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小的时候,那人将他抱在膝上,拨弄他柔软的长发。他的手指很长,白皙,却是极瘦,骨节突出。有一下没一下的缭绕,软软的发刺得他皮肤麻麻痒痒的。他抬头看著那人,几乎是著迷地凝视著他那清秀隽雅的容颜,见那人对他轻柔地微笑,声音温和如流水:"非烟,答应我吧,代替我守护这个国家。"
说这句话的时候那人眼神显得非常哀伤,柔柔的墨玉一般的眸子,好像蒙著一层水雾,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
而那时还极年幼的自己,看著亦师亦父亦兄的那人露出那样的神色,心中竟然出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楚,可以说是心疼一样的感触,只是那时的自己并不懂得。
"我答应你,无心,"他承诺,"只要是与你的约定,无论什麽我都会做到。"
而今,见敌人包围了他的帐篷,他只是轻轻搁下了手中的狼毫笔,抬眼看向那个背叛了他的手下。
"为什麽?"
他问。
"还能有什麽!"少年容貌很清爽,此刻却有些愤怒的扭曲,他恨恨地说,"你早就该放弃了,哪还有谁像你这麽愚忠!君主能给你什麽?你费尽心力为他抢回了王位,他却将你发配到边疆。而他们承诺我金银财宝、良宅佳人,我为什麽不叛?"
他闻言,苦笑了下,垂下眼睫遮住了眼中流露的情绪,低语:"你不懂的,我只是不能放下他与我的约定。"
他的声音很淡很轻,几乎没人能听见。
他抬起头,微笑,秉承了那人的性子,可以将伪装做得几近完美。
"你们还在等待什麽呢?不是已经给我下了寒毒麽,怎麽现在倒不敢来抓我了呢?"
南宫冥进来时,所见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那个一直与本国作对的湫国的有名将领花非烟就这样从容淡定地坐在藤椅上,眉眼清俊,带著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众人。明明是身中至阴的寒毒,却是云淡风轻地好像什麽事情都没发生。而自己手下的这些士兵都像木头一样呆呆地看著他,竟然没人把他抓起来。
他不禁哑然,也不知道是该笑还是斥责才好,踌躇片刻,吩咐身边的亲卫将其绑起来,这才开口问话。
花非烟也在打量著眼前这位与己齐名的将领。当他一出现在这营帐时他就知道是他,除了南宫冥再没有人能够拥有眼前这份冷淡漠然的气质。虽然长相如传闻中一样秀气,有一双非常明亮干净且清澈的眼睛,苍冰色的,几乎可以用美丽来形容,但这俊美却因著神色的冷漠而显得分外威严。
似乎是个不错的对手呢。他在心底如此评价。
"花非烟,你有什麽话可说吗?"
"没有,"他淡淡一笑,"成王败寇,不过如此。"
那一刻南宫冥的心被狠狠触动了一下,说不出是什麽原因,只是突然有一种微弱而又尖锐的冰凉,在心脏深处扎下了细弱的根须。
并不疼痛,他只是有一种预感。
眼前之人,也许会搅浑他的一生。
这种预感并没有错,只是他怎麽也没料到,那影响竟会是那麽深刻。
湫国与泠国敌对已经有数十年之久了,镇守边境的将领也换了好几代,可是任谁也磨灭不了双方的仇恨。南宫冥本来就不指望手下的将士会对俘虏有多好的态度,刑部派来的督战长楚东那血腥的手法他也不是没见过,只是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心神不宁。
花非烟是湫国赫赫有名的将领,也是出了名的忠心之士,圣上固然是想把他收为己用,至少也要从他的口里套出点军事机密,但从资料中所说的他那种性子看来,就怕莫说是点头,连一个字都是抠不出来的。这样的话,像楚东那种沈不住气又毒辣的人手段一定不怎麽良善,花非烟绝不会有多好受。
这般条理清晰地一步步分析下来,南宫冥深深地拧起了眉。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麽了,明明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可为什麽他一想到那个从容淡定的青年脸上会浮现出那种痛苦的神色心口就一阵刺痛?并不明显,可就像是用小锯一点一点地拉磨,绵延持久,那苦楚像根须一样盘踞了整个心脏。
他回想起上次到刑房所看见的惨象。
被生生捏碎了手足关节的人体虚软地瘫在地上,琵琶骨上还有铁链穿透,链子却高高悬在半空;在身体上切开细细密密的伤口,不宽,但很深,也很长,被刻意翻开来,将蜂蜜和盐巴混合在一起涂满血肉,放上密密麻麻的蚂蚁,那些小小的生物在伤口处爬窜啃咬;还有被狱卒和饥渴的士兵们凌辱的......这里的每一幕都让他觉得难以接受,可刑部的事情他干涉不了。毕竟自己也是被圣上猜忌的人,他只能尽力地约束手下的将士们。久了,也就看得淡了,或许是麻木了。然而若将那惨象的主角换成花非烟的话......
他的手一颤,手中的笔应声而断。
"......"
看著掌中断笔,他怔了怔,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寻了一件毛裘披上,朝刑部走去。
楚东很热心地迎了上来,虽然两人私交不好,但表面上看起来倒也还是和和睦睦的。他一边碎碎念叨著花非烟的难缠,一边打开了囚室的门。
花非烟的样子看起来并不是很好,他闭著眼斜靠在肮脏的墙壁上,手足被铁镣铐著,长长的链子拖在地上。南宫冥注意到墙上有好几处机关,估计行刑时会将人悬在上面,从那高度看来,应是刚好足够脚尖触地,无法借力,这样子的姿势约莫是最辛苦的了。现下大致是行刑刚刚结束,花非烟毕竟是上面要的人,楚东不敢做得太明显,那些会让人血肉模糊的刑具也就没有搬出来,刑後也会放他下来"休息"。楚东很有些不甘地感慨著,没见过这麽好命的俘虏,连一件大家夥都不能伺候,只能用那鳄鱼皮编的柔软鞭子做些样子,身上连块疤都不会留。不过淤血积在皮肤底下,治伤时倒是要划开的。南宫冥站在入口处,静静地听著楚东絮絮叨叨,微微垂下眼睫,淡淡道:"我想和他单独说几句,楚大人,你先出去吧。"
"哟,南宫将军不会是要亲自审问吧,还是有那种兴趣?"
南宫冥只是漠然地看了楚东一眼,就让他有些维持不住脸上猥亵的表情,讷讷地带人退了下去。而後,他轻轻叹了口气,唤出了声:"花非烟。"
墙角的人眼睫微微一动,睁开眼来,那双漆黑的眸子依旧明亮得耀眼,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嘴唇灰败,显出了寒毒的明显特征,破烂的衣服无法遮掩住的皮肤上遍布著一道又一道的淤痕。他见是南宫冥,眉眼斜斜一挑,竟然露出了一个微笑来:"南宫将军,怎麽忽然有兴致来探望我这个阶下囚呢?"
南宫冥看著他,眼神有些复杂,但表情还是一贯的冷静淡漠。他淡淡地问了一句:"花非烟,你有什麽话可说吗?"
"没有,"花非烟保持著他那独有的优雅微笑,身上的伤毒竟然好像对他失去了影响,依旧从容,"成王败寇,不过如此。"
与被捕那日一模一样的话语,两人的心情却都是有些变了。
南宫冥静静地站了一阵,眉宇纠结起来,好像在挣扎著什麽,苍冰的眸子极清幽,却好像有一丝忧郁。片刻後他仿佛是作出了决定,走上前来,俯下身,握住了花非烟的下巴,抬起他的脸来。
就这样望进了一双如深潭一样的黑色瞳仁里,被什麽网住了,无法挣脱。
花非烟的表情还是很淡定,即使是在这样一种尴尬的场面,他也没有丝毫的慌乱。
"......你这个人啊......"
南宫冥轻轻叹息了一声,低下头覆上了他的唇。
看见南宫冥的靠近,花非烟突然觉得有些害怕。他想往後退,却发现自己原本就抵著墙壁;他想推开,却因为刚刚结束的刑罚加之寒毒发作而浑身酸软无力。好在南宫冥只是轻轻地碰触了一下就退开了。
花非烟松了一口气,却觉得恼怒,神色有了些变化。
"南宫冥,你究竟是......"
他似乎是想斥责或询问些什麽,话尾却被人吞掉了。
南宫冥再度俯下身吻住了他,舌尖乘虚而入,划过花非烟整齐的齿列。一股药香袭来,丸状的东西被推进口中,强制性地被迫咽了下去。然後在南宫冥想退出的时候,两人的舌触到了一起。
酥麻的感觉顿时传遍了全身。
碰触、分离、追逐、纠缠,那明明只是唇与舌的交缠,怎麽竟会让人觉得连心都在焚烧?
那个吻究竟持续了多久?两个当事人都没法说清。他们只记得分开的时候,自己和对方都已经无法呼吸,竟是情动了。
南宫冥看了花非烟一眼,苍冰的眸子里流露出慌乱甚至於更复杂的情感来,而花非烟亦是无法置信地看著南宫冥,什麽话都说不出来。最终南宫冥无奈地叹息了声,放开了手,却是无意间抚上自己的唇,略带苦涩地笑了下,转身离开了。
怎麽会呢?他简直是不知道该怎麽解释才好,本来只是不让楚东起疑地喂出那丹药,可是那吻太过美好,自己居然沈迷了......
他的足音渐渐远去了,花非烟也回过了神,低垂下了眼帘。他原以为除了无心,任谁对他做出那种事他都不会原谅,可是南宫冥那个吻,他竟然不讨厌......真是的,什麽都乱了。
正想著,腹中升起一股热气,四肢百骸仿佛都浸在温水里,暖洋洋的极为舒服。他尝试著将内力运转了一个周天,发现寒毒居然在衰退。忆起方才的纠缠中他所吞下的那枚丸药,他越发不解了起来。
怎麽会呢?这解药......南宫冥,你究竟想做些什麽?!!
他觉得好像自被背叛的那一刻起,这世界仿佛都颠倒了。部下出卖他,敌人却救了他,简直是荒谬,但又是事实。
这样胡思乱想著,他终於有些倦了,加之药效发作,终欲睡去。
天色渐渐地沉了下来,南宫冥心不在焉地在军用地图上写写划划,脑海里却全是与战争无关的事情。
那药......已经要生效了吧,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明明清楚,在寒毒被解开以后,只要稍作休息恢复,这牢狱绝对拦不了花非烟,这次的计谋将功亏一篑。可他还是那样做了,到底是为了什么?
难道说,当真是对他动了情?
开什么玩笑,他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自己怎么会......而且花非烟还是一个男人!可是,若不是这样,那他又该如何解释自己的失常?
他沉默着,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那种从容淡定的神色,那双亮得惊人的漆黑眸子,竟让他的心为之颤动。思索了很久,终究还是认了。罢了,爱上便爱上吧,哪怕这情之一字,来得太快、太疾、也太突然。
心中卸下了一个包袱,他的眉眼舒缓开来,却听见有人在帐外通报:"将军,楚大人求见。"
他有些意外地挑起了眉,不明白楚东这时候来做什么,然而还是平静地吩咐道:"请楚大人进来。"
楚东一进来就露出了一个猥亵的笑容,低声道:"南宫将军,对那花非烟可还满意?"
南宫冥略有些不悦,微微锁着眉:"楚大人,莫要胡说,我什么也没做。"
"哟,将军你就不用掩饰了,毕竟在京里好男风也是一种潮流啊,那花非烟又的确生得眉清目秀的,虽然英气盛了些,但有些大人就是喜欢这种的。再说了,白日刑房里那个激烈的吻,可不是没人看见。"
楚东笑得猖狂又嚣张,似乎觉得很有趣,像是以为捉住了某人的把柄。
"......你监视我?"
南宫冥的语气骤然森冷,楚东打了个寒颤,开始笑得有些勉强起来,又说:"那倒也不是,我可是识趣得狠,怎么会打搅将军的兴致呢?不过是刚巧看到罢了。"
南宫冥冷冷看了他一眼,直将他冻得发抖,然后才慢里斯条地询问着:"楚大人好像闲得很啊?刚巧?时间把握得可真好......不过算了,这没什么好计较的,我做了也未必不敢承认。只是,楚大人,你半夜求见,难不成只是为了告诉我你刚巧看到我办事?"
"不、不是,这个,这个......"被那种冰冷的眼神直视着,楚东心里竟升起了从未有过的畏惧感,一时话语无法连贯,竟然用起了敬语来,"我来只是为了告诉您,刚刚收到了朝廷的旨意。"
"什么旨意?"
南宫冥敛去了周身散发出的寒意,又恢复了他一贯冷静淡漠的神色,平静得好像刚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楚东这才停止了颤栗,却仍是带着一丝畏惧地说起自己的来意。
"是关于那花非烟的。"他咽了口唾沫,偷偷地看了南宫冥一眼,见其脸色没有任何变化,才说了下去,"圣上说如果不能把花非烟收为己用,那么定要套出湫国的机密,套出以后他就没了利用价值,那么......"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杀!"
"杀?是么?那本是理所当然的,这是你刑部的事,怎么会想到来问我?"
南宫冥淡淡地看着他,楚东不禁暗暗叫苦,他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才以为这人好欺负的?然而他仍是硬着头皮把事情说了个清楚,"我看南宫将军好像对那人挺有兴趣的,所以才想问问,将军你要不要参加、参加那个堂会?"
"堂会?"好象听说过这个名词,那不是那些贵族们......?
见南宫冥好象有些疑惑,楚东豁出去了,噼里啪啦的一连串就说了出来:"就是京里的那些老爷们常办的那种。花非烟那倔性子根本不怕刑罚,自尊心又强,普通法子根本没用!现下圣上改变主意,没了顾及,要摧毁他的自尊就这法子最简便。那事造成的伤隐秘,不容易被发现,而且在那样的折磨下口风最是松懈。若是这也迫不出话来,那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只能杀。能用他的尸首小小挫一下湫国的士气也好。"
"......"
南宫冥没有说话。
"将军,您不参加?"楚东见着他的沉默,突然觉得有戏,若是真能逮着这人的弱点,对自己可是有莫大好处,便也不用怕他了,"还是,您心疼?"
"心疼?"南宫冥回过神来,冷冷一笑,"楚大人,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心软了?那花非烟不过是一个俘虏,纵然我看上了他,也无关感情。不过那堂会我不会去,我没兴致和一群人共享。"
"将军您......"
楚东好像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南宫冥打断了:"好了,不用说了,你若是想开那堂会,过几天就开吧。只是注意莫坏了军中规矩,明日还有一场大战,别让士兵们消耗过度。"
"是是,我会把时间安排在这几日的战事结束后的,将士们也需要发泄,那打搅您了。"
楚东有些被他的冷吓着了,唯唯诺诺畏畏缩缩地退出了营帐,便没注意到南宫冥那复杂的神色。
堂会......花非烟那种高傲的性子,这种事怕是会让他生不如死吧......再说了,想到他会被别人那样蹂躏,他的心就一阵疼痛。
还好楚东并不十分了解他的性格,若是让他知道自己一碰到有关花非烟的事情就这般失常,这么容易就乱了方寸,情绪失控,怕是会对自己的计划造成极大的变数吧。
这样的话,终究还是要走到那一步啊。
他无声地叹息着,不得不叛么?
花非烟睡得并不安稳,心里有些莫名的絮乱,他翻来覆去了半晌,终究还是睁开了眼,却忽然感觉到有人潜入了这牢狱。
那人静静着站在他面前,即使用黑巾覆着面,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南宫将军。"
那种独特的淡漠气质,那双美丽的苍冰色眼眸,再没有第二人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