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道人间有白头————寒雨澈

作者:寒雨澈  录入:12-14

因为他知道怀珍只会忠于他一人,只有一次,怀珍违抗了他的命令。
也就是,"那一天"。

他自十岁起便能一人独处于勾心斗角的皇权周围而毫发无伤,十二岁先王得病,因为太子早逝,众子夺位几乎已成定局,他只是废后之子,一无权势,二无外亲,要争夺王位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只是,十五岁那年,他却又见到了那个人。
先王亲封的寂王赢墨央。
赢墨央因其父是他国送至凌王朝联姻的小王子,即使父母早逝,先王还是保留了他的尊贵地位--包括他父亲原有的管辖地及管辖地中的六十万精兵。
于是,当赢墨央十八岁学艺归来时,便成了众多王子所欲结交的对象了。
而在众多王子中,只有他,跟赢墨央渊源最深。因为在辈分上,他们的嫡亲的表兄弟。
半年后,赢墨央将年仅十三岁的妹妹赢绯吟许给他,只要等赢绯吟成年,他便可以将她娶过门,这样一来,无疑宣称赢墨央所拥有的那六十万精兵也将协助当时尚为五王子的他。
到十六岁先王病危,六王子和十王子联手起兵夺位,到十七岁平定内乱登基为帝,整个过程中,权术间也许确是他略胜于人,但若没有赢墨央,他却是连争夺的机会都没有。
如果只是君臣亲姻的关系,即便留下赢墨央对帝位有所威胁,他也可以看在过去的份上,留一条后路。
只是,世事难料。
他爱上了赢墨央。
一个男子,如果只是一个平凡人,他大可将他囚于宫中,宠一辈子,反正历史不乏后宫中娈童男宠的记载,他贵为天子,收一个自己心爱的人,谁敢有意见?
可惜赢墨央不是一个平凡人,而是精通行军布阵,手握六十万精兵的寂王!
他能留他么?事实能容他留他么?
不可以。
天知道他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决定杀了他。他知道墨央擅用毒,知道墨央有位医术极高的师兄,才选择将他召入宫中,赐毒酒,就是希望,他会发现而对自己死心,就是希望,即使墨央喝下了那酒,还能有一线生机。
只有那一天,怀珍第一次违抗了他的命令。
最后一面,是他亲手将墨央压在地上,灌下那一壶毒酒。
即使后来凤臻赶到,救走了赢墨央,他也已经不敢再有任何的奢望了。
只是那天,那个人却留下了一样东西?
伶舟无离想着想着便觉得茫然。
手中的锦囊松了又紧,紧了又松,不一会便被手心的汗染湿了一丝,他不敢打开。头上痛到极至,连思考的能力也没有了。
墨央,这就是你给我的惩罚么?
疼痛稍稍褪却,伶舟无离深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锦囊。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纸。
是一笺药方。再无它物。
熟悉的笔迹在纸上一点点地蔓延,直至记忆的某处,似乎有什么记录其上,然后......划过一笔长长的墨迹。
头又阵阵地发痛,这一次,却似乎有什么地方也在隐隐作痛,将那头痛渐渐盖过了。
"怀珍,怀珍!"他烦躁地叫起来。
"奴才在!"怀珍匆匆地推门进来。
伶舟无离扬了扬手上的纸:"誊抄一张,让太医院的人看看。"
"是。"
"还有,让司空咏进来吧。"
怀珍应了退了下去,长长地舒了口气。看着手中的药方,不禁心酸。只是留下一笺药方么?
将药方收好,才走向门外,门外等着的正是当朝年仅三十岁的太师,司空咏。
"微臣参见皇上。"
伶舟无离皱了皱眉:"行了,这里没其他人,有事便说吧。"
司空咏似乎也习惯了这皇帝的举动,只是继续道:"是关于归彩国的事,这两月来归彩国的大军连连前移,而且也频频骚扰边境各个小镇,边境快马来信请求出兵讨伐。只是......"
"只是什么?这时朕已经准备在明天早朝的时候向众大臣征询意见,派什么人去,也大致有了人选,太师实在不必今天特地来说。"伶舟无离一字一句地说,他知道司空咏为国确是尽心尽力,只是这人做事,管的也未免太多了。
"回皇上,微臣正是为此事而来,皇上明日大可不提此事了,因为微臣刚收到密报,已有人出征归彩了。"
伶舟无离心中一动:"谁?"
"寂王。"

十五
手上有什么东西滑落,掉在地上,只是很轻很轻的一声,随即没落。
"你说......什么?"伶舟无离沉声问,不敢高扬,就怕宣泄出声音中那一丝颤抖。
司空咏又重复了一遍:"回皇上,是寂王。边关密报,寂王已在,傲秦将军也率兵赶了过去了。粮草军用也早就准备好了。"
伶舟无离怔怔地听着他说,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却依旧是:"不可能......"
司空咏低着头:"密报上还说,从粮草军用的准备到大军调派的速度来看,似乎已准备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伶舟无离没说话,屋子内一下子静了下来,司空咏和立在一旁的怀珍都是一致地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喘。过了好一会,才听他突然道:"司空,你说朕半年来一直患病在床,因而朝政由你跟老七打理是吧?"
"是。"
"既然如此,寂王屯粮养兵的事,你们不知道?"
司空咏心中一惊,跪了下来:"臣该死。"
伶舟无离轻哼一声:"还是说,你有什么隐瞒了我?"
司空咏低着头不敢说话。
半晌没听到伶舟无离说话,偷偷抬头,却见他半撑着头,闭着眼。
"皇上?"打了个眼色,怀珍走上前,低声问。
伶舟无离微微抬头,道:"算了,司空退下吧,其他事,明天早朝再说。"
"皇上保重,臣告退。" 司空咏微一迟疑,便退了下去。
"怀珍,你也下去吧。那药方现在就拿去太医院。"
怀珍担忧地望了他一眼,终是恭身退下:"是。"
等怀珍将门关上了,伶舟无离才长长吐出口去,站了起来,弯下身去拣那掉在地上的锦囊。
玄锦,金红刺绣。就像那个人一样。
小时候的什么记忆,根本不会记得清楚,只是十五岁时重见,他一身乌衣白袍,随意束着发站在跟前,笑得温柔。开口第一句,不是礼节,也不是问候,而是如同记忆深处多少年前那一声叫唤,他唤他五儿。
那时便沉沦了吧?谁都不管结果。

怀珍走在宫道上,回忆着刚才太医所说的话,心中越是忐忑不定。
--此药方上所写,乃极寒或极热之药,我等不才,从未见过这样的药方,如果按着这药方来熬药,轻则大病一场,重则危及性命。
--我等对于毒理修为不高,但依古书记载,这似乎是南方一种秘传的毒药方子。
......
老天,怎么会是这样子?居然是毒药?
怀珍越想越慌,虽然说皇上宠信他,可是,伴君如伴虎这道理,他又岂会不知道。他是亲眼看着皇上压着寂王灌下那一壶毒酒的,哪怕后来皇上有多心痛多黯然,可不能留的人他也绝对不会心软。
寂王尚且如此,何况他一个小小近侍?如果让皇上知道这是一张毒药的方子,说不好就怀疑到自己身上来了。
毒药......寂王爷啊寂王爷,您这样子,不是逼皇上再下杀手么?
"怀珍,想什么想得这样入迷了?"一个声音从头上传来。
怀珍猛地吓了一跳,抬头一看,顿时一跪:"参见七王爷。"
那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一脸的笑意,正是当今皇上唯一尚存的弟弟,伶舟无殇。
"起来起来,我说你,想什么呢,看都走到什么地方来了!" 伶舟无殇笑着调侃他。
怀珍四周一看,才发现自己早已穿过了正殿,走到了御花园来了。
"奴才该死。"
伶舟无殇笑了笑:"我又不是五哥,别紧张。"
怀珍知道这七王爷一向难以捉摸,这时只是低着头,等着他说话。
伶舟无殇看了看四周,声音压低了一点,道:"听说,赢墨央给皇上留了个锦囊是吧?"
怀珍一怔,暗暗苦笑,也一样低声道:"王爷有话请直说。"
"你就这点不讨人喜欢。" 伶舟无殇啧啧道,"那药方子,让我看下。"
"这......"怀珍迟疑了。
伶舟无殇摇头:"看你们,赢墨央天天防着我,司空咏天天防着我,连你也信不过我,那皇位就那么好吗?看五哥那个样子,你们以为我还会跟他抢着不成?"
"七王爷!"怀珍惊得大叫,那种话,怎么这王爷就敢在这里说出来的!
"没事,现在这里没人。" 伶舟无殇闷闷地道,"你,拿来。"他摊手,好象认定了怀珍身上便有。
怀珍又想了想,终于还是从怀离拿出那誊抄的方子来。
伶舟无殇不动声色地看了半天,才问:"太医院怎么说?"
"说是一毒药方子。"
伶舟无殇侧眼看他:"你怎么打算?"
怀珍怔了怔,这位七王爷,不会连他想什么都知道了吧?
"又是瞒着啊......"伶舟无殇撇了撇嘴,"怀珍,这次听本王的!你现在就去御书房,把太医院那些人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皇上。"
"这......"
伶舟无殇将药方递还给他:"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不怕,出了事,我担着,绝不让你活受罪。只要记着,他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别隐瞒。"
怀珍想了想,终于点了点头。
伶舟无殇见他答应了,正要离开,却又马上停了下来:"对了,皇上的头痛,好点了没?"
"回王爷,还是一样痛起来就厉害得很,不过已经没有前两天发作得那么频繁了。"
"是这样啊......行了,你去吧。"
"是,奴才告退。"怀珍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伶舟无离一言不发地看着手中的锦囊,那人写的药方早放回去了。只是......
"毒药吗......"他喃喃地道。
怀珍大气也不敢喘,垂手立在一旁。
"怀珍,谁让你来说的?"
怀珍吓了一跳,吞了吞口水,才道:"回,回皇上,是七王爷。"
"原来是无殇啊......"伶舟无离轻声说着,似乎想着什么,好久,才道,"怀珍,你......让太医院的人按方子上配药吧。"
"皇上?"
伶舟无离似乎笑了笑,却一瞬间便变得淡然:"既然是毒药,放着也无妨,说不定......比我常用的,要好呢。"
怀珍不懂,却也只能应了。将药方收好,准备拿去配药。
伶舟无离拿起桌子上的笔,取过奏折要批,却又悬在了那儿迟迟没下笔,过了一会,怀珍突然听到他幽幽地开口:"他懂毒理,配的毒比谁都好......一定不会连着灌了一壶下去,都死不了人。"
怀珍先是不懂他说的"他"指谁,随即便明白过来了,心中叹息。如果不是生在皇家,即使有孛伦常,他们说不定也能很快乐。
"怀珍,这锦囊,不是那天留下的吧?"伶舟无离突然问。
怀珍一惊,扑通地跪了下去:"奴才该死,皇上饶命!"
"他......"伶舟无离说着一个字,却没马上接下去,声音似乎微微有点哽咽,只听得呼吸声,好半晌,才接着,"他什么时候回来过吗?"
"回皇上,是寂王府的人送来的。是大半个月前的事了。"
伶舟无离没再说话,只挥挥手让他退下。怀珍看了他一眼,福了福退了出去。
伶舟无离只是怔怔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好久,才缓缓地缩下身去,将自己抱成了一团。声音从喉咙挤出,嘶哑的仿佛不是自己:"央哥哥,央哥哥......墨央,你都不肯见我了吗?"
风不知从那个角落吹进来,吹得那烛光明明灭灭,一如那天。
--皇上......想杀我吗?嫌我至此吗?
不是的,不是嫌弃的......只是,不能留。
--江山与我,你自选江山,我懂......五儿,五儿,告诉我,坐拥江山时,你会不会想我?
不会。
明明不可能不想,明明心痛得无法遏止,可是,既然下了决心,就不能再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因为,会有弱点。
--离......五儿,五儿......
那是墨央第一次主动吻上他的唇,低低地唤他,唤他的名字,长大的,小时侯的......叫得他不知所措。每一声,都似在考验他的决心。
终于自己如同疯了一般压下那人,任他挣扎,任他被酒呛得咳嗽不停,任他眼中泪水滑落,哪怕自己同样哭得狼狈,却还是死死地压着他,将一壶倾尽。
那时,墨央只在他手臂上划下一道指痕,见了血,他便松手,拉扯挣扎间再没碰过他......到那个时候,墨央还怜着他,而他却还能下得了手。那指痕,被他刻意保留了。只有这,见证着他,为这江山放弃了一生所爱。
当看着血从那人嘴角流出,他真的想到过陪着一起死去便罢了,却在低头吻下时,被躲了过去。
那时,我便已经连与你共赴黄泉的资格都没有了,对吗?墨央。

自那半月,怀珍便发现他的主子常常想什么东西想着想着便出神了,不只一次,在朝堂上,是七王爷轻声咳嗽才唤了回来。
头痛虽然越来越少了,可人却还是越来越憔悴,经常灭了灯后,还能看到他一人在房间里喃喃自语地说着什么。
只有说到南方与归彩国的战事时,他才会全神贯注。
"皇上,皇上!"就像现在,太师正在等他说话,皇上却不知在想什么了。怀珍小声地喊他,看着殿下的人面面相觑。
伶舟无离回过神来,叹了口气:"太师所说的事......朕稍后再给你答案吧,今天到此为止,退朝吧。"说着,便转身走进了内殿。
殿下百官这几天来也习惯了,只是猜测了几句,便就散了,只有伶舟无殇眼中闪过一丝怒气,追进了内殿。
示意怀珍让其他人退下,他也没再管礼节,直接便叫:"五哥!"
伶舟无离微微一顿,回过头来,冷冷地看着他:"无殇,别太放肆。"
伶舟无殇勉强地行了个礼,语气却是强硬的:"皇上,如果您是为了一个男人,也能将国事荒废如今,臣不服!"
"不服什么?"
"自古成王败寇无可厚非,无殇愿臣是因为知道五哥能治太平,只是如今......那样的话,即便倾尽一切,我必......我必,我必杀你夺位,以报三哥之仇!"最后一句,迟疑了半晌,终是说的铿锵。
伶舟无离淡淡一笑:"无殇,你总算说出了心里话。我知你从来奉的都不是我,说真的,那时登基,你肯助我,连司空都觉得出乎意料,因为你根本不是会为了保命而舍弃原则的人。原来是为了三哥。"
伶舟无殇哼笑一声:"三哥死时,说你是帝王之材,将来赢墨央非除不可,要我留下来辅助你,要不然,我早杀了你然后远走高飞。这帝位,我不稀罕!"
说到赢墨央,伶舟无离心中一痛,看着弟弟,终是叹了口气:"无殇,我知道兄弟里你灵性最高,我和......墨央的事,能瞒过其他人,却绝对瞒不过你。你......"他顿了顿,笑得仓皇,"你教我,我该怎么办?"声音低回,"他没有死,他没有死,我该怎么办?"
伶舟无殇看着他,好久,脸上的僵硬才慢慢缓了下来,也许这一生,也只有这一次,他们生于皇家的这兄弟,可以靠得如此近:"司空担心你,不敢说,将消息都压着了。五哥,我告诉你怎么办。"
伶舟无离猛地抬头看着他,心里浮起了强烈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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