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勉强笑了笑,肿胀的皮肤令我连讲话也痒痛不已。
"我跪了多久?"
"整整两个时辰,您被送回来后把御医吓得够呛。对了,傅赫德有遣宫女来向您问安道谢,奴才说您需要休养,把人打发了。"
我点点头,"做得很好。"
这样的结果,算是一切如我所料,这也多亏了齐颜他们在我昏睡时按我吩咐做出的布置。
虽然我的下跪不是为傅尔雅而是为对皇上权威的冒犯,皇上的盛怒也不是为她而是为我的挑衅,但只要在他人的眼中这一切看来是另一种样子,那么事实究竟怎样也便无所谓了。
皇上,这次终于是我略胜一筹了吧?
我虽有自己想要达到的目的,但也从未打算因此对大局产生不利,只不过要以不同的手段达到同样的结果,这当中着实让我付出了一些代价。
稳固一个臣子的忠心需要施恩,而我只是将所要施的恩典作了一点变换。
一个本可以累及全族的罪名,如今却以这样轻微的惩罚了结,傅赫德自然要诚惶诚恐地感谢圣恩,并且更加为皇上效力,不敢有半点异心。
所谓的不杀之恩。
一切都很顺利,除了我和皇上之间的信任已经因此事支离破碎。
怪不得任何人,是我自己要亲手破坏了它。
"主子?"
"嗯?还有什么事?"我回神,发觉齐颜似乎有些犹豫之色。
"不知奴才该不该多嘴......昨晚皇上送您回来时脸色很不好呢,看起来十分担心您。"
"是吗......"
我想到昨天他走出殿时脸上的表情,我知道,当我跪在外面时,他的心里大概比我的身体受着更大的煎熬。
--如果这时候我说,我爱您,您会不会相信?
这句话,假如有再讲一次的机会,不知道你的表情又会是怎样呢?
转眼间春天便已到了,整个皇宫随处可见春意,满园的花树迫不及待地绽开个个苞蕾,于红墙黄瓦之间增添了许多颜色。
我身上的伤早已好得彻底,就连瘢痕也未留下一个,对于皇上的体恤臣子以及我的宽厚仁爱的赞美成了傅尔雅之事的最终结论,然而我与皇上之间的关系,却不可能像这些伤一样轻易复愈,只能如那些不明实情的赞美一般将真实掩盖于表相之下。
傅赫德不愧为两朝名将,短短数十日内便拦击沙俄军队成功,并与黑龙江守军顺利会合,向驻扎于呼玛城堡的沙俄侵略军展开反击。
由于五月将近,炎热的盛夏即将到来,沙俄一方又见我朝军队实力大增,因此只得撤军三百里,转而严守战线以北区域,东北边境局势暂时得已稳定,傅赫德于六月初率半数援军班师回朝。
然而沙俄野心不死,经过了一个夏天的休养生息后,九月再有沙俄军队侵袭尼布楚地区,并与连年骚扰我国边镇的沙俄匪帮联合进行烧杀抢掠,皇上知晓此事后极为震怒,决定御驾亲征。
十月的时候,他离开了京城,走之前只留给了我一句话。
"在这段日子里,尽好你的责任,还有连同朕的。"
而我回答给他的是--"保重"。
这是自我与他相遇之后,第一次要开始面对没有他在的皇宫。
也是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身上背负着如此沉重的责任。
五十一
没有了主人的皇宫是单调而沉闷的,失去了观赏者,一切的表演与攀比争斗也就失去了意义,而这样的安静也给了我难得的休整机会。
相比之下,我所接触到的外界消息则从未有过地丰富了,许是大家都认为我该是了解皇上全部近况的人,因此几乎不需我去追问,最新的战况进程及皇上的种种消息便轻易传入了我的耳中。
其实我并不多么担忧他的安危,身为一个国家最重要的人,他站在最前方战场的可能微乎甚微,对于他而言更重要的是胜败。
所幸他的能力是无须置疑的,且有精兵勇将相辅,在抵达黑龙江后已在尚坚乌黑取得了一次大胜,令沙俄不敢再有所轻觑。
自皇上离京后的这一个多月来,每日巳时郑亲王便会亲来永寿宫向我简谈当天的政务决定,如今朝内大权暂由郑亲王和中堂明瑞分掌,凡有紧急大事须由二人一致决意才可通过。
"主子,郑亲王已来了,正在殿外候着。"
"快请进来吧。"
郑亲王年近六十岁,是个几乎看不出老态的魁伟之人,数十年的戎马生涯和朝堂洗练令他周身的气息永远显得沉稳如山。他大步走入殿内,在他行礼之前我抢先开口免了他的礼数。
"王爷是本君的长辈,何必每次都拘泥于繁冗礼节呢,还是请按平常规矩先随意坐吧。"我以手比向两旁圈椅。
他不再客气地坐了下来,开口便提起了正事:"皇后是否已经知道了战报还未收到的事情?"
"前日该到的飞鸽传书么?今天也还没收到?"
"是,不过请您不必过于担心,这种事情也是会有的,毕竟两地远隔千里,难保途中有了些许意外。"
"王爷放心,本君明白,也相信皇上吉人自有天佑,倒是今日各部大臣可有什么要事?"虽然我的心里难免有些挂怀,但这时所能做的也唯有等待进一步消息。
郑亲王叹了一声,"唉,这个不提也罢,要紧事倒没有什么,只是今天被明瑞驳了本王一桩提议,实在有些下不来台面。"
"您与他又有矛盾了?"这已是不知第几次两人意见相左了。
"没有办法,他当年在太子之争上支持的本就不是皇上,失败之后虽然仍是做了辅政大臣,但其政见想法都与我们一派有很大分歧,况且他口才又好,本王口拙,辩起理来哪里说得过他,可惜何振镛他们又随在皇上身边,让本王也找不到几个援手,不然倒能让他吃些闷亏。"
"如今皇上不在,也只好请王爷多担待些了,明瑞势力毕竟仍在,我们只能求不起内讧不为皇上添忧。"
他点点头,"皇后说的是,想来他讲的东西也并非没有道理,只是想法太过守成,本王虽然年纪大了,却也不能认同国家走那种死气沉沉的路子。"
我笑了笑,这个郑亲王倒是很有趣,刚要再问些事情,一旁有公公走了进来。
"禀皇后、亲王,兵部刚传来的消息,皇上派回来的传信专使已到,现在大概正在进宫来的路上。"
"专使?"我和郑亲王俱有些惊讶,平时定期的飞鸽传书和遣信使是京内与东北联络的一般方式,用到专使却是第一次,恐怕事情不会寻常。
不待我们疑惑太久,门外侍卫已报出名号:"宣献王到!"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郑亲王的独子穆齐,也是随皇上出军的皇族子弟之一。
乍看到进入殿内的身影,郑亲王似乎有些迟疑的又惊又喜,直到那人已上前抱住了他,郑亲王才一把将自己的儿子紧紧回抱住。
"怎么是你小子回来了?吓了为父的一跳。"郑亲王连拍着穆齐的背,然后又赶紧扶正了他,"还不快先向皇后行礼,看我只高兴糊涂了竟然忘了。"
穆齐依话立刻跪了下来,眼前的男子比之当初南巡所见时更加英挺成熟,眉宇间也少了份狂妄,两年来的马上生活想必令他学到了很多东西。
然而这些都不是我最关心的,免了他的礼后我立即追问道:"皇上那边是不是有什么事?为何这次遣了你回来?"
穆齐的脸上闪过一抹无法忽视的忧色和恼意,语气沉重地说:"带来的文书我已都交给兵部了,只能口头说明一下,原本军内一切正常,连日来我们也收复了几处被沙俄军侵占的镇县,可是没想到问题居然出在了自己身上,我离开之前运到营地的御寒棉衣,质量奇差无比,棉衣里面多夹着烂絮破布,根本不足以抵挡东北的严寒,眼看着天气转冷,如果新衣不能尽快送到的话我们可就惨了。另外出状况的并不止棉衣一项,粮草、药材等后方供给都出现了多多少少的问题,皇上担心这种情况会影响前线军士,因此命我回来督促兵部妥善解决。"
我虽然对军事知之甚少,但能令皇上和穆齐如此紧张,想必这问题不容小看。"皇上还有交待什么没有?"
"有的,皇上单独写了一封给您的信笺,现在在兵部那边扣着呢,不过我知道上面的内容,皇上有让我向您转述一遍,信上其实只有四个字,是‘资治通鉴'。"
我愣了一愣,"你说的是......北宋司马光所著的《资治通鉴》?"
"应该没有错,皇上只交待了这么四个字,说您会明白的。"穆齐显然也不能明白这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会明白?可是他并没有告诉过我任何与之相关的事情啊,皇上会如此慎重托付可见其必有用意,但我实在一时间无法想透。
"此事暂放一边,郑亲王对这次出现的问题有何看法?"由于缺乏了解,我必须先多听听这位经验丰富的老王爷对情势的分析。
郑亲王的脸色自听了穆齐的陈述后便十分凝重,这时更是左右看了看大殿内外,才沉声说道:"很明显,这次是有人想拖皇上的后腿,能够诸多方面一齐爆发问题,绝不是巧合而是故意为之,只是就算现在一层层查上去,弄清了哪个环节出的纰漏,也对前线没有多大益处,而我们如今最缺少的便是时间了,不能尽快将新的军需物品送到的话,军中补给和军心恐怕都会大受影响。"
郑亲王定了定神,"好了,齐儿你现在就到兵部那边,督促他们召集大臣连夜讨论出解决办法来,为父同皇后再有几句话说,然后也要赶去处理此事了。"
目送着穆齐迅速离开后,郑亲王重新看向我,表情比方才更加难看了。
看到他这副样子,我的心里已有了准备,"王爷有话就说吧。"
他长吁了口气,"方才齐儿在,他毕竟还有些莽撞,本王怕他冲动坏事。说实话,会有这么大的能力几方面拖累我军的人,皇上心里应该有数,本王能猜得到,想必皇后也很清楚。而此人明知一旦皇上回京后必然不会放过他,却还敢做出这些事来,可见他大概已经下了很大的决心,也因此,我们现在就算想帮助皇上恐怕也是困难重重。"
"多谢王爷的坦然相告,事情的严重性和困难性,本君已明白了,不过本君相信皇上绝不会毫无办法,事情一定会有所转机。"
"希望如此吧,那本王先告退了,也请皇后多保重。"
待郑亲王退出了殿外,我命侍卫关上殿门,然后将自己的身体深深陷入座内。
必须环抱住自己才能缓解心中的焦虑感,无法克制指尖的凉意。皇上,你是否其实已将转机交到了我的手中?可是,为什么你的话我不能理解?那四个字里到底有着什么暗示?
五十二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留在房里思考着皇上所说的"资治通鉴"的意思,送来的午膳和晚膳也只随便用了一些,一干太监宫女们都尽量不出任何声响以免打扰到我,尽管如此,我还是想不起我同他的对话中曾有提过相关字眼。
"啪"的一声,视野突然一下子亮了起来,我抬起头,才发觉窗外早已昏黑一片,是小梁子点着了桌上的灯烛。
"把纸笔取过来。"我吩咐道。
他立刻答应着走向了另一端侧间,没片刻的功夫,就听见那边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怎么了?"我扬声问。
小梁子慌慌张张地跑回来,手里拿着纸张毛笔解释道:"方才奴才不小心,碰着了书架子,把几本书给撞下来了,已经收拾好了。"
我愣了愣,他的话宛如醍醐灌顶一般点醒了我,我一直只想着与皇上的话相关的对话事件上,竟将它最简单的意思给忽视了!
"小梁子,回来赏你。"拍了拍他的头,我站起身来迅速向外边走去。
以尽可能快的脚步来到养心殿,直奔皇上平日批阅奏折处理政务的西间,一路上侍卫们都只是略加问询,然而当到了门口时,却有人突然闪出拦住了我。
"请皇后留步,此处非万岁爷准许是不得进入的。"
我停住脚,看向挡路之人,心中不由笑了一下。"喜雅,让开,本君有急事。"
她还是没有移动地方,"皇后恕罪,奴婢只是谨守万岁爷吩咐,书房要地任何人都不得随意入内,皇后还是请回吧。"
我面容一整,道:"皇上如今不在,你若是真的这么想出宫,本君倒不介意成全你的心愿。"
"可是......"她脸上僵住,显然被我的话吓住了,但又仍是犹豫不决。
我瞟了瞟左右两边的侍卫,挑眉冷笑道:"还是说,你想同本君比比看谁能调动的宫中侍卫更多些?"
不待她回答,我上前一步将她扯得远远的,推开门直走了进去,两旁侍卫噤若寒蝉,没有任何人敢在这时再来拦阻于我。
"小梁子,守门,任何人不得来打扰。"说完,我反手一推门扇,将所有人的视线隔绝在了外面。
沿着书架顺序,我开始一层层寻找,若我想的不错的话,这上面该有《资治通鉴》才对......
果然!就在紧靠边墙的书架上,齐齐码放着一整套《资治通鉴》,我小心翼翼取下,先略检查了一遍,书的内外皆无什么玄机,于是放到桌上,再仔细观察起移开书后露出的墙面来,但是也没有任何异常。
难道是我想的方向仍然不对?虽然失落,但我还是继续围绕着这张书架研究,直到将原本放《资治通鉴》的位置两旁的书籍也拿下来时,才真正发现了一直要找的东西。
普普通通的一本书里,翻开后原来是一半的白页和一半手书,毫无疑问是皇上的亲笔。
笔记里多是皇上的一些政见看法,以及需要留心察看的官员职务姓名,在内容的最后两页,赫然写着数十个不甚熟悉的名字,名后均有注明其能力个性以及所在行省官职,当中有文有武,而批注日期分明是他出发离京的前两日。
看来皇上对明瑞可能的举动早已有所防备么?
无论如何,至少现在我可以明确,自己能够做些什么了。
我不是昔日的瑞德皇后,无法弯弓杀敌,也不懂得军事,无法为皇上或郑亲王出谋划策,但我绝非一个一无是处的人。
皇上,这一次该不会令你失望的。
几经考虑,我没有将此事告知郑亲王,正如他所说的,明瑞敢于如此明目张胆,恐怕是已有了很大的觉悟,而皇上之所以没有直接托付郑亲王而是费尽心思地暗示于我,大概也是防范明瑞被逼紧了时的非常手段。
想到郑亲王身边一定有着明瑞的眼线,我决定还是通过皇贵妃的父亲九门提督大人帮忙,将册子上的数人由各省秘密召集入京。至于明瑞的反应则如同郑亲王所料想到的,表面上对解决军需问题关注用心非常,但却始终没有拿出什么切实的办法,兵部的几个司也均只一味附和,不知他们当中哪些是受到明瑞唆使,抑或真个能力不足无以为计。
皇上名单上的官员分散在全国各省,我尽量择选了距京较近的人员,因此四日之后终于全部到达,而这时也便到了最关键的时候,是否能使他们派上用场,还要看与明瑞的周旋情况。
第二日早晨,得知各部大臣正齐聚隆宗门内军机处议事,我立即传了消息出宫,随后便直接赶赴军机处。因为皇上不在,各门守卫相对都松懈很多,加之我的身份特殊,竟然不费什么力气便到了军机处,尚未进入屋内便可听到里面郑亲王和人对话的声音,与其说是对话,倒更像是争辩一些。
"......此时不该急于追究到底责任在谁,就算查出是何人偷工减料也于战前将士无补,眼看已经过了好几天,再加上运送所要耗费的时间,如果还不能有所对策的话恐怕后果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