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伊甸园————苇间风

过了好久，克里斯终于收住了眼泪，他用手抹去脸上的泪痕，抬起了头，"现在可以告诉我卡加的事了吧？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还是那样，"杰克的眼神游离，"可以说跟你离开时差不多。"
虽然这结果离克里斯的希望差得太远，但他还是松了口气，"好，好，只要不是更糟就好。"
他当然看出杰克的表情很古怪，但他却本能地不愿去多想，也更不愿去问，害怕杰克说出什么让他承受不了的话。
杰克迟疑良久，终于低声慢慢地说道："其实一年前医生就告诉我，卡加醒来的机率几乎是零，半年前更是私下对我说，卡加根本不会醒了，他的大脑已经死亡，只有身体借助着仪器的帮助还活着，所以实际上他已经死了。"
"你，你，你说什么？"克里斯的眼睛都直了，脸色惨白，浑身的血液就象被抽干了，一颗心更似被人硬挖了去。
"卡加死了，他不可能再醒过来了。"杰克硬起心肠重复着刚才说过的话，他低下头不敢看克里斯脸上呆滞的表情，"这件事我一直瞒着奥利弗，因为我知道这些年奥利弗之所以还活着就是靠着那一点希望，如果告诉他实情，我担心他会活不下去。"
"可为什么要告诉我？你难道以为我就能活下去吗？多么残忍啊！"
杰克满脸的愧疚，"我私心地想要你帮助他面对现实，他不能再这样活在幻想中了，他那样子你看了就明白了，真的让人痛心啊！我以为经历最艰辛的磨难和挫折的你一定能帮助他度过这个生死之关，而且相互安慰对你们两人都有好处。"
"那就什么也别告诉他！你也不应该告诉我！在我心里，卡加还活着，他总有一天会醒过来的！这是我活下去的理由！告诉你吧，我并不比奥利弗更坚强，如果失去了这点希望，我也绝活不下去！"
说着克里斯愤然起身，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杰克万分后悔地呆坐着，心想自己真的很残忍，只考虑到奥利弗的不幸，却不顾及克里斯的感受。他和奥利弗一样倍受折磨，甚至于他的痛苦更胜奥利弗，毕竟当年的悲剧他是起了催化的作用。但自己却冷酷地想要他来拯救奥利弗破碎的心灵，却不去想他的心也早已碎了一地。
克里斯，真的很对不起，我太自私了，只想着自己的朋友......
克里斯离开书房后径直上了二楼，离卡加的房间越近，他的心跳得越慌。虽然杰克的话还余音在耳，但他的心不愿去接受这残酷的事实，他固执地认为卡加只是还在沉睡，他或许对自己的到来会有反应。虽然这样自我欺骗地想着，他的心却还是为那已经存在的事实而痛得象被人用钝刀在慢慢地割。
走至门口，他突觉一股甜腥已涌上喉间，他紧咬住牙关，硬生生地把它压了下去。他刚想去扭转门把手，门却突然从里面打开了，一个年青漂亮的女护士差一点就撞到了他的怀里。
"啊！克里斯先生！"女护士刚看清克里斯的面容就不由自主惊叫了一声。
克里斯也立刻认出这个女护士就是当年的蜜琪，"你怎么在这里？"
克里斯本以为蜜琪会象当年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她时那样用憎恨的目光看他，却不料蜜琪的眼中竟饱含歉意。
"我从护校毕业后就到这里来照料卡加少爷了，已经有一年了。克里斯先生，我为我外祖母做过的事向您道歉，请您原谅她。"
"那都已经过去了不是吗？再说她也是逼不得已，愿她的灵魂安息。"
"谢谢！我也会以我的方式来为她赎罪。"蜜琪的眼圈红了，"您请进，这会儿没人，您和卡加少爷多呆一会儿吧，陪着他说会儿话，我想他会很高兴您的到来。"
蜜琪轻轻地把克里斯拉进屋，自己转身出了房间，顺手把门关上。

克里斯愣愣地呆了好一会儿，这才强打起精神打量这五年来只在梦中出现的房间。他现在站的地方是客厅，和他最后一次看到时一样的陈设让他有时光倒错的感觉，一直往前是通往阳台的玻璃门，恍惚间，他似听到卡加在阳台那边喊他，"快来呀！克里斯！快看那落日，多美啊！"
他紧闭起双眼，让那幻觉慢慢远去。向左转，那里就是卡加的卧室，卡加就在那里静静地等着他的到来。
他重新睁开眼，一步一步向那个房间走去，呼吸变得急促，心仿佛要从口中跳出来一般。
终于他的手握住了门把手，轻轻一扭，门吱的一声开了，但他却在同时又闭起了双眼，不知道心里在害怕着什么。
静默的空气中飘散着一缕幽幽的甜香，让人安心的甜香，克里斯终于鼓足勇气睁开了眼。
印入眼帘的是他美丽的爱人，他宛如睡天使一般静静地躺在床上，上帝竟如此厚爱他，竟让他保持着与五年前几乎一般无二的青春与美貌。剃去的长发已重新长出，柔柔地披散在洁白的床单上。他的面容平静，俊气的眉毛舒展着，修长微卷的睫羽在脸庞上留下柔和的阴影，掩住了他那双朗若星辰的美眸。他那微翘的弓型的薄唇似勾着淡淡的笑影，仿佛他随时都会推被而起，笑吟吟地扑入他所爱的人的怀抱。
如果不是他的面色苍白得近似无色，嘴唇上也只有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红，床边更是摆放着不知名的各种医疗仪器，上面的管子一直没入白色的被单下，那克里斯真的要以为他只是在睡觉，一会儿就会醒来。

"卡加......"
克里斯一边轻声地呼唤着，一边向卡加走去。他在床边跪下，温柔地执起卡加放在被单上的手，轻柔地用唇一遍又一遍细细地从指尖吻到手背，感触那微微的温热。
"你当然还活着，我知道你一定会活着的，杰克骗了我，你怎么可能死了呢？你的手比我离开时要温暖得多啊！"
他的眼眸爱恋地看着卡加沉静的面容，心中荡起一丝甜蜜。
"你不再拒绝我了，是吧？我知道你会原谅我的，你一直是我的天使，给我幸福的天使。如果没有你，我甚至不相信我也能拥有爱这么美的奢侈品。我一直让自己生活在仇恨的世界里，总以为那才是支撑我活下去的力量。可是我错了，以前我能活下来是母亲的爱支撑着我，而现在则是靠你，我一直期待的爱人。你会为我活着的是吧？你会回来的。你知道吗，没有你的世界是多么冰冷，没有你的人生是多么无望！我好多次都想放弃的生命因为你的存在又得以延续，这五年来我没有一天不盼望着你的醒来，我知道那一天一定会到来的，对吧......"
他絮絮叨叨的诉说着，恨不能把他封藏了五年的心里话全都倒出来。现在他可以敞开心扉尽情地说，不再有丝毫的顾忌，只因为那沉睡的爱人再也听不到他说些什么了，不会有更糟的事发生。
他不停地诉说着，到后来他开始聊起自己五年来的打工经历。那段辛酸的经历被他讲得是那样的有趣滑稽，讲着讲着连他自己都笑了起来，但笑着笑着他终于忍不住把头埋在被单里嚎啕痛哭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等了五年会是这样的结局？为什么不让我有机会再等上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我也愿意等啊！只要你还活着。可为什么你不愿再给我这样的机会？卡加，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没有怜惜的手爱抚他的头发，没有温柔的唇亲吻他的脸颊，只有床边仪器轻微的嗡嗡声伴随着他的悲泣......
"克里斯先生！克里斯先生！"
有人在用手推他的肩膀，他从昏沉中清醒过来，抬起他那泪湿的脸庞，睁着哭得红肿的眼睛看向来人，竟是蜜琪，她满脸忧色地看着他，"你没事吧？克里斯先生？"
"没，没事"克里斯用手背抹了一下脸上的泪水。
"克里斯先生，心里难过就到外面去哭吧，不要在这里哭，卡加少爷听了会伤心的。奥利弗先生就是这样，他有时也忍不住想要哭一场，每次都是跑得远远的去哭，生怕卡加少爷会听见。"
"奥利弗也哭过吗？"克里斯怔住了，在他心里，奥利弗从来都是坚强到让人害怕，绝不会让任何人看到他有软弱的一面，在这一点上，卡加似乎一直是以他为榜样。
蜜琪叹了口气，"奥利弗先生哭得极少，但他的确哭过，至少我就听到过两次。那都是四个月前的事，一连两个晚上......"
她把目光投向窗外，出了一会儿神，似在回忆当时的情景。
"不过他只要进了这个房间，再大的痛苦他都压抑着，总是高高兴兴地跟卡加少爷谈这谈那，给他讲他遇到的有趣的事，他听过的笑话。每次看到这情景，我就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我无意间听到的他躲在走廊另一头的客房里拼命压抑的哭声，跟你刚才的一样地让人心碎。有好几次我看见他面对卡加少爷时的笑容自己都忍不住想要痛哭一场。奥利弗先生一看我流眼泪就立刻把我拉了出去，他对我说‘要哭就到外面去哭，不要让卡加听到，他会难过的，在这里你只能笑。'"
克里斯连连点头，"对！对！他说得对！都是我不好，我怎么能在这里哭呢？卡加，都怪我，我让你不开心了吧？原谅我这一次吧，我不会再让你难过了。"
蜜琪愣愣地看着他很认真地向躺在床上的卡加道歉，心中酸楚得又想要大哭一场。
卡加，被这样两个最出色的男人和兄长如此刻骨铭心地爱着，这是你的幸还是不幸？你为什么要选择离去？难道是无法在他们之中做出选择吗？可是你难道就没想过失去了你的他们是多么痛苦吗？你的选择还真是残忍啊！
奥利弗回来时已是晚上，当他刚跨出车门，一个让他意外的声音从门厅口传来，"哥哥，你回来了。"
他吃了一惊，猛地抬起头，只见克里斯立在门边，目光幽幽地看着他。
"克里斯，你到了？"奥利弗愣了一下，"你...叫我哥哥？难道你已经知道了？"
"是，我已经听杰克说过了。对不起，哥哥，我给你添了太多的麻烦，请你原谅我。"
奥利弗的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那不怪你，这只能怪命运的作弄。对了，你去见过卡加了吗？他一直盼着你回来呢！"
"我去看过他了。"克里斯不大明白奥利弗最后一句话是何意。
"是吗？那他很开心吧？我这一向天天都在跟他谈你要回来的事，他高兴得不得了，每天都在等着你的到来！"
奥利弗上前紧紧地抱住克里斯，"你回来真好！"
克里斯回抱着身子微微发颤的奥利弗，终于开始有些明白杰克所说的话了。在卡加这件事上，奥利弗的确是让自己沉浸在了一种幻想的境界中，或许只有这样做，才能让他在日日面对卡加永远不醒的面容时能够支撑着活下去。原以为自己是背负最深沉悲哀的人，看见奥利弗他才知道自己的痛是不能跟奥利弗的相提并论。
哥哥，让我来帮助你吧，如果我还能帮得上的话......

奥利弗急不可待地拉着克里斯重新来到卡加的房间，因为他想要看到卡加因克里斯的到来而展露的笑容。
蜜琪看见奥利弗和克里斯进来，立即微笑着向奥利弗汇报道："奥利弗先生，卡加少爷今天很好，尤其是看到克里斯先生后，他的精神更好了！"
奥利弗听了笑得眉飞色舞，"瞧，我就说嘛，你回来他准高兴！"
蜜琪含笑退出了房间，让这三个情感纠缠的兄弟单独呆在一起。当她走过克里斯的身旁时，她眼神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在说，"瞧见了吗，这就是他的笑容。"
克里斯完全明白她的意思，奥利弗虽笑得那样灿烂，但旁边的知情人却看得揪心。
克里斯看着奥利弗走至卡加的床前，宛如朝圣一般温柔地亲吻卡加的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下巴，最后他跪在床边，执起卡加的手，把它放到自己的脸颊上轻轻地摩擦。
"卡加，今天克里斯回来了，你一定很开心吧？我知道都是我不好，本来早应该让他回来的，可我却小心眼地不想让他来看你。现在好了，他回来了，永远也不会走了。你快快地好起来吧，我真的好希望我还能陪着你一起去骑马。"
他回头看着已经看呆了的克里斯，"来，克里斯，到这里来，卡加希望你在他身边。"
克里斯走了过去，在床的另一边跪下，轻轻握住卡加的另一只手，"卡加，我在这里，我会和奥利弗一起陪伴你，直到你好起来。"
奥利弗微笑地看着克里斯，"谢谢，克里斯，卡加说他很高兴。"
这个晚上，奥利弗和克里斯在卡加的身边为他讲了很多很多快乐的事，奥利弗回忆起卡加小时候的趣事，克里斯则把他当年和伙伴们在孤儿院里一起搞的各种恶作剧讲了出来。三个人都开心得不得了，至少奥利弗和克里斯是这样认为的。现在克里斯更能体会奥利弗的心境了，想象卡加能够听见自己所说的，而且为此还很高兴，是能够让心灵暂时麻痹，让痛苦暂时远离，他甚至愿意象奥利弗那样沉浸在这种幻想中。
但这样逃避现实对吗？
"好了，我们该走了，卡加也累了，让他好好休息吧。"
奥利弗再一次吻了吻卡加的唇，"卡加，做个好梦，明天见。"
克里斯犹疑了一下，最终吻了一下卡加的手背，"明天见，卡加。"
两个人轻轻地退出了房间。
出了房间的奥利弗神情疲惫，他看着克里斯，"克里斯，到我的房间来一趟吧，我们好久没见了，一起聊聊天吧。"
这还是克里斯第一次到奥利弗的房间，这间屋子比卡加的房间略大一点，房间的设计追求一种简洁明快的风格，家具以黑白两色为主调。
一进屋，克里斯就被迎面墙上一副巨大的黑白照所吸引。那是卡加的一副肖像照，照片中的卡加神情很是俏皮，虽然他皱着鼻子嘟着嘴唇，但眼神却是喜悦得难以言表。
看见克里斯专注地望着那张照片，奥利弗笑了笑，"那是卡加十六岁生日那天照的，那天他很开心，笑得象个小天使一样，因为我又送了他一匹冠军马。不过......"
奥利弗的眼神迷茫，"不过一个月后我跟梅兰妮订婚后，那样的笑容就再也没有了。我真是愚蠢！竟没看出他为此受到了伤害......"
"那不怪你，卡加把自己的感情掩饰得太好了，当初我也差点以为他对你没那层意思。"
克里斯极力地想要安慰奥利弗，但他自己的痛又由谁来安慰呢？

奥利弗似乎没听到克里斯的话，他仍愣愣地望着那张照片发呆。克里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又不忍再看他那让人心酸的表情，只得把目光投向别处。
他有些吃惊地发现摆在房间正中的那张大床空荡荡的似乎有好久都没人睡过了，他立刻想起卡加房间里那张和卡加的床并排放着的床，难道奥利弗每晚都睡在那里？
环视一周后，克里斯更加确定这间房子现在只是奥利弗用来存放各种与卡加有关的纪念品的地方。除了那副巨照，墙上、柜子上、桌上，到处都是卡加的照片，从他婴儿时期起一直到他出事以前，各种姿态各种装束的照片应有尽有。除了照片以外，以前曾在卡加的房间看到的他所赢得的各种比赛的奖品也摆在了靠墙的装饰柜上。别的东西估计也与卡加有关。
克里斯想象着奥利弗在这个房间里一遍又一遍地凝视抚摸这些照片和物品时的情景，内心深处涌起浓浓的苦涩，这股苦涩又从心房顺着血液慢慢地流遍他的全身。
我都做了些什么呀，我的到来毁了他们两个，一个已经远去，另一个也迷失在幻觉中了......
他正沉浸在忧伤悲苦的思绪中，奥利弗突然开口问道："克里斯，你说卡加会醒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