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想和过去一样用电脑来写,可总觉得硬梆梆的印刷体字没有诚意,只得重新买来黑墨水和稿纸。
一切准备就绪。最后需要的,是情感。
文字是堆积起来的感情。音乐、咖啡一类的东西只是激发感情的催化剂而已。也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吴泽恩的写作工作一直断断续续,难见大进展。如果硬写的话,吴泽恩可以轻易地在一小时里挥洒出1万字,可这样的文字往往欠缺些什么。而想要让段非感受到自己的诚意和感情,吴泽恩只能静静等待灵感和情绪爆炸的一刻。
"如果你已经决定了,我也不会阻止你。" 本想劝吴泽恩直接找段非好好谈一次的崔承烨在电话里叹了口气,"不过这样也好,这段时间里你们可以冷静下来想一想。自己的心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对彼此的感觉只是一种错觉还是真的已经强烈到无法挽回的地步......这些都是需要花费大量时间才能弄明白的事情。"
吴泽恩呡了口咖啡,一手飞快地转动着手里的铅笔:"老实说,有时我觉得自己根本没有任何责任--我什么也没有做,闹脾气的是他,缠着我的是他,突然冷淡的人也是他......可是,......"
"就是放不下来,对吧?"崔承烨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呵呵"地笑起来。
泽恩也跟着笑起来,随即又轻咳两声问道:"你知道这件事结束后我最想做什么吗?"
连在电话线另一端的崔承烨被泽恩认真的口气感染,收起笑脸静静地思考起来:"是表白吗?"
"不对。"泽恩压低声音否定道,"我要让他听整整2个小时他最讨厌的路易斯·阿姆斯壮的歌。"
虽然泽恩的话里充满了玩笑的成分,但口气却认真到让人害怕的地步。想象着泽恩此时不知是愤慨还是兴奋的表情,崔承烨的额角滑下一滴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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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性这么久也该够了吧?"费柏无视坐在对面的男人的反对,优雅地点上一支mild seven,"他来找你那次,我帮你把人拦住了;现在又送来这么篇稿子,要是再不看的话是不是太过意不去了点?"
"和你没关系。"段非专注地倾听着《伊莎贝拉夫人》抑扬的曲调,冷冷地甩下一句硬梆梆的句子。
"随便你。"费柏从沙发里站起来,"怎么最近我每次来找你时,你都在听这首曲子?听这么多遍,小心耳朵起茧子啊!"
"用不着你管!"段非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吼道。
费柏似乎早已对段非粗鲁的口气习以为常,他耸耸肩,不以为然地把40多页的稿件连带信封一起留在茶几上,径自离开了段非的家。
段非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闭上眼,同时整个身体也直直地倒在柔软的牛皮沙发上。不断重复着的音乐依旧没有停歇的意思。40多页的稿子压在陈旧的土黄色信封上。一阵已经没有冬日的寒意的风从开着一条缝的落地窗里灌进来,纸片徒劳地挣扎了几下,旋即伴着肆虐的风在半空中高高地盘旋了几圈,最终纷纷扬扬地在屋里洒了一地。
乐曲戛然而止。沉默包围了这件不小的客厅,久久回荡在段非的耳边。暖暖的阳光毫不吝啬地将自己的光与热透过玻璃窗送进来,刺眼的光线一度让睡意朦胧的段非睁不开眼。段非吃力地揉着酸痛的眼睛,转身俯在沙发上。待他恢复视力,最先吸引他的是地板上一张用黑色墨水写得满满的稿纸--上面是泽恩比起初次投稿时更加洒脱、俊逸的笔迹:
[自由自在]"......我时常会害怕。不论我有多么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自己的心念和思绪,恐惧总是能够及时地在黑夜来临之时找到我,然后悄无声息地拥着我的身体入眠。其实,我并没有资格对于现在的生活表示任何程度的不满。每天我有足够的时间坐在舒适的沙发上,右手端一杯卡布其诺,闭上眼享受斯坦·盖茨或者阿姆斯壮的曲子。我满意于这样的生活并恣意地享受着它给我带来的充实感--但我还是会害怕。
"我害怕生活的不确定性,我无时无刻不在质疑每天梦幻般的人生和自己糜烂的态度。因为我知道,我所寻找的东西还没有出现。我所挂念的、期盼的、令我每日每夜恐惧万分却又渴求不已的东西依然静静栖息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默默等待着我的到来。
[自由自在]"不,我寻找的并不是那些自以为能够经久的东西。‘经久'这种充溢着幻想与不切实际的词语只是浪漫主义者自我安慰的口号而已。我所追求的,是能与时间同步的东西,即便只有一分钟、一秒钟,我也会竭尽全力把时间停顿下来,牢牢锁定在那一刻。
"......这是我自己选定的人生,不能抱怨--也没有必要。"
尖锐的电话铃声划破了屋子里的沉默。段非仰面倒在沙发上,懒洋洋地任由电话发出串串难耐的噪音。铃声没趣地响了5、6声便再度归于寂静,一切又恢复到刚开始的样子--凌乱的客厅、不再转动的机器、投射在沙发上的眩目阳光......只是下一秒钟,段非猛地从沙发上坐起来,来不及套上外套便急急忙忙地冲出了家门。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砰",咖啡杯被稳稳当当地摆在了光洁的桌面上,褐色的液体轻扬地沿着杯子的内壁画了一个个漂亮的弧形,蒙蒙的热气蒸腾而上。
"多谢了。"男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恭敬地双手捧起杯子小小地抿了一口,"太甜了,不过倒是和那个家伙的口味。"
"你是来干嘛的?"泽恩交叉着手臂坐在自家的沙发上,两脚边各躺了一只懒洋洋的小狗。
崔承烨"嘿嘿"一笑:"我读了你在《隐梦》上的那篇处女作。不错哦!特别是那句‘在那次邂逅之前,我曾经多少次和那个人在茫茫人海中擦肩而过?我至今依然熟记那个背影的轮廓,那是只需一阵细细的风就可以穿透的、模糊而苍白的影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根本就是在写段非!"
泽恩呶呶嘴,逃避般地将视线转移到"吱吱"运转着的CD机上。自从段非离开后,泽恩的房间里几乎就没有断过音乐声。人虽然离开了,但习惯却被固执地保留了下来。仔细想来,回忆或许就是这么让人无可奈何而又欲罢不能的东西吧?
"那篇东西写起来肯定很累吧?"承烨丝毫不在乎泽恩的心情,执拗地表达自己的想法,"要把握住那个人的感觉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以前我曾经试着以他为原型写一个故事,但最终还是没有成功。他太缥缈了,没有什么可供拿捏的实质性的东西。就好像让你用一滩没有生命力的烂泥来雕塑不知道长相的上帝一样,根本无从下手。"
的确是这样没错。泽恩在心中对承烨的说法表示赞同,自己当时的确苦恼了很久,可当灵感如稍瞬即逝的彩虹一般突然来访时,那种仿佛亲临神迹的狂喜便适时地调节了自己的神经。一旦写下了第一个字,后面的文句就像事先预定好一样一挥而就。泽恩没敢把那种感觉如实地告诉承烨,否则依这个男人的性格,一定会挂着没营养的笑容把这种情况用调侃成"爱情的力量"。
"对了,段非他有没有看到我的文章?"
这是目前的泽恩最关心的问题。不得不承认的是,现在的自己的的确确对段非抱有一定程度的依恋,但这种感情到底浓郁到什么程度,一直坚信自己是异性恋的泽恩是否能完全抛开种种问题接受段非,却还都是一个未知数。"只要能看到他,只要能好好谈一谈,一切矛盾都会迎刃而解吧?"抱着这样幼稚到可笑的想法,泽恩一直都在静静地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村上春树说过:"该等待的时候,就只能等待",泽恩觉得,现在就是那个"应该‘等待'的时候"。
或许这么想对段非很不公平,或许把所有问题都一股脑地抛给对方是一种懦弱到极点的表现,可对于泽恩来说,这已经是他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理论上应该是看到了,"承烨的声音难得地犹豫起来,"不过他也许会刻意不看你的稿子也不一定......这种事情谁说得清楚呢?"
"这样啊......"泽恩垂下眼睑叹了口气。如果段非没有看到自己的文章的话,那自己所做的一切就都没有了意义。不管多么耐心地等待也只是在浪费时间而已。
"真是麻烦!"泽恩像是要扯掉下巴似的使劲搓揉着自己的脸,一会儿又粗鲁地抓挠起头发来,动作激烈得好像和自己的脸有仇一样。
"会觉得麻烦也是件好事啊!"承烨露出一个贼贼的笑容,"只有在太在意对方的想法时才会有‘麻烦'的感觉。觉得麻烦的次数越多,说明你越在意他;这也有助于你确认自己的心情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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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承烨揶揄的笑容,泽恩恍惚间有种被看穿心事的感觉。承烨的眼瞳很大很亮,因为面朝窗口的关系,此时更是奕奕生辉。微微眯起的眼角漾着细细的折皱,嘴角微妙地向上翘起,初看之下往往会让人误认为是挑战的信号。说起来,段非的嘴角上也有类似这样的凹陷,如同两个小小的酒窝般深深地缀在唇边。每每他笑起来的时候,那两个凹陷就会形成一个自然的弧度,使得原本淡然的笑容变得更深更广。
似乎从第一次见面起,段非的脸上就一直挂着笑容。坐在咖啡厅里谈论工作的他的笑脸是稳重老成的,两人上街时不间断的笑脸则显得放肆而夸大,捧着加足了奶精的咖啡时的他总是在小呡了一口以后发出"啊......"的一声,脸上充盈着满足的笑容,就连在那个莫名其妙的夜晚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时,他那张伤感忧郁的脸上也蓄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泽恩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有人能够满不在乎地挂着各色各样的笑容穿梭在大街小巷之间,但他知道,当一个人露出笑脸的时候,并不代表他的心里的景色也和那张脸一样光辉灿烂。
"时间差不多了,我要走了。"承烨伸了个懒腰,恶作剧地在两只睡得死死的小狗的脊背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却只换来两个懒家伙一声不满的"呜"和均匀的吐气声。"你什么时候也带它们两个运动运动吧?看它们都胖成什么样子了?明明是狗,却和猫一样懒。"
嘴里嘀咕着"有空再说吧",泽恩跟着承烨走到了门口。虽然知道他不会答应,但泽恩还是不放弃地开口问道:"要不要再多坐一会儿?反正我一个人闲着没事。"
"不行不行!"承烨挥了挥手里的大信封,"我今天本来就是要回《隐梦》交稿子的,顺便路过才到你这里来坐一会儿。去晚了又要被费柏念个不停,我才受不了那个罪。"
"你的稿子不都是让段非去你家拿的吗?什么时候变成你自己交了?"泽恩想起以前段非曾经提到过,因为承烨是个讨厌外出的人,所以送稿子这一类事情通常都是由和他关系不错的段非亲自去拿的,聊得太忘乎所以而忘记带稿子回去的事情也十有发生。
听到段非的名字,承烨皱了皱眉头:"那家伙最近工作心不在焉的。费柏怕他会添乱,就没让他到我这儿来。"
泽恩回想着段非的神态举止,总觉得这个人似乎一直都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每天花在发呆上的时间几乎和别人做正经事的时间相差不了多少。不过以前似乎都不曾影响过工作,看来这次的情况格外严重。这时,泽恩的心里不可避免地闪过了一个念头:段非的失常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吗?他是不是看到了我的文章才会失魂落魄到连工作也无法顺利完成的地步?还是说,这一切都只是一个可悲的巧合而已?
承烨察觉到了泽恩的想法,却只是不置可否地暧昧一笑:"在关心别人之前,先把你自己的问题处理掉吧?"
泽恩挤出一个苦涩的笑,默默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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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承烨推开费柏办公室的大门,气势汹汹的样子不亚于一只饿极了的狮子。粗鲁地把厚厚的稿纸往桌上一丢,男人冒冒失失地一把抓起一边的茶壶冲嘴里灌着水,然后缩在沙发里不住地叫唤:"冷死了!这种温度叫人怎么活啊?"
"在这种温度里活得不错的大有人在。"费柏检查着稿子,不冷不热地抛出一句。
承烨张嘴想争辩几句,又把话吞了下去,转而说:"......我刚才去了泽恩那里。"
"那个大学生?"费柏让转椅转过一个角度使自己面对着承烨,两眼却牢牢地盯着稿件不放。"他又怎么了?"
"等!"承烨难得精辟地回答道,"等消息,等段非去找他......还能怎么样?"
"哦。"
"别只是‘哦'!说点意见!"承烨皱起眉,一方面是因为冷,一方面是气费柏的无动于衷。
费柏凝神看了一阵稿子,在承烨快等不及他的慢条斯理而几乎怒吼出声的时候开口道:"要我说,我自始至终都会站在段非这一边,至于吴泽恩那边不论发生什么事都和我没关系。"
"可问题就在于,泽恩和段非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两个人就好像被缠在一起的牵线木偶一样,只要一个有什么动作,另一个想不动也不行。"承烨搓着渐渐恢复常温的手继续说,"既然你会帮段非,那就不能不管泽恩。"
"我最多也只是给他们提供意见而已,提醒他们这时候能做些什么,至于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那是他们自己应该考虑的事情。"自始至终,费柏的眼睛都没有离开过稿纸,才几句话的工夫,他又往后翻了一页,"也就是说,我不可能对他们任何一个人说什么‘我希望你们在一起'或者‘你们俩最好不要见面为好'之类的话。这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外人怎么想怎么做都只是浪费时间和精力罢了。"
承烨露出一副"这种事情我早就知道了"的表情,不甘心地小声埋怨道:"我也从没暗示过泽恩‘一定要和段非在一起'或者别的什么事啊!"
费柏抬头勾起嘴角悠然一笑,旋即又专心致志地将注意力集中在手里的那一叠布满了密密麻麻小字的纸上。
认识了这么久,深知费柏的脾气的承烨清楚这时自己再说什么也只是自讨没趣,便往空调的方向挪了一个位子。享受着暖气的庇护,承烨很快就有些神思恍惚了,可就在他快与周公牵手的时候,一声突如其来的噪音将他拉回了现实世界。
"什么声音?!"承烨绷直身体跳了起来,直直地瞪着费柏。费柏似乎也小小地吃了一惊,但很快就明白过来:"是段非在放曲子。"
"什么曲子?"承烨不满的口气有种责问的味道,"他不是只听轻音乐的吗?刚才那声音跟打雷似的,该不会是什么重金属乐队的曲子吧?"
费柏耸耸肩,推门走了出去,承烨会意地紧随其后。隔壁的房间就是段非的私人办公室,除了月末全《隐梦》的编辑人员都会聚集起来的那个超大办公室,平时他都在这里完成他的工作。由于段非对音乐的特殊需求,办公室里有专门为他准备的小型家庭影院供他随时使用。而刚才的那声类似轰鸣的声音正是发自那两个半人高的喇叭里。
费柏礼节性地敲了两下门,不等里面的回音便径自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去。房间里的音乐已经换成了《when you believe》,两个女人甜美的嗓音一高一低地在不算太大的空间里徘徊。地板上堆着各式各样的正版、盗版CD,粗粗一看,有柴可夫斯基、维也纳新年音乐会、莎拉·布莱曼和许多没有封套的碟。办公桌上的零碎文件也扔得到处都是,正中央却郑重其事地摆着一个蜡封的土黄色信封。红色的蜡在窗帘间依稀投下的阳光映衬下显得光洁诱人,堆积起来的部分由于反光的关系像眼泪一样闪着异样蛊惑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