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夜在太监总管郑良的引领下往御书房走去。郑良原是淳于轩的心腹,新帝登基后宫里变动大,唯独他留下了,继续当他的大总管。江夜十分敬重他,他表面虽冷淡,私下待江夜却是不同。"杨晓已经得了江南八省的官瓷经营。"郑良在前头低声道。江夜随即明了:"多谢郑公公。"
一迭声通传后,终于进了御书房。淳于枫正在批阅奏折,见他来了十分高兴。"舍得来看朕了?"淳于枫走下御座,拉着他笑道:"杭州虽是好地方,却太远了些。你不在这里,朕忙得焦头烂额。"江夜也笑了笑,道:"杨晓又来做什么?""不过是来请江南官瓷的经营罢了。"淳于枫轻描淡写,"朕已经准了。"江夜皱眉道:"他胃口也太大了吧?半年前不是已经得了和波斯的绸缎生意么?"
淳于枫意味深长地一笑"有人替我经营,为什么不呢?反正几年内都会回来的。"见他不解,又道:"早在三年前,杨晓身上便已被种了蛊。"江夜大惊。细思之下只觉心寒无比。当初淳于枫与杨晓一起谋划如何策反太子时是何等热络,原来竟已将他的命捏在手里。他在江湖见过不少腥风血雨。政治原本黑暗,他也明白。只是心里始终难以接受,索性远远地躲到杭州去。"是什么时候的事?皇兄为什么不告诉我?杨晓知道么?"淳于枫道:"说了你会答应么。就你那脾气......当初是吩咐陈刚、骆祥办的。就在你招安的时候。不过他们已经死在太子手下了,这件事如今也就朕和你知道。他查无可查,只怕会以为越人门里有奸细。"陈刚和骆祥死在剿灭太子余党的那场厮杀中。看来这也是淳于枫的刻意安排。
江夜心里更不舒服了。却还是道:"刚才我见杨晓。他精神极好,不像中毒。"淳于枫道:"或许还需要些时间吧。他内力深厚,非常人能比。"他嘴角扬起一丝微笑,"不过,‘挽断罗衣'每月一次的发作也够他受的。再过几年,神仙也留不住他。"
江夜赶在宫里落锁前出来,趁着夜色径直去了扶摇楼。两年前柳翩翩重金将这里买下,与越人门再无关系。她经营有道,这里依旧是达官贵人们平日流连的地方,红火非常。今天却静悄悄的。江夜在前厅角落的一张桌边落座。这里凭栏,可以望见悠悠渭水。夏末的长安依旧有茉莉盛放,清香缭绕。不一会儿便有堂倌轻手轻脚地摆上碗筷酒菜。
环佩轻响,暗香袭人。柳翩翩盈盈施礼,在他对面坐定,为他斟酒。见他痴痴望着墙角的那一盆茉莉,道:"‘吾闻闽山万千木,人或视此齐蒿莱。'不想王爷竟喜欢这寻常花儿。"江夜但笑不语。
柳翩翩又道:"昨儿就听说王爷回京了。于是清出这个地方,好让您安安静静地喝酒。"江夜微笑。柳翩翩善解人意,知他每次回京必来此处,总会在那几天闭门,只招待他一人。"柳老板厚意难酬。"他抿酒,沉默。柳翩翩道:"王爷的故人,寻到了么?"江夜苦笑:"柳老板也没有他的消息么?"
她摇摇头,叹道:"他与我不过较别人更亲厚些罢了。王爷或许不知道,我第一次见到子思时,他只有十三岁。小小的个子跟在岳丘山和杨晓身后,一派老成。打过交道的都只道他翻脸无情,却不知他便是这么被教大的。"
江夜的眼神不着痕迹地滑过四周景物。第一次见到他,也是在这里,在那朱漆剥落的雕花阑干处。以为他是冰霜做的,冷到骨子里。夜里偷偷看他,忍着疲惫和睡意为一个伤心的女人弹琴。坐在凉亭内,茉莉暗香浮动环绕。手腕上一串酒红色的玛瑙珠子,映着月,散发出暖而润的光泽。
柳翩翩道:"王爷深夜至此,可是明天又急着出行?最近江湖上有些传言。"江夜道:"柳老板果然精明。不过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罢了,被青城派翻出来闹。"柳翩翩道:"巴蜀富饶,人杰地灵。青城派是地头蛇,范大成为人又一向狠戾,王爷要小心。或许带着亲兵会好些......"江夜一笑,道:"江湖恩怨江湖了。这些自有规矩。和朝廷没关系。"柳翩翩心下敬佩,也笑道:"也就因为王爷如此义气,青城派才敢挑您的场子。"
越人门中原总坛。
杨晓从宫里回来后直接进了书房。管家老陈过来请道:"夫人已经问过几次了,请门主过去。"杨晓道:"今晚有公事要办。不过去了。"老陈喏喏应了。他是早年越人门的弟子。因为受伤被废了一身武功。杨晓于是留他掌管内事。他心中感激,因此十分忠心。杨晓叫住他,道:"你去把赵执事请来。"
赵擎匆匆赶来。杨晓问了他一些岛上善后的事。"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不能搬的也都送给当地的渔民了。按您的吩咐,子思的院子没动。"他道:"门主为什么不索性卖了那片地?两江总督十分中意青岑岛,标了大价钱。"杨晓道:"我自有道理。记得留两个仔细的人,平日打扫那里。"赵擎沉吟半晌。心里有些话,却还是忍住了没说。行礼出去了。
杨晓望着空荡荡的书房。灯影摇曳。他拧转书架上的一枚景泰蓝花瓶,立刻听见石壁摩擦的沉重声音。他走进耳房,将那幅"八十七神仙卷"撩开,后面的墙壁已分出一人宽的空隙。他闪身进去了。
密室里是一排排书架,摆放的无非账册,还有一个紫檀匣子。他轻轻打开。里面是一根断了的红线。因为年月磨蚀,已经褪得有些发白了。红线周围四散着一些深红的玛瑙珠子,滴溜溜地滚来滚去,偶尔彼此撞击着发出清脆的声音。
杨晓仔细倾听。仿佛听见周子思在自己耳边笑着说:"师兄,若有一日你当了门主,便把那岛送给我罢。"【第七章】 灯火阑珊
九月十一是唐门老当家唐弼宸六十大寿。唐家是无可争议的名门,唐弼宸早年也曾威震江湖,备受敬重。因此宴帖一发,名士齐集锦官城。林寒手里控着烟卿水榭这个江湖第一大情报网,自然也在受邀之列。他于是命人备下厚礼,亲自前往锦官城为唐弼宸祝寿。
寿筵当日唐家被挤了个水泄不通。宅内披红挂绿,灯火通明,一派热闹喜庆。唐弼宸坐在首席主位,身后站着四个少年便已成名的儿子,好不风光。
林寒虽年轻,但阶列甚高,被排在次席。他略略扫过大厅,并没有看到唐武钺。席间有人偷偷提起这位五少爷,说是浪荡不羁,当初没少惹唐老爷子生气。后来唐弼宸索兴不认这个儿子,对他在外的行径也不闻不问。林寒心道:唐门以暗器见长,唐武钺武功不怎么样又偏偏去攻医药,自然不讨喜。他手里消息灵通,知道如今唐武钺躲在巴蜀腹地的小镇,与乐师厮混。林寒周围都是些名门正派的首座执事,须发皆白,古板无比。话不投机。席间菜色无一不麻无一不辣,都不对胃口。他应景喝了几杯酒,觉得十分无趣。顿顿身便离席了。
人人都聚集在前院,唐门内如今只有偏厅花园安静。林寒寻幽径一路走去。九月蜀地依旧有些闷热。夜风拂过,酒意消散不少,人也松爽起来。他在湖畔找了处干净的石头坐下,静静享受这难得的闲适。身后茂密的灌木丛发出悉倏声,似乎是两个人争执着走了过来。林寒连忙龟息闭了气门。
"......我知你对我仍有情,不然也不会回来了!"语气欣喜异常,原来是唐家大少爷唐亦航。林寒心中暗笑:这人方才还一本正经地过来敬酒,这会儿却跑到这儿偷情来了。他的夫人可是名门尉迟家的大小姐,出了名的醋坛子。可唐亦航的下一句,却让林寒笑不出来。
"武钺,那女人不过是我名分上的夫人。我最在意的还是你!"林寒暗暗心惊。看来当初唐武钺被逐出家门的事没这么简单。自己听到天大的秘密。只怕这秘密还没兜售出去,自己已性命不保了。当下更是全神戒备。却听唐武钺冷笑道:"这么多年了,你当我还看不清么?老头子发现这件事,你可曾为我说过一句话?他把我丢出家门不闻不问,你可曾看过我一眼?"唐亦航声音颤抖:"武钺,你还不肯原谅我么?"
唐武钺悲愤道:"原谅?你要我怎么原谅?你可知我当年受过什么?你当我真愿意修医炼药么?老头子打断我全身筋络,封住我任督二脉......我是久病成医!"唐亦航怔住,难以置信:"怎、怎么会?!他、他是父亲啊!怎会狠心至此?"唐武钺喘息一阵,渐渐平复。漠然道:"父亲?我不过是你们唐家捡来的玩偶。是死是活有那么重要么?"也不管惊呆了的唐亦航,"我此番回来不过是趁着毒库空虚,取样东西罢了。如今我要走了。你别跟过来。"
灌木沙沙作响。唐亦航果然没追。他在树丛间立了一阵,忽然笑了起来,阴恻恻的竟是比哭还难听。林寒窝在暗处,听得毛骨悚然。好不容易人都走远了,他这才出来。衣裳已被汗水浸透,湿嗒嗒地粘在身上。被初秋夜风一吹,冷得哆嗦。
唐武钺飞马出城。他的目的地十分明确,拣官道一路往琉镇去。他走的很急,不眠不休。林寒运足轻功跟在后面整整一天一夜,几乎支持不住。幸好唐武钺为了歇马终于停了一晚。林寒躺在客栈硬邦邦的板床上,自忖为什么要来受这样的罪。他十三岁便开始做情报生意,追踪已是本能。经验告诉他,此行必定不虚。
到琉镇时正是傍晚。镇子很小,陷在重重山坳里,却风光独好。刚巧头天下过雨,更显明媚。虽不在春日,却是真正的"一溪绿水皆春雨,两岸青山半夕阳"。
林寒无心欣赏,跟着行色匆匆的唐武钺进了城郊的一处宅院。这竹宅不算宽敞,布置却十分精巧。窄窄的花园里错落摆放着盆栽茉莉,露珠点缀下更添娇艳,幽幽清香沁人心脾。林寒忽然想起那个把唐武钺迷得神魂颠倒的乐师,难道这么着急回来就是为了见他?唐武钺熟门熟路地晃过花园,闪身进了一间屋子。林寒不能进去,只在外面听着。
除了唐武钺,屋里应该还有两人。谈话声断断续续,模糊入耳。其中一人似乎还在病中,气息十分微弱。林寒隐约听见些字眼,"幸好赶上了","痛得厉害","多盖些被子"......林寒心道:这人还真是病得厉害。眼下巴蜀穿一层麻纱足矣,他却已盖起棉被。窗缝透出丝丝热气,只怕里面还生了炉子。
林寒听不见什么,索性出来。沿着潮湿的青石街道逛起来。
镇虽小,居民却不少,且大多都是苗人。问起唐大夫,都啧啧赞叹,用生硬的汉语赞叹他的人品医术。说他常常不收贫困族人的诊金,甚至连药石都免费相赠。苗人善乐,对乐师亦十分敬重。提起竹宅中的人,苗民都只称他"乐师"。反复念叨着:"好人。可惜。"原来那乐师身体十分不好。与唐武钺则是极好的朋友,平日彼此关照。
唐武钺还在教坊内,短时间不会出来。林寒放心打听他医馆的所在,寻了过去。医馆相当简陋,不过三间竹楼。由于没有病人,显得相当冷清。院子里有个六七岁苗族打扮的男孩正在翻晾草药。林寒上前与那孩子搭话。他生得清俊,孩子见了也喜欢。"唐先生出门还没回来。他不要钱帮我阿妈看病,我帮他收拾医馆。"那孩子的汉语倒是流利。
两人正说着话,进来一个少年。青麻长衫,是汉人的装束。他神色匆忙,全没看见林寒的样子奔到那男孩面前。"你家先生出城采药去了。走前吩咐我来拿些药。你快点将制附子、制乌头、吴茱萸、高良姜、毕澄茄、蜀椒、山奈包一些过来。白罂粟也拿些来。有备无患。"男孩也立刻紧张起来,屋里屋外麻利地收拾着。一边道:"乐师今天还是很难过么?先生说白罂粟不能多用,会上瘾的。"那少年有些焦躁:"谁还管会不会上瘾呢!能不痛就是好的。"
林寒听得纳闷。究竟是什么病竟连白罂粟也用上了。他悄悄跟着那少年,又回到竹宅。
仍是那湿漉漉的花园,茉莉丛中立着一个人。形销骨立。那少年快步走了过去,责备道:"怎么出来了?也不多披件衣裳。"那人转过身,笑道:"在屋里闷了一天了。出来透透气。"
林寒侧身躲在廊柱后,分明看见他的脸。心下大骇。此人......
【第八章】 秋思谁家
九月十五是挽断罗衣发作的日子。
晚饭后不久周子思便开始呕吐。叶青竹将他抱到床上,四肢都用绳子固定住。他看着周子思从无奈地忍痛,到最后神智一点一点崩溃,不顾一切疯狂地挣扎起来。屋里点了两盆火。叶青竹汗流浃背,周子思的嘴唇却依旧泛青。
唐武钺在外采集药材没赶回来,叶青竹果断地点了白罂粟。这几年他跟着唐武钺学了不少医药针石,知道这种迷香容易上瘾而又难以戒除,因此每次分量都把握得很严。曼陀罗固然好用,但几年下来,对周子思已经无效了。吸过一点后,他终于平静下来。不再挣扎,却仍不住哆嗦。叶青竹将他手脚上的带子松开些。白皙的手腕脚踝上是触目惊心的红色勒痕。他已看惯这些,冷静施针,护住周子思的心脉和各处要穴。
天快亮的时候,周子思终于昏睡过去。白罂粟的效果很好,这一夜他没受多少罪。叶青竹望着窗外檐角的鱼肚白,舒了一口气。
几天后,唐武钺带着一串珠子来看他,笑道:"大功告成。"周子思明白那是什么,疑惑道:"不是还缺一味药么?"他兴高采烈地道:"前几日我回了唐门一趟......"周子思大惊坐起:"你回去了?!那你可遇见......"唐武钺按他躺回去:"哪能那么巧?老头子作寿,能有多少人守着毒库?我只拿了一点便出来了。没人看见。"他眉眼间都是藏不住的笑意。将那串珠子套在周子思手腕上,道:"先制了这十二丸,够一年的份。这是救命的东西。你千万随身带着。我请人磨了这串檀木珠子,中空的正好能放药丸。也免得你乱放找不着。"
药石难得。那串珠子机关精巧,从外面根本看不出异状。周子思怎会猜不到这是他花了多少心思弄出来的,抚着手腕默默不说话。唐武钺知道他的性子,也不点破。道:"虽然每次毒发的时候都用银针封住你心脉,但毕竟是外力。挽断罗衣毒性霸道,终究还是要这些草药方能稍微压制。这药是剧毒。虽不能治本,但却能以毒攻毒护住你的心脉和周身大穴。总比白罂粟强些。"
当晚周子思留唐武钺吃饭,聊了些外面的事。自从淳于枫登基后,越人门声势日盛。如今江南八省的绸缎和瓷器全在杨晓手上,福建广东两省与波斯贸易的船队也有一半在他掌握之中。周子思听得忧心忡忡。想来淳于枫还蒙在鼓里,这才肯如此重用杨晓。淳于枫在等,等着杨晓一死,越人门树倒猢狲散。
唐武钺走后,叶青竹终于忍不住问道:"先生为何不开心?"自离开青岑岛后,为掩人耳目,他将称谓由"师叔"改为"先生"。周子思暗叹一口气,道:"青竹,咱们长居于此,不要再出去了吧。"几年来他以乐师的身份住在这个民风淳朴的苗镇,几乎与世隔绝。如今又听到外面的消息,人生那热闹的前十七年竟恍如大梦一场。叶青竹在一旁不住点头。只要是周子思说的,他自然什么都好。
当晚周子思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叶青竹担心他,起来点了安神的香。他望着帐子顶,这才迷迷糊糊地闭了眼。
不一会儿,周子思便觉有人碰他。帮他穿上衣服抱了起来。想睁开眼,眼皮却像粘住一般;想叫人,却张不开口。他心里清楚明白,知是被点了穴。无力地靠在那人胸前,可以感到那人平稳的心跳和均匀缓慢的呼吸,显然内力极高。那人轻功顶尖,脚程飞快。周子思听到流水声,竟是已出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