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聪明人坐在一起,陌楚荻见越临川直言不讳,也愿意对他说两句实话,于是道:"换成旁人,越贤弟这几句话,真能怄出人命来。"
"若非知道怄不到陌兄,小弟焉敢造次。慢说怄出人命,便是稍微有个好歹,来日变天,小弟的脑袋就要搬家咯。"
陌楚荻轻笑出声,"都说越贤弟牙尖嘴利口无遮拦,却不知道越贤弟是最明白哪些话对何人说的。"
"说的人明白,也要听的人懂得才是。"越临川说话间又翘起嘴角,"今夜三殿下与陌小姐同榻而眠,陌兄必定不得安睡,小弟荐几个京城第一品的姐儿过来给陌兄安安枕席可好?"
一句入耳,陌楚荻当真有些怄到,只轻笑言道:"在下听闻越贤弟数月以来辞了青楼薄幸名,如今京城中哪位魁娘子堪称一品,怕贤弟未必知道。"
越临川大笑,脑袋支在手上看着陌楚荻说:"左右惹他不高兴,能改就改了。......我说陌兄那,‘生年苦短'这句话,兄台必定比我明白,似这般心里硬撑着,于人于己只是遭罪,却又何苦。"
"随心所欲,总要审时度势,越贤弟今日张扬肆意,少时在家中不也乖顺老实?若在下不懂得据时隐忍,越贤弟还愿与在下这般轻快交谈?"
据时隐忍......越临川看着眼前苍白消瘦的男子,心道只怕你等不到可以不忍的那天。纵是越临川,这样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道:"能这般轻快说话之人,世间难求,既然陌兄亦觉如此,日后做个讲真话的朋友可好?"
陌楚荻闻言笑起,持起白玉壶为自己斟满,"蒙越贤弟不弃,为兄今日不能不与贤弟同饮一杯。"说着举酒向前,清声吟道:"‘邂逅赏心人,与我倾怀抱',三生有幸。"
去冬今春,蜀中大旱,小麦绝产。初夏数日淫雨,入伏重返赤日无涯。飞蝗漫天而起,所过之处草木尽催禾苗尽灭,白石曝于山冈,红壤裂于原野,昔年天府胜地沦入凄惨灾景。蜀州丞姜益连发四批快马向朝廷告急,毓疏结亲次日即受命离京,带领户部官员星夜赶赴锦官城。入得蜀州境内,由船转马,见沿路饥民流徙于道,衣衫褴褛面容枯槁,个个目中全无亮色,几若待死,望向他官差的锦衣肥马时,又露癫狂之色。毓疏一路心惊,鞭马急赶,入得锦官城内,见家家大户门扉深掩,半死饥民倒伏于地,城中日常劳作俱已全废,加之天气酷热,蚊蝇虐舞,腐臭盈天。蜀州丞姜益当日未闻旨意,听钦差已至,慌乱迎出府外,见马上之人衣色明黄,一时不知如何称呼,只跪地叩首。
"不记得了?我是三皇子毓疏,你授官之时我同在殿中。"
姜益授官那时诚惶诚恐,哪里敢看殿中其余人等的相貌,如今听三皇子居然记得自己,言辞又是这般冰冷,只顾得冷汗连连,全不敢有半句回话。
"天子隆恩,授你封疆高位,就是让你这样尸位素餐的么?"
"回禀殿下......旱蝗乃天降灾厄,微臣......"
毓疏翻身下马,边向州府大门行去边道:"州库有银太仓有米,现下民生衰败至此,为何不曾开仓赈济?"
"仓廪大事,无天子令,微臣不能擅做决断......"
"城中大户家有存粮,为何不曾劝富济贫?"
"国无此法......若大户不愿,微臣......总不能抢......"
毓疏已行至中庭,此时回头看他一眼,道:"看你脸上并无菜色,想来府衙仍有存米,即便大户不肯赈济,你镇守一方为民父母,为何亦不出粮?"
姜益本已起身跟上,此时慌忙再跪下去,道:"微臣府中存粮只能勉强维持微臣家人与差役一日两餐,今日家中......便要断炊了......"
毓疏吩咐他平身,回身仍向府内走去,"你虽无能,并非无理,升迁贬谪归属吏部,我如今督管户部,现下不能立即罚你。既然皇命已至,救灾赈济之事还需你蜀州上下勉力同心,若灾情得缓,算你功过相抵,若灾情愈烈,怕你当效前朝渔阳太守商秉忠,焚身献祭向天乞雨。"
这几句话讲得极淡,言辞虽冷,语气中却无甚怒意,乍听之下只是寻常吩咐,却吓得姜益应诺连连抖如筛糠,几乎再跪下去。
毓疏行至堂中坐定,向姜益道:"执掌仓廪户籍城防的官,带过来。"
姜益招呼之下,几个大小官吏张皇上前,跪地叩首。
"哪个是太仓令?"
"......微臣在......"
"叫什么?"
"......付敏鑫。"
"蜀州全境存粮多少?"
"回殿下,大约......四万石。"
"俱在锦官城?"
"各县仓库亦有少存。"
"司民令?"
"......微臣寇忠。"
"按蜀州人口计,四万米粮够吃多久?"
"这个......"寇忠自颌上滴下汗来,"微臣一时......难以算清......"
"现在去算,算得报上。金吾令?"
"微臣张悯慈。"
"带你手下城防差役整顿府衙前空地,开设粥场,先救一时之急。"
"殿下--"
闻得身后有人插言,毓疏回头,见一个五品的户部郎中躬身施礼,似有话言。
"讲。"
"微臣造次。微臣以为,粥场不应设在锦官城内。"
毓疏皱眉一瞬,道:"城中厚积疫气,加之巷陌狭窄,恐民塞生变?"
那郎中拜道:"殿下英明。"
毓疏向来擅长记人相貌,如今见他甚为眼生,想是户部新官,因一路急行未加注意,于是问道:"叫什么名字?"
"回禀殿下,微臣喻青。"
毓疏微露恍然之色,回头向金吾令张悯慈道:"择锦官城外平旷之地设粥场,命差役缓导饥民出城,大小道路亦可发布施粥告示。一日早晚两施,锅灶多设几处,疏导之事亦需多加注意,勿使灾民拥堵,明白么?"
"微臣明白。"
毓疏低头沉吟片刻,复道:"米粮分配算得之后,留足锦官城所用,余下分派各县,亦按此例施粥。--姜益,我朝兵民分治,然则天灾之下略可权益变通,你以钦差令向州营孙统领借些兵丁,协助押运粮食维持治安,兵粮所费,让他从军饷支出。"
姜益面露难色,然而叩道:"微臣听令。"
毓疏言罢示意他背后户部诸人向前,道:"单凭州库存粮坐吃山空,仅为治标之法。如今大户门扉紧闭存米不售,恐为囤积居奇哄抬米价,你们惯掌流通,可有打压之法?"
同来的户部侍郎农乡惟道:"大灾当前,富贾不以国难民生为重,行此贪婪不义之事,望殿下下令严责,命其开仓售粮,并以政令规束米价。如此赤贫食粥,小户买米,灾情可解。"
毓疏正欲点头,却听喻青言道:"微臣朁越。微臣以为此法欠妥。"
毓疏早知喻青是毓清赏识荐上,心中已存几分好奇,此时见他两次插言,不由将他暗自衡量,口上道:"但讲无妨。"
"殿下方才提到‘流通'二字,微臣以为,适逢灾年,大户存粮亦有襟肘之忧,即便廉价出售,恐日久难持,与坐吃山空无异。不若开州库库银做本,以救急之名向大户高价买米,天下商人趋利而动,见有州库做底,可图厚利,必然争相运米入蜀。待米商云至,再以存米已足为名停止官购,到时米商积货在手,加之蜀道艰险,长途运回得不偿失,不能不低价抛售。如此一来,米源既足,米价亦平。"
毓疏凝目看他片刻,颔首赞允,向他问道:"听闻你家中世代经商?"
"殿下明鉴。"
"果真商贾出身与平常科举起家的士子思虑不同,我惯养天家,今日亦觉受教。"
喻青跪地叩道:"微臣惶恐,全赖殿下提点。"
毓疏挥手叫他起来,复向农乡惟道:"此事依喻青之计,为免官库损失过重,动静要大,收手要及时,你仔细去办。"
农乡惟得令下去,毓疏又将户部其他官吏分派监督分米运粮施粥抚民之事,几声令后,堂中仅余喻青。
"我监管户部日浅,有司要务不甚懂得,如今留你在锦官城总领协助,望你勉力用心。"
喻青拜道:"微臣定全力以赴,不敢负殿下重托。"
毓疏轻笑了笑,道:"喻青啊,我知你行伍出身,军中上下尊卑严格,你言辞之间谨慎拘礼是日久习得。不过如今既入户部,你周围的官吏相处融洽,即便与我说话也不似这般诚惶诚恐,只你如此,恐为他人难容。智者随势而动,明白么?"
最后一句似含深意,语气之中却听不出别有用心。喻青犹疑一瞬,点头道:"微臣知道了。"
毓疏起身,笑道:"不再添上一句‘谢殿下提点',想你真的知道了。我出去向城中访些民情,调度之事由你全权执掌。"
次日锦官城外三里坪上十数粥棚依次排开,锅中白粥滚沸,水汽蒸腾迷蒙成阵。毓疏早起向城外查看,见施粥官吏大汗淋漓忙碌不停,受粥百姓秩序安定,个个焦虑翘首,那滚烫的粥饭盛至碗中,不及少凉便大口吞下,全似不觉烫痛。毓疏欣慰之余亦感酸楚,由随侍护卫着,缓步向场中边行边看。排队的百姓久饥盼食,加上毓疏为免招摇,只穿了件宝蓝常服,行走在队间并未有人察觉。似这般走了多半个时辰,错眼看见场边竖的大字告示,一为‘来者有份',一为‘严禁拥挤',那楷体字迹竟让毓疏看得一愣。
随侍见毓疏忽然停下脚步,看他汗透后襟发粘额上,当他累了,便道:"天气炎热,殿下玉体要紧,属下牵匹马来送殿下回城吧。"
毓疏只是反复看着那两张告示,面上露出些古怪神情,似在忍笑。随侍不明就里,听毓疏向他道:"你去问问,这两张告示是谁写的。"
那随侍与身边同僚对视一眼,依言离去。毓疏仍看着那告示觉得好笑,想着回京之后也要那人这般写上两张,到时挂在中堂,不知是怎样光景。
那告示上的陌体楷书丰逸之中略欠劲骨,微露青涩之意,像极了陌楚荻十三四岁时的笔体。
二十寿诞那日他送上的全套亲抄《古文观止》,今次离京仍有一本带在身边。
那时亲昵情分,却是去难再返......
那返回的随侍见三皇子轻蹙眉头,迟疑一刻,道:"殿下,马牵来了。这告示是户部喻大人所书。殿下上马回城吧。"
"天气酷热,你们不必都陪着,留下两个便可。我去尝尝粥饭。"毓疏言毕回身向粥棚走去,随侍们不敢违逆,两个年资较深的跟上毓疏,余下远远随了一刻,向场中散去协助维持。
毓疏到得粥棚,随意择了一口锅命人舀起一碗。随侍见那磁碗粗砺破旧,粥上浮着一层薄土,端在手上不愿递过去。
毓疏道:"不妨事,想来我那六皇弟在塞上行军时,碗里的沙土不会少过这个。"
随侍不得已吹凉了粥送到毓疏手上。毓疏端起碗抿了一口,面色骤沉,问道:"太仓新开,米量充足,为何将粥熬得如此稀薄?"
金吾令张悯慈此时已至,闻言向毓疏道:"回禀殿下,水米配比全按户部喻大人的吩咐,微臣不敢有半分差池。"
初握大权即有侵吞之嫌,这喻青究竟是何样人品。毓疏心中疑惑,向张悯慈道:"将喻青找来,我来问他。"
一忽儿喻青赶至,白净的面庞已被烈日晒得通红,脸上热汗混着尘泥道道纵横。毓疏见他这样,皱眉问道:"做什么去了?"
喻青抬手拿袖口擦脸,"方才后面的饥民等得不耐,生了些小乱,微臣过去安抚,已然平息了。"
"今日熬的粥你亲口尝过?"
喻青点头。
"一日两次仅吃这样的稀粥,换做你是饥民,你做何想?"
喻青一时有些呆住。旁边张悯慈道:"回禀殿下,喻大人今日也只在粥棚中喝过那一口粥。"
毓疏略觉尴尬。喻青忙道:"殿下,将粥熬成这样,并非无理。一来......许殿下不知,久饿之人不可骤然饱食,否则害命。二来,昨日农大人一句‘赤贫食粥小户买米'提点了微臣,微臣觉得,若粥饭过浓,食粥可饱,那些有能力自谋餐饭的小户人家亦会来此就食,真正支给赤贫百姓的米粮便会减少,若商米未至仓米已罄,恐无米为继。......大灾之下能省则省,以此稀粥为饥民续命,保其不死,来日灾情得解,以稀粥活命者必较浓粥为多。"
毓疏自幼养尊处优,这些道理听来有理,但一时并未全懂,复又问道:"你怎知道稀至何种程度可保不死?"
喻青思揣片刻,道:"所谓久病成医,微臣也是饿过之人,一日几餐、如何分配,曾是微臣数年之中第一大事。如今微臣以己度人,又将米量微增,定下此粥。微臣打算先施几日,待效果得显,再做调整。就好比......"喻青抬头看向毓疏,"微臣听医家讲,顽疾需用猛药,但若只为延命,需用温方,且视病情起伏随时调整......微臣以为或可借鉴。"
温方延命。毓疏思及陌楚荻,如何不懂,心中顷刻酸苦不已,嘴上却道:"讲解得很好,我已懂了。如此甚为妥当,依此办理吧。"
喻青点头笑起。毓疏将手中的凉粥递到嘴边正待再喝,被随侍拦下,道:"殿下,日已过午,殿下回城用膳吧。"
毓疏道:"此粥算做一餐。民生疾苦我不懂得,必得尝尝。"
喻青落了笑,淡淡看他。
回京已有半月,除了工部衙门中南方抗旱的一些条陈外,诸事平顺,唯有弄碧至今下落不明,令方杜若隐隐不安。
这一日公务结毕,方杜若出了工部大门正待上轿返家,见越临川自大理寺方向慢慢晃了过来,脸上挂着笑,道:"方大人,工部的班点儿果然严谨,下官候你多时了。"
经苏瑾谦一案,方杜若与越临川多有罅隙,如今见他带笑而来,不快之余心头微紧。
"越大人寻在下何事?"
"大理寺衙门中现下有个人,方大人或许认得。横竖不远,大人随我过去见见可好?"
方杜若一怔,弄碧二字浮上心头,却又觉得事无这般巧法,口中只道:"今日天晚,在下要回府用餐,越大人衙门中有事,明日向工部寻我便是。"
越临川笑,"事关生杀,下官不敢怠慢,方大人素有菩萨之名,就不怕如此拖延误人性命?"
方杜若沉吟一瞬,低声吩咐身后家人道:"你们暂且回府,全当轿中有人。此事切勿使六殿下知晓。"
家人点头离去。越临川侧身让路,伸手请方杜若先行。
到得大理寺内堂,方杜若在堂侧坐下,有小厮恭敬上茶。越临川在他下首坐定,吩咐道:"人带上来。"
一忽儿镣铐声响,狱吏押上一名囚服女子,长发散乱容色憔悴。方杜若仔细去看,当真是弄碧!
方杜若惊得几乎稳不住身形,然而只是紧攥茶盏,没有其余动作。
越临川并未看向方杜若,见狱吏踢弄碧跪下,向她道:"你是何人,讲给这位方大人知道。"
"......妾身弄碧,为前雍州牧卢衡妾室。"
"你抬头看看,这位方大人你可认得?"
弄碧缓缓抬起头来,看向方杜若一瞬,低头道:"妾身不认得这位大人。"
"‘方杜若'的名字也从未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