了。我忍不住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一旁的保姆看到有点吃惊。我在她眼中,只是这个孩子的小叔叔而已。我当初是这麽跟她说的,她并没有怀疑,因为当初他们请她回来的时候,对她说的是这个孩子是温颖琛的孩子,那麽我是小叔叔,是理所当然的。没有人会怀疑我的身份,毕竟那太过惊世骇俗。
小家夥很快把一瓶牛奶喝完了,我抱起他在房间里慢慢走著哄他睡觉。他被我宠得只有这样才肯乖乖睡觉。
不知什麽时候,保姆已经悄悄退了出去。我没有发觉,仍抱著小家夥慢慢转圈子,直到看到走进来的温颖琛,我才觉出危险来。
这段时间他们三个从来没有单独来过,尤其是温颖琛,就像是消失了一样,可是今天他却突然一个人过来,我全身都僵硬起来,像只遇到危险竖起毛发的猫。
"看不出来,你还挺爱护这孩子啊?"
他一走进来就在沙发上大大咧咧地坐下,毫不客气。
我没打算搭理他,继续哄怀中的孩子睡觉。
他坐在沙发上闭著眼睛似是假寐,过了一阵子,忽然说了一句:"这几天我都在外面‘打野食',真够没意思的,还是你的身子最销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