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礼貌而拘谨的敲门声似乎把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吓住了,捏着手柄,他有些发颤。
"谁?"忽然发出的声音带着久不说话的干涩,克利夫轻了轻嗓子,又问:"是谁?"
"请问,克利夫·佩尔顿先生在吗?"是一个好听的女人的声音,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克利夫觉得每个女人的声音都很好听,不过那种少年时的记忆也像相片一样泛黄了。
"是的,我就是克利夫·佩尔顿。"拉开门,像怕别人会偷窥他的东西一样,又迅速地拉上门。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在逃亡,逃脱那间有生命的,能吞噬人的房间。
"艾莱娜,先锋报社会版的记者,很高兴能见到您。"
克利夫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个和他猜测的差不多模样的年轻女人,不知该作什么反应。那是十年前的他连想都不会想到了,可现在他确实怯场了。再熟练的技能,搁置了那么多年也会生疏,何况是与人交往这么简单却又频繁的事情,他已经不会应付人,即便是这么个年轻的女人。
友好的、也是程式化地握了一下克利夫的手,艾莱娜微微一笑,"我知道自己这么跑来,一定不符合程序,可是......"她又笑了,却让克利夫有种痛哭的欲望。
他当然明白女记者没有说完的话,政府部门的程序无非就是会面预约,她一定也照常规去做了,可是她很快就会发现无法预约,在主楼人们已经不知道有他这么个人了,就算勉强记得十年前有个风光无限的议员,恐怕也无法替她做任何预约了。
"有事吗?"克利夫抬腕看了看表,脸上没有一丝焦急的神情,他是从来不急着回家的。
"哦,真抱歉,"有着职业素养的女记者当然不需要他点明,但她太年轻也太自信了,无法理解一个如他般四十岁男人的心态。"我就打扰您一会儿时间......"从精致的挎包里抽出一份标题上有个"锋"字的报纸,展开她负责的那个版面,比划了一下,"这周的社会版想作一个‘先锋回顾',纪念7月法案颁布十周年,我想最应该采访的就是这个法案的起草人了。"
明媚的眼睛认真地看着对面那成熟而俊挺的面旁,她觉得他一定会答应她的采访的,这是女人的直觉,而她一直很相信自己的直觉,能在竞争激烈的报业得到现在的地位除了才能,性情的因素也是非常重要的。
但是他的答案并没她想的那么爽快,"7月法案......"克利夫仿佛看到一件儿时的玩具而陷入童年的缅想,喃喃地发了几个音节,忽然抬起头,神色激动地盯住艾莱娜,"7月法案!"他重重地重复了一遍,忽地撇开头去。人们为什么还没有把这个法案忘记,为什么要在十年后旧事重提?他心里咒骂着,却不知道该咒骂谁。"对不起,我......"
不妙的话头被抢先劫住,"不会打扰您很长时间的,我们可以去喝杯咖啡吗?"诚恳又具职业性的笑不仅勾起了克利夫尘封已久的怜悯,不知是时间不长、还是喝杯咖啡打动了他,疲倦的脸上竟然浮现了妥协的允诺。
"从照片上看,您和起当年没什么变化,还是一样充满魅力。"艾莱娜搅拌着杯中的小勺,企图用恭维的话引回失神的男人的注意。
可男人的眼睛似乎并不想从水花喷溅的喷泉移过来,是太久没看到了,还是那种晶莹将他拉回什么醉人的往事中,艾莱娜不得而知。
"要通过7月法案一定困难重重吧!"砂糖跌入咖啡杯的动静总算让男人发现身边还有一位女士,艾莱娜心中长出一口气。
"恩......"克利夫用苦涩的液体堵住自己可能脱口而出的多余的回答,模糊地应了声。
"您能告诉我,为什么当时要竭力推出这么一项议案?是一种政治需要吗?"一针见血的问题,令克利夫不得不正视她。
"您因为那个草案,一下子就成为议会里的风云人物,"手指还在搅动着,可频率已经不对了,证明她的心思不在上面,"我可不可以作这种程度的推测......因为和那时舆论中传的有点出入,所以......"
"都有吧......"克利夫觉得自己的声音十分苍老,可他还没到苍老的年纪,"各种说法我都不否认。"十年前,他绝不会这样敷衍一个社会版的记者,也不会这样敷衍一个女人,可是毕竟过了十年。
"您大概不知道您的法案成全了多少人吧?"女人神秘地一笑,通常都是卖关子的象征,可惜这个关子对他没有吸引力。
"整整683对夫妻......哦,我说错了,是1366个人!当然......也包括您。"
盈润的唇终于掩藏到杯子后面去了,听到"也包括您"时克利夫的胃好象被人猛地一拳,打得酸水都涌到了舌根。接着胃真的痛起来,他忘了今天午饭没怎么吃,有人在等着和他共进烛光晚餐。
"真的很抱歉,"不等艾莱娜反对,克利夫站了起来,一杯咖啡已经喝完了,他喝得很快,虽然他一点也不急。"我想我们改天约时间再谈吧,今天我还有事。"
女记者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巨大的喷泉后,才收敛了那副决不能让同事看到的表情。转念一想,她又笑了,改天就改天吧,她还是很相信女人的直觉。
慢慢地迈着步,修长的腿丝毫没因胃部的疼痛而加快步伐,他真的一点都不急着回去,尽管他知道等待的人可能也已很饿了。他只是不愿赶回去,每天都从那里出来,也必将回到那里去,他早就没什么可急的了。
"克利夫爸爸,你太慢了!"清脆的声音涤荡着克利夫浑浊的心情,毫不犹豫地他向声音的主人走去。
"海伦......"
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享受着克利夫温暖的手掌揉动头发的触感,甜甜地撒着娇,"克利夫爸爸真是的,我们都等了老半天了,你怎么才回来啊......"抱住他的腰摇晃着,海伦又说,"蜡烛都快烧完了哟!"
"你也太夸张了吧,海伦。"没有责备,只有宠眷的声音带着磁性的爱抚,却让海伦臂膀中的身体一抖。
克利夫看着正弯腰给便利店落下折叠门的人影,努力调整着面部的表情,十年的时间让他在演技上收放自如,可他从不知道自己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他能看到的只有那弯着腰的人眼里回应他的笑容。
那人渐渐走近了,拉开海伦一味撒娇的手臂,接过克利夫的公文包,包的分量让他的笑容有些不自然,但他那不自然的笑却比克利夫真实。
"今天还好吧?"十年如一日,回家后他都是这句话,如果他能用心地问这句话的话,他就会知道:"不好"!可他已经无暇去关心了。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爱怜地抚摩着海伦的头发,等着女孩来化解无形中的僵局。
"罗德爸爸,你不是说都快饿死了吗?我们快回家吧......"娇柔的、青春的声音让人无法反驳她和她话中小小的谎言。
"好,我们回家。"罗德默默地看了克利夫一眼,任由女孩拉着,朝便利店对面的公寓楼走去。
像个客人尾随主人参观他的新居般,克利夫拘束地走进自己的屋子,他的"家"。门边的走道上挂满了海伦从六岁到现在的照片,这个根据7月法案附件领养的女儿着实给他的生活带来了生气,不过每当快乐降临的时候总会伴随着一些难以预料的痛苦,世上事事如此。
活泼的身影在斜阳中的屋子里闪动着,海伦兴奋地跑着,拉上所有的窗帘。房间一下子变得像他的办公室一样灰蒙蒙的,克利夫又有种想要逃走的冲动。
"哧--"火柴的光焰在灰色的屋子里绽开一朵温馨的小花,克利夫在光中注意到了女孩已显丰满的胸膛,心中一阵骚动,但他很快也注意到了火光中另一个目不斜视的人那温情的双眸。才过三十的青年的脸上满含着幸福与精神,幸福是不能做作的,可是精神却是强打的,几分钟前他还在担心克利夫无法回来。他没有任何理由不回来,他也没有什么根据认为他不回来,可他就是害怕,畏缩在收款台的后面,他害怕地无法应对海伦一次又一次的催促。
现在所有的害怕都消失了,手中还拿着爱人的公文包,尽管那轻飘飘的分量令他心酸,可他还是让自己幸福地笑了。海伦手中的光芒划开了克利夫眼中的阴霾,让他决心抛开所有顾虑,精神地笑一番,他不是没有看到他眼中别样的光芒。
"好了!"海伦转身,亲昵地捏住罗德的手,"我的任务完成了......十周年快乐!"一个吻贴上罗德的面颊,接着同样的祝福落在克利夫脸上,女孩又像进来时那样迅速地消失在摇曳的火光中,仿佛一阵风吹过,连门关上都没有听到什么响声。任何女人对克利夫都只可能是风般的过客。
"不要说你忘了。"调侃地说了一句,罗德疲倦地在克利夫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维持婚姻远比维系一个家庭要困难,而他还有别的需要操心。看着还搁在他大腿上的自己的公文包,克利夫的心像玻璃被金刚钻深深地划开般剧烈地抽搐着,比胃疼更甚的痛苦从心口蔓延至全身。一种每时每刻都盘踞心头的愧疚感排山倒海地侵袭而来,绕过桌子,克利夫拿开罗德腿上的包,专注地看着他。
罗德的脸上露出惶恐而痛苦的神色,他不像克利夫那样能装,所以只能撇开头不去承受克利夫的注视。唇上是轻轻的碾动,他脆弱地闭上眼睛,十年来他一直不曾动摇地爱着这个吻他的男人,即使知道他根本不爱他,他的爱仍然没有动摇,可这种近乎施舍的吻还是苦涩地令他不堪忍受。
每到这一天--7月法案实施的纪念日,他们都会不约而同地等待着晚上的这个特殊的周年烛光晚餐,一个无关爱情的吻之后,就是沉默的晚餐,海伦绝想不到他们就这样度过了十个年头。一开始,连导致这一切发生的克利夫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如此消耗生命中最辉煌、最有建树的十年,而且这种消耗还将无休止地进行下去。
一切都是从那个7月法案开始的......
十年前,传统的社会经受了最大程度的冲击,前总统一次无视人权的公开演讲掀起了一波有一波同性恋者大游行,无论男女,曾经生活在歧视与诽谤中的同性恋者终于集结在一起,为他们理应得到的正当权益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抗争。一周、两周......一个月、两个月......他们的抗议游行从只是引起舆论注意最终升级到必须由政府干涉的地步,总统迫于压力发表电视讲话向所有游行者公开道歉,执政党第一次由于这样的国内风波面临岌岌可危的支持危机,在野党自然顺势而起,力图在这场轩然大波中得到好处。就在所有政客都在为自己的利益彼此倾辄时,有一个真正站在人道、人性立场上的议员提出了一项令朝野上下哗然的议案--修改宪法,允许同性恋者结婚,并由法律保障他们享受到正常婚姻的社会待遇--这就是著名的7月法案,制定在熏风刚起的7月,由一个异性恋者草拟。
这个令所有人都侧目的议员就是克利夫·佩尔顿。
十年来他就这么隐藏自己真正的性向,和怀中这个男人生活在一起。每当这个嘲讽他的纪念日来临时,他都会尽量拖延时间回到家,都会不可避免地坐在烛光和爱慕的目光前,也都会在吻之后和一个与他一般无二的同性的身体做爱。投入,却不去享受。这不是一个行为的模式,这就是他的生活。
罗德是个很棒的爱人,看着蜷在月光里的光洁的背部,克利夫这么想着,这决不是情欲上的评价。十年改变了很多:他失去了原来的地位,失去了年轻的干劲与活力,甚至失去了和人交往的勇气,可是有一件事却可悲地从未改变,他还是一个异性恋者。对着皓齿红唇的女记者,日渐成熟的海伦,他都无法阻止心中男性的冲动,但他从未逾矩,除了一个强大的束缚外,罗德就是最大的原因了。一成不变的生活里,只有他能界定一个"棒"字中沉甸甸的含义,那是克制、承受以及很多他说不出来的东西。
这十年,他的整个身心都疲惫了,三十岁到四十岁,对一个男人而言是多么重要的时光,可他却为一个男人放弃了。每当夕阳过早地退出他的办公室时,他脑中就会浮现出喷泉中跃动的水珠,辉煌易逝,一如他朝露般的事业。那些从潮湿、闷热的梦中醒来的日子,他就想,如果他所有付出的对象是个女人,回想起来又会是什么心境呢。幸好克利夫还有理性,他清楚这温柔专情的枕边人陪他耗掉的是更为宝贵的十年,十年的韶华,他应该和一个爱他的人共享,可是他被他残忍地欺骗了。有如力的相互作用,所有伤害也是双向的,于是他不能愤懑,只有愧疚,为别人施加于他的诽谤而愧疚,也为自己未能说句辩解的话而愧疚。十年来,这场婚姻造就了一个又一个无法补救的遗憾。
"她也去找你了?"
克利夫没有想到刚才晕厥在高潮中的罗德这么快就醒了。他很怕他骗他,他不怕他为另有新欢而骗他,那种事他曾窃窃地想过。他怕的是在某个平静的夜晚,当他愧疚地想为他梳理纠缠在汗水中的头发时,会触到比汗水更湿润的眼睛。他从没听到过他的啜泣,连抱怨也没有,这更让他害怕,他知道自己装得不像,就算他是个成功的演员,也经不起长年累月重复演出同一场蹩脚的戏。
"你说谁啊?"把声音变得朦胧,想用困倦阻挡他的问话,却又不忍,这是他欠他的。"你是说先锋报的记者?"
"她真的去找你了......"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如果床上聆听的是个女人,一定要比是自己更好,克利夫总有这种念头,但很快他就想狠狠地揍自己,这种想法不仅糟蹋了罗德,也侮辱了他自己。
"你希望我怎么说?"罗德的脊背在冷色的月光下密密地渗出汗来,不知是冷的,还是热的?克利夫咬着唇,不愿回答这个问题,每当命运向他提问时,他都如此拒绝,结果当然是在别的方面遭遇了更大、更不可回避的问题。
罗德背上的汗水,让克利夫想起了好几年前,一个老妇额头的汗水。那时他也在猜想汗水的温度,答案却是唯一的,因为就连老妇人的身体也已经冷掉。站在她身边的是一个平静的、衰老的男人--威尔逊·佩尔顿--他的已经孑然一身的父亲。
老人的眼中没有了睿智的光芒,失去妻子的痛苦让岁月更无往不入地侵蚀着他的大脑,可是他还是看出了儿子的变化,一个年轻人在短短几年之内就被磨掉了所有的朝气和锋芒,岂是件难以看出的事情。悲痛如此的老人也发现了,但他还是很冷静,就和知道自己的独子要和一个男人结婚那天一样冷静。
法案的正式公布是在那天以后的事,可老者的嗅觉总是灵敏的,他知道儿子必将成为政治婚姻的牺牲品,但他没有阻止,至少没有当面阻止。他听说过那个将夺走他儿子一生的男人的传言,是个相当不体面的人。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当面阻挠儿子的决定,只是在告别后,给克利夫去了一封信,诚恳、谅解却也狡黠地为他的将来画了一副画。可惜十年前的克利夫太有朝气,也太显锋芒,终于落入了自己一手设计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