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夜深朦朦,微雨沾湿路人薄裳,远远看出,暗色之中却是透出一抹嫣红,桃红含雨,在水色之中妩媚异常。
一人自小径进来,手撑竹伞,伞面上点溢开青竹盈盈,一身淡色的衫子淋漓上些许斑驳,行至桃花林中,看到夜景之中盛开的灼灼桃花,不由微讶,已快九月竟然会如此妩媚致极的美景,不由想到日间镇上邻里所言,此山有狐所据,如今一看,果然是出了妖孽。
入了桃花林,鼻间传来异香,似花非花,浓腻如情人轻抚,却偏有几份辛辣,沿异香相望,竟然是发现一抹红影仆在桃花树上。
桃花上的人一身绯衣,没有半点雨痕,长发垂肩,不知是否因桃花太艳,如漆般的黑丝竟是泛出层深红,瞧见有人闯进来,微侧头,眼神迷蒙将醒未醒般,微抬起身来,衣衫便滑下,露出一段白皙脖颈。一时之间,竟是男女莫辨。
来人看他,眼睁大些,几分讶异,复又一笑,垂首收起伞来。入了桃花林后,便再也没有一丝秋雨淋身。
"可是走错路了?"树上的人开腔道,声音极低,几近不可闻,隐隐让人觉出有三分慵懒三分冷淡,还有三分异香般的妩媚。
"在下确是迷了方向。"
"若是要下山,你回身不过十五丈便有一颗矮松,见后直转往东,可在天明之前下山。"
来人却未走,反倒是微眯起眼睛笑了起来,看似他爱笑,笑起来也好看,本是端正的面容,愈发显的斯文俊秀。
树上之人看他,缓缓道,"君禄命重,我本避君不及,是以指明道请君离去,不曾想贵客竟是流连......"言语之中露出几分不奈,却又像忍耐一般只是挑眉相视。
听闻此言,来人微侧头道,"我若是走了,有谁可以救你?"
桃花树上的人自上跃下,赤裸的脚踝挂着一枚金铃,随行动而响,铃声叠叠,消散于风中,足却不沾地,半浮在空中。眼前的人笑不改色,竟是伸手拉住他的脚踝,手指勾在金环之内,"在下姓洛,单名衡,字尚卿。"
"洛尚卿......"他回味,复又笑道,"我不要你帮我。"
"小狐狸,你天劫将至了,若不有人护你,可避得过么。"
两人互视不言,小狐狸脸色苍白,眼中却是一份倨傲显露。
洛尚卿道,"我求你让我帮你。"
"求?"他挑起嘴角,媚骨天生,眼波流转,"我能为你做什么,以至于让你来求我。"
洛尚卿习惯性的眯起眼,左眼下一颗红泪痣如点上的朱砂,悲天悯人。
他收回手来,指尖已经有血腥粘粘,这只狐狸是受伤不浅,血由脚踝滴下,浸入土内。看来他并非是将醒未醒而是已快昏迷。
"十八年之约。"
不假思索,将他揽到怀中,看似小狐狸已经撑不住,亦不挣扎,气息渐弱。"你要记得,十八年之后去凡尘寻一个人,佑他一生平安......"
小狐狸已然听不清楚,只觉得力气渐渐消失,沉入如水睡梦。
那一夜,镇上居民见到山上电闪雷鸣,九重惊雷,骇浪般,震碎一林桃花,余下满地花尸,随秋雨化泥。
此后,再不闻有狐出现。
一.
小狐狸蓦然睁眼,满眼刺目阳光。他这才记得自己是躺在一叶扁舟之内,身下流水孱孱,满眼紫菡,隐隐有歌自莲间传出。
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菁菁者莪,在彼中沚。既见君子,我心则喜......
梦中一切好似仍犹在眼,那人轻笑,怀抱温暖。
[在下姓洛,单名衡,字尚卿。]
"我叫绛姜......"
喃喃道,他告诉了自己他的名字,却还没有来得及问自己的名字,而这已经是十八年前了。
洛尚卿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让自己睡了十八年,一觉醒来,伤也好了,天劫也过了,只是可惜了那一片栖身的桃花林,焦土一片,好不凄惨。唯有一两只苟延残喘的桃花精告之,那日在自己因伤重昏过去后,是洛尚卿在桃花林中用已身承了天雷,否则自己早就已经被打回原形。
一个凡人被天雷劈中,哪还有活下来的机会?好大一份人情哪,不仅是给自己,也是给托给自己的那个人......
这便是以命换命。
仆在船边,水中映出一张蜕去青稚的脸,眉眼间越发的浓丽,唯眉间一点红痣还显得有几分孩子气,绛姜伸手点了点额间,尔后手指又滑至左眼旁,不过一面而已,他竟然还清清楚楚记得,洛尚卿的那枚红痣就是在这里的吧......
绛姜心中不由忖度,到底什么人......,值得他以命相托?
小狐狸自嘲的翻看自己的左手,一只红蝶翩然手心,这是原先不曾有过的东西,好似那个洛尚卿怕他忘记那个所谓的十八年之约,耳提面命一般。
真是个莫明其妙的家伙!什么十八年之约,什么佑一个人一生平安?护哪个?是男是女?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年长还是年幼?是想要荣华还是要富贵,抑或是娇妻美眷子孙满堂?要是瘸子跛子瘫子瞎子,他难不成还得伺候着端茶倒水洗衣做饭不成?!
顿时气闷,拔乱一湖清水,过了半晌,小狐狸又一笑,既然洛尚卿说的不明不白,他也乐得慢慢去寻,游历红尘,十年也是找,百年也是找,找到是缘分,找不到也别怪狐狸背信弃义。
抱了一怀紫菡上岸,脸俯在清香之内,小狐狸敛眉,可是凡人生命苦短,他若是老也是找不到那个人,岂不是一辈子都还不了人情?负了那家伙的一番苦心。
那个人,到底是在哪里?
回头四顾,满街人潮,手掌心的那只红蝶,发出灼热,转眼之间,紫菡花败,抽干了水分般,只散落下了一地蘼紫的花瓣。
小狐狸握紧拳头,心头惴惴。
冷雪飘渺,复又春到,夏至,秋分,小寒,谷雨,两年时间眨眼便过。
一池紫菡又在争研。
这两年来,东奔西走,行了不少的路,却是连一点消息都没有,连手中的红蝶也不再有任何反应,绛姜不由心焦,时隔两年故地重游,心神飘渺,青灰色街道上,一抹艳红缓缓而行,男子少有身着如此浓烈的颜色,平白引来许多注目。
途经一家精巧小屋,红纱锦帘,垂下来的如意结,洋洋喜意,有探出头来的女子,两点眉,樱桃口,微笑起来漾着春色,眼底细眯便是风情。那锦衣罗缎的人进来去往,扶的是纤纤柳腰,粉香袭袭。
绛姜抬眼,忆起当年下山惹的祸事,也是在勾栏院,那一片红粉胭脂,招风引蝶,媚眼如丝。甫下山的小狐狸,凑着热闹,却被那守院的人拦住去路,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把,冷笑,"哪来的小子,跑来这里开荤来了。"
"我若是要进去,你又拦得住我么。"抬眼一瞪,本是挑长的眉眼,顿时睁的圆圆,平白露出一丝稚气。
分明还是个刚刚长大的孩子,栏上众女笑出声来,娇声盈盈,打着趣道:"小哥哥,上来,姐姐们候着。"不解,只道是有人喜欢他,抬脚便去,忽闻身后那隐隐传来的金钹声,阿弥陀佛,佛号如重锤,敲击在身上。
和尚是佛子,妖孽应避,可是当年年轻气盛,硬生生的止住脚步,回头看他灰袍广袖,脸似慈悲,轻轻一声叹,"妖孽。"
"妖孽?说的是谁?"笑道,望向那烟花之地,谁是妖孽?若惑住人心的便是妖孽,这世上有多少人比妖更甚,比妖更狠?
和尚不动气,冷冷的看着,眼光太烈,小狐狸退了一步,示弱道,"我不曾害人。"他凭什么要收自己?
"可是你动了害人的心。"
绛姜复又冷笑,汗流浃背,那人是佛前的红莲,只为燃尽这世上的恶而转世,妖是恶,原本就没有什么可说,只叹自己还想着桥归桥路归路。有些事情,不是想不惹,便能够抽身的。
那次逃的凄惨,背脊的伤火烧火燎,如那红莲业火,从肤至肌,由肌入骨,恨不得让自己褪去满身的皮,仆在桃花林内,心中愤恨到想寝其皮食其肉,竟然迫自己至此,苍惶逃命。而且又偏巧正遇上自己的天劫。
若不是如此,大概也遇不上洛尚卿。
若不是遇上洛尚卿,也就真没有自己了,也没有如今这东奔西走无头苍蝇般的两年时光。
绛姜靠在一旁暗自叹气,不禁觉得渺茫,沿着青石小路缓缓前行,夏日里的灼热天气,在这小巷内好像失却热度,摸在手里的石都圆润了起来,转上几圈,眼前出现一小院,不起眼的灰色,传来的酒香却是萦萦绕绕,仿若如情人手,拂于颔下。
小狐狸嗜酒,走了过去,满园姹紫嫣红,独独一只娇羞的花儿探出头来,颤颤笑颜摇曳生姿。
[阿姜......]
只闻一声轻唤,手中的红蝶顿时灼热的好像烧起,惊得绛姜顾不了那么多,推门而入。木门原就没有锁起,推了开去,落下一片吱呀的声音。
琴声顿停。
一人坐在不远处,淡色华服,隐隐银色铃纹,发深簪浅,落在额前的几缕散发划下淡色阴影,衬的容颜淡然,如寒玉一般,眼里暗暗的琥珀色光泽。他侧头,朝小狐狸的方向一笑,眼若弦月,冲去许多他身上那令人不寒而怵的气势。
那一眼,像下了盅。
"是你在喊我吗?"绛姜问道,"是你吗?"
眼前的这个人,是不是那个人?
他对小狐狸这令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轻笑,然后转身坐下,举手投足之间气度雍容华贵。
"你叫什么名字?"他说道,缓缓地,却好像早就已经准备好问这个问题般。
掌心的红蝶热度未消,绛姜缓缓走近,欲探个究竟,颈间突然之间便多了一口潋泉宝剑,一名持双剑的白衣女子,双眼杀意凛然。
"出去。"
绛姜斜瞥向她,心中恼火,喝道,"滚开!"好不容易才有线索,岂容她此时打岔。
女子脸色一沉,举剑便刺,绛姜的腰身软,一个大副下腰身如拱桥,红影闪动,自她剑下退开。女子凝神,回身便左侧斜刺,龙吟之声蓦然回响,一片寒光流彩之中,白衣红影一追一躲,跳挪腾越,衣袂飘渺,青锋卷袖。
女子的杀气愈盛,一记杀招横扫而去,绛姜躲闪不及,眼见那一剑便要刺中。
绛姜心底顿时一股暗火,当年向那和尚示弱,却仍有杀身之祸,那时自己便应该明白这世上本就不能退!小狐狸修行本就不够,尚未能修身养性。顿时一股戾气如波涛而起,回身躲闪之际便趁机摘下一株酢浆草,绕上食指,笔直似匕首。
一声脆响,白衣女子的右剑断成两截,她疾退,将断剑丢开,左剑挽开剑花欲刺上前来,身形却蓦然顿时,脸色如冷霜般,绛姜亦不动,垂眼轻轻嗅着手中那朵刚刚摘下来的酢浆草,掩下利爪,小屋之内,风摇花动,杀气未尽。
断剑弹开,插落在门旁。
两人却不是互看对方,而是同样凝视于这一处。
2.
只因,门旁有女子轻笑,一只白皙的手拍开木门,吱呀声响,露出乌发云髻,压上一枝山茶,妖媚笑靥,只是一双凤眼只见黑瞳不见白目,好似两个深坑,幽幽的看着人,红唇之中露出獠牙,嗜血本性一览无遗。
有兽焉,面若好女,双眼如墨,其声若婴啼,善舞,名曰福姬,是食人。
绛姜挑眉,以食生人血肉为活的异兽福姬竟然会出现在这里。虽然他不是人,可是看到总喜欢和狐狸争的福姬,脸色自然也不好。
"薇娜。"突然之间,他出声,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绛姜心惊,下意识便拦在他身前。
福姬轻笑,喉中发出沉沉呜声,仿若婴孩啼笑,诡异莫名。此兽拙于视觉却长于听觉,听声辩位,一但确定目标在那里,便会轻笑出声,不吃了猎物绝不罢休。
绛姜冷冷一笑,将一直握在指间的酢浆草轻挥,一条尾端嵌有利刺的长鞭便握在手间,
虽然他觉得此妖兽尚不足以为敌,但福姬毕竟难缠,不待她靠近身边便将其击毙才是最好。却不曾想,刚抬起来的手便被另一只手握住,那只手温暖如炉火,只是指肚掌心有些老茧,如沙纸磨过,粗粗的触感。
回头,是他。
绛姜皱眉,他知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救他?
他微笑向他,很温和,仿若春风,手上的劲道却是半点不小,竟然还开腔重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绛姜一愣,此时一声尖戾的惨叫响起,他忙回神,福姬竟然已经由腹而上,被一道看不到的力量硬生生的剖为两半,血溅四地,摔落至门边仍旧翻滚几圈,抽紊不已,血沫自她嘴边如涌泉,却一点声音都无法发出。
一边侍立的白衣女子薇娜侧立在他们身前,眼中露出异光,却是未动一指,任衣袂烈烈。
绛姜心中一骇。
"你叫什么名字?"他好耐心,又不急不徐,仿若这个问题对于他非常重要。
"绛姜......"
他的眼睛微眯了眯,"为什么会娶这样的名字,姜者为辛......。"
绛姜道,"我从不觉得自己会辛苦。"
他便笑,笑容淹没在阴影之中,浓烈的日光似是一下便斑驳如树影,绛姜抬头,瞳孔蓦然张大。头顶掠过的一片乌鸦鸦黑影,纵然尚远,气势汹汹的尖锐鸣叫已至天空中传来,随声音而至的身影,盘旋至小屋上方,竟压的连阳光都几近不见。
有鸟焉,其状如鸡而白首,鼠足而虎爪,共名曰魍雀,亦食人。
魍雀好食生食,捉住人便生撕硬剥食其内脏,最是残忍。此妖平时向来不好群聚,但若是像今日这般成群结队外出狩猎,所到之处便几乎不会留下活口。
绛姜手底攥紧鞭子,心知今天必会有一场恶斗,突然手底一紧,竟是被他拉到一旁,他还笑,闲亭信步般介绍到自己,"我姓陵,名衍绯。"
绛姜不由自主被他拉到竹椅上坐下,陵衍绯的态度很悠闲,而且看起来他也很喜欢笑,笑的时候眼睛轻轻眯起来,像身边会洒落一地槐花般,干干净净,偏又有几分蛊惑人心的味道,把人牵住,让任何人在他面前都不会觉得紧张,即便现在这种应该很紧张的时候。
"你叫我衍绯就好。"陵衍绯说话很文绉,语含三分笑,左脸颊露出酒窝,他又问道,"大家都怎么叫你?"
"阿姜。"绛姜道。
"都那么叫吗?"陵衍绯顿了顿。
绛姜点头,等了半晌衍绯却是未答,这才发现他虽然举止如常,似无障碍,可是眼神却总像是没有注意看他。心念一动,便伸手在他眼前晃前,却是无动于衷。绛姜心中顿时涌起哀意,又有惋惜又有心疼。
绛姜答道,"是。"
"那我就叫你姜子。"
"啊......?"
陵衍绯自顾自的说下去,"姜子,这么叫很好听。"虽然有些孩子气,偏又霸道,"说好了,只准我一个人叫,其他人都不能。"
绛姜没答话。现下心中担心的是魍雀,这么久也没有听到它们俯冲猎物的声音,心中一直都绷着,可是却又被衍绯牵住,这时才得空回身看了看,每一只魍雀都已由腹而上,剖成两半,血落成篷雨,小院之中花草叶片滑落都是腥红血珠,切成一块一块的尸骨,血红骨白,散落四处。
只有他与衍绯身边好似有什么东西隔开,没有一丝血落在他俩身上,而薇娜的一身白衣落的如雪中红梅,她的脸庞一抹腥红自眼角而下,衬得前刻还清冷的女子分外妖异,她一口气对付了这么多只妖鸟,气息不稳,却仍挺直背脊立在他们面前。
绛姜蹭的一下就站了起来,脸色发白,这么多魍雀,自己都不敢说能够这么悄没声息的便杀完,可是如今薇娜却做到。心里顿时颤颤的升起一股寒气。
手却是被拉了拉,轻轻的,像是小心翼翼碰着什么一样。一垂头,是陵衍绯,他笑意盈盈的看着他,"怎么样?"
"什么?!"脾气不好的小狐狸顿时恼了,陵衍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在笑他刚刚其实是自薇娜手中捡回一条命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