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世子依然不语,想起十多年前,大青山下,慢了一步赶到的自己,亲眼所见的场景。那遍野伤兵哀鸿,断肢残体,分不出是活着还是死去的肉块,赶也赶不尽的噬尸秃鹰,失去主人而踌躇的战马,血流飘桴的惨状......并不是史书上一句话就能带过的。
一将功成万骨枯。个人的力量在战争前,永远是渺小的。
而付出代价的,永远都不是在朝堂上以言语发动战争的人。
「你与我说这些为何?最爱战争,最想挑起战火的人,不正是你么!」
「是我没错。但成为单于后,才发现,百姓所寻与我所寻的,永远不会是同一样事物。」柳残梦脸上有着淡淡的苦笑,「庆国由三十六部落合为一国,如你所说,三十六部落并非人心尽归,朝中也尚有许多反逆之声。此情此景,绝非良机,战争在这种时候发生只是徒增伤亡罢了。」
他说着,将手中两个纸封给了祈。
「这是?」祈世子第二次问。
「你要的武圣庄势力分布图。」柳残梦微微一笑,「厚的,是武圣庄全部势力图,薄的,则是扣除七个重点分舵后的势力分布图。」
祈世子一怔,手顿住。
「要拿哪一份交给轩辕,由你选择吧。」
祈世子开始苦笑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今日怎么这般大方了。」
「这自然有两个原因。其一,总不能平白让无名教不费一车一卒便得了所有的好处啊。」柳残梦温厚笑道,「如果煌相信我会轻易交出所有势力,他也就不是无帝了。他既不信,我也不能平白让人怀疑去了是么。」
......这根本就是歪理,偏也确是理由之一。祈暂时无言以对。
「其二,则是回报你刚才的救命之恩。」
--这个人真的是那个忘恩善变的柳残梦么?祈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面前站的是不是又是柳残梦的影卫了。
柳残梦见状,继续微笑。「不用怀疑,我虽然一向不怎么真诚,但今天所说之话,全都是真话。你既愿意来,我便也愿意坦白,不过如此罢了。」
说完,转过身去,看着远方的林海。
祈世子看着双手的黄皮纸封,感觉双手上托着的,是力重千钧的东西。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韶光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节,一登楼。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柳残梦突然吟起词来:「这首你有印象吧。」
祈世子知道柳残梦说的,并不是指经集里的印象,当下点了点头:「你画与班布达的自画像上。」
那幅画其实并不重要,但现在想来,却是一切事情的开端。
「将这首词记在画上,不过因为,我祖父那里也有一张类似的画和题词,是凤翩翩送与祖父的,词也是凤翩翩题的--我祖父与凤翩翩的故事,你应该听过。」
「江湖五十年来最负盛名的爱情故事,我自然是听过。」祈世子微微叹气,不知道柳残梦到底想与自己说什么。
「我的母亲身上流着呼衍氏的血统,从她嫁与父亲那一刻,班布达单于便让人一直监视着武圣庄,不想让母亲生下流有呼衍氏正统血缘的儿子,威胁到他的地位。所以,我的出生是不可告人的秘密,生下不久便交由远在塞外的祖父抚养,不曾踏入中原一步。后来依依出生,她虽然是女子,班布达单于还是心有提防。寻了借口,让依依到塞外探亲,欲软禁依依。」
--然后就是柳残梦男扮女装,代替依依前往庆国。随后脱身,初入江湖。可惜还没正式展一番手脚,便打赌输与九王叔,化身苏星文代守边关。
这后面经历,祈世子多少都知道,柳残梦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祈世子没想到柳残梦会主动说起他的身世之秘,心下一动。想到塞外那宽广的草原,那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雄壮。也只有那样的地方,才能培养出这样一个雄心如火,总想与天抗争的人。
「画给单于的图,其实是仿自凤翩翩送给祖父的画。画就在祖父的书房里,没有亲眼见到,是无法相信如凤翩翩那样的奇女子,也会有这种柔肠百转的时候。祖父看到图时,总会叹气与我说:王图霸业,到头来,也只余一场残梦,何不及早省悟,抽身而退,便不至落得情天恨海了--一世英雄,如传说一般存在的祖父,到头来,也只是个看不破情关的悔恨老人。」
祈世子忍不住道:「这证明令祖父是性情中人,总比某些人无血无泪要好。」
「柳家之人,天生冷血,绝难动情。」柳残梦摇了摇头,望着山下,微微一笑,「一旦动情,则千秋基业尽毁!所以祖父当年无法将凤翩翩留在身边,也所以......」
也所以什么?柳残梦看了祈世子一眼,见他一脸茫然,不由失笑。
「也所以......我们该分别了。希望回到京师后,你的心愿能够得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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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已经以最好的方法解决了,三家的势力随着接下来的一阵动乱,将再次保持危险的平衡,直到下一场危机再度出现。
南安侯那群人已经平安回京,靖王只让人向轩辕报下战况,继续留在青城不回。一切似乎都该恢复正常了,除了心头时常出现莫名的茫然。
祈猛然回过神来,啐了声,拍拍脑袋瓜子:「真是的,堂堂一位王爷,为了一句不知是真是假甚至不知在说什么的事钻牛角尖,传出去可要笑掉大牙的。」
「你在说什么?」前方的伊祁转头大声问。
「没什么,只在想,回去后该去朝月阁找盈盈,还是去醉卧小榭找三姝媚。美人,美人,本王马上就要回来安慰你们寂寞的芳心了~」
伊祁听得脸都青了,哼了一声,扬鞭先行。
祈世子见左右无人,脸又垮了下来。
听不懂在说什么......听不懂才怪!也不想他祈王爷是如何天纵英才!!为了预防动情,就将本王爷一脚踢开,姓柳的你以为拿资料当遣散费就够啊!
「你又在笑什么?」不知何时又与伊祁并肩了。
「区区有笑么?」祈摸摸脸,好象有点沾沾自喜,「在笑本王爷魅力大啊~」
「......」少年后悔发问了。人而无耻,不知其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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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数月不见的祈王府,在下人们惊喜的簇拥下见过父王母妃,好不容易回到院子,才洗了把脸,就有暗卫来报。
见暗卫一脸兴奋过度地冲了进来,比手划脚结结巴巴说了半天,都没挤出半个字来,祈不由拍了拍他的脑袋。「冷静点,慢慢说,哪怕是宝亲王来抄家,只要没罚款也好谈......」
「无......无尘......」可怜的暗卫被拍了这么多下,终于挤出字来。
「无尘?无尘怎么了?」祈世子马上跳了起来,抓住暗卫一阵乱摇。
暗卫捧着被晃得星光乱坠的脑袋作声不得,手指向外指了指。
「你说无尘在外面?」祈世子再次跳了起来,跳得比之前还高,「她出庵了??不可能......可......不可......」
「什么可不可的?」温柔的声音自门口传来,「阿情,十几年没见,你连话都不会说了么?」
声音温柔而熟悉,依稀是无数次梦里曾听闻的。因为回忆得太久,而有些失真了。
祈想回头,又不敢回头。怕只是另一场梦。
如果这是梦,他宁愿不要醒。纵然在梦里,他只能是个远远看着的少年。
一只手拍上他僵硬的肩。不熟悉的檀香代替了记忆里的冷香,这才让他恍悟起,时间,已过了十年了。
「无......无尘姐姐......」低低唤着,他终于回过了头。
夕阳的余辉刺激了他的视线,一片模糊中,只有那清丽的容颜,似陌生,又似是熟悉。
一直以为,已经记不得无尘的容颜了。如今再见到,却发现,他从来没一刻有遗忘过。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那么深刻。她的眉,她的眼,她的笑容以及左颊上浅浅的酒窝。似乎他们只是昨天才刚告别的。
唯一不同的是,无尘再也不穿那一身月华般华美的罗裳了。暗沉沉的缁衣缁帽戴在曾经叱咤风云的丽容上,与记忆里永远高雅雍容的神仙府大当家相比,过分明显的差距让祈心中一痛。
「瞧你这样子,不高兴见到我么。」无尘微微一笑,笑容里云淡风清。
「怎么可能!!」祈一把抓住无尘的手,感觉到手心里清凉的温度,才发觉自己的失态,忙放开,「我太高兴了......高兴得好象作梦一样。无尘姐姐,你真的出庵了?」
「你这孩子。」无尘含笑摇头,脸颊上梨窝浅浅,就像姐姐在数落着她宠爱的弟弟。哪怕这弟弟已经长大成人了,在姐姐这里,永远也是个孩子。
无尘的话让祈一瞬间的恍神,似乎回到十余年前,那个绕膝追着无尘的自己。但心下,已经没了十余年前,听到无尘只将自己当成孩子时的酸楚。
时间真的能改变一切么?没有什么感情是永恒不变的么?
还是自己已经不会再去追逐求不得的感情?
现在,只要无尘好,他便真的是一无所求了。
见到一旁暗卫还站着,也一脸激动地看着无尘,祈突然省悟过来,哎呀了声,连声道:「难得你来了,先坐下,先坐下,我们慢慢谈。绝凡,泡壶碧螺春过来,要今年刚摘的嫩叶,再送上小雪斋的芙蓉糕......」
无尘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止住他的手足无措:「阿情,我已经很久不吃这些花巧的东西了。」
「那......」
无尘笑笑,仔细端详着祈世子的脸:「对不起啊。」
「无,无尘?」祈吓得差点再跳起来,「我哪里做错了......」
「我今天来,便是想告诉你这一声,迟来了十年的道歉。」
祈下巴抽紧,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该说什么。
「这十年来,因为我的看不破,连累你一起受苦。每年,我都放任你一人在洗心庵外等着......到底,我心中亦不是没有怨恨的。」无尘浅浅一笑,笑得涩然,「出家只是逃避,并不能解决一切。」
「我......」
「因为我是卑鄙的人。明知应该早点见你,断了你这份痛苦。但我又怕,怕见面后,你真的离我而去......」
「不是的,我知道,这样做,最痛苦的是无尘你自己!你的痛比我深得多了,连自己都抚平不了伤痛的人,纵与我见面,也只有增添伤痛。」祈世子截断无尘之话,立起身来,「年年去见你,在不甘心你不愿意出来见我的同时,我也在高兴。高兴你不出来见我,因为你并没有将我当成一个能随便打发的存在。」
无尘看着祈世子,唇角缓缓现出微笑:「你啊......真的跟凤五说的一样。」
「凤五?!」祈一阵愕然,完全没想到这个名字会从无尘嘴里吐出。
「迷人之迷,其觉也易,明人之迷,其觉也难。」无尘摇了摇头,也站起身来,看着厅前挂的字画,「我自陷心魔,明知执着是苦,却无法解脱,遁入洗心庵只是逃避。不料这一逃,竟是悠悠十年光阴了。」
「那......凤五是怎么回事??」祈世子满腹疑问。
无尘轻笑摇头:「我也不问你到底如何与武圣庄扯上了关系。但这凤五,确实是难得的奇材。他在洗心庵外坐了十天,天天隔着庵门烹茶煮酒,赏花谈道。你知道洗心庵十丈之内,三尺幼童莫入。凤五却很有耐性,天天与我说禅论佛,换我心服,日日破上一例,近庵一丈。」
祈哼了声,听得心下郁闷,怨恨自己为何对佛道一说一窍不通,不然,或者早可见到无尘了--其实心下也明白,无尘与凤五素不相识,可以坦然以对。而自己这个见证了她过往伤痛的人,说的话她根本无法听下。
「爱者与所爱,本是脓血聚。百年成白骨,到底何可爱?
爱者与所爱,本是梦中影。梦过幻影空,到底谁可爱?
爱者与所爱,如泡暂恋影。泡灭影散后,能爱又是谁?
这便是我与凤五最后一天所辩论的。」
无尘说到这,不再往下说,只是一笑。
「果然,破人执着,只有引导,无法强求。人心只在方寸,这方寸之间,却最是难解。千丝万缕,没个引线的话,永远只能是一团乱麻。」
祈世子想象最后一天的这场辩论,到底有多激烈。若非如此,无尘也不至破解心结,出现在这里了。
「那无尘的心魔已解脱了么?」
无尘笑笑不答,从怀里取出一本经卷来,递给祈:「这本素女心法,我终于撰改完了。出家之人,身外无物。就由你转给红袖吧。」
抬头看着无尘温润平和的眸子,祈世子一惊:「无尘你难道......」
「别乱想。」无尘哪能不知祈世子在转什么念头,「只是在洗心庵内耽误了十年,这颗心已经拘束太久了。今日前来见你之后,我将离开洗心庵,他日有缘,我们还会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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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尘走了,一身的云淡风轻,祈世子却不知是喜是悲。十余年来期待的事,一朝达成,心中空荡荡没个归依。
好半晌才从无尘的来临和离去中恢复过来,脑袋能正常思索了,这才想到,凤五会来,自是柳残梦指使的。按无尘所说的时间,凤五应该是在青城大会后,就直接来京师了。
柳残梦便那么有把握能在自己手下逃得命去?竟将身边智囊远遁京师......
想到了那日在小寒山的告别,柳残梦的欲言又止,还有最后一句:希望回到京师后,你的心愿能够得遂。
当日不明所以,现在才知道,他所指的,自然是让凤五来说服无尘一事。
半年多来的事情,又一次全部回到了脑海。除了在南陌上想起的那些外......
逃出幽魂林后,在山上,他第一次看出他为无尘所苦之心,问道:真心爱上一个人的滋味,好吗?
逃离莫絮后的山洞中,他握着他的手,代替无尘告诉他,我会永远在你身边的。
『凌虚子』说:旧伤好不了,就该放血。将伤口捂着它也不会慢慢变好。
转波院内,他让凤五狠狠挖掘他曾受的伤;
被靖王追杀的路上,他倒在他膝上回想往事;
小树林里,兵器将至,他不顾靖王随后的一掌,为他解围;
古井底,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漂浮在水中的两个孤魂野鬼,紧紧交握的手和唇;
一段段尔虞我诈中,莫名其妙地掺入了几分真意......
好半晌,祈世子终于咬牙。
「姓柳的,你说永远就永远,说分手就分手?本王爷还没那么廉价!!」
尾声
「轩辕轩辕~」少年清脆的声音在皇宫回荡,冲进御书房时,周身一冷,明明已经是六月盛暑,御书房里,竟冷得像冰窟一般。
宝亲王的脸色让少年相信六月飞霜绝对不是传说,而是真有可能会实现的事。太监们瑟瑟缩缩躲在一旁,锦衣男子虽然还在摇扇,笑得眉眼弯弯,细看不难看出嘴角的苦相。一见少年便大喜。
「小伊祁,你来了。可是有什么大事要朕处理么?」
「那个......」少年扬了扬手中的纸条,还来不及说话,看清纸笺与宝亲王手中快揉碎的纸笺绝对来自同一个地方的狐狸皇帝急忙打断他的话。
「小伊祁,朕今天有点伤风,小事就不用说了,朕现在身子难过得很,你来扶扶朕,朕想去休息......」
「可是祈世子......」
惨不忍睹地用玉扇掩住脸,轩辕呻吟了声:「那是小事......不用管了......」
「原来这是小事,臣受教了!!」宝亲王的声音象冰棱子般冷硬,伊祁打了个哆嗦,突然能明白正面承受冰弹的轩辕的痛苦了,「身为一国之臣,可以这样轻率地说走就走,那臣也可如法炮制,随他而去了!」
「小云,别这样。祈只说去就近监视庆国,没说不回来......」
「但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宝亲王的声音忍不住拔高了三度。
「因为无尘出庵了,所以靖叔也会回京,暗流暂时有靖叔......」
「这能算理由?!」宝亲王的声音再度拔高三度。
少年终于看出来了,整个轩辕皇朝,最强的,既不是轩辕,也不是靖王,而是眼前这个冰山即将崩裂为火山的宝亲王。祈世子留下张纸条就跑去塞外的事,已经彻底惹怒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