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当赵奉常来到衙门口,准备跃墙进去时,却听到里面的动静,气得鼻子都歪掉。这都三更天了,就是青楼伎馆也该歇业,可堂堂临江城的衙门里面却传来歌舞升平莺莺语语的欢乐声,透过院墙还看到火光冲天,到处张灯结彩,那华贵的绸缎从屋内一直铺到门外,纱绸挂满了枝头,真比那盛世大唐的长安街景还气派。
赵奉常立刻想到,他下任的郁不识,据说是个相当年轻的后生,定是这小子捡到自己的藏银,发了横财,就在这里作威作福挥霍享乐!这下赵奉常按捺不住,他也不顾后果,从墙头跳下来,从林里捡起一根木棍,就朝院中央正被众美姬围着谈笑风声的年轻人冲过去,可还没走出三步,就被侍卫拦住踢倒在地,刷刷数十把宝刀架在脖子上。
赵奉堂登时糊涂了,小小一个太守,就算富得流油,也不敢如此作大,摆出皇家的气势来,上有皇帝老子,他还以为自己是皇帝的儿子?赵奉常怎么也不会想到,他老眼昏花,急匆匆赶到临江也没来得及打听这里近况,连太子在此驻札都不知道,贸贸失闯进来,白白丢掉一条该享晚年清福的老命。
李渊溪此时更加糊涂,难道他的名声就真的那么坏,人人得以诛之,前些日子有个娇滴滴的小美人拔剑刺他,现在又有个怪模样的老头举着棍子就要来敲他。
赵奉常本来吓得快死了,可他心想反正逃脱不了一死,不如就图个嘴上利落,于是也不顾那大刀,对李渊溪破口大骂:"郁不识你这后生犊子小兔崽!吞吃了我赵老头辛苦积攒的银子,在这里作态作福,你活该被鱼刺卡了喉,被猪油糊了嘴,被这偷来的横财撑得丢了命!你砍吧砍吧,我就是被你砍成千万段,被你丢去江中喂鱼,也要回来找你索命!"
李渊溪听他声声激烈,好似与自己有血海深仇,可他骂的又分明是郁不识,看来并不来行刺自己的,所以他制止要去打杀赵奉常的手下,让他继续说。赵奉常跑了一夜,本来就气喘吁吁,被这事一激心,没道几句话,就一口血痰封喉,喘不过气来。
春佛在一旁看着,连忙上前去朝他后背猛拍一下,赵奉常吐出一口鲜血,倒在地上,却没死,只是气喘着,春佛笑着扶起他一只胳膊,道:"你有什么冤屈,尽可以哭诉,我们太子爷在上,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的。"
赵奉常六魂甫定,惊惶地望着太监春佛,他多年官海浮沉的经验告诉他:这下有大麻烦了。
他怕得要死。
其实赵奉常不该是最害怕的人,因为不管任何时候,临江城总有个人在害怕着,他把所有的恐惧都吃光了,夜里在床上翻转不安,如果有恶梦就好了,他是根本睡不着。
一整夜就那么睁着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今夜这种恐惧到了极点,隔壁整夜喧闹,突然就嘎然而止,郁不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想学那些贴墙的小厮丫环们去偷听,身体却镶在床上起不来。
一阵静寂无声过后,突然就嘁哩哐啷,传来敲打地面的声音,郁不识都感觉地板在震动,隔壁人声鼎沸,不知道在折腾些什么,郁不识侧耳听了一会儿,说来也怪,竟然渐渐觉得困倦,枕着胳膊就那么睡着了。
这是一个难得痛快的好觉。
郁不识起身的时候甚至舒服地伸了个懒腰,穿戴整齐打开屋里走出去,本想在小院儿转转,谁想刚刚见到天,就被满眼的绚烂杀住眼睛。他本还以为是谁家淘气的孩子站在墙头拿着小镜,把阳光反射过来故意与他恶耍,可拿袖子挡着眼睛再望时,却大为吃惊。
那绚眼的光芒是从隔壁照过来的,银辉伴着金光,隐隐似会流动般,竟比日光还要夺目几分,笼罩着半片天空。郁不识的家人们统统聚集在院子里观看,门外也围着被这异光吸引的民众,有些灵巧的便跃上墙头朝里面观望,待瞧出端倪后,统统象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似的大呼小叫起来,喊:"哎哟喂,远远望去,真是金山银海啊!看不真切,莫非是太子爷把国库搬到这里来了?"
没看到实景的,都斥之满口胡言,自己心下也着急,纷纷找砖找瓦想爬上墙头去看,郁不识心想一定是那鬼灵精怪的太子又寻来什么稀罕的物事,正炫耀给众人看,他懒得理会,在院中打盆水,站在井边洗脸。
从拥挤的人群中挤出一个人来,戴着四方小帽,一张圆脸面如傅粉,是太子贴身的太监春佛,他笑吟吟地朝郁不识走过来,人未到声先到:"郁大人,太子殿下请您过去,有些事情要商谈。"
郁不识的心中登时比井水还凉。
春佛看他脸色泛白,问道:"郁大人身体难道还未康复?"
郁不识连忙摇头,道:"太子有何事商谈呢,下官今天还有些公事要办。"
春佛闻言,有些语意不善:"这临江城有什么事,是比太子还重要的?"
"自然没有。"郁不识解释道,把手中木盆放下,理理额前乱发,恭敬地跟随在春佛身后,朝隔壁院中走去。
春佛边带路,手里拿着一支银须拂尘,左右驱使开围观的百姓,又朝那站在高墙上探头探脑的喝道:"瞧什么瞧,一个个都找打!太子府也是你们这堆狗眼可以随便观看的吗?"
郁不识看衙门口本来的牌子被摘下来,门口的石狮子被换上一对白玉雕龙,他进门后,春佛命侍卫将四周围得密不透风,郁不识回头看了一眼那森然的阵仗,没由来地腿底发软,那腰躬得更弯了。
越是朝院深处走,就越不对劲,往日熟悉的道路,今日倒是故意与自己作对,郁不识一会儿被凸出的石头拌住脚,就是被横生扯出的丝绸牵一跤,一路踉踉呛呛失魂落魄,活象奔赴鬼门关。
春佛看他的呆滞样,心下好笑,调侃他两句:"怎么,郁大人,自家的宝地都觉得陌生?看你步履颠颠,好似被金水灌了腿噢!"
郁不识唯唯诺诺地应着,不敢答腔,这些京城来的官宦,那嘴都象被刀口封过似的尖利,他生怕自己一开口就叫他们割得血肉淋漓,今天铁定要被刮骨抽筋一番。
行至中院,春佛打开廊道边的一扇小门,就站在一旁,叫郁不识自己走进去,后者心中不安,始终踌蹰不前,春佛喝问:"郁大人,怕我在里面放只老虎咬你啊!"
郁不识忙应:"不敢!不敢!"
遂壮着胆子走过去,他知道这小门后就是衙门后院的一片空地,因为长期缺乏护理,满院子花花草草早就枯死,现在就是片荒地,太子约自己到哪里是何用意?
郁不识刚刚来到后院,就被眼前的情景震呆,其实也不是被震呆,而是他的眼睛完全没有用处,被满眼的金光银辉给埋没住了。方才站在墙头眺望的人,说在这里看到金山银海,原来不是夸张,这后院被挖出一个宽阔的大坑,里面盛盛码放着白银金砖,上面的灰土已经被打扫干净,金银财宝终于得见青天,大放光辉。这就是前任太守赵奉常就任十几年中,所贪污的巨额赃款。当然,这点郁不识并不知道。
他愕然地站立着,魂魄被摄飞了般的,就连有人来到他身边也不觉得。
李渊溪蹑手蹑脚地站在郁不识身后,举着一把扇子,正想敲他的肩膀,郁不识蓦地矮下身子,李渊溪一愣,却见郁不识已经跳下那埋金银的大坑,落在坑底,把一堆金银砸得啷啷直响。
郁不识爬起身,顺手捡来一块银条,翻过底来一看,上面烙刻着大大的"官"字。
他心里咯登一声。
头顶传来一个男人朗朗而威的声音,唤他:"郁不识。"
李渊溪正站在上边,头上戴着缨子帽儿,金铃珑簪儿,金井玉栏杆圈儿,手里摇着洒金川扇儿,说不出风流倜侃,端不尽的俊逸优雅,三分富贵,三分精明,三分不羁,还有一分难描难绘。
郁不识跪在底下对太子行礼,居高临下,更看得他身段瘦弱小巧,裹着件单薄的素色晨衣,瑟瑟发抖着,一脸的惊惶不安,幼鹿般的清澈眸子,幽幽动人,一时间那秀气的眉眼都不见,只是被浸润在那潭幽光中,魂荡魄无。
两人在城中隔着一道墙住了几个月,藏藏掖掖躲躲闪闪,竟然连一个照面都不曾有过。
郁不识不曾料那浮浪放荡的太子爷竟然斯文端正,非但皇家风范,还有天龙气派。
李渊溪未曾想那煞齿聱牙的落魄水鬼郁不识竟然清丽秀气,不是牡丹芳华,但见梅瓣缤纷。
郁不识心中已经哩咯龙咚打鼓不停,他端着袖子,仰着脖子,等着太子叫他平身,可直到那胳膊也酸了脖子也僵了,太子仍然一言不发。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还是太子爷故意恶劣折磨,只能继续那么跪着,膝底是金砖白银。
男儿膝下有黄金,真是一语成谶。
但是纵然男儿膝下有黄金,头顶上还有官,有爵,有天朝的太子爷,还有太子的老爹。
什么时候也不能挺天立地。
"郁大人,你有金尊踩在足底,可比我要富贵得多,哪有你跪我的道理?"
太子终于出口,却是讥讽自己的语调。
郁不识诚惶诚恐,正要说话,李渊溪却摆摆手,将手中的扇子递过来,正好够到郁不识面前:"上来吧,有话与你讲。"
郁不识连忙用手攥着扇子一端,李渊溪在上方稍稍用力,一把就将他从坑底拖了上来。郁不识有一只脚拌在坑沿,爬上来的时候趔趄一下,李渊溪忙去扶,右手从他肋旁穿过,自然地搂个满怀。
但在李渊溪拥住他的瞬间,感到的不是软玉温香,而是凉。
他身上有股沁骨的凉意,他时常颤抖不安,也许并不是害怕。
而是他的身子就这么寒凉。
"你身上好冷。"太子道。
李渊溪很在意,用手抚着他的后背,沿着那瘦削的身子骨一路滑下,这腰身盈盈一握,细纤得叫人心疼,李渊溪抱过的燕瘦环肥何止万千,却哪一个,单单一个轻轻的相拥,却足把他心儿都化开,醉了。
"太......太子。"郁不识抖得更厉害了,他敏锐地感觉到太子的手停留在自己腰臀间徘徊不去,轻捻慢捏的,手法细腻暧昧,郁不识也不是傻子,难道他会认为太子在替他量身裁衣服?
自己模样长得细小文弱,从来有不少登徒浪子来狎笑调弄,即使最后成了亲,当了官,屡屡伴妻出游,他居然比貌美如花的妻子更加招摇,真令他哭笑不得。如果是市井流氓,郁不识自然严惩不怠,先拖到公堂上杖责个二十棍,让他们认得自己是谁,但这个居然是太子爷--
郁不识一下僵住,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太子的手就象一条蛇,一条放肆的蛇,一条满口毒牙的蛇,他的牙是尊,是圣,是不可挑衅的尊卑之制,越逾一步,敢叫你死无葬身。
郁不识哭笑不得。他若是个二八少女,现在真该感激涕零,能得太子爷青眼,荣华富贵一步登天,即使当不成太子妃,太子爷翩翩潇洒,能与他共渡春宵也是美情妙事。
但偏生他是个男子,还有家有室--不伦,不类,不仁,不义。
郁不识重重叹口气,在太子耳边道:"多谢太子关怀,属下匆忙出门,不及穿戴整齐......现在是有些冷了。"
李渊溪的手尴尬地停住,但仍旧不愿意放开,要说这人怎么这样厚脸皮,非礼非得理所当然,可李渊溪全不这么想,他是太子爷,什么时候会懂得把握分寸,怎么需要去度量别人的心事。
乍见郁不识,一张清清秀秀的瓜子脸,让人眼前一亮,却还不至于让他惊艳,李渊溪寻花问柳,莫说女子,就是男秀中的绝色也阅手无数,只是清丽二字,哪得入他的眼,他只是--
弄不清自己心头的想法了。
他是看上郁不识哪一点,竟然在看到他的那瞬间,把设计陷害的阴谋诡计消于云烟。
他是为何怦然心动,竟然在碰到他身子的那刹那,把化千柔情都溶化在指尖,只想搂着他,抱着他。
将他身上那寒江般的凉意驱散。
让纠扰得他瑟瑟不安的忧惧离开。
李渊溪心中正在柔情蜜意,但那郁不识哪里晓得,他被一个太子非礼着,想叫又叫不出口,那身子只有尴尬地僵化着,可恶的是他已经出声提醒太子,现在他的行为不是一个君主对臣子就有的,但那李渊溪竟似全然没听到,仍旧搂着他不放,手势愈加放肆,最后竟然从身后来到前面,要从郁不识薄薄的晨衣中探进,寻他胸前的芬芳。
"太子!"郁不识突然一声喝,后退一步跪在地上,浑身还是忍不住惊怵地抖,然而语意间却十分坚决:"臣下督查案件不利,愿听殿下责罚!"
郁不识要出声制止太子的动作,却不能直言不讳,他眼角闪过一边坑中的金银,稍做思虑就顿时明白太子的用意,原是要用这滚烫的山芋来烫自己的手脚,然后便可挟制他,与其这样倒还不如他主动承担罪责,就算拼个鱼死网破,也不能叫这太子肆意胡为!
"案件?"李渊溪一愣,恍恍然间突然想起自己唤郁不识过来的目的,可不是想搂着他卿卿我我的。春佛给他出的主意,是把赵奉常留下这笔赃银栽赃驾祸到郁不识头上,毕竟赵太守已离任多年,当年的帐目已经不可查数,但这黄金白银却是实实在在地埋在郁不识的府衙下面,如今被挖了出来,人证不必,单是这物证就可以叫郁不识死无葬身。
在今天之前,李渊溪还只是觉得这厮有几分有趣,自己生活孤寂无聊,找他来耍耍戏戏调济一下,但没想到自个儿见到郁不识的瞬间居然昏得连三魂七魄都忘掉,更别提阴谋陷害这出戏,所以郁不识突然提起,他竟然有些迷惑。
也多亏手下的太监春佛,他出了这主意,这个时候也一直在不远处观望着,眼看太子已经神魂颠倒主意全无,他真是哭笑不得,只是心里很清楚,太子爷是叫这个郁不识小官给迷住了。
春佛跟在太子身边那么些年,怎会不明白他的心思,顿时眼珠一转,又想出一个两全齐美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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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让身边跟随的下人去把关押在房间里的赵奉常叫来,下人没一时半刻就回来,身后跟着个颤颤颠颠的男人,印堂发黑,想必他也料到自己即将有不详的命运。
赵奉常为官多年,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他在看到春佛脸上似是而非的微笑时,就深知大难临头,于是在距他几步的时候突然跪倒在地,呜呜哭起来:"春佛大人!小人自知罪该万死,但请春佛大人饶过老叟一条性命吧!"
春佛连连哎哟几声,道:"赵大人此话怎讲,你我同朝为官,岂有不相照应之理?别说饶您一命,赵大人,若是您听春佛一句话,我保你安然无恙,还可带着你这些金银离开临江!"
赵奉常一愣,望着春佛那张笑呵呵的脸,心道天底下哪有这般好事,这死阉人该不会在对我下套吧!
他人也不傻,清楚自己现在还没有被灭口,全凭着女婿一张脸面,春佛既说要帮他,这话不可全信,却也可以信个七八分的,不管怎样,先把这条老命保住再说!
于是赵奉常惶惶然问道:"春佛大人的意思是?"
春佛笑笑,把赵奉常拉过来,挽在旁边,用手中的拂尘指着不远处银光闪闪处,对他说:"你看到那个人没有?"
赵奉常年纪虽大,这眼睛却是雪一般地亮,他顺着春佛指的方向朝那边瞟了两眼,愕然道:"那是太子和......?"
"郁不识。"春佛轻轻道,眯着眼睛望赵奉常,心想不知道这条老狗有多聪明,可以猜出他几分心思?
"哦......"赵奉常模模糊糊只瞧出个郁不识的背影儿,他垂下头来沉吟,弄不清楚春佛的意图,道:"太子的原意不是叫我去污......不是!是去指证那个郁不识窝藏官银吗?"
"呸!老狗!还在跟我装糊涂?"春佛突然从笑意盈盈变得声色俱厉:"把你当年给杨总督献女儿的那条计策拿出来,咱们这事儿就办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