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月公子————卫风

作者:卫风  录入:12-14
醒月公子

引子
人在玉楼中,楼高四面风。
休近小阑干,夕阳无限山。

一 人在玉楼中
江湖中谁可以抵抗醒月公子的剑?
江湖中谁可以逃过无夜楼的追杀?
醒月公子是武林四公子中出道最晚而成名最快的一个。剑华如月,人如玉。一曲清笛,人间绝响。
无夜楼是黑道巨首江无夜所领的杀手组织,夜玉令一出,便是天罗地网,便是索命阎令。

前者让人心驰梦移,后者让人心胆惧裂。

醒月公子,其实他当然不是生下来就叫醒月公子。他姓李,名字叫做李醒,字月初。
醒月公子当然不会天天和人约战中夜,独立孤峰,他再秀美无匹,再惊才绝艳,也是个人,也是活在人世。他有个家,虽然家里除了自己,其他人都只是仆人。他有师傅,虽然已经过世。他有至交好友,虽然平时难以聚首,他有大群大群的仰慕者,虽然那些人根本不了解他也不打算了解他......说起来,李醒是满寂寞的一个人。

寂寞的醒月公子,现在正独立月下,剑不在身边,笛子也不在身边。
他不是出来和人打架比武,也不是出来密约佳人。
他只是闷,然后睡不着觉,接着就走出了院子,慢慢的越走越远。
夜风带来花的香气,叶的清凉。
然后,李醒闻到了血腥味。

李醒不是一个好奇的人,而且江湖经历不少,他也并不是没见过血。
只是这个人的血,也未免流得有些太多了。
李醒在溪边站住脚,上游不远处,有人横卧在溪涧中,腰卡在两块圆石中,一丝一缕的腥红由他身上蔓进水里,向下游奔流。到了李醒脚边时,已经只有其味而没有其形其色了。

受这样重的伤,卧在水中流血不止。
如果当做没看到而走过去,这人可能不多会儿就要死了吧......

也许再混个十年八年的江湖,他就能视若无睹走过去了。
李醒苦笑,但是现在的他还做不到那样心硬如铁。所以,他把那水里的人捞了起来,平放在岸边的青石上。那人腰部开了不浅的一道口子,血还在不停地向外淌。
李醒随身总是有伤药的,撕开他的衣裳,沾水的布巾擦拭了一下,然后为他涂药。
那人一直昏着,李醒把他背回了家,请大夫来切了脉开了方子,药煎好了,却没法子喂进那人的口中去。
管家李福来回这事,李醒嗯了一声,自己去客房看了,端了药碗,在那人喉间轻轻捏弄,顺势把药倾了进去,那人喉间咯咯作响,药汤还是喝下去了。
阳光透进窗子来,李醒替他擦了脸上的血污苔泥,看清了昨天他救的人。
李醒是非常讨厌别人只看他的脸而不看他的剑的。但是面对着这昏迷不醒的男子,李醒发觉自己也变成了浅薄小人中的一名。
他的视线无法从这男子脸上移开。

那是形容不上来的一张脸,轮廓分明却不粗犷,剑眉下面的眼睛紧闭着,长睫浓密,挺拔的鼻梁,薄而美好的唇线。
李醒回神的时候,他的手指正在那人的眉间轻划抚动。
他吓了一跳站起身来。
想不到他李醒,李初月,醒月公子,也有轻浮无行的这一面!

李醒被自己吓坏了,他远远躲了开,照料的事全交给了管事。
晚间管事来说那人醒了。
李醒点点头,吩咐管事不要透露他是武林中人的事,看那人是要再养一夜的伤,还是现在就走。要是再留一夜,就好生照料。要是他现在就走,就给雇辆车,再送些盘缠。
李福答应着去了。

李醒命令自己不要再去想受伤的人的事。
晚餐他用得食不知味。
书也看不下去。
剑也没有心绪练。
醒月,醒月,多怪的名字。
李醒头一次觉得这么烦燥,连自己一直不关心的绰号,也觉得不顺耳。

打开窗子,外面月色如洗。风动树影,隐隐虫鸣。
深深吸了一口凉气,李醒摸出了他的笛,慢慢横管就口,吹奏起来。呜呜咽咽的笛声起初尚窒滞积黏着,渐渐清越压林,似是月色也在这笛声中动荡起舞,流光飞度,银汉迢迢。
心里渐渐平和了,李醒沉浸在乐声中。

远远的,竹影树荫里,有一双眼盯着他的背影。
李醒并没有发觉。

生活中散散碎碎的事情说多不多,说少不说。过了三五个月,李醒离家去访好友听松客。

一切与往日的出游并没有不同。
要说有不同,那也有不同。
这次出游,李醒并没有访到听松客。
他在半途上便失了踪。
一个声名赫赫的武林后起之秀,突然间便消声匿迹了。
听松客去过一封信,问李醒为什么没有赴约。李家的人已经习惯了主人的外游,而寄给主人的信,只是收着,无人敢去拆阅。
那信已经蒙上一层灰了,江湖上偶然会有人闲谈中提到,醒月公子久不露面了。
没有人想到李醒究竟是去哪里了。

李醒醒来时有些迷茫。他记得客栈的帐子是蓝竹布,门是向东开。
这里明明不是客栈。
这帐子是黑色的软绸。李醒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浓厚的黑色,一点点的瑕色也没有,象是一个张开口的夜幕,把人整个儿要吞了进去。客栈不会有这样考究的绸缎铺盖帷帐,他怎么会换了一个地方醒来?

李醒运运气,真力有些不济的模样。
他被人下药了么?

他没来及再想到更多东西,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李醒翻身坐起来,虽然身法有些不甚灵动,仍然较一般的武人快了不知多少。
那人站在门口,定定看着他。
李醒有一瞬间什么也想不到。

那是一双象寒夜星辰的眼,亮亮的,黑宝石一样。
"你醒了?"那个人说:"我很抱歉用这办法请你来作客,我实在是太想见你。"
李醒觉得他可能还是在梦中。
那个人穿着黑色的衣裳,慢慢朝他走过来。
李醒迷惑地看着他。
他专注地看着李醒。

他的唇很温软,与他的眼神不同......
李醒陷入迷乱前,最后的意识,就是那人温软的唇,带着青竹的气息......

漆黑的丝,雪白的躯体,象是暗夜里盛开的白花,妖异而明艳。
李醒不能自已,象飞蛾扑火。
他哀伤地看着他,象是没有明天的那种绝望。绝望里伸出的手,总是捉到一些什么就不肯放手,而且,死死的,纠缠的捉住的,不止是李醒的肩膀和散发。
还有些其他。
李醒在那人的宛转痛吟中,觉得自己陷在了这一团的黑丝中。那人长长的发散了开来,缠绵在两人的肢体间,有几丝黏在了交合的地方,扯到了他,也勾到了他。

李醒闭起了眼。
他已不能负载这未知的一切,妖异的黑,诡丽的雪白,低低的鼻息和轻吟。
热汗,体液,那人的热红,还有眼角的清泪。
李醒觉得他被淹没了,再也无力呼吸。

二 楼高四面风
李醒这回真真正正的醒了来。
他看着那慢慢着装的,与他颈项缠绵过的人。

他想起来了,他见过这个人的。只是那时候,那双美丽如宝石的眼睛没有睁开。
"无夜。"他系着靴子,轻声说:"我是江无夜。"
李醒淡淡地笑了:"你这算什么,报恩么?"
江无夜慢慢直起身:"你要这么想,也随你。"
他身姿优美,象蕴势待发的少年雄狮。李醒无数次听说过他的名字,但是没有想到真人会是......这样的一个人。
象是无尽的夜,无边的谜。
而刚刚,他拥抱了这个谜。
他倏地伸出手去,一把拉住了那人。江无夜回过头来,冷漠的脸上,有一点不确定,一闪而过。

"不是报恩......"李醒的指慢慢划过他的眉头,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如果是报恩,刚才你为什么会哭?"
江无夜眼睛里有一些茫然:"我没有。"
"不,你有......"李醒慢慢吻在那眼睛上,那明亮的,让人沉溺的眸子......
江无夜的身子一下子软了,李醒在耳边喃喃轻语:"无夜,无夜......那天我如果真的走了过去,没有救你,我想也不敢想,如果我没有救你。"
"无夜,你知道我为什么在那时避而不见?因为,因为,我不敢......我怕我冒犯你。"
"无夜,如果那时你睁开眼,也许我就不能走开了......"

轻风无人管,闲院自在凉。

"醒月......"这是无夜在讨价还价之后,唯一愿意叫出口的昵称。李醒觉得很遗憾,他一直想听无夜唤他醒,只有一个字,却余音无限的。
只是无夜不肯。
"醒月,再吹曲子给我听,那夜我要走时,听到你的笛声。"
"醒月,我无数次听说过你的名字呢......听说过你一曲清响天下醉,从此月辉醒人间......"
"醒月,醒月,不行,今天不行,我明天还有要紧的事的......唔,醒月,你原来是色鬼......"
"醒月,醒月......"

李醒收紧了臂,将怀中人毫无间隙地拥得紧紧的。
江无夜。

晚风拂动黑丝的帐帘,风中有些捉摸不定的东西在里面。
李醒终于睡去。
无夜却睁开了眼。
那象宝石一样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醒月......我们相遇的太晚,相聚的太短......"
"醒月,你把我忘记了吧......"

李醒在迷梦中,被送离无夜楼,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是夜,无夜楼遭诸多门派联手围攻血洗。门中子弟伤殒大半,七大杀手四个当场身死,两个负伤而逃,一个投身正道,引领诸人去击杀江无夜。江无夜堕进寒江,生死不明。

李醒在晨光中再次醒来。
只是三日,他的生命再也没有了光亮。
他已经跟那无尽长夜,一同葬身在了滚滚寒江之中。

三 休近小阑干
"后来呢?"天真的孩子忘了啃到一半的苹果,追着问。
"什么后来?"
"后来醒月公子怎么样了啊?"
那正在削竹枝的男子停下手,想了一想:"后来醒月公子就不在武林中露面了,也没有回家去,没人知道他去哪里了。"
孩子皱着眉:"这算什么故事,一点儿不好听。"
他几口把苹果啃完,蹬蹬蹬跑掉了。
那男子一笑,低头继续削手里竹枝。把竹子劈开,削细,打成一条条竹丝,然后编成各式各样的器物。
屋里四壁空空,唯有靠东的墙上摆着一枝竹笛。看得出已经用旧了,那笛身上泛着一层润滑的熟光。

晚饭吃鱼。
寒江边多得是渔家船家,鱼汛来时,鱼比菜蔬还要便宜许多。男子把烧好的鱼端上桌,桌上摆着两副碗筷。
不过远近邻人都知道他是单身的。那一副碗筷是给他早亡的爱人。

"无夜,真快,一转眼已经快五年了......我不会弄饭,总是吃鱼,你吃烦了么?明天我们吃什么......"
"昨天小路脚上扎了竹刺,你看他哭得......"
男人自斟自饮,喝一口,说上几句,好象对面真有人静静坐着,聆听他的这些琐事闲谈一样。

"无夜,我给你吹首曲子。当年我跟师傅学艺,学会的第一曲就是这一曲。我们相遇的那一天,我因为你心里烦乱,吹得也是这一曲。你听烦了么?我吹来吹去总是这一支。"

男人立起身来,慢慢吹出一曲清音。

夜空中明月如盘,繁星点点。
男人痴痴望着那月:"醒月,只愿长醉不愿醒......无夜,无夜,你好么?"
他慢慢躺了下来,躺在那流泄一室的月光中。
"无夜,无夜,愿你今夜来入梦。"

第二天起来,男人早早上山伐竹,然后拖回家中,慢慢劳作。看太阳升了上来,他拿着竹器出门。小镇上有一家商号,他的竹器定时交来,领些酬劳。他不知道这些竹器都销给何人,也不关心赚到的钱有多少。
这是个有着温和笑容,与四邻为善的男人。

小镇上的生活,十分的平静。
不过每天的下午,男人都会到江边去。有时站着,有时坐着,呆呆出神。然后,背着篓子回家。
每一天,每一天,没有不同。

瑟瑟秋风花飞尽。

男人去打酒,酒铺子去关了门。
他愣了一下,只得多走五里地,去另一个较大的村子买酒。
可是这一村的酒铺,居然也关了门。

他拎着空瓶子笑了,看来今天注定没酒喝。
可是,今天不可以没有酒。
今天是他遇到无夜的日子。
已经五年了。

他遇到无夜,已经五年了么?

没有酒......
他跳墙进了一家富户,在酒窖里摸了几瓶酒出来。
运气不坏,还是陈酒!
迫不得已,也做一次贼了。

男人微笑着,坐在屋中,桌上两只杯中都注满了美酒。
"无夜,敬你第一杯,为了我们相遇。"
他喝干了酒。
"无夜,第二杯,为了你邀我去无夜楼。"
"第三杯,为了......我们永不分离。"

男人笑了,眼中闪闪烁烁的,是泪光。
"无夜,为什么你都不来入梦?"
"无夜,我很想念你。"
"无夜,无夜......"

男人酒量其实是不错的,但是酒入愁肠,点点催人醉。
惟愿长醉不愿醒。如果梦中有无夜,他再也不想醒来。

酒坛翻倒在桌上,酒水淋漓,月色如水如霜,一屋里清冷的光。
男人伏在窗下,那月光映得他顶心的发上也是银光一片。
清风动竹,好似有人轻轻叹息了一声。

"醒月......"
恍惚中,有人轻轻唤:"醒月,醒月......"
男人手动了一动,眼皮象是有千斤重,欲睁而不得。
一双柔软的手拂在他的额上,慢慢向下拖,挡住了眼。
"无夜......"他轻喟出声,这是梦吧......终于,梦到了无夜。
"醒月......"那声音象是穿越了五年的时光而来的,一点没有改变,清亮的,冷然中带着温和......

醉人的轻抚,甜蜜里带着微微咸苦的亲吻......悠悠生死别经年,幽魂终来入梦。男人抱紧了怀中那身子,呢喃呓语:"无夜......我想念你......"
清酒化情热,他抱着人的手臂紧了紧,缠绵索吻。
梦中的无夜柔韧一如当日初逢,两唇相接,齿偎舌依......

衣衫尽散,肢体交缠。
李醒却只是抱紧了怀中的人,轻语细言,再不动作。
那轻轻的吻落在肩颈,带些微疑问。
"无夜......有时我好生后悔,当年情色迷眼,只贪欢娱......不曾去好好看你......"
"无夜,为什么要遣开我,难道我不能够......与你同生共死么......为什么遣开我......"
"无夜,你真狠心,五年来都不曾入梦,我想你好苦......"
怀中人的唇依上来,堵住了他的呓语。

好后悔,竟然不曾仔细看清楚过他......只是被那美丽震憾,再顾不上其他......
那人的手灵巧而火热,挑动欲望翻涌。李醒半醉半醒,黯然销魂。
月色也暗了,象是蒙了一层情欲氤氲的纱,将这缠绵情景细细的半遮半掩着。

人醉,夜深,月隐。
黎明时分,下起了雨。
李醒在那微寒中皱着眉,睁开了眼。
宿醉的头痛涌上来,他翻身坐起。
榻上只有自己一个,衣衫半松......
昨夜,似是梦到了无夜了......好生绮丽的美梦。
不由得恨起来,为什么喝那样多的酒,为什么睁不开眼,便是在梦里,也瞧不清无夜。
李醒的脸埋在手里。
无夜,无夜。
或许我该追了你去。

可是,当初你把我送离无夜楼,是想让我活着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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