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想,与你无关。"卡尔洛夫回答的口气突然充满了轻蔑,"也许我是不应该纠缠这些。不过我很好奇,对于某些事,你为什么一直不觉得害怕。"
阿尔伯特脸色顿时变得铁青,在众人难堪的静默中,目送卡尔洛夫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了他们。
"法维拉的确不对劲。"克勒迟疑了好久才开口,"跟他的传闻相比......他真的是你们一直在等的那个人吗?"
"可以是,也可以不是。这完全要靠他自己。他以为自己很聪明,但从不明白,某些错误的想法是致命的。"阿尔伯特重新坐下来,声音冰冷得令人恐惧,"致命的。"
黄昏将至,圣母教堂聚集起越来越多的人,点起一根蜡烛,虔诚地将它放在童贞女雕像的脚下,默默念诵着祷文。他没有靠近,他是不会靠近的,即使这些天,这个时候也不会。可是他停留在厚重的山墙下面了,望着里面许多模糊、跳动的烛光。它们要燃烧起来,迎接它们的主人了。尽管他是否真能挺过来还是未知数。他想。
他曾经看见年轻的见习修士跪在教堂门前的石阶上,不停地拨动念珠,磕磕绊绊而热切地为他的主教祈祷着。他站到他身后,俯视着这孩子瘦骨嶙峋的脖颈和肩膀。"你从他身上能得到什么呢,孩子?"他问。见习修士扫了他一眼,随即垂下眼帘,用夹杂着口音的语调小声回答:"带领。主教大人会带领我们。" "带领吗?你觉得现在他的灵魂在哪儿呢?"他仍旧追问,像开一个玩笑似的。孩子想了想,小心翼翼地亲吻十字架,说:"无论在哪儿,那都是一个需要上帝怜悯的地方......需要我们的祈祷的地方。" 他怔了怔,离开了那里。而孩子继续祈祷。
他推开墓地锈迹斑斑的铁门,靠在石墙上笑了起来。需要上帝怜悯的地方--生死交界的地方--难道他不曾在那里徘徊过吗?当莱涅把他送到海德堡的监狱,锁到高耸的塔楼上时,没有一个人跟他交谈,他听不到任何生命的气息,只有食物和水不知何时由什么人送来。从高高的小窗口,他能看到日月更迭,星空移行,但是看不到城市和人群,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那是一个孤岛,能使人发疯的炼狱。他一度失控得大声嘶喊,额头碰向粗糙的墙壁,磕出血来。直到他端详着自己的血蹭在石头上的痕迹,突兀而诡异,就像神秘的手写下的谕示。许久之后他笑了,跪下来在厚厚的尘土上捶打自己的胸口,头一次说出了清晰完整的一句话:"是的!是的!你不会抛弃我!"他把盛面包的金属盘子敲扁、磨尖,在一块块石头上刻下记号,靠昼夜更替跟食物出现的次数数着日期。他在狭小的室内跑动跳跃,期望不要使肢体迟钝;他每天都在墙上不停地刻着记忆中的所有句子,并且大声朗诵着,期望不要使头脑和舌头迟钝--这个人遍体带着死亡,遍体带着罪恶的证据,我已哀哭疲惫,每夜流泪,常以泣泪浸湿床铺,你比我最深之处更深,比我最高之处更高......
后来,当沃芬贝格打开铁门时,他在那一刹那就明白了,命运果然没有抛弃他。他甚至不清楚沃芬贝格是怎么制造了这个偷偷放走自己的机会的。他老了,他看得出来他更衰老了,头发已经雪白,脊背弯曲着,因为常替教子的命运徒劳地殚精竭虑。从心底里,他是多么想冲上去抱一抱他的教父啊!可是他不能这么做。他的教父毕竟是执事长,属于那个世界的人,总有一天得再次面对他带来的终结,不是吗?
那些从埋葬死者的土地上长出来的白花更加浓密了,衬着矮墙上缠满阔绿叶子的藤蔓,如此繁茂,如此热烈,几乎要使人忽略它们是为了装点死亡的。这些沉默的生命,时刻都在和同样沉默的死亡争斗,彼此吞噬。他叹了口气,望着脚下,用极其轻微的声音喃喃自语:"你们果真恨我吗?"茎梗在风里摇曳着,即使有任何回应,他也无法听懂。"假如能再次选择,你们还愿意站在我这边吗?还是......会觉得他才是对的?"他摊开双手,好像确实有谁在聆听似的。
只有寂静和花香包裹住他。这股淡淡的清香,和那天从莱涅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一模一样,他还把这些花梗掷到他身上。只是当时的他没有平和,只有对他持续的愤怒。那个人不也是刚刚从生死交界的地方返回来吗?他的生命力其实是那么柔韧和顽强。从这方面来说,他们两人还真是相似。他不能到他身边去,但是就像诅咒一样,他能看见莱涅每一刻挣扎的样子。他看见他静静地躺在床上,汗水使他的头发一缕一缕地紧贴着苍白的额头,四周的白色就像死神披的尸衣。但笼罩在他身上的,是介于睡眠和死亡之间的东西,然而却近乎安详。只有这个时候你才能停歇片刻吗?他默默地在心里问。只有这个时候,你才能让我们两个都停歇片刻吗?
这时他听见了身后沙沙的响声。他回头看了一眼,静静地等着那个姑娘穿过杂草丛生的小路,来到他跟前。她低头瞧着那些摇曳的白花,执拗地不跟他对视,几缕头发从绑着的辫子里垂下来,遮住了泛红的眼角。
"我一点也不后悔。"莉狄亚不等他开口,便硬梆梆地说道。
"莉狄亚......"
"我不后悔。"她又重复一遍,"我早就说过,你不能阻止我。他已经承认了他干过的事。没死算他走运。总有一天,我还要......"
卡尔洛夫扳过她的肩膀,让她看着自己,"莉狄亚!看在我的份上,别再干了!有人想利用你,我不希望因此看到你的手上沾血!你杀了他,约翰、玛格和卡特琳娜也不会再活过来了。"
"别再跟我提他们!"她尖叫一声,甩开卡尔洛夫的手,"你还以为我是那个小女孩吗?你根本不知道我是怎么活到今天的!别再干了--你怎么能说得这么轻松!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我自己,他杀了我的家人,也差点杀了你啊!"
她看见卡尔洛夫的神情变得沉重起来。"杀死他们的并不只有他一个人,莉狄亚。"他拿起她冰凉的手,握在自己的手掌中,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要想复仇到底的话,那么凶手还有我。"
她惊愕地摇着头,把手抽出来,"不,我不相信--你们全都这么说!他和你......你们究竟发生过什么?他那样陷害过你,你还要想着他?!"
卡尔洛夫怔住了,他凝神注视着她眼珠里自己的影子。"莉狄亚......你为什么这样说?"
"哦!当然!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什么你们已经没有关系了?!你不是一直在想着他吗?你恨不得跑到他面前去救他,你想跟他呆在一起,无时无刻,胜过跟我们在一起!"她痛苦地呜咽着,捂住了眼睛,没有注意到卡尔洛夫变得苍白的脸色,"就因为这样......那时候,就因为想起了你,我才没能把他杀死......"
卡尔洛夫伸出手,把她搂在怀里。他长长地叹息着,仰头望向黄昏的天空。在他们头顶,已经出现了几颗黯淡的星星。
天色还没有完全黑,莱涅斜靠在柔软的羽毛垫子上,一言不发地看着一个修士替他点上所有的蜡烛。那些火光刺得他眼睛发痛,他缓缓地举起手,挡在额前,并且竭力适应着肌肉拉扯带来的疼痛。他不禁觉得自己很好笑。
"你们担心我会死吗?"他突然问道。
那年轻人停下来,惶恐地鞠了一躬,"请您别这么说。我们无时无刻不在为您祈祷,就是请求上主不要现在让您离开。我们需要您。埃默巴赫需要您。"
"需要我?"他无力地笑笑,"到现在,我也不敢肯定,究竟是醒来更好,还是就此死去更好。我相信有人是希望我死的。"
年轻人睁大了眼,犹豫着还想说些什么。这时外面有人在轻轻地对话,接着响起了敲门声。"大人,有人请求见您。他带着美因茨大主教的文件。"
美因茨大主教。莱涅怔了怔。他不明白在这种时刻,这个名号意味着什么。"请他进来吧。"他克制着自己的嗓音。但是当那个使者踏进屋子,毕恭毕敬地向他行礼时,他愣住了。"怎么--"他难以置信地说,"是你?"
"承蒙您还记得我,主教阁下。"那个金发年轻人抬起头来,微笑着回答,身上的铠甲随着动作反射着火光,"我是约翰尼斯?冯?兰德克。"
三十
兰德克推开门时,和点灯的年轻修士擦身而过,后者淡淡地,然而可以说是严厉地盯了他一眼。他明白这一瞥的含意,看来埃默巴赫主教果真如传言那样伤势严重,连见他这么一个访客都是对身体的折磨。但当他真正看到他的那一刻还是暗暗吃了一惊。
他知道这个人刚刚经历过一番可怕的挣扎,也许现在还有危险,因此心里不免怀着一丝忐忑。莱涅半躺在床上,上半身靠堆叠的垫子勉强支撑着,脸色带着失血过多的那种半透明的苍白,但绝非像一个婴儿那样柔弱无力。他微扬着下巴,双手交握,神志非常清醒地注视这边,那眼神是他所熟悉的,透着很难摧毁的权威和尊严;不过如今似乎多了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那使他不由产生了前所未有的陌生感,以及胆怯。
他轻轻动了动手指,作了个"靠近"的手势。"请坐吧。他们叫我不能大声说话,也不能说太多话。所以您要凑近些。"他笑了笑,似乎已经把对方当成了老朋友,"好久不见了,冯?兰德克队长。"
"已经不是队长了,阁下。" 兰德克在紧挨着床的椅子上坐下,"我在特里尔的任期结束了。我的任免权是属于美因茨的勃兰登堡大主教的。"
一道阴影在莱涅的眉间掠过。"哦,你到特里尔赴任也是他的调令。是的,我早应该记得。"他轻微地点了点头,"那么请说说你被调来的理由吧。"
"我的使命是来保护您的安全。"兰德克直截了当地回答说。
"保护?"他重复一遍,这个答案似乎令他有些意外。"因为从施瓦本开始的暴动?"
"是的。情况很糟,我来的一路上都不太平,很多城堡和修道院都遭到了洗劫和纵火。从暴动蔓延的趋势来看,埃默巴赫不久就是下一个目标,而且不久之前您才......"他谨慎而有分寸地自己中断了。
"他们肯定吸引了不少人吧。"
"是的......不仅农民和市民,连佛罗里安?盖尔和冯?伯利欣根这样的贵族和骑士也成为领袖了。"
莱涅的面部表情看不出什么变化。他似乎思索了一会儿,突然盯着他,突兀地问:
"你还在相信我吗?"
"嗯?"兰德克困惑地蹙起眉头。
"你不想趁这个机会,像很多贵族骑士那样加入农军和改革派吗?"他继续道,头更加地陷入羽毛枕的深处而难以窥探出表情,"这座主教府看上去挺壮观的吧?告诉你,其实里面根本没有多少卫兵和武器。在空荡荡的石廊里走来走去的,都是一些腿脚不利索的修士和仆人。"他恶作剧般慢条斯理地说着,仿佛在转述一个不痛不痒的笑话。"我把他们遣得很远,他们听不到的......现在你完全可以用你的手,使埃默巴赫再也没有主教......你会凭这个功绩在他们中间获得很大的荣誉......"
兰德克涨红了脸。"您在说些什么......"他握紧拳头,好像在承受很大的羞辱,"您这是在试探我,还是您只是太累了?我不应该在您尚未痊愈时就贸然打搅您吗?"
病人只有嘴唇在动,微微地,有几个字轻得只剩下一些摩擦音。"太累了?谢谢您婉转的措辞。让我猜猜你现在在想什么--维尔纳?冯?莱涅不仅伤势严重,脑子也出了毛病。"他看着兰德克那不可思议的眼神,努力将身体凑近些,"不过暂时还没有。我这么猜测毫无道理吗?--在特里尔的兰德施图尔城堡,把法维拉放走的人,难道不是你吗?"
"您知道--"他失声叫了出来,"您知道?"
"我为什么不会知道呢?"他还是轻轻地说着,语气柔缓了下来,"你的想法太容易表现在脸上了。你犹豫过,如今也在犹豫。如果能选择的话,比起我来,你更愿意相信亚瑟?卡尔洛夫吧?他会把你当成朋友,会对你笑,而我不会信任你,只命令你。尤其是现在,我身上散发着比任何时候都强烈的、令人厌恶的坟墓味儿......"
"从没有!"兰德克失控地打断他,"这太荒谬了,我从没这么想过......我一直,"他顿了顿,像被什么哽住了,"是的,我一直都非常相信您。"
他看见莱涅的脸上浮现出某种奇特的微笑。他突然觉得心脏一阵紧缩,这样的神情他见过,很早以前。"我知道啊。"莱涅低声说,"当时,我就叫你不要这么相信我。在特里尔作战的某天晚上,你来找我告解--还记得吗?即使你忘了,我也不可能忘--你对我说,你相信天堂。那时候,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第一个念头就是立刻把你从眼前赶开。我愤怒。我嫉妒你。我冷酷地质问你。你手上染着血污,但那是别人的,不是你自己的。是的,‘你们的罪虽像朱红,必变成雪白'。但那是你,不是我,不是我们......"他的嘴唇抖起来,好像在隐忍着极大的痛苦,"因为,假如你知道了我、我们所有的过去,你就再也不会相信了......"
"您为什么对我说这些?"出于惊惶或是愤怒,兰德克的声音发着颤,那也是所能忍耐的最大限度的低吼,"您究竟想让我做什么?"
莱涅苦笑了一下。"我刚刚很严肃地告诉过你了。--尽早结束我的生命吧。我现在醒过来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样一来,或许我还能保持一些死亡的尊严......"他突然瞪大了眼睛,被激动起来的情绪弄得上气不接下气,但是仍逼迫自己说下去,"假如不是你这样的人,假如是别的人......"他向兰德克抬起一只手,尽管动作只是极其轻微的,可是显然已经竭尽了全力;手臂很快就无力地落在身侧,那一刻裹着他伤口的绷带从敞开的领口露出来,由左肩侧到胸膛包扎得严严实实,渗着隐约的殷红色,因周围苍白的皮肤而更加触目惊心。
许久,房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蜡烛的火苗跳跃不定,升起的轻烟盘旋着,最后消失在空气中。肢体正在因血液的滞缓而变得麻木,莱涅叹着气,失望地闭上眼睛。这时候,他感到自己那只冰冷的手被人握住了。这是一双骑士的手,粗糙、厚实。
"不,您不想死的。我也绝不会那么做。"他俯下身,在他主教的耳边低低地说,这声音非常诚恳,带着朝圣者那样的怜悯。"您一点儿也不想死。‘你'只是现在很迷惑而已。"
他没看见他的主教再次睁开眼睛,被握住的手也没有任何回应。只是那紧闭的眼睑之间,微微地泛出了一点水光。
当兰德克跟守卫作好交代,走出主楼时,月亮已经升了起来,清爽的空气跟冷冽的夜色使他的精神松弛了些。他下意识地望了望不远处的某个窗口:从狭长形的拼嵌玻璃里面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光。死荫。孤独。哀求。深渊。兰德克想着,被自己脑海中闪现的这些词所震惊。
他从主教府的拱门经过时,头顶高大厚重的罗曼式石块瞬间使视野蒙上一层晦暗。他忽然发觉什么在尾随着他,某种不自然的沙沙声。"谁?"他短促地喝道,手按在剑柄上。凭直觉他知道有人,那个人也许离他很远,也许就在身边,像野兽一样屏息凝神,权衡着出现、消失或是进攻。在深渊般的黑暗中,他耳边传来一个飘忽的叹息。
突然凌厉的风声随后就直袭过来,他猝然抽出佩剑,在意识到发生什么之前,金属交击溅出的火花就使他惊出一身冷汗。他们在黑黢黢的石块之间交战起来,那个人一声不吭反而更显得骇人。不知过了多久,兰德克察觉那个黑影的移动慢了些,随即趁势猛刺过去,剑尖却出乎意料地戳在了坚硬的石墙上,他尚未来得及惊讶,那里却传来了衣料撕裂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