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那雪扯絮似的纷纷扬扬下个不住,周遭一色的白,只路旁高高低低的树在雪光里投下些黯淡的影子。胯下的马慢腾腾迈了一步,拔出脚来再迈第二步,鼻子前一片氤氲的雾。"呵--"叶辰吐了口长气,抬手拍拍自己的脸,有内功护体,他并不十分怕冷,但即使如此,赶了一天的路,再加上这由午至晚越来越大的雪,手脚也冻得有些麻木了。 抬眼一望,远处影影绰绰地多了一抹黄,在明如白昼的雪光里分外地透着暖。他眼前一亮,兴奋地拍了拍马,笑道:"黑皮啊黑皮,前面必是这官道上的小茶酒棚子,没想到这时候还有人在。有了这样地方,也就有了下处,到时买坛酒给你喝。"那鬃尾上都半被雪糊了的黑马突然一声长嘶,原地转了个圈子,回头冲着他猛喷一口气。叶辰轻拍马颈笑道:"说一坛自然是一坛,我几时说过的不算来着?" 黑马猛地人立起来,叶辰虽没抓着缰绳,但双腿稍用力也没这一下抖下去,笑道:"快走吧,我也饿得很了!"话未说完,那马已经抖尽了身上的雪,撒开四蹄奔那黄光去了,有些撒欢的低哼着,仿佛那半尺厚的雪一突儿都没了,只背后腾起一路的雪沫子。叶辰忍不住哈哈大笑:"酒鬼......哈哈......比我还......嗝--"被那风雪一逼,后面的话哽在喉咙口里,打了个嗝儿,只好不尴不尬的闭上了嘴。 果然是一间茶棚,只不过一个歪歪扭扭的"茶"字招子早被风雪带得倒挂在树梢上,几乎撕得烂了。棚子里吆五喝六的尽是汉子声音,叶辰刚刚勒了马到门口伸手一推,便猛听一个粗豪声音道:"什么人?""六子,慌什么!"老者声音不大,可是透着威严,"左不过是避风雪的客人。" 只见本就狭窄的店堂里桌椅板凳早被拆得散了,约有十八九个汉子挤在中间一推大火旁,生火的材料当然就是那些桌板凳脚。最上首是个银髯老者,鹤发童颜,身上裹着藏青的大披风,身左身右各有两名中年人,形容彪悍,余下众人也手脚利便,显是有功夫的人。 再一望最里面是一辆红漆火印的镖车,插着远威镖局的三角旗子,叶辰当即明白,这是镖队,看样子还押的不是寻常物件,不禁暗呼倒霉。镖局子的人倒不至于胡乱出手,可一想到那些戒备的眼神他就头皮发麻。 愁是愁着,表面上却是恭身一礼,道:"在下雪山派叶辰,因事入京。风雪甚大,无奈之下在此地暂且一避,打扰诸位,不知......" 老者回礼,笑道:"原来是雪山少侠,久仰,小老儿远威镖局李罕。既同是旅人,也没有恁多讲究,就在这火旁大家联袂共话,待得雪晴,如何?"众人位置稍动,有意无意地成了合围之势,翼护着那辆镖车。 叶辰心中暗笑:不知镖车里藏的什么东西,这些人这样风声鹤唳,这李罕之名也是从未听说,想来也不会是什么旷世的高手。但自己既然无恶意,只听他建议罢了,既去了他人疑心,也落得自己快活。照样恭恭敬敬道:"多谢老丈,小子瓒越。" 客气几句,抬脚要向火堆过去,谁料外面一声马嘶,气吼吼比风雪声尤凛冽两分,叶辰不好意思地咧咧嘴,掩着口向外面低声下气道:"黑皮别闹,你瞧人家的酒是不卖的。" 虽是悄声说,却没一个人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众人一愕,顿时一片哄笑,本有些凝滞的气氛松懈下来,叶辰接过一名镖师递过来的酒,两大口喝下半碗,炽烈的烧刀子老酒,倒进嘴里,一路流淌下去,由腹至喉都似是燃起火来,他长吸口气道:"痛快!真痛快!"老者李辰本就对这唇红齿白的少年颇有好感,况且雪山派在江湖上盛名已久,见他毫不见疑地饮了,料想不是歹人,好颜笑道:"小哥儿尽可把酒予了尊......尊......马......"他也自己好笑起来,"这边还有。" "多谢多谢!"叶辰告了罪欢天喜地捧了酒出去给黑皮,也不在意身后的嗤笑好笑。情知众镖师注意着自己动静,叶辰也不放在心上,把黑皮拉进后面马棚,把酒饮了它,笑道:"在这里好好地睡着,那一坛酒进了城还你,这是人家赠的,可没有一坛给你喝。"又拿出豆料撒在槽里。黑皮低了头在他肩上胸前尽是蹭,一双温润的眼似乎荡起些微笑的涟漪来,叶辰出声大笑道:"得了,我知道你不生气,黑皮老兄哪有那么小气,是不是?" 取了干粮回到茶棚坐在火堆旁众镖师中间,拿出日前路上射来洗净藏起的野兔子烤起,香气四溢。叶辰喝酒吃肉十分自在,他初入江湖,却在下山前已经知道不少江湖奇事,与众镖师谈得有来有往,热火朝天,见疑之意不消自泯。突听一声刺耳的"咕噜",显是某人饿到极处,众人面面相觑。刚才那莽汉子六子突然一拍头道:"是刚才那个小要饭的,过来!"那"过来"两个字却是对着角落的黑影里喊的。叶辰初进来时已经知道那里有人,只不便开口,这时细看,见是个孩子半掩在墙角的乱稻草堆里,只露半张黑漆漆的小脸,也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两瓣唇冻得青紫,一双眼却是黑白分明,清水里养的两丸活水银似的,骨碌碌只一转,似乎连熊熊的火光也比下去三分。听叫,他只是畏缩着把自己藏得更深了些,并不动弹。"老子叫你过来......"六子骂着站起来,叶辰忙拉住他,笑道:"六兄请坐,小弟看看。"他慢慢走过去,眼见那孩子一双眼直直地瞪着他,一双漆黑的眸子映着那堆熊熊的,却瞧不出什么表情,只那小身子畏缩得更紧,恨不能一下藏进墙里头去。叶辰心里暗自叹息,突然玩腰,抄手把就那孩子从稻草堆里抱了起来。入手轻得几乎没什么分量,见不到底色了的棉衣薄得可怜,乱蓬蓬的头发上也沾了许多草末子。那孩子猝不及防,啊的一叫,声音十分悦耳,却惊惶,手脚乱舞地挣扎。叶辰一手按住了他,一手便摘了那孩子头上几片大的草叶,回到火旁从自己的包袱里扯出件月白的披风把他裹来抱在自己怀里,拿过自己的酒碗递到孩子唇边,微微一笑:"小兄弟,喝一小口便暖了。"众镖师闻见那孩子身上的霉臭味已经挪得远了些,却都不错眼的看着叶辰的动作,见他向着孩子展颜一笑,都吸了一口气:本就是个出奇的俊美少年,这一笑间双眼里尽是温柔慈爱,只看那笑容眉眼,屋外的冰天雪地、屋内的火焰飞腾一时都化作虚无,尽剩了那张暖笑着的脸,连一直不动声色的李罕也忘了把已经进了口的酒咽下去。 孩子定了神,那双眼只瞧定了叶辰,愣愣看了半晌,叶辰又是一笑,示意他喝酒。孩子终于伸头喝了一口,咽下去伸出小舌头晾着,是被辣得极了。叶辰忍不住又笑出来,旁边镖师也笑个不住。那六子咂着嘴道:"叶公子,你......你就这么把件好好的衣裳给了他......还......用你的碗给他喝酒?" 孩子本青白的小脸被那口酒烧得浮起两团红,眼睛一眨,从叶辰怀里跳了出去,把披风还了叶辰,转身跑到墙角边翻出两片竹板,笑嘻嘻凑过来打了两下竹板,道:"小的给几位爷说上一段怎么样?" 他身子瘦小,动作相当灵活,叶辰一把没有抓住,见他不象刚才那样畏惧,心下欢喜,便微笑:"先来吃了这些肉,暖过来再说吧。"六子道:"叶公子,这么长的夜,时辰还早,就让这小猴儿耍耍给我们解解闷算了,哥儿几个说是不是?"众人哄起来,纷纷道:"小猴儿耍耍,耍得好了,赏你几根香骨头吃。" 闲言碎语一时又起来,十二分地鄙夷。叶辰怜那孩子衣衫单薄,起身过去仍要抱他过来,那孩子眼睛一溜,扭头便躲,不料脚下一滑扑在地上火堆旁,摔得十分狼狈,那火堆猛腾起两大股火焰,几乎就烧着了他,幸得叶辰一把将他拽了过来。众人嫌他身上味道难闻都侧了身,喝他滚远些。他慢悠悠甩了叶辰的手,又远远地躲在墙角去。叶辰追过去问他摔痛没有,却听见后面一连串哀叫,众镖师、包括那老者倒在地上抱腹翻滚,连身上被火引燃了也再顾不得。再看那孩子,小小的两瓣唇间竟噙着一抹冷笑。※※※z※※y※※z※※z※※※叶辰回头,见功力弱些的趟子手已经尽数瘫软在地上,面色紫黑。那四名镖师也再动弹不得,只瞪大了眼,狠狠盯着孩子,虽出不得声,嘴唇却是一张一合,作势要将孩子吞下肚去。老者李罕正抛下手中瓷瓶,颤声道:"叶公子,要......解药......我的......不行......"孩子单薄的身子紧贴在墙边,看似怕得厉害,一双眼却黑得发亮,色泽鲜艳的小舌头在唇上一舔,咽喉连动,竟是见到美食垂涎三尺的模样--叶辰打了个寒战,他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起"垂涎三尺"这四个字来--他伸手便抓,孩子闪避不及,被他一把拿住大椎穴,尖声叫道:"放开我!放开!你......你......怎么不怕?"叶辰幼时服过雪山碧莲,不惧百毒,所以身上并不带什么解毒药物,而且雪山派用毒解毒的功夫也委实不怎么高明,所以要救众人,解药必须着落在这孩子身上。他一招得手,顿时明白孩子并不会武功,索性省了逼问解药这一项,伸手便探进他怀里摸索,几下只摸出一个小小布包,心头一喜,李罕也是喜上眉梢,松了口气。 叶辰不怕这孩子再搞什么鬼,松了他解开看不出原色的小包。细看里面的东西,他险些叫出声音:包中是三条小指粗细的紫色蜈蚣,都是寸把长,另有两只花背大蜘蛛,指甲盖大小,长腿支棱绒毛遍身,一看便知是剧毒之物--僵死已久,而且象是被什么手法炮制过。 这五件东西个个面目狰狞,叶辰虽不至于被吓得一把丢下,却也禁不住心上一颤。孩子突地吃吃笑着,长长的睫毛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半遮了去,那眼里的表情分明是小孩子见到了有趣的玩具,不见晦暗,只是欣喜。李罕也见了叶辰手中是毒物不是解药,本就浑浊了的老眼一时竟泪如泉涌,拼尽力气叫了一声:"叶......公子......救......救......"不及说完,头一垂也伏倒在地上,棉袍的下襟被火点燃,逐渐蔓延,老者一动未动。 叶辰跃过去几把拍灭了火,随即看见李罕身边一名二十上下的趟子手身体抽搐,脸肿胀得没了人形,七窍黑血渗出,显见再晚就不得活了。他心中叹这孩子狠毒,即便是这些镖师确实对他过分,却也不至于死,一把捏住孩子手腕:"解药究竟在什么地方?"手上用了三分力气。 孩子侧头看着一地东倒西歪的人好玩似的吃吃地笑,露出一口小白牙:"解药?那是什么东西?"四周围桌椅残破、满耳是濒临死亡的沉重喘息、屋外是北风的萧瑟嘶吼,摇曳的火光映在孩子漆黑的眼里竟显出几分妖冶,他笑着:"我只不过烧了三条小虫儿,你闻这味道,多香啊!" 叶辰气极,再探进孩子怀里摸索,还是一无所获。回过头,更多的人开始七窍渗血,叶辰心中一急再次抓住孩子,叫道:"解药在哪里?快说!"孩子牙齿猛地扣上嘴唇咬出一口的血,瞪着他,一突儿,却又开始吃吃地笑,挑衅似的道:"不痛!再来!"叶辰懊恼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刚才那一下几乎捏裂了孩子的腕骨,幸好收力及时,看来小孩的嫩骨头确实禁不得他用力一捏。欺负孩子不是君子之为,他有些后悔,但十多人的性命他又如何能袖手旁观?这孩子是不服软的性子,他又狠不下心来严刑逼问。摸遍孩子全身不见异物,他松了手,冲到墙角把那孩子藏身的稻草翻得七零八落,却仍是一无所获。他狠捶一下地面,回头看见孩子缩在墙角,乌溜溜的眼盯着他的动作,手上拿着的一只蜈蚣只剩下了一半。"你吃了?"叶辰这一次真是被吓得不轻。孩子没开口,只是把蜈蚣剩下的一半也送进口里,嚼得咯吱做响,然后咽了下去,嬉笑道:"我饿了,你要不要吃?味道好极。"他又拈起一条蜈蚣咬掉一半。叶辰心中一动,伸手扣住孩子,孩子似乎明白他要做什么,用力挣扎着想要逃脱他的桎梏。叶辰随手封了孩子穴道,把他带到酒坛边用酒洗净他手腕。孩子身子不能动弹,尖声叫道:"你混蛋,放开我!放开我!混蛋!"他柔声道:"我不会放你,既然你随意就想害人性命,付出些代价也是应该!"洗不多时,孩子手腕已经露出本色,一种细腻柔润的白,莹莹的皮肤下隐透宝光。叶辰一怔,这孩子手腕上有一只蝴蝶,鲜红如血,是块胎记。可触角羽翼分明,蝶翼上甚至有深浅相间的花纹,猛一看栩栩如生,摇曳火光里竟似展眼便飞去。抬头,那孩子瞪着冷冷地看着他,既不是敌意也不是憎恨,竟是十分的无奈与哀戚。旁边呻吟又起,叶辰无暇细想,避开那胎记用指甲划出伤口,把孩子的血滴进酒碗。伤口不深,流了不多已是止住,他捧了酒碗过去把血酒依次喂给每一个人。孩子见无法反抗便住了口,待叶辰回来包好了他伤口放开他,一步就跳到墙角,几下扯掉了那布条蜷缩起来,眼里的无奈一干二净,唇角的冷冽里又多了一丝鄙夷。叶辰凑过去,强把那孩子搂进怀里,柔声道:"他们打了你,也骂了你,是不是?但这并不是随便害人性命的理由,人的命只有一条,没了就永远都没了,好孩子,你懂么?每个人都有亲人的,他们孤零零地死在这里,他们的家人会伤心,会难过,他们的孩子......" "你以为他们会感激你,你要做大侠,你要做掌门的,对不对?"孩子猛地推开他的手臂,躲到墙角边去,咬牙切齿道:"你是个傻瓜!天下最傻的傻瓜!傻瓜!"他拣起地上一只蜘蛛扔进口里狠狠嚼碎咽下,倒象是咬掉了叶辰一块肉一般。 "你!"叶辰气结,猛省起这次下山的目的。他是雪山派三大弟子之一,下任掌门会从他和两个师兄之间产生,三年为期,将来比的就是谁在江湖中的地位威望更高,谁最受江湖中人推崇,雪山派百年尊荣多是由此而来。他现在虽是凭心而为,却也的确是插柳为荫,难怪这孩子面带鄙夷,也许他以为自己尽为的是掌门之位吧?可是,孩子怎么知道这些?但随即想起孩子是个乞儿,流连在酒楼茶肆之中,这些江湖传闻应该是听得不少...... 他正想着,隐约听见一声呻吟,回头见那老者李罕已经醒转,他知道自己的方法奏效,果然这孩子的血能降服那蜈蚣的毒性。李罕翻身跪地,叶辰急忙拦住,笑道:"举手之劳,老人家不必客气。" 李罕仍是挣着要跪:"于公子是举手之劳,于小老儿这些人却是救命大恩,来日必图一报。" 客气间余下众人纷纷有了声息,各自客气调理完毕目光都转向了缩在墙角的那个孩子。叶辰只顾得与众人寒暄,照料火堆,一时并没有注意那孩子,此时见众人一副要将那孩子生吞活剥的模样,慌忙过去搂了他道:"诸位并无大碍,他虽然做事过分了些,但到底年纪还小,就放过他吧。" 孩子黝黑的小手上玩弄着最后一只毒蜘蛛,又开始吃吃地笑,对着面前数道可以杀人的目光嬉笑道:"别这么看我,惹恼了我,我一样要你们的命,信是不信?"屋外狂风猛烈地拍击在墙壁上,树枝相互击打折断的声音清晰地传进来,屋中央的火光忽然一暗,随即明亮起来。只那一暗间,孩子的眼光芒一闪,后面一名年轻的趟子手惊呼出口。叶辰也是莫名有些惧意,伸指便点了孩子的穴道。 李罕叹息道:"叶公子,小老儿知道你心地善良,但这孩子狠毒至此,绝不可留。难道你没有想过,我们这些人即使对他有过分之处也是人之常情,这孩子却是出手就要人性命,这世间对乞儿恶言毒行的又岂止我辈?我们身有武功尚且几乎丧命,更何况寻常百姓之流?公子,此子留不得!" "人之常情?"愤懑之意袭上心头,叶辰抱紧了那已经无法动弹的孩子,低声道,"老丈说这样的话不觉得可笑?若是诸位真诚以待,这孩子会出手害人?这样小的一个孩子,吃能多少?喝能多少?诸位只要每人少用一口,便给了他一个饱暖,可是诸位谁又真的替他想过?诸位若是好生待他,他又怎会害人?" 孩子的目光蓦地转向叶辰,瞧定了他再不游移。叶辰并没看他,仍是低低道:"这孩子以后我会亲手带着,再不会让他害人,恐怕......若是无人负他,他也并不会负人!"语声虽低,语气却是坚定,语意中责备之意也很是明显。 李罕一张老脸红红白白变幻半晌,正不知如何开口,突听一名正在镖车旁的趟子手道:"总镖头,不好了,封条......火漆......被人动过了......"李罕顾不得一切,一个旋身到了镖车前,所有的人都围过去,李罕喝道:"不要过来,请叶公子留下!" 叶辰一呆:天降横祸!刚才众人尽数晕去,只有他和那孩子清醒,镖车被人动过,连他自己都只能怀疑是自己,但那又怎么可能?李罕站在镖车前握紧了双拳,曾在他面前贴好的火漆封条从箱口处裂开,因为在背向火堆的墙边,所以那个因为地方狭窄到了这边的趟子手才刚刚看见。他抬头看向叶辰,见叶辰面色如常,抱着那孩子安稳地站在原处,眼色里倒有些担忧的意思。他叹了口气,慢慢伸出手去,掀开镖车箱子的盖子。他并不知道车中究竟藏了什么东西,托镖人出的五千两白银迷了他的眼,他竟不曾验货就应了下来,犯了江湖大忌。这封条一坏,任是货主说那车里是珍珠他也无力分辨,那么整个远威镖局只能家破人亡,他输不起! ※※※z※※y※※z※※z※※※李罕的手伸向镖车箱子,一分一分地伸过去。所有的人都呆呆地看向李罕的手,镖车里是他们身家性命所系,连作为总镖头的李罕自己,都是犹豫了、再犹豫。红漆的盖子漆皮有些剥落,交叉贴好的封条,颜色经过风雪的浸润,显得很是黯淡,但断面是新的,破口处残余的一片碎屑在李罕粗重的呼吸里无声飘落。 十七八双眼睛盯着李罕的手、看着他伸向箱子,停下、继续、停下、继续...... 叶辰也盯住李罕,眉头一皱:事情巧合得可怕! "哗啦!"烈风夹裹着一截枯枝冲破窗子,粗大的尾端卡住了细密的窗格,再也前进不得。中间的火堆被风一卷,扑着了旁边的六子,他一声怪叫跳远了拍打着。那声怪叫被风声颤抖得高亢尖锐,夹杂在风声火声中间怪异得不似人声,站在他旁边的少年被他一撞,脸色一白,砰地直挺挺摔在地上,再也不动。紧接着几个趟子手的惊叫不可抑制地溢出口,抱头蹲下,全身颤抖。 一名中年镖师苍白着脸低头在那摔倒的少年鼻下一探,嘎声道:"无妨。" 然后便听得呼啸的风里,那孩子咯咯地笑随着风声盘旋,末了他冷冷道:"一群蠢货!"这一声,却全然不是个孩子的口吻。 忽明忽暗的火光里,李罕狠狠瞪了六子一眼,然后转头继续开那箱子。 "等等!"叶辰瞥见孩子映着火光的眼里幽波一转,匆忙间叫了声停。 他把孩子放下扶在自己面前,冷道:"说!箱子上涂了什么!"刚才他照料火堆,众人忙着调息,想不到正给了这孩子弄鬼的机会......好个狠心的孩子,竟还是定要将这些人置于死地。 "自然......是毒药!"他面沉如冰,孩子却吃吃地笑了、清清脆脆地应了,一双眼笑得两弯月牙儿也似,被长长的睫毛半掩着,恰是九月初三夜里草叶间上两点翡丽的露,"不过是小虫儿的粉末。你......不是要做大侠?再救他们一次,功劳不是更多?" "你......不是要做大侠?"那几个字轻飘飘地说出口,可是轻飘底下沉重的是怨恨。 叶辰心上一震,咬了下嘴唇,随着他的目光也看向他垂在身侧的那一截玉白手腕和腕上还渗着血的伤口,沾了血迹的蝴蝶胎记愈显得清晰,几乎就要离体而去。他叹息,垂了眸子柔道:"孩子,你......去擦干净,自己去,好么?"说着,解了他的穴道。 众镖师早已噔噔后退,不好退出屋子,只挤在门口。十几条汉子,围成了巴掌大的一团,只射向孩子的目光恶狠狠地长了刺似的过去,道道都比刚才更怨毒十倍,可究竟没一个人前进一步。 孩子活动两下手腕,突地嬉笑起来,拣起地上自己的竹板有板有韵地敲打:"说行侠、道行侠,你登场来我方罢。涨红了脸儿做关公,抹黑了颊儿扮夜叉。争了权势夺声名,朋友骨肉全甩下。说什么仗义为人、都是假!" 说着,笑着,他已几步走到镖车旁去,然后回头看着叶辰诡秘一笑:"你要做大侠,不是么?我给你机会!"那眉那眼突地阴暗起来,藏在睫毛下的一对眸子,却是鬼火一般的亮一般的摇曳。 "你!"叶辰才开口,孩子手中竹板猛地向地上一摔,"轰"地一响,浓烈的烟雾立时弥漫起来,只是眨眼功夫,那镖车那孩子便被烟雾整个掩住。 所有的镖师都挤向门口,被撞裂的门扇轰然倒地,凛冽的风夹着雪片扑进屋中,将烟雾卷得四处飞散,镖师们闭住了呼吸纷纷抢出门去,只有风声肆虐,毫不忌惮。 烟雾散处只剩下镖车,那孩子已然不见踪影。叶辰呆了一呆,松了手上抓的一把墙皮迅速掠向门口。 屋中央的火堆挣扎两下,终是被风雪盖得只剩下一缕青烟。 银光一亮,是刀风,同时还有李罕的声音:"叶公子留步!"五把刀合作五瓣梅花,刀尖是丝丝的蕊、刀锋是瓣上韧韧的痕,织网、夺命! 半空中,叶辰无处着力,左手空里虚击一掌,借反力侧身,右手探入腰间,只听叮叮当当一串脆响比盛夏雷雨尤是密上三分,再见彩虹出岫、击破刀光杀影,一条青影乳燕穿林般轻巧、落处已在三丈之外。刀光未寂,卷卷如海浪不绝,一叠一叠迫到近前。身形再翻,叶辰半空里又是斜掠三丈。 长嘶撕破风声,黑马似是暗夜里的一抹幽灵,倏忽而至。叶辰一笑,半空再次虚击一掌,横移两丈,三次空中转身,正是雪山派轻功绝技"阳关三叠"。他翻身正落上马背,探身挥剑,绵软的剑身迎风而坚、逆风而软,一旋一盘,收拢、架住袭来的五柄钢刀,手腕一抖,拂雪沾衣似的轻盈,却见对面人踉跄后退,更有人收脚不住坐在雪中。 黑马噗嗤嗤打着响鼻,原地踏蹄,一脚便要踩落,叶辰急道:"黑皮住手!" 碗口大的马蹄在那人头上一晃而过,然后落地,嗒嗒后退几步。一声长鸣,黑马已经人立而起。在马蹄下拣了性命的那人依旧坐在地上软着,张开的口半晌合不拢。 李罕扑通跪在一地雪白之间,有些佝偻的老者在镜面也似的雪地里刻下焦黑的一痕伤,他再叫:"叶公子!请留步!"声已嘶哑,几带泪意,花白的发在风里猎猎地舞。 茫茫雪野,远远近近深深浅浅的白,风里的雪不再是千树万树的轻薄梨花,只作了燕山雪、大如席。 叶辰勒了缰绳下马,道:"前辈,我不走,你那镖车,应该没有丢了什么。"说着,拍拍马头,柔声道:"黑皮回去睡吧,我还有事!"那马低头在他胸前蹭蹭,又向众镖师斜了一眼,意带威胁,然后转头回了棚子。 众人哭笑不得,回头见叶辰已经当先转回,正俯身去点地上的余烬。 破木板堵好了门窗,火又燃起来,只是有些恹恹的。叶辰暗急,这远近并无他人,那孩子虽然使了个障眼法顺利逃走,可是这风里雪里他小小一个孩子又能到哪里去?只怕他是再不肯回到这里来,那么就由着他生生冻死在外面? 李罕再一次扑通跪在叶辰面前,后面高高低低的汉子也随着跪了一地。叶辰只得过去搀扶。 李罕拼了全力跪地不起:"叶公子,硬要公子留下实在对不住。小老儿知道公子非是那起歹人,对公子也并没有一丝怀疑,只是这镖车封条已坏,我们就这样一路送了过去,到了地头儿也只怕是白辛苦一场。拿不到镖银、损了远威镖局十几年的名声是小,但若要赔起镖货来,镖局里百十口子人都要家破人亡,多少小儿小女也便流落街头,同刚才那小乞儿一样。到时候,又有几个能遇到公子这样的好人呢?" 叶辰扶了李罕起来,却也知道他所说的是实话,他只是担心那孩子......他强自按捺道:"前辈想怎样做?" 李罕态度愈显恭敬,既然强留不得,那么软求该是合着叶辰的性子。他接着道:"公子自不会动镖车里的东西,那孩子虽然心狠,却也不过是个孩子,何况这风雪恁大,他拿了也走不远。小老儿想请公子亲自监督我们开了镖车验货、封箱,为日后做个证见。公子是雪山派顶门大弟子,身份地位尊崇,日后必是一代大家、前程无量、人人尊崇,所以今日这事,也只有公子出手才得解决。到了地头儿小老儿自会向货主说明情况,若再有了公子亲自封箱的证明,料与货主亲自封箱也相差不多,我们这一趟也就不会白费功夫。公子举手之劳便救了我远威镖局上下百口,小老儿日后为公子焚香祷告,保公子......" "前辈请起!"叶辰一较力硬将李罕扶起,阻了他口沫横飞、天花乱坠。他也知道事到如今也再无别的法子可想,只好先开了箱子看看情况再说,他又怕箱子上有那孩子涂抹的毒物,便要众人旁边看着他亲手开箱。 "吱扭扭"箱盖敞开,却见箱子中是码得整整齐齐的一捆捆金黄的--稻草,根根都还带着阳光的气息,显然是今秋才收的好稻。 "啊--"李罕连连后退,支撑不住被众人扶住,他抬手指了那些稻草,却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余下众人也成了庙里的泥菩萨,面面相觑。 叶辰笑了笑道:"前辈莫慌,看样子真正的镖货应该就藏在这稻草下面,这些稻草该是货主亲自放进的,如此整齐,该是没有动过的才是。不知前辈带了笔墨没有,晚辈这就修书一封,证明今日之事,再写了封条封箱即可。" 李罕也镇定下来,点头道:"好,全凭公子安排。"令人开了包袱拿了随身笔墨出来,研墨让叶辰书写。叶辰笑笑,既然不方便问镖主是谁,也就不需要写那些谦词,详细说明今日之事及开箱子所见,并写了封箱过程,将那信放在稻草之上,闭好箱盖,又书了封条贴好。 李罕率众镖师连连称谢谢,叶辰笑道:"举手之劳,晚辈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帮得上忙,但凭心力而已,老丈不必客气。" 李罕忙道:"公子客气!六子,把那坛酒也搬出来,让叶公子喝个痛快,对了,叶公子的尊......马也......" "啊!"一声惊叫,只叫到一半就哽住,是极度的恐惧--恰是那小乞儿的声音。 那孩子仰躺在地上,闭着眼睛,双手攥成紧紧的拳,但是丝毫不敢动弹,细碎的牙齿咬着本就血肉模糊了的唇,渗出的血色在唇边结成渐多的艳色冰茬儿。 黑马碗口大的蹄子端端正正踏在孩子胸口,硕大的马头低下去,喷出的白雾卷在雪花里扑到那孩子脸上,两排牙齿映着雪光寒气逼人,恰似两排小巧的刀子。见到叶辰,黑马摇头摆尾地炫耀着自己的功劳,脚下却仍是拿捏着力道,虽然没有令那孩子受伤,却也不让他起来。 叶辰抚着马颈令黑马退开,那孩子试探着睁开眼,恰好见着黑马的眼正正地对着他自己的眼,吓得又是一声惊叫,但仍是只叫了一半便紧紧咬住了唇,硬生生从叶辰的手臂间退了出去。 叶辰看看那些幸灾乐祸的镖师,硬把那孩子搂进怀里,向着李罕道:"前辈,告辞!" 黑马矫健的身躯冲破风雪,绝尘远去,两个人低声的对话被风一卷,消弭得无踪无影: "你叫什么名字?" 沉默。小乞儿一声不出。叶辰没有再问,只是把这个素不相识的孩子紧紧贴在自己胸口,用披风裹紧了他,享受着那种怀中满满的塌实的感觉。那孩子仍是不出声,也不挣扎。过了不知多久,两只手缓缓地伸过来攀在他的腰间,攀得那么紧,紧得仿佛此生都难再分开。 风雪凄迷,叶辰一时恍惚起来,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习惯怀中有另外一个小人儿,那奶声奶气的娃娃总是把手紧紧地攀在他腰间,让他背着抱着亲着疼着,一声声地叫他"辰哥哥"。那个娃娃会在阳光灿烂的午后,眯着眼睛靠在他怀里,一遍一遍地问他:"辰哥哥,你会和安安在一起,永远永远不分开,对不对?" 那时候,安安的眼睛有着宝石的光泽,耀花了他的眼。 可是,永远永远不分开? 他摇头笑笑--那个叫做安安的孩子,那个会问他可不可以永远在一起的孩子,已经先离开这个世界整整十年。号称江湖第一庄的菩提山庄,有着不知多少弟子徒孙,一个横死的年幼的孩子,甚至都没有一座正式的坟。 曾经活泼美丽的安安孤孤单单的死去,血肉被荒草野卉消融殆尽,白骨被残根断茎厮磨纠缠,没有人会在意小小的他魂归何方,是否安息。他短暂的生命不过是燃烬在天际的流星,看在眼里、痛在心中的,只有......一人。风雪初晴,暮增清寒。 信阳城的厚重城墙在雪色里蔓延开去,疏落的炊烟在碧青的天幕下清淡如水墨的画卷。城门口的守卫抱着长枪缩成一团,对这二人一骑视若未见。街道上人仍是不多,饭菜的香气从或豪华或简陋的客栈酒楼间弥散出来,象一只只小手抓挠着人的心和胃。 黑马停在一家客栈前,任叶辰拍了又拍也是不动。叶辰无奈笑笑:"黑皮啊黑皮,闻到这竹叶青就走不动路了不是?好吧,就在这里。" 缩着脖子的伙计很是善于察言观色,早就迎上来点头哈腰,叶辰吩咐他给黑马一坛上好竹叶青,看着黑马满意地跟着伙计走了,才要迈步进门,却发现那小乞儿早就不见了影子,但新雪初晴的雪地上,两行清晰的小巧脚印怎么也瞒不过人。 叶辰疾步追过去,转个弯就发现那孩子正贴着墙根慢慢蹭着。高大的青砖墙壁愈显得那身影的瘦小单薄,风吹落树枝上的残雪,落得一头一脸,那孩子也不去拂,只是慢慢地低头数着砖缝向前走,即使前面是条死路,他其实无路可走。叶辰心上一酸,过去拭去他头上的雪,柔声道:"好孩子,跟我回去。" 孩子猛抬头,却是冷笑道:"叶大侠,我自己走了,也不过是免得你为着怎生打发我为难,却又做什么追过来?发善心的兴趣过了就好好做的你大侠,哪天再想让人记你的好也简单,街上的乞丐多的是,大的小的老的少的,要多少的都有,随便拣两个回去玩,用不着缠着我不放,大侠的善心我领教不起,也不稀罕!"想了一想他露齿一笑,蓦地跪下磕了个头:"叶大侠救命之恩小的没齿不忘,日后必图一报,叶大侠放心。"然后站起来便走,这一句,却是学足了那老者李罕的口吻。 叶辰气得捏紧了拳头,他便是脾气再好,此时也有些恼了,冷道:"用不着口口声声报什么恩,难道你就不想想,凭你的本事,报得了什么?我没想做什么大侠,也没什么善心,我就是不让你走!从今天起,你必须天天跟在我身边,免得再生出坏主意去害别人!"一把扯住那孩子的手腕便向回走。 孩子死命地挣着不走,见叶辰不放他,突地放声大叫:"来人哪!救命哪!杀人啦!" 稚气尖脆的童声琉璃片似的划破傍晚的寂静,旁边枯树上两只喜鹊惊得乱叫着在天空盘旋半晌,才试探着缩头缩脑地回去。 叶辰又气又笑,这看似阴沉多智的孩子却也不过是个孩子,无奈之下只有撒赖一途而已,但这是大户人家后面的小巷,又是死路,根本不会有人经过,孩子叫了两声也就住了口,扶着墙壁咬着牙看他,没一丝低头服输的意思。叶辰想了想,觉得自己跟个孩子较劲发脾气实在是没意思,松了那孩子道:"小兄弟,别闹了好不好?我又不想伤你。你一个人流落着,衣食无着,冷暖难继,不如跟我回去,以后我教你武功,再求师父开恩收你为徒,堂堂正正做个名门正派的弟子不好么?"他轻轻地伸出手握住乞儿的手腕,"你知道么?我是真的很喜欢你,没有任何害你的意思。我从前有个很好的弟弟,他的名字叫安安,他和你有同样的胎记。" "不!不!"孩子咬住了嘴唇,狠狠打掉了他的手,尖声道,"我不是你的那个什么安安,胎记,胎记又怎么了,挖掉它就什么都没了!"他喊着,当真弯腰摸索起地上的碎石用力向自己手腕挖下去。叶辰吓得一把抓住他的手,道:"你做什么?好孩子,我喜欢你也不仅仅因为你有这胎记,你很可爱,这双眼睛漂亮得很,我......"他按着在怀里又叫又跳的乞儿,"你难道就没想想?没看到胎记的时候我已经对你好了啊!我的弟弟已经死了,我救不了他,所以现在我不能再失去你,明白么?"说到心酸处,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孩子的挣扎顿时停下,然后突然又尖叫道:"我管你!都是假的!假的!我不信!"那双眼漾漾的水光浮起来,他转身便跑。 巷口人影一闪,孩子收脚不住,一头便撞了上去。叶辰一见不好,飞身疾掠,一手抓住乞儿衣服一手对上了迎面的掌,怒道:"对一个孩子也下这样毒手!" 两掌一触即离,掌风击起雪花四溅。叶辰出手根基不稳、少年功力稍弱,两人各退一步,势均力敌,谁也没有占到便宜。 出手的是一名十七八岁少年,灰鼠皮的披风、发髻上一枚蓝田美玉耀人眼目,他身旁随着一名年纪相仿的少女,大红的猩猩毡斗篷,带着昭君套,唇若涂朱,似是一对大户人家的新婚夫妇。叶辰一面惊奇他们的美貌,一面又暗奇他们小小年纪武功竟与自己相差无几,不知是哪家名门后裔,只是出手这样狠辣先让人鄙视三分。 只见少年双眼斜挑,未看叶辰,却盯着那乞儿低哼道:"听声音还以为是他,谁想到是这么个乞丐,险些弄脏了我的衣服,罢了,燕妹走吧。" 少女咯咯一笑:"是啊,听声音,我还以为是......"说罢,挽了少年便走,墨玉似的眸子流波一转,有意无意地瞥了那孩子一眼,突然便转了回来,素白的手指便托上了那孩子下颌,笑道:"好亮一双眼!小弟弟啊,是不是偷了人家的银子,姐姐替你还?"说着,一手去拉孩子手腕。 孩子用力甩手,一退躲到了叶辰身后,双手都拉了叶辰的衣服再不肯松。 少年转身也笑道:"是啊,哥哥正想找个小娃子玩玩,不如这就走吧!这位公子,不知这小东西偷了您多少银子?在下加倍替他偿还!"说着手已绕过叶辰腰间抓向乞儿。 叶辰拂叶寻芳扣向他的手腕,冷道:"这是舍弟,逃家出来的,有劳费心!"少年笑道:"哦,原来是小公子,看看落得这可怜见儿的,在下看着也心疼得紧!"说话间已是闪电般三招攻向叶辰。叶辰招招不让,冷笑道:"多谢公子,舍弟自然由在下自己来心疼,也轮不到公子多用什么心。"他见这少年手指骨骼纤细,比寻常男子要秀美得多,所用也不过是寻常的小擒拿手,却是比常人用来速度快上一倍有余,看不出门派路数。 说话间两人已经拆了十多招,少年见占不到便宜抽手一撤,笑道:"兄台好功夫,这小东西就让给兄台来玩吧。这小东西虽然好玩,却也不如与兄台这一比武痛快。有机会咱们再行切磋,小弟有事,这就告辞了。" 那少女本在旁边妩媚的笑,此时嫣然笑道:"二哥就是爱玩,真是对不住这位公子,瞧您这一头的汗,快擦擦!"她伸手向怀中一探,一方艳红的锦帕带着女儿家的体香送到了叶辰的面前。少年那边惊叫:"燕妹,你的帕子怎么可以给人使?快拿回来!" 二人一乱,叶辰慌忙后退了一步,男女授受不亲,这女子的锦帕说什么都不是不能用的。却见那女子并未将锦帕送到他手中,只是他面前一晃,他心中暗笑:用迷香么?正好撞在钉子上!正要再行出手,却听见乞儿一声呻吟,已经摔在地上挣扎不起。少年男女相视一眼,倏忽而退。z yb g 叶辰顾不得再追他们,过去抱了那乞儿起来,急道:"小兄弟,你怎样?"伸手在乞儿腕上一按,却见乞儿另一只乌黑的小手接住了他的手紧紧握着,睁开了眼,慢慢地说:"辰哥哥,若是你再不松开我的手,我就做你的安安,做你最喜欢的安安。" 蒸腾的水雾熏染出一张娇红的精致面孔,洗净了泥污的乞儿被叶辰安稳地放进暖好的被子里。 叶辰侧卧在床上,指尖一分一分地抚过孩子的眉、眼、颊、唇,他低低唤着"安安"。 在破茶棚,他看到这孩子手腕有同安安一样的胎记,但他从未想过隐藏在泥污下的这张脸也象极了安安。若不是他清楚记得安安如果活着该是十九岁的少年,而面前的孩子太小,几乎就错认了。 但即使不是,他依然为高烧的乞儿请了大夫,让伙计帮忙熬药,半哄半劝地把药喂下去,洗澡,手一寸一寸洗去乞儿身上的脏污--仿佛在重复很多年前发生过的一切,他就是当年那个十二岁的天真孩子,面前的,也还是原来的奶娃娃安安。乞儿--现在的安安,顺从地任他摆弄,直到被他抱进被子才睁开眼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叶辰把手放在他的手心里让他握着,另一只手点了点他的鼻子:"自然是因为缘分,我们有缘啊,否则,我怎么会恰好到那里去,又恰好遇到了你?"缘分是假的,真正的原因是迷恋。他迷恋着那单薄的身体充满他整个怀抱的温暖,迷恋着可以重复从前为安安做一切事情的感觉。雪山的十二年,白天占据意识的是仇恨和武功,占据了夜晚梦境的却总是安安,那个喜欢抱着他不放的孩子。安安死在十年前,那时他已经在雪山两年,没能看见安安最后一眼,于是梦里重复的,总是他离开时候安安撕心裂肺的哭喊:"辰哥哥,不要走,不要离开......""缘分?骗人的东西!"安安握紧了他的手,"你会一直对我好么?如果我不善良、不可爱、不漂亮。" "又来了,"叶辰的手指抚过他的脸颊,带了几分调笑,"你是个善良的小孩么?不过,从前都算了,我只是希望以后你会变成一个好孩子。至于可爱漂亮,对于男孩子来说并不重要。" "是么?"安安的目光游移,"无论我变成什么丑怪样子,你都象现在这样对我好?"叶辰大笑:"傻小子,凭你现在的模样,长大了能怎样的丑怪?好了,乖乖地睡,烧退了,自然也就不会再说胡话。你放心,我答应了做你的哥哥便不会反悔,只要你不再做坏事,我便永远喜欢你,永远让你叫辰哥哥,如何?" 安安沉默了一下,看着叶辰点了点头:"真的?无论我的面貌变成什么样子?" "变成什么都没关系,只要不做坏事就可以。你啊,一个男孩子,怎么总是心心念念着自己的脸?有伤疤才是男人!"他苦笑。也难怪,安安的身体浑然无暇、凝脂膏玉一般,照常理,乞儿的身体不该如此完美,但亲眼看到腕上伤口一夜之间已经结痂之后,也就释然。 安安闭了眼,闷闷地絮絮地说着:"那么,辰哥哥,我改,我以后......再不做坏事,我要......辰哥哥的喜欢......你要记住,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都不能反悔......都要对我......好......"声音渐低,握着叶辰的手指却再也不松开--这动作,竟也象极了安安。 窗外的人声寂寥,夜色苍茫。屋内暗淡的烛光给简陋的客房蒙上暧昧的阴影,模糊了时光的痕迹和界限,叶辰一时又恍惚起来,今兮?何兮? 他轻轻把安安搂在怀里,握着那只不再发烫的手,听着他平稳的呼吸,也迷糊睡去。 "咯"一声响,如秋叶坠地,轻,但他听得清楚。他一跳起来,却忘记手指还被安安握着,惊醒了的安安模模糊糊地唤:"辰哥哥,别走!" "我不走,你放心!"柔声哄着,他还是用力抽出手指走出去。安安睁大了眼,空空的手依然虚握着,仿佛想要抓住什么。叶辰侧身贴在窗边,将窗纸捅开,见一名黑衣人轻巧地落在院落中间,四周一看,随即确定了方向,向对面房间潜近,将一枚细管插进了窗子。 叶辰想起那间屋中住的是一位带着女儿的老妇,少女生得十分美貌,伸手便要推门出去。 "辰哥哥,不要去,那是......假的!"很轻的声音,叶辰回头,安安跪坐在床上,裹着他的短衫,敞开的领口露着一抹细白,"不要去,你说过不离开我!" 叶辰下意识地扭头回避,不是没有见过师兄弟的身体,但与师兄弟同浴时从未有过回避的念头--也许是因为这孩子太小、太美丽。他把安安按在被中拢好,低声道:"习武有武德,不能救妇孺于水火,枉称为侠,我在雪山学武十二年,为的也就是为了这一个侠字,你明白么?" "不!辰哥哥,那是假的!是假的!......你说过你不想做大侠,你不能去,你不想做大侠的。"安安仍是两手抓住他的衣服,几带乞求,"不要离开我,我......害怕......我不想让你走......" "安安!"叶辰掰开他的手,低声道:"不要任性,你乖乖留在屋子里,不要出去!"他来不及再听安安说话--再若犹豫,那女孩儿受了凌辱便后悔不及。 门在他身后闭上,闯进来的风吹得桌上的残烛晃了两晃,终是扑地灭了,整间屋瞬时陷入黑暗,只外面的雪光幽幽地明着。 安安呆呆跪坐在床上,眼睛一分一分地黯淡下去,然后突然就笑了:"辰哥哥,你从来不相信我的话,你答应我的事从来都做不到。不过,没有关系,我自己能行。" 叶辰闪身、掩门,手一扬,三枚铜钱品字形射向正用匕首拨开门栓的黑衣人,同时脚尖点地飞身扑上。 "扑、扑、扑"三枚铜钱钉入门板,黑衣人已经翻身上了屋顶。叶辰半空中腾身一翻,喝道:"贼子,留下!"眼见几点寒星迎面而来,左掌横击侧身避开,前面黑衣人头也不回身形一转便拐在一座小楼之后。叶辰跟过去未见人影,却听横空里一人嘿嘿笑道:"这点儿三脚猫的功夫也替人出头?"声音尖细,似乎有些耳熟。细想时那人已在十丈开外的树上,一手揽着树干。 叶辰一怒,使出阳关三叠一纵、再转、再翻,身如流星,展眼便到了那黑衣人面前。黑衣人却在早一刻借了树干一甩,凌空飞出,回头笑道:"这一招还算能看!"叶辰一面咬牙,一面却也不得不佩服此人轻功不在自己以下。 两人一逃一追,敲着锣儿的打更人只见两条淡淡的黑影在屋顶上一闪即逝,眨个眼已是风清月明。 前面一座秀巧阁楼,翘角飞檐、铁马叮当,回廊上大红的纱灯笼在风里摇摇晃晃。黑衣人落在廊下将门一推,随即进门、转身,揭了面上黑巾。水面朱唇,正是白日里见的那红衣女子。既然黑衣人是女子,那么自己这个头出得确实冤枉......调虎离山!他心上一寒,转身便走。 却听身后那少女软语笑道:"公子留步,听小女子一言如何?" 叶辰回头,不禁怔住。红烛轻纱掩映间,少女已脱了黑衣,一袭红纱笼着凹凸有致的身子,双手中捧着一尊琉璃盏,灯下看来当真是人美如玉。她见叶辰回头,盈盈笑道:"久闻雪山银剑叶公子玉树临风,倜傥不群,为得今日能与公子秉烛夜话,奴家不惜亲身相邀,心诚至此,公子难道就忍心辜负了奴家,不肯入阁一叙?"和着软洋洋语声的是她的动作,弱柳扶风,款款生姿。叶辰心中一动,迈出的脚完全不听使唤,自行离了树干落在廊上进了屋子,有些慌乱道:"最难消受美人恩,既然姑娘如此美意,在下......那个......却之不恭,不如从命。" 阁中,墙上牡丹富贵图娇艳欲滴,床里芙蓉锦帐鸳鸯被,地上杨妃出浴的赤金火盆里炭火鲜红,眼前美人轻纱蔽体、曼妙身躯若隐若现,一室皆春。 "小女子白燕。"少女款款上前两步,双手奉酒,"公子,请。"语声娇媚,柔肠百转。 叶辰颊生红云,目光迷离,作势伸手接杯,手指却抚上了白燕子纤细的手腕,口中调笑道:"是那位素手红裳,最见不得新娘子欢欢喜喜嫁做爱人妇的白燕子么?" 白燕本待投怀送抱,猛觉叶辰话口不对,撤手不及,腕上三间穴一麻,琉璃杯失手落地,当啷一声碎片四溅。叶辰另一只手已经点在她肋上天池穴,冷道:"五色教倒采花的妖女白燕子对不对?你那个同伴若对安安不利,我决不饶你们二人!"这女子功夫不在他以下,为了尽快争取时间回去,他只能如此偷袭。 白燕瘫软在地,喘息着咯咯大笑:"叶公子原来也是此道高手,难怪被他迷得七荤八素。安安?好亲近的叫法!我是妖女,他又是什么好东西?他是......"她想起了什么,蓦地住口。 "怎的不说了?"叶辰又连点她身上几处大穴,提起她便走,"才想起我是谁的儿子是不是?既然清楚我与五色教仇深似海,就不该来招惹我。他是什么人,你最好当着他的面来说!"父母血仇,还有小小的安安,十二年的雪山里忘乎所以的苦练,为的又何止是一个"侠"字?可是那乞儿...... 风卷起地上的积雪,打了个旋儿,叶辰打了个寒战,真的好冷。 ※※※z※※y※※z※※z※※※李家老店。紧闭的客房门悄然敞开,一条黑影带着寒气无声踏入。 黯淡的烛光下,安安的脸苍白没有血色,睡在被中一动不动,呼吸时长时短,不甚均匀,病得不轻。 少年缓步走到床边,安安依然没有知觉,一缕长发横过脸颊,被呼吸吹得一颤一颤,黑得突兀。 少年俯身阴沉沉一笑:"大师兄啊,你得意了这么多年,也有今天?"一指戳向安安胸前檀中穴。 触在指尖的不是人体而是尖锐的刺痛,本在床上沉睡的人早不见踪影。少年猛地转身,安安站在门口,裹着身子的只是叶辰的短衫,露着两条腿,就那么赤脚踩在冰冷的地上。窗外透进来的雪光里,那腿那脚是一片刺目的白,惨淡如千年白骨,眨眼便是散落一地。 "你......不是被废了武功?你中了燕子的醉消魂,怎么会......怎么会......"少年将手指举到眼前,一滴墨色的液体从指尖的伤口缓缓渗出。 安安歪头一笑,稚气天真如孩童,手上一枚银针亮得逼人的眼。他笑道:"二师弟,你这么聪明的人,也会被一根针暗算了去,还真是丢足了师父的脸!"他伸手在少年小腹上一推,少年轰然倒地,张开的口闭合不上,全身已经僵硬,生命也随之流失。 安安半跪在他身前,细声细气地笑道:"不明白是不是?我是被废了,我是中了白燕子的醉消魂,哈哈,亏你还叫我一声大师兄,却也不想想,我做大师兄这么多年,是白吃饭的么?醉消魂?给我做点心都算不上能看!" 少年的眼猛地一挣,几乎挣裂了眼角。 安安吃吃地笑着,托起少年的颈子,向那尤在颤动的核桃状喉结上轻轻一舔,"整整三天,我还真是饿得狠了。" 沉沉的暗色里,映在少年充满惊恐和绝望的瞳仁里的那张笑脸,是十二分的妖艳。 苍蓝的天上有月,只是半弯,惨白的。 风,干冷。 屋顶上厚厚的积雪踩上咯吱地响。 牙齿轻击的声音传来,叶辰低头,被封了穴道的白燕子内息无法运转,只着了衣轻纱的她冻得脸色铁青,用力咬着嘴唇仍是控制不住自己。长发被颠得散了,再不见风情,身后有晶亮的东西反射着月光,应该是她的发饰。 停下脚步,叶辰脱下身上的长袍将白燕子裹好、包严,仍又夹回胁下。白燕子紧闭的双眼猛地一睁,叶辰回避了她的目光,板起脸冷冷道:"若是安安受伤,我绝不饶你!"语气生硬。白燕子再没有闭眼,仰望着那抿紧唇只顾飞掠在屋脊上的俊秀青年微微一笑。眼角有一滴清亮的水无声晕开,洇湿脂粉,然后凝成冰霜。房间的门虚掩着,叶辰贴在侧墙上,用剑尖一点便悄然敞开。简陋的客房一目了然,没有血腥气,只有茶壶跌碎在地上,反射着月光象无数冰冷的眼睛。 "安安!"叶辰叫出口,声音是自己也没有预料到的沙哑,抛下白燕子几步就扑到床边。那一年安安要他不走,他走了,安安死了;现在安安要他不走,他也走了,如果安安也死了......虽然是拣来的孩子,但他已经分不清那是倔强的乞儿还是安安的幽魂。枕褥整齐,安安的脸一片潮红,呼吸粗重。叶辰伸手一试--又烧了起来,是在昏睡,可应该并无大碍,他略略放下心来。白燕子躺在地上不能动弹,喃喃道:"不对,就算他不是,依二哥的脾气也绝不肯放过他。""他是什么人?告诉我?"叶辰抓住白燕子,"也是五色教的人?"语气凌厉,手上却并未用力,只是将她扶在椅子上放好。 "你疼他是么?"白燕子神色柔和,双眸温润如水,"好,叶公子,我告诉你。我们怀疑他是血蝶。但......血蝶啊,他绝不肯把自己弄成那种狼狈样子。你看看,他左腕上若有一只蝴蝶,真的一般,那就不会错了。"她笑一笑,"他是师父最信任的大弟子,负责看守的镇教之宝被盗,师父都没有舍得杀他,只废了他的武功赶出五色教,所以二师兄嫉恨他。但不知为什么,这一次二师兄手下留了情。"她略一沉吟,望着床上昏沉沉的安安,"也许,二师兄确定他就是血蝶,害怕师父追究。叶公子,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些,别的我若说了,即使你今日饶过了我,他日我会死得更惨,所以......"叶辰伸手解了她的穴道:"我明白,白姑娘,你走吧,我只希望你以后莫要再像从前一般。我听说你最见不得新娘子欢喜嫁做爱人妇,想必也有过不堪回首的过去,但如此作践自己又有何用?夜夜笙歌之后的落寞孤寂,怕是一时的欢娱难以相抵的吧?言尽于此,望姑娘今后好自为之。" 白燕子身子一颤,垂眸道:"公子便如此放了我么?我......" "不放又能怎样?难道就这样杀了你?"叶辰一笑,"我制住你本就不是凭的真实武功,况且你又是个女子。你从前确实恶名在外,但人人都有向善之心,你只是一时被魔障所迷,给你个机会总是没有错的。至于我,确与五色教有大仇,但杀我父母的是并不是你。" 白燕子痴痴地看着叶辰月下更显柔和的脸,盈盈一福,低柔道:"叶公子,后会有期。"纤手托上一只瓷瓶,"这是醉消魂的解药,他昏睡不醒就是因为中了毒。唉,就算他是血蝶又怎样,连我的毒都已经不能解了。"她一叹,转身走去,艳红的轻纱在清冷的月光下一片迷离。 "白姑娘等等。"叶辰几步追出,"这件衣服你带着,天寒地冻,保重身体。" "叶......"白燕子站住,接过叶辰的披风,颤着双唇,"公子"两个字却怎样也没有叫出口。她一掠上了屋顶,纤细的身影转眼即逝。叶辰摇头,擦掉顺风落在自己手上的两点润湿--也许,以后她会真的改了吧?清醒过来的安安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一言不发。 叶辰把他从自己身上摘下来,用被子裹好,柔声道:"你是血蝶?" "我......"安安一怔,低下头去,缓缓点头,"我是......我是!"然后猛地抱住他,"辰哥哥,别赶我走,求你,别赶我走!青蜈要杀死我,我......我求他,他喜欢看我求他。" "不走,血蝶和我的安安没有关系,对不对?你是辰哥哥的安安。"叶辰搂住他,额头抵住他的额头,温柔地笑着,安抚地轻拍他的背。他想象不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是凭着什么占据了"大弟子"的位置,得到五色教教主的信任、保存镇教之宝?他的手指抚过安安褪尽红潮、白皙如玉的美丽面孔,一时惘然,只是手不由自主地搂紧了这个孩子。 偎依在他怀中的安安低声道:"辰哥哥,我发誓,只要在你身边,只要你喜欢我,我就再不做让你不高兴的事情,从现在开始,我发誓,若我再做坏事,就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叶辰掩住了他的口,细细地看着他的脸,隐隐觉得这张脸比离开时似乎有些变化,也许......是更细腻一些,但也许是错觉。掌心里两片细腻的柔软温热的贴着,这从未体味过的感觉让他一时失神。 安安却不知道他的感受,摇头挣脱开去仍在絮絮地说:"真的,辰哥哥,无论我的脸变成什么样子你都喜欢我,对不对?你不会反悔,你会一直不离开我,对不对?" 又是容貌问题!叶辰苦笑,还真是个孩子! 马过岷江,地气渐暖,川地的九月还是秋高气爽。叶辰过成都,取道川贵官道奔衡山的菩提山庄。 相处日久,他发现安安其实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孩子,身边多了这个孩子似乎是多了个仆人,只要拿出银子就一切都妥妥当当。但这个孩子也十分记仇,黑皮在破茶棚吓他那一次就被他记在心里,虽然没做什么手脚,但上船渡江时候黑皮被江水吓得哆嗦,却被他抓住机会乐了一个结实,好在黑皮不在意,买了两坛酒哄哄就好。 他明白五色教是安安的梦魇,并未问他过往的一切,而安安也未在容貌问题上再纠缠不休。但叶辰能够发现安安的皮肤日渐粗糙,脸色逐日苍白,有时甚至精神恍惚。他强迫安安看了郎中,却无济于事。 天蓝云淡,黑皮跑在青石板般的官道上,摇头摆尾,四蹄也格外轻捷。安安依在叶辰怀里,捏着一片叶子边走边吹。清悦的曲调在树梢的风间盘旋,安安束起的长发也随着马蹄一颠一落。 叶辰情不自禁地随着那曲调哼唱:"一盘瓜子双对双,一面黑来一面黄,情郎哥哥吃一粒,小妹妹尝一双,先吃瓜子我们后吃槟榔,相思情郎情郎,情郎我的哥哥呀,先吃瓜子我们后吃槟榔......"他突然停住歌声,隐隐想起,安安小时也经常捏一片树叶吹出这个曲调,这是安安唯一会的一首曲子,歌儿也是安安教他的,教给安安唱着歌儿的,却是安安的疯子娘。 安安对他的异样一无所知,仍是快活地吹奏着,喜笑颜开,颊上也浮起一痕久已不见的红晕。 道边的茶招子随风摇摇晃晃,叶辰叫住了黑皮把安安抱下马。店伙计早就迎上来牵马,见二人风尘仆仆,但衣着整齐,黑马神俊,立刻点头哈腰地将二人将进棚子。 棚中仅有三张桌子,其中一张坐了个二十三四岁的青年,鹤氅青衫,十分英俊,只是眼角略带煞气。左右两名中年人恭谨相陪,吃像甚是斯文。另一张桌子坐了八名汉子,一色的蓝布裤褂,青布包头,正吆五喝六地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桌上酒菜与青年那一桌一半无二,显是一路人。 叶辰并一进门便发现这些人显是黑道中人,他并不想惹事,但怕的是急于赶路安安身体吃不消,见店主人见怪不地怪的打着瞌睡,便想到既然于己无涉不会有多大问题,而且进了门再走也惹人起疑,索性领了安安进门坐下。 随意要了茶水点心,点心粗劣,茶水却是山泉野茶清新可口。叶辰连连喝了几大口,却见旁边的安安拿起一只饼子咬了一口,用力地嚼着咽得十分费力。叶辰知他并不挑剔食物,如今这样必是真的吃不下,柔声道:"安安,不舒服?" 安安摇头,用力咬了一大块,含糊道:"没事,很好,辰哥哥你吃。"很快地嚼嚼咽下,展颜一笑:"辰哥哥,我没事,真的很好吃。" 阳光被梢头的秋叶染成一片金黄,斑斓的背景下,安安红晕未褪的面孔上笑靥如花,肤色也几近剔透。 那张脸即使是带了些病态,也比寻常的孩子漂亮许多,叶辰看得一时失神,他匆忙扭转头,又喝了几口茶,平定浮荡的心绪。他觉得自己似乎也是病了,对着安安,想起昔日的安安也还不算什么罪过,但若心里隐隐希望眼前的是一个女孩子,那就真的错了,而且错得不可原谅。 安安见他扭头,斜眼见店主人和伙计正在对面桌那青年跟前唯唯诺诺,无人注意他,便将自己的食指 放入口中一咬,鲜血满口,他又狠狠吮吸几下才开始吃那块饼子,显得香甜了许多。 叶辰回头看见的便是安安渗血的手指刚刚从口中拿出,一把抓过安安的手:"怎么伤了?" 安安一惊,抽回手指笑道:"没关系,刚刚刮破的,很快就好了。" "你的手指好象很容易受伤。"叶辰喃喃着,却见店主人从后面捧了肉食出来,笑道:"公子,那位公子见小哥儿吃得费力,遣小人把自家带的野味送给公子和小哥儿尝尝。" 叶辰抬头,那青年拱手一笑:"在下路野,交个朋友。" 安安伸手拈了一片肉嗅嗅,眉梢一挑:"辰哥哥,这个朋友不交的好,肉里下了迷药。" "啪""啪"筷子纷纷落在桌上,本在喧腾的蓝衫汉子突然静止,目光都定在安安脸上。 安安浑不在意,两瓣红唇微微嘟起,一口气吹上那片仍在滴着油的肉,粉色的舌尖在红唇白齿间若隐若现,那红那白相互映衬,如雪地红梅、又似白绫染血,邪气而诱惑。他随手将肉片向地上一掷,缓缓睁开半眯的眼,斜斜地瞟了一眼路野,极是恶意和轻蔑,几乎每个人都可以看清他长睫划破空气掠出的极短却优美无比的弧线。 茶棚中一时陷入寂静。 那一瞬间,叶辰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跳脱了平日的拍节,搅得他心烦意乱。眼前的人突然不是乞儿不是安安,不是男孩也不是女孩,成了一个超脱生命本身的存在,一个引诱灵魂进入地狱的魔幻,他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手中的东西。 "辰哥哥!"安安叫着,满脸痛楚,叶辰才发现被自己抓在手中的是安安的手腕,细细的一圈青紫。 叶辰匆忙松手,刚要开口,只听得"当啷"一声,紧接着是马嘶人喊,那店伙计抱头逃窜,边跑边叫:"路爷--路爷--那马是妖怪--"棚中的寂静如一柄刀,利落地割断他的声音,他掐住自己的喉咙,看看门外虎视眈眈的黑马,又看看目不转睛盯着安安的路野,再不敢动。 黑皮嗒嗒几步停在棚外,大眼瞪住了刚才想要制住他的店伙计,不住以蹄刨地,嗤嗤吐气,意似凶悍无比。 叶辰向黑马做个安抚的手势,摸出帕子将桌上点心包好放进怀里,然后携了手安安的手站起,微笑道:"路公子,在下与诸位无冤无仇,想必诸位是认错了人,就不耽误诸位与人叙旧了,告辞。" 路野见他如此从容,略带诧异,随即笑道:"公子说得是,确是在下认错了人,请公子多多包涵。肖二叔,把咱们桌上的肉给公子包上一盘。"说着起身拱手一揖。 左面高大汉子动作奇快,眨眼已将肉包好送过来,双手将油纸包向前一递,劲气当胸而至,刚猛至极。叶辰左手一拉,将安安护在身后,右手轻挥、划个圆弧已将肖远手中油纸包接住,手肘一提向前微撞,笑道:"多谢。" 和风细雨、彬彬有礼,但那肖远连退三步,扶住桌子才得站稳,当即回首看向路野。路野旁边的另一矮短汉子已然喝出采来:"好!老肖,你也有吃蹩的时候,呵呵!" 路野轻哼一声:"于三叔!"汉子神色一黯,默然住口后退一步。 叶辰笑道:"路公子,肖先生,于先生,在下告辞!"握紧安安的手步向棚外,一步、两步,身手气韵无懈可击,只在迈步出门的刹那不可避免地略有破绽。 就在那一刻,猛听路野低喝一声:"杀!"刀光剑影瞬时席卷而来,叶辰早有准备,握着安安的手向上一提,凌空一抛,喝道:"黑皮,护着他!"安安小巧的身子被他抛起三丈来高,直直斜飞出去足有十多丈远,黑皮飞奔过去,看准方向四蹄猛蹬,如飞龙在天腾空一跃,半空中接住安安。安安反应也快,抱住了马脖子再不松手。 叶辰拔剑在手,挡住迎面来的寒光无数,高声道:"安安,抱紧黑皮,不要怕!" 马上安安甜甜一笑,艳阳下流光溢彩:"辰哥哥,我不会有事的,你放心。辰哥哥,小心!" 路野只远远站在棚中,笑看叶辰与肖远、于尽信二人拼斗。八名汉子和那店主人伙计十人齐齐围上要绊住黑皮夺下安安。黑皮嘶吼纵跳,扬蹄一踢便有一人惨叫退下,绝不准任何人接近背上的安安。安安不惧不怕,大声叫好,清脆的童声在刀剑声、惨叫声中格外悦耳,黑皮在他的笑声和指手划脚中更加兴奋,一时人喊马嘶热闹百出。 叶辰哭笑不得,但心已略微放下,全神对付面前二人。肖远武功走刚猛一路,齐头短棒舞做车轮,于尽信功夫小巧,尽是抓住机会抢进空门贴身而战。叶辰抖起银剑,忽左忽右,掌击剑点,尽数挡住二人来势,二人相视一眼招数加紧仍是渐渐落在下风。 路野突地叫道:"不用留马,只要那娃儿!"话音刚落,围住马匹的蓝衣人尽数亮出兵刃,攻向黑马。 叶辰心中一急,黑皮虽神勇,但肉身哪里抵得住兵器?剑尖一晃,使出雪山梅音剑,赏梅、折梅、供梅,抢攻三招二十七剑逼得肖远于尽信连连后退。这边双脚跺地,身形倒跃,众人只觉清风过耳,叶辰已经挡在黑皮身前,只见万点梅花掠地飞,人影乱闪,断铁之声不绝,众人纷纷摔在地上动弹不得,碎铜烂铁散落一地。 路野面上笑容凝固,肖远和于尽信也不禁住了手后退一步。 叶辰看着黑马肩上血迹模糊一阵心疼,摸出盛着灵玉膏的小盒递给安安,道:"安安,把药给黑皮抹上。"黑皮贴在叶辰身上尽是磨蹭,又得意洋洋地哼哼两声。叶辰拍拍它的头:"做得好,进城一起喝酒。"展颜一笑,仍是从容镇定。 惊的是众人,心知肚明的是叶辰自己,他刚才一阵剑雨虽然凌厉,却也未到如此轻易便制住这许多人的地步,只是在他出手已前,那些人便失了力气。是安安?他看向安安,安安看似专心致志地给马抹药,却偷偷斜眼看他,见他心疑,咬咬嘴唇嚅喃道:"辰哥哥,我......我没害死他们,我只是......只是怕他们伤了臭黑皮,臭黑皮已经受伤了,你看到了,我没害死他们,真的,真的!"他声音极轻,死劲重复着"真的",抓着黑皮鬃毛的手指骨节紧得泛白。 这委委屈屈的小媳妇儿样在叶辰看来比刚才那些人莫名倒地更加诡异,他想笑,扯了扯嘴角,却又笑不出,心似乎被一只无形地手攥紧了一捏,痛呵--在一起这么久,安安仍然那么害怕自己赶他走,难道自己就这么不值得信任?或者......这么小的孩子究竟被伤过多少次?......他一直跟自己形影不离,又是在什么时候配出了这些令人筋酥骨软的药?"好!"路野高声喝彩,同时啪啪击掌,"一招制敌,却是血不沾衣,这位兄弟当真是菩萨心肠,在下请教一二如何?"口中说着,手上却无行动。 叶辰依旧把黑皮、安安护在身后,微笑道:"路公子,无冤无仇,不必了吧?刚才看二位前辈兵刃招数,当是黑岭寨铁肩肖远肖前辈和碎心掌于尽信于老前辈,路公子当是大当家路老前辈的大公子吧?叶某素闻黑岭寨劫富不劫贫,劫贪不劫民,在下与家弟路过此处,二人一马,片叶不沾身,该是没有犯了什么铁岭寨的规矩。不知小子有什么不妥之处要诸位亲自出手训示,望两位前辈及路公子明示!" 这番话给足了面子,却也不乏谴责,肖远直爽,当即面皮紫涨起来,哼哧道:"还不是你带的那娃儿生得漂亮......" "老肖!"于尽信忙着喝止,又道:"寨主,便放他们走吧,反正是咱们理亏。"路野略一思量道:"好。"立刻赔礼道歉,叶辰含笑还礼,被安安药倒的几人也果然很快恢复,相互通名告辞,便如从未有过嫌隙一般。 跨马疾行数里,叶辰吩咐黑皮等他,抱了安安掠进树林深处,寻到一处秘洞,道:"安安,路野等人暂时退让,但必然不肯善罢甘休,我在明他在暗,与其等着他暗算不如找上门去看个究竟。铁岭寨不劫寻常路人已是惯例,他们既然劫我们必有特殊原因。自磨西镇过来时店家也叮嘱我小心看好你,镇上已有数个你这样的孩子失踪,想来也是他们做怪。这处密洞附近没有野兽的痕迹,也还干燥,你留在这里,辰哥哥很快回来。" 安安拉着他的手,低声道:"那柄剑,你认识,对不对?" "剑?"叶辰一怔,他未料到安安会注意到自己盯住路野的配剑的表情,他坦言:"那柄剑象极了谢雨秋谢姑娘的,十二年前我住在菩提山庄时常见。谢姑娘是死去的安安的姐姐,我怀疑她也失陷在铁岭寨。" 他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叹的是安安。谢雨秋是菩提山庄的小小姐,为她取名传说耗费了老庄主整整三天的时间,最后选中了这句诗--鸳鸯可羡头俱白,飞去飞来烟雨秋,很美。而与她同岁的安安,不能姓谢,甚至没有名字。安安的娘,一个仅仅拥有美貌的乡下女子,纵然在没有陷入疯癫的时候,也仅仅能给儿子一个一生"平安"的心愿--安安,是叶辰给安安的礼物,一个名字。 安安怔怔地看了他半晌,低头,慢慢道:"她还是你指腹为婚的妻子,对不对?"叶辰一愕,安安已经接着道,"戏上都是这么说的,你这样的人,总会有个指腹为婚的妻子。而且,我看见你的包袱里有块玉佩,刻着龙的。"他声音闷闷的,没什么感情。叶辰小心地扳起安安的脸,凝视着那张稚气的小小面孔,将整个包袱放进他的手里,又从怀里摸出一颗卵形白色石头,也放进安安的手心里,柔声道:"这块石头是安安送给我的,是我最珍爱的东西,你帮我拿着。放心,辰哥哥很快回来找你。"说罢,出了小洞用茅草掩好洞口拉马便走。 安安捏着那块小小的白石头,把它贴在自己脸上。石头刚刚从叶辰的胸口掏出来,还带着叶辰的体温,温热的,入心的暖。虽只是一块微不足道的石头,但年深日久被摩挲得光滑异常,看来却比玉更圆润、更晶莹。 咬咬牙,猛地站起身,安安把包袱放在叶辰为他铺好的草铺上,推开茅草便走出洞口。他仰头看看明净的蓝天,深吸一口气,将身一纵,左脚踏上树干轻轻一点,身体凌空射出,对准迎面树干伸掌一拍,再次射出,身形如箭射向来路。 茶招子仍在风里摇摇晃晃,店中却空荡荡再没了一个人。安安松开手中树枝借力一弹落在地上,脚下一软撑不住单膝跪在尘土里。他仰头看看天色,天已近暮,日薄西山,天边云霞如血一般。 他吃力地站起来,扶住门框,喘息几下。一手又伸入怀中摸出了那块白石头,小小的石头安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里,他看了一会儿用力捏紧,然后贴在自己脸上。石头仍是温热的,虽然剩下的仅仅是他自己的温度。 他笑一笑,再一次跪下去仔细查看地上的印痕,然后起身直扑密林深处。 山风飒飒,落叶满地。 路野与肖远、于尽信带属下急速行在树林之中,除了脚步声落叶声,连伤者的呻吟都一丝不闻。抬头已可以看见铁岭寨山石垒就的寨墙,突出在高大的铁松林之上。 安安悄无声息地潜近队伍,靠近最后一人。 那人右臂被叶辰剑柄砸断,伤口只经过了简单处理,正咬牙忍痛闷头前进,猛觉咽喉一紧,有腥气的液体滑入口中,黑夜无从预料的袭卷而来,他静静地摔落在地上。而前面人恰好拐了个弯,并不清楚尾巴短了一截。他欲张口呼叫,却已然不能出声。他睁大眼睛,看到的是一张美丽的孩子的面孔越贴越近、渐渐放大。 路野凭空一阵寒意,脚步一顿,回头喝到:"谁?少了谁?" "没有......不!寨主,小四不见了!"后面的肃静顿时成了纷乱。 躺在满地落叶之间的是一具干瘪的尸体,瞪大的双眼里盛满恐惧,咽喉一处伤口,没有血迹,露着惨白的肉茬儿。 路野惊惶地四处谣望,触目所及只有树木。 "呀--呀--"尖利的叫声打碎寂静破空而来。 路野一个激灵,本俊美的脸比那死人更无人色,仔细看时却不过是归巢的倦鸟。沉默一刻,他倏地跪下,低头道:"属下恭迎主人!" 他身后,肖远、于尽信与众大汉也匆忙跪倒,一字不语。 草丛深处,安安捏起爬到手腕处的一条尺把长的赤炼蛇玩弄着。 他左手食指在唇角一抿,一滴残留的血凝聚在他白皙的指尖,鲜红的有着宝石的光泽和形状。他一笑,眉梢上挑,邪气的:"主人?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z※※y※※z※※z※※※烛影摇红,绛纱随风,三足的兽头金鼎中香烟袅袅,浑圆的粉色珍珠帘子轻轻碰撞,发出轻微的撞击声,柔软而多情。 十八九岁的黄衣少年斜靠着软枕,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高高的翘着,荡啊荡的轻佻,可是自在。 他手中有杯,碧绿的莹然有光;杯中有酒,殷红的恍然若血......或许,便是真的血。他抬手轻啜一口,含在口中细细品味,由唇至齿、由舌至喉,咽下后满意地笑笑,搂紧了怀中的--丈把长、手臂粗细的一条花纹巨蟒。 榻旁站着四名少年,两男两女,都不过十四五岁,容貌俊秀可喜,但面无表情,不言不动,犹如木偶。绣着飞龙舞凤的地毯上,大大小小的蛇懒洋洋扭曲舒展,鲜红的信子吞吞吐吐,嘶嘶做响。青的花的颜色不一,头均是三角形,显是有毒。 黄衣少年躺在群蛇之间,抚弄着躺在怀中的巨蟒,怡然自得。跪在帘外的人却是冷汗淋漓,脸色发青,仍是不敢吱声。 "放心,那姓叶的不用你去找,不过三更就会送上门来,按我吩咐的小心戒备着,务必要杀了他,教主要他的人头呢!"黄衣少年慵懒地靠上身后的软枕,握着玉杯的手向旁边一伸,一名少女立刻抬手、捧壶、倒酒、放壶、后退,动作准确优美简练,只是双眼只凝视空中某一处,眼珠转也不转。 "去把那孩子带过来。"黄衣少年又饮了口酒,淡淡发话。他话音一落,两名少年齐齐迈步,走至门边,扶起被路野扣住双臂的孩子,不顾那孩子的挣扎将他带进珠帘按跪在榻前。 黄衣少年在见到那孩子面孔的瞬间微微一怔,喃喃道:"真的是他。"随即发话:"路野,你先出去。"他诡秘地笑笑,"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许进来......哦,三十丈内不许有人!" "是!主人!"路野恭敬回答,站起离开,走出门口才一个哆嗦,一手伸进衣内抓了一条青花小蛇出来,狠狠摔在地上。小蛇禁不住用上内力的一摔,痉挛一下便僵直了身子。路野瞧着蛇尸只是咬牙,然后大步离开。 黄衣少年又倒了杯酒一口饮下,瞧着跪在榻前的仍在不断挣动的小小身影,突地放声大笑:"血蝶,哈哈,他说你是小孩,人家都当你是小孩哪!" "那又怎样?金蛇,你得意什么?"安安徒劳地扭动着身体,按住他的两名少年纹丝不动。安安一惊,惶然道:"他们......你炼的傀儡?" 金蛇一伸手托住他的下颌,啧啧咂着嘴儿:"对哦,你还是那么聪明!怎么样,我的傀儡娃娃模样不错吧?啧啧,倒是你啊,血蝶,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武功废了,是不是连血也不喝了?我们的第一美人哪,这张脸都不成样子了......难道,你还真是想做个人?" 安安垂了眸子,神色迷惘,喃喃道:"是呵,我不能再喝血,辰哥哥不喜欢,他那么善良,他不会喜欢我杀人喝血的。""哈哈!"金蛇松了手一推,笑得打跌,捶榻大笑:"辰哥哥?辰哥哥?你这样子扮可爱倒真是很精彩,呵呵!好恶心!吹什么大气?才一两个月就没了精神气,不杀人不喝血你能活多久?何必呢!哈哈......"他吹了声口哨,怀中巨蟒缓缓游动,缠上安安的身体。 傀儡少年松手退开,依旧不言不动站在榻边,双眼没有焦距。 "啊!"安安惊恐地叫了一声,想要逃避,却被缠紧手足,尖声道:"金蛇,放开我!你让它放开我!"看向金蛇的目光多了恐惧和游移。 金蛇只是笑,口哨高高低低,巨蟒随之松松紧紧,安安痛得一头冷汗,脸色煞白,却咬牙不叫出声来,待到金蛇令巨蟒放开他时,已是瘫软在地上再不能动弹,裸在衣外的手臂上青青紫紫尽是淤伤。 金蛇这才放下心来,笑着走近安安,扯起他一把搂进怀里,手指抚上已经被他自己咬得红肿的唇,笑道:"血蝶,你不是一直都那么骄傲么?现在再骄傲一次给我看看?看来啊,你是真的完了!"他细瘦如柴的手指一点点抚过安安的下颌,摸到项间那一点微微的突起,轻笑道:"血蝶,你废了武功,若是还在师父身边,我确实不敢动你,可是现在,师父怕是一眼都不会看你了,呵呵。" "完的是你!"清甜的童音倏忽响起,金蛇只觉肋下一痛,身不由己倒飞出去,撞破屏风跌在窗前。同时四名傀儡人纷纷倒地拼命吼叫翻滚,被惊动的群蛇惊惶失措,随意乱咬。那条巨蟒急速地吞吐了两下信子,也开始在地上翻滚挣扎,屋中乱做一团。但不多时,傀儡人与巨蟒同时一阵抽搐,再也不动。 与此同时,屋中人影翻飞,金蛇与安安纠缠在一处。两人全不用兵器,肉掌相对,凌厉的掌风到处,桌翻椅倒、壁饰掉落、纱帐乱飞,精致的珠帘在回旋的气流中相互碰撞,丝线终是断裂,珍珠散落一地,在人尸、蛇尸中滚动流窜,又碎成齑粉。 金蛇边打边笑:"没想到师父这么不小心,你的武功好象没有废呢。不过好象也坚持不了多久,谁让你不肯喝血?自取灭亡!早就已经不是人了,却还是那么想着要做人,你做得成么?听,外面乱了,好象是他来了!猜猜,他若见到你这个样子、知道了你骗他,会是什么表情?" 安安手上不停,冷道:"我会在他进来之前杀了你!"zyzz 金蛇大笑:"哈哈,是你杀我还是我杀你?不过,我可舍不得杀你!"暧昧地舔舔嘴唇,他掌风愈烈。 安安瞥见来势想要避开,却是一阵晕眩,勉强躲开正面,却躲不开肩膀,被一掌击到墙边,撞得头晕目眩,同时胸口又是一阵烦恶。冲口而出的鲜血势头不停,安安无法自控,一口口将山下刚刚饮进的鲜血尽数呕出,再也动弹不得。眼前的一切都渐渐模糊起来,他无力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东西,抓住了,冰冷滑腻的,却是半截蟒尸。 金蛇一步步凑近他,伸手托起他的颈子,轻笑道:"血蝶啊,你这虚弱的样子倒真的很象人了,很痛苦是不是?为了姓叶的,你竟然喝鲜血,呵呵,伤得不轻是不是?你想做人是么?我来帮你,早死就早超升了不是?不然,真等那个笨蛋知道了你是什么东西,也许他会亲自动手杀了你,到时候你会伤心的,我怎么忍心?" "不--不--"安安把手按在胸口,那里面,是叶辰放在他手心里的那颗白石头,坚硬地抵在他的心口。 金蛇低头含上他的咽喉,模糊道:"血蝶,知道么?我们都很想要你的血,想不到,你送来给了我。" 说着,他用力咬下去。安安拼了全身的力气在他胸间一撞,借力滚开。 胸口一痛,金蛇猛地抬头,嘿嘿笑了两声,舌尖将唇齿间的血迹一丝不苟地卷进口中细细咂摸,轻佻地笑:"好甜,血蝶,你的血如我想的一样甜美。" 安安滚在地上,一手按着项间的伤口,血从他的指缝中渗出,绯丽的,火焰一般缠绕住青紫交错的白皙手臂,失了血色的脸是枯骨般仓皇的白,却诱惑,引人明知面前是地狱也要舍身的妖异。 金蛇的笑忽然静止:"血蝶,你......真美,师父......是不是就喜欢看到这样的你?你每次出来都是这个样子......原来......原来师父喜欢这样的你......"安安黯淡的眸子有寒光一闪,随即笑了,孩子般纯净如山泉:"是啊,这么多年,我天天过的是这样的日子,你羡慕么?你们都羡慕我,现在还羡慕么?"顿了顿,他突然道,"你还记得墨蛛么?" 金蛇咬牙,破了的窗纸空洞中,有夜风呼啸着闯进来,吹动他枯涩的略带黄色的发,他的声音也是枯涩的:"他现在,想必很快活,可是,血蛊只有一只,他偷了走了,还剩下我们这些孤魂野鬼,这么活着,就这么活着!"安安垂了眸子,甜蜜地笑:"你嫉妒他么?他现在很快活,当然快活得很,西方极乐,怎会不快活?""你的意思是......"金蛇身子一抖,想要扑上去抓住安安,可是手臂重得抬不起,全身暖洋洋地,只想就此睡去。"他死了,血被我吸尽了,干瘪的,被我埋在死池的底下。"安安松了手,并不深的伤口血已经止住,他扶着墙慢慢站起,淡淡地看着一地狼籍,"偷血蛊不是他,是我。""是你!"金蛇露出一口参差的牙,是森冷的白,"原来是你!你......卑鄙!"作势欲咬上安安两口,可是全身已经麻痹,他吃力道:"你有意示弱,就是要我服下你的血!你卑鄙!""卑鄙么?也许,"安安在他面前跪下来,"我想要活下去,我想要做个人,我想要......有了血蛊,我只要很少的血就能活下去,我就能做个人。我不想死,我要活着,而且活在肯疼我爱我的辰哥哥身边,所以他也不能死。他是个人,而且是个好人,他不是你的对手,为了他,做什么都可以,我愿意。" 他的手抚上金蛇的脸,轻柔的,"金蛇,卑鄙是用来说人的,我们都不是,所以,你说错了。不过,你不用怕,我不会要的血,我再也不喝血了,辰哥哥不喜欢呢。" "你......不杀我?"金蛇眼一亮,两簇滟滟火在眸子深处跳跃。安安点头,眼神飘向不可知的远处,低低道:"辰哥哥不喜欢有人死,辰哥哥不喜欢。你......能不能保证不告诉师父?他若知道,我一定会被抓回去。还有,不可以再伤害辰哥哥。" 金蛇慌忙道:"我保证,我答应,你不杀我,我什么都答应。""我走了,我帮你在门口布上毒药,两炷香的时间后,这血蛊的毒自然就解了。"安安从他怀中摸出药囊,拿出里面的诸多瓶瓶罐罐,细心地调配在一起,边调边道,"你能不能告诉我,被你们抓到的谢姑娘在哪里?" "就在这间屋子下面的地牢里,你只要将床侧那兽头金鼎左转两下、右转三下就可以。"金蛇讨好地咧开嘴,想笑,却似哭泣。 "谢谢。"安安认真地听着,小心绕过地上的尸体,走到床边依言施为,床侧的地面弹起一块--下面四方小室燃着蜡烛,幽暗的烛光下,紫衣的少女托腮靠在桌旁,动也不动。 安安伸手,一块碎瓷脱手而去,少女惊呼回头,那瓷片已射在她背心期门穴上,她低吟一声,伏倒在桌上,一头青丝散落着,如黑色的无法收拾的瀑。 金蛇殷勤道:"血蝶,找到了,是不是?""很好啊,真的谢谢你!"安安弯了眉、眯了眼,是在笑,却一伸手摘了壁上的宝剑,"仓啷"拔出,雪亮地戳在金蛇心口,同时右手将一条死去的小蛇塞进金蛇张开的口,堵住他未能发出的惨叫。他低头,对上那双瞪得狰狞的眼,微微一笑:"在五色教十年,我首先记住的是,只相信我自己!" 轻盈地落地地牢,安安伸手扶起伏在桌上的少女。 十九岁的女孩子,娇嫩得如同才吐香的嫩荷,颊是才开的白莲样的柔粉,虽是有些憔悴,但到底还是青春,还是美丽。 安安定定地看着,小巧的手轻轻抚过那张和自己像了有八分的面孔,极软极糯地叫了一声:"姐姐。"一瞬间,十年的沧桑如艳阳下的冰雪迅速融化,仿佛还是那个花似锦、草似绒、彩蝶飞、燕子舞的春天,还是那三个天真烂漫的孩子。 慢慢地,他的脸上青气渐浓,又叫了一声:"姐姐!"却是狠厉的、怨毒的,抬起的手掌曲了五指,是夺命的利爪。 ※※※z※※y※※z※※z※※※铁岭寨正建一座长圆的山崖上,三面是陡峭削直的峭壁,高逾百丈,是为天险。唯一可以攀登的一面,由长石垒就的寨墙遮挡得严严实实,易守难攻。寨中有天然的水源,只要有足够的粮草贮备,任是谁也不能轻易破关。 但叶辰破了,他正站在后寨中间,面前是掩在树影里的一座精致屋宇,门口高挂着两盏气死风灯, 深秋天短,转眼已是夜幕深沉,叶辰担心安安,安排好黑皮就翻入寨墙。金蛇设计的本就是请君入瓮、闭门打狗,所以他入寨格外容易。 脚踏实地的刹那,地面陷落,白雾弥散,但叶辰百毒不侵,剑尖在地面竖立的无数刀锋间轻盈一点,人已是一飞冲天,半空中使出阳关三叠,只见衣袂翻飞,落处便在五丈之外,脚下闪烁的刀光剑影在一串利落的叮当声后被硬生生撕开一处缺口,叶辰安然落地。 叶辰本不愿惊动寨中人,更不愿伤人,只想探出铁岭寨一反常态的真相,并寻找谢雨秋,见此情景,不得以随手挡了招式叫道:"在下雪山叶辰,要见你们寨主路野,请通禀。"却哪里有人睬他?那路野、肖远和于尽信三人也仍是一个不见,攻击一波一波不停,对手却出奇的弱,高手不堪一击、寨兵乱无章法,他心知铁岭寨不是浪得虚名,眼下必是隐藏了实力,但目的何在?为什么又缠着自己不放? 左右四平八稳的房屋一片黑暗,唯前面小楼灯火通明,必是铁岭寨中枢所在,叶辰手中剑一紧,逼退众人冲了过去,才到门前,猛觉劲风扑面,两只白生生的肉掌一正一侧突袭而来。 高手!叶辰刹住脚步,长剑横提,意欲逼退二人,他凝眸,看见的却是两张稚气未脱的脸,一男一女,不过十四五岁,唇红齿白,容貌俊秀。只本该灵秀的眸子是呆滞的,转也不转。剑峰已到二人手腕,二人仍是不知闪避,一掌奔他前心,一掌奔他左腰,竟是不顾自己性命。 叶辰眼见两个孩子也不过是安安的年纪,心下不忍,撤剑闪身,横里侧移两丈,避了开来,回头却见铁岭寨众人已退得不见踪影,偌大的寨子只剩下他与这一对男女少年。 来不及细想,两名少年又缠到身侧,少女的纤纤素指、少年的修长手掌,化作的是无数夺命的刀锋。叶辰一眼看得分明,他们的招数不过是街上卖武人都会耍的所谓"武当长拳"、"鹰爪功",招式寻常,甚至可以说粗陋,却异常的快,快到那两双手掌只见点点白芒、那两人恍若缕缕幽魂。如此迅疾的动作,两名少年竟无一丝喘息。叶辰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响地敲击着耳膜,本平静的夜一时鬼气森森。 叶辰的剑也快,招招可以见血,但那是两个孩子,模样娇娇怯怯,面如敷粉,唇若丹朱,他不忍下手。这样的两颗心里,应该也如安安一般,想要着自由和幸福,想要着人来爱。他哄劝着,柔声问着,突然肋下吃痛,得了手的少女露齿一笑,廊上高悬的灯盏正射中她的眼,狰狞的红,不见一丝人色。 叶辰低头,见肋下衣衫破裂,五道爪痕鲜血淋漓,心念一转间两名少年攻势又到,少年直击他肩头,速度快若闪电。叶辰此时正是一招"疏影横窗",若是常人,自然收势换招,但少年不知闪避,叶辰一时神思飞散招示用老不及收回。宝剑肉臂相碰,鲜血飞溅,少年的手臂飞出老远落在地上,沉闷的一声钝响却似是敲在叶辰心上,震得他一个踉跄--对方是两个孩子,只是两个孩子! 少年却神色如常,而且仍当自己双臂齐全步步紧逼,所过之处鲜血喷涌,不见止歇。少女见了血色眼中红丝更是分明,曲指如爪不管不顾状若疯狂。叶辰便是再想手下留情,却也不能枉顾自己性命时时退让。剑尖落处,少年少女身上血迹斑斑,滴洒得院落到处红痕,血腥扑鼻。但两人仍是面无表情,招数一丝不乱,甚至连大量失血后的虚弱都没有。叶辰心惊肉跳,握了剑竟不知如何出手。 他这一怔,少女抓住机会侧身斜行,雄鹰展翅已抓向叶辰下盘。叶辰慌乱中"腊雪初销梅蕊绽"剑尖划上,入肉钝响,只见少女秀美面孔多了一道斜贯的伤口,皮肉翻卷,嫩红的肉颤颤巍巍,半个眼珠垂下,只有一丝连在眼眶中,少女竟有了表情--却是嘻嘻一笑。 叶辰一阵恶心,本就没吃过什么东西,翻上来的只有酸水,握剑的手有些发抖,剑招说什么也再递不出去,只拼了全身力气左躲右闪,想要离开。 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猛见两名少年男女身形一顿,僵立半晌"冬"地倒向地上。叶辰按着胸口喘息,突见二人眼珠转动,互望一眼对方,凄厉惨叫起来,叫了两声,大约是抵不过身上伤痛,又晕了过去。 "你们寨主在哪里?"抓住一个探头探脑的汉子,叶辰咬牙,他预料到铁岭寨子必有异常,却想不到是这样诡异的情形,所幸眼前的汉子虽然身材矮小,鼠头鼠脑,却还象个正常人。 汉子吓了一跳,抬手指了指前面,颤声道:"后......后寨挂了两盏灯的屋子......小心......有......有鬼...... 叶辰随手封了他的穴道抛下,飞身上了屋顶直奔后寨。 山风猎猎,铁岭寨的大旗在风中呼呼做响。不见人声,只见树影屋宇在黯淡的月光下恍若鬼影。叶辰打了个寒战,有鬼,不知道等待他的又是什么样的鬼。 没有鬼。 敞开的雕花门扇里,摇晃的烛光里,一截一截的蛇尸,一具一具尸体,破碎了的曾经精美的各样器皿......充分说明这里曾有过怎样的一场恶战。 "他死了,他真的死了!寨主,那魔崽子真的死了!"沙哑的,却充满了欢娱。 叶辰闻声回头,见那指引自己过来的矮小汉子在不远处的房顶上欢呼雀跃,与年龄不相称的狂喜,随着他的呼喊,远远近近现出不少人影,当先便是路野、肖远和于尽信三人。路野道:"铁岭寨上下叩谢叶公子除魔救命之恩。" 叶辰看着乌鸦鸦跪了一地的人,再看着仰躺在门口的黄衣少年,他必是矮小汉子口中的"魔崽子"。黄衣少年胸前一处剑伤,自己的剑尖尤有血迹,此情此景倒似那少年真的是他所杀,想必也没有旁人看到真实情形。 他略一思考便明白其中关节,铁岭寨众人必为那少年控制所苦,看自己武功还好,不惧毒药,便有意放水,由着自己和这一众少年两败俱伤,自己死在那少年手中,自然是时运不济,他们只要推说抵挡不住,料那少年也不会把所有人杀个干净。自己若杀了少年,自然他们占个便宜--果然打的如意算盘。可这少年是谁所杀? 他淡淡一笑,略带讥讽:"路寨主请起,救诸位的是诸位自己,又怎么会是叶某人?请问寨中可有一位谢雨秋谢姑娘?" "有,就在这间屋中下面的地牢里。"路野丝毫未见窘色,起身进了屋子扭开兽头便跳下地牢。肖远有意不看叶辰,一张老脸红色发紫,噔噔几大步跨过去也跳进地牢。 于尽信挥手叫众人起来,自己走到叶辰面前长长一揖,道:"叶公子,对不住,实在也是无奈之举。寨中......还有女眷和孩子。"叶辰想起那一对男女少年的狠厉,心下一软,还礼道:"老前辈请起,没什么的,不必在意......"出口的话突然顿住,被路野托在怀中的少女固然吸引了他的目光,但他的目光凝在被肖远抱出来的一身伤痕的安安身上。 "叶公子,谢姑娘没事!"路野笑着过来。叶辰却已经几步到了他身后,一把夺过安安贴在胸口,看见安安衣衫破烂,遍身伤痕,气息微弱,毫无知觉地躺着,顿时头脑中一阵空白,不是让他等了么?不是把他藏起来了么?"他怎么会在这里?"叶辰不知向谁发火才好,吼了一句,一掌贴在安安后心,内力输入,引导着安安的气息流动。良久不见动静,怀中安安的脸白得单薄,仿佛多呵一口气便融了化了。周围寂静无声,只叶子落在地上细微地响,他颤着嘴唇,却再出不了声。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路野和于尽信交换了一下目光。 一只纤柔的手按在他的手上,甜软的女子声音:"辰......哥?" 叶辰抬头,是谢雨秋,与安安相似的面孔,单纯、干净的象春日里最耀眼的阳光。 "他......是安安?"谢雨秋惊愕,"不对,安安死了,年纪也不对。辰哥哥,他模样......好象安安!" 叶辰摇头,他不想开口,手上真气流转丝毫未停。手中的身体逐渐恢复温暖,安安睁开眼睛,染了血的手抚上叶辰的脸:"辰哥哥,你没事?" "我没事,你怎么会被他们抓过来?告诉我?还伤了哪里?"叶辰不敢用力抱他。 安安低低的笑了,抱紧叶辰:"辰哥哥,我害怕,我出来找你,你说过不离开我的,我只想找你。包袱丢了,没有了,只剩下这个......"他费力地从怀中摸出那块小小的白石头,放进叶辰手心里。 "没关系,什么丢了都没有关系。"叶辰抱着他,急急忙忙摸了药膏想给他涂抹,却想起外面寒冷。于尽信甚有眼色,忙引了他和谢雨秋进了另外的精舍。 才进门,便有人急匆匆过来,道:"禀寨主,叶公子的包袱找到了。" 路野接过包袱呈到叶辰面前。散乱的衣物上赫然摆着那块雕了云龙的羊脂玉佩,在烛光下宝光莹莹。一见那玉佩,谢雨秋蓦地红了脸、红了眼,"哇"地哭了出来,抱住叶辰手臂哭道:"辰哥,爷爷要给我比武招亲,要我嫁别人,我明明是你的妻子,我不要比武招亲!" 叶辰头大,捏着玉佩,抱着安安,手臂上还吊了软玉温香。铁岭寨众人知他无暇多顾,都知趣的退了出去。他尴尬地拉扯着把安安放在床上,又把谢雨秋扶在椅上坐好,柔声道:"你为这个逃出来的?然后被抓住?" "是的,"谢雨秋抽噎着哭个不住,"你们雪山派两个师兄都到我们菩提山庄拜会过了,为什么偏偏没有你?连个音讯都没有,爷爷说你没指望了,要嫁了我呢。我才不嫁,谁比你好一千倍我也不嫁,我们十岁就成了亲了呢!" 叶辰苦笑,十岁的孩子玩家家酒,成亲的自然是他和她,不过指腹为婚确是事实,想不到菩提山庄也有违约的事情,但又一想到,自己下山半年,一直在草原帮牧民驱赶流匪、教人武功,虽然好事做了不少,到底在中原没有任何名气。眼见谢雨秋已经十九岁,再不嫁就误了终身,难怪谢老爷子违约。他拍了拍谢雨秋后背,柔声道:"雨儿,不要哭了,鼻子红了眼睛肿了,可是丑得要命。我这不是要赶回去给爷爷拜寿么?爷爷见了我,自然就不会把你嫁给别人,爷爷也不过是担心误了你的终身而已。" 谢雨秋嘟起嘴巴,几下抹干了眼泪:"呸,我才不丑。你要赶快回去,爷爷的寿辰是十一月二十,二十一就要比武招亲了,就算爷爷不改变主意,我也要你打赢了。"说着,眼波一流,想是说起自己的亲事也觉困窘,脸色一粉,"咯"地笑了出来。 "好好!"叶辰应着,忍不住刮了刮她的脸:"又哭又笑,没羞没臊。"--这是他们小时候常玩的游戏。 安安静静地躺着,目光长久地流连在被叶辰捏在手中的那枚玉佩上,看似晕迷,却一字不差地听着他们的对话。谢雨秋的脸上笑容渐渐绽开,安安却缓缓闭上了眼,一滴泪沿着脸颊无声滑落。 温暖的手指擦去他的泪,叶辰的气息就在他耳边:"安安,很痛么?辰哥哥帮你擦药,擦上药就不痛了,来!"叶辰伸手,小心地脱下他身上粘了血迹的衣服。 "他也叫安安么?他真的好象死了的安安!辰哥哥,我也来帮他擦药!"谢雨秋好奇地盯着安安的脸,和安安渐渐展露出来的身体,更忍不住伸手去摸:"好白,比我还白哦......" 感觉到安安的身体一僵,叶辰哭笑不得,板起脸严肃道:"雨儿,男女授受不亲,我要给他擦药,你出去!" "好嘛,好嘛!"谢雨秋跺着地板走出去,走到门口回头道:"小弟弟痛也不要哭,姐姐这就去找糖来给你吃哦。关我这么久,应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叶辰与路野等人交谈,才知道金蛇身份,才知道那些疯狂的少年是傀儡,皆是被从镇上掳来的孩子。他不屑这些人所为,但仍是耐着性子以礼相待,毕竟,对大多数人来说,自己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也难以苛责他们。幼年对五色教的模糊印象渐渐清晰起来,父母双亡的仇恨也愈加深刻地镌在脑海之中--五色教的妖人的确可怕。 十二年前,地处西南的青凤堡一夕灭门,所幸当时叶辰身在菩提山庄,才逃得性命。自此西南武林的翘楚青凤堡烟消云散。叶辰与谢雨秋偷偷外出去见安安,却被五色教暗袭,幸被雪山掌门玄英子所救。玄英子爱他根骨俱佳、心地善良,欲将他带回雪山,谢家面有难色。但叶辰自幼便要做一代大侠,更兼长大要为父母复仇,便毅然跟了玄英子离开。 而代替青凤堡成为武林第一庄的菩提山庄在两年后也同样被五色教偷袭,五色教善于用毒,非武力能抗,全庄子弟死伤无数才使得五色教元气大伤、退回苗疆。同样损失惨重的菩提山庄,弟子几乎被残杀殆尽,直系子弟只余谢逸第三子谢衍、四子谢行,及长子谢庭的独女谢雨秋三人。 谢衍只余独臂,谢行资质极差,武功不过中等,这十年来只得谢逸一人独掌大局,委实算得外强中干,那"第一庄"招牌竟渐渐的极少人买帐。现在五色教卷土重来,谢逸等人必然也已发现痕迹,而谢雨秋是女孩,谢衍、谢行二人之子尚幼,菩提山庄若不早做准备,"武林第一庄"的金匾必然拱手让人,甚至也如青凤堡一般消失在血雨腥风之中,也难怪老庄主谢逸急着为谢雨秋招亲。 叶辰叹了口气,不能怪谢家违了婚约,怪便怪自己未曾及时回归,况且谢雨秋并未真的嫁给别人,也不算什么......可是她若真的嫁了别人,也许......也许要好一些......好什么呢?他硬生生摇头,不再想下去。 黑皮在马房里悠闲地嚼着豆料,见他过来蹭个不住。他见左右的铁岭寨中各色马匹都躲开黑皮老远,不禁笑道:"黑皮啊黑皮,你又欺负旁人了。"黑皮眨眼,哼哼两声倒是得意洋洋的腔调,叶辰抚了半晌才回转,慢慢踱向自己与安安同住的房间。安安内伤不轻,他不放心,但他又隐隐不想进门,几乎是害怕看到安安的睡颜。 "安安",他低低地叫了一声,手按在胸口,按住了那块小小的白石头。真正的安安就死在十年前那一役,他本该是谢家二少谢仪之子,但母亲为乡间贫家女子,又是与谢仪私自成婚,为谢家家规不容。谢仪为与妻子不离不弃,不惜挑战谢家僭心堂,却因为素日以文采风流,不屑习武,死在堂中。死时竟不知妻子已有身孕。母亲失了心疯癫,孩子也活得勉强--在那样一场腥风血雨中,谁会去照料他们母子?他们的死,原是意料之中的,也许死了更是解脱--这是得自菩提山庄的原话,好残酷的意料之中,好残酷的解脱。 叶辰叹息,他又想起那疯癫的女子,安静的,柔美的笑着,时常唱个小曲儿给她梦幻里仍然活着的丈夫,却看不见她眼前需要呵护珍爱的娇儿。小小的安安象是山间最不起眼的野草,风里雨里的活着,却能开出最艳的花来--没有人知道,安安为什么会生得那么健康美丽。悄声进屋,叶辰回身闭了门,转过身却不禁怔住。晕黄的烛光里,谢雨秋正坐在床边,安安闭着眼睛躺在她怀中,嫣红的唇边带着淡淡的笑纹。谢雨秋两手搂着他的身体,脸颊贴在他头上,目光柔和,温存如水。两人本就容貌相似,如此偎依在一起,纠缠的发丝被叶辰带进来的风吹得拂了一拂,又轻盈落下,竟是一幅绝美的图画。叶辰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呼吸粗重起来,盖过了安安和谢雨秋轻柔如柳絮扑帘般轻盈的喘息。 "辰哥!"谢雨秋忽闪忽闪眼睛,嫣然一笑,"你终于回来了,安安做噩梦了呢。" 叶辰攥紧了拳头,怒道:"出去!" "不出去!"谢雨秋笑容一僵,放下安安跳起来,比他声音更大,"你喜欢安安,我也喜欢!你可以抱着他,我当然也可以!他可是我亲弟弟,比你亲多了!" "他不是那个安安,而且你也不是小孩子了,男女授受不亲,你懂不懂?"叶辰不由分说,扯起谢雨秋的手臂把她推出屋子。 谢雨秋用力一挣,甩了他的手,"咯"地笑了出来,一手搂住他的脖子,香软的唇贴上他的耳朵,悄声道:"辰哥,你可是嫉妒了?我喜欢安安,因为安安是我弟弟啊!可是,我要嫁的只有你一个。"娇俏地,她松了手,蹦蹦跳跳地逃开,回眸一笑,眼里星光灿烂。 叶辰怔在当场,他一向自诩平和淡定,此时却是如此的失态。他握紧拳,一手的冷汗,真的是嫉妒了,可他嫉妒的对象竟然不是安安而是谢雨秋。刚才那一瞬,他想的竟然是......他是我的!除了我谁都不该碰!怎么会这样?还有,那时安安和谢雨秋同时被从地牢中抱出来,他第一眼注意的竟是安安身上的伤,而不是谢雨秋是否安然无恙。谢雨秋才是他想了十年的未婚妻子,怎么会这样?他是不是疯了?有风自门缝中潜入,不易察觉地直入他心里去,他用力点点头:没关系,这根本就不是个应该考虑的问题,他不过是把眼前的孩子当成了从前的安安,他看安安自然是因为他受了伤,一切都很正常。他几大步跨到床前,扶起睡着的安安,却发现安安是被点了穴道--为什么? 难道谢雨秋发现了他对她和安安的态度不同? 安安低低的一声叹息,缓缓张开了眼,可是仍在迷惘中。半睁半闭的眸子没什么神采,脸颊是恹恹的白,两瓣唇浮着浅淡的柔粉,灯光下看来竟有些碧色。 叶辰莫名便想起了雪山上那种叫做碧莲的药草,百年的枝叶挣扎为的不过是一朵只开上一刻便被风雪撕碎了的花,有缘人能赶上花开的一刻服了便是百毒不侵。象那日幸运服下碧莲时一般,鬼使神差地,他低下头,将唇合上了安安的唇,滚烫的,火灼似的,但是如此甜蜜,如萱草,服之忘忧。他细细地辗转吮吸,眼前的一切都开始迷离,他忘了眼前是谁,自己是谁,忘记了自己要什么,谢雨秋在哪里,什么都可以忘记,什么都会忘记...... 烛光猛地一跳,焰心结成的花结炸了开来,很轻微地"啪"一响。那一响却似是晴天霹雳,叶辰猛地惊醒,发觉了怀中的人已经衣衫半褪,脸上一片潮红,自己的手更放在不该放的地方。他惊慌地松了手踉跄退到桌边。一张椅子摇晃两下,重重倒在地下。撞倒那椅子的是他的腿,可是不觉痛。 安安被他扔在被上,微张了口喘息,眼睛半合着仍是迷迷蒙蒙一无知觉,半敞的领口露着一片雪也似的白,两痕细骨剔透玲珑。可是他越看越是恐惧,抬手便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然后抓起桌上的凉茶一气猛灌。 他试探着走过去,闭着眼睛把安安胡乱塞进被子,转身便冲出门。门在他身后重重关紧,黑黝黝不见木色,倒如张开的口深不知底。他满心满眼仍是刚才的春光旖旎,一面克制着自己不去想,一面却有忍不住回味着唇上曾有的柔软香甜。他跌跌撞撞地走开去,不辨方向的仓皇。眼前有井,井边是桶,一桶满满的清水倒映着天上明净地月。他抓起桶当头淋下,被冷水一激,他打了个寒战,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没有关系,安安什么都不知道,只要我不说,他就不知道,所以,一切都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可是日后绝不能一错再错,绝不能再错一次! 月在天上,墨蓝的天幕背景里,云卷云舒。 小屋的门被叶辰重重甩上,遮掩了叶辰的身影。安安自被中一跃而起,刚才还倦怠迷惘地眸子一瞬清明。他侧耳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时轻时重,直至远去,一抹淡笑自唇边悄然绽放,他低喃道:"辰哥哥啊,辰哥哥......" 他随手拿过放在一旁的外衣穿好下地,一掠便出了屋子。 金蛇所居旧屋仍是杂乱,只金蛇及几名傀儡少年的尸身和一众蛇尸化做青烟。巡夜的寨兵本就被金蛇吓得怕了,此时也仍是不敢接近这屋子。 安安潜进屋子,熟门熟路地落进地牢,点燃在屋中拿来的蜡烛,打开西侧一个暗格。格中有花筒,他挑了一支盘踞着五条小蛇的出来,然后又看了看旁边的盒子,一笑。 守着铁岭寨寨墙的寨兵一眼不错地盯着下面一览无余的林地,忽觉清风拂面,细瞧却无异样。 安安落入密林,点燃花筒扬手扔上天空。花筒淡淡的划出一道银光直入九霄,无声,却有一种异常的腥臭弥散开来。方圆数里的蛇开始在草丛树影间游窜流动,渐渐聚集至安安藏身的树下。 大的小的各色的蛇如赶会般匆匆聚拢,在杂草间昂起头绕树围成一圈,嘶嘶吐着芯子,却没有一条敢于接近树干。愈接近树的蛇愈是粗大,最前面几条长及丈余,颈部膨扁,硕大的白色斑纹暗夜里狰狞可怖,是少见的眼镜王蛇。蛇儿带着冷冷的月光水波般在林中游移,密密麻麻不见边际。 安安仰头望望天色,从怀里拿出暗格中取来的盒子打开,里面有五条淡黄的小虫沉睡着。安安拨弄两下,笑一笑,咬破手指滴了两滴鲜血进去。苏醒的小虫开始蠕动,不过两分长的小小虫子见到鲜血之后却有一种疯狂的味道,贪婪地吞噬之后是互相凝视,有思想般谁也不露出半分破绽。 安安低低叫了声"辰哥哥",眼里多一分忧伤,他猛地捏起一条小虫抛向空中,小虫在空中一转,瞧准一条最大的眼镜王蛇,直钻进那扔在嘶嘶吐着芯子的口中。安安依次施为,直将五条小虫尽数送进蛇口。那五条巨蛇身躯委顿,失了筋骨般伏在地上,扭曲成波浪形,芯子也不再吞吐。 安安披了自金蛇屋中拿来的一件长袍,有意将淡黄的衣襟垂落,仰靠在树干上静静等待。时已深秋,满树的巴掌大叶黄绿班驳,却还密实,将他的身影遮挡严密。 又过不多时,四条身影鬼魅般飘忽而来,群蛇见那四条身影后畏惧地退开,离得树干愈远,只那服了小虫的五条巨蛇动也不动。四条身影两男两女,皆是十八九岁的俊美少年,跪伏在树下齐声道:"叩见尊主!" 安安开口,却不是往日的童声,赫然便是沙哑的金蛇声音:"今天来得倒是快嘛!这些日子你们做得不错。那是赏你们的,每人一条,它们可是服了金蛊的。" 四人闻言大喜,又齐声道:"多谢尊主,属下定当尽心竭力,效劳尊主。" 安安冷笑:"效劳我什么?" 四人身躯一震:"属下效劳教主。" 安安淡淡一笑:"不错,教主有令,要叶辰的脑袋。他便在这铁岭寨中,你们服了蛇血便去罢。哪个将他的脑袋送到本尊手里,那剩余的一条金蛊蛇便赏了他。" 胡乱应付了巡夜的寨兵,叶辰寻了个清净地方坐下练功。所有的烦恼都在真气流转之间消弭不见。湿冷的衣服渐渐蒸干,他周身温暖起来。 寂夜无边,只有巡夜寨兵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后寨有孩童的啼哭隐隐传来,夹杂着妇人还带着倦涩的柔声抚慰。没了金蛇的威胁,多幸福,在这样的夜里,听着凡俗的声音。 他收了功,竭力地回避了内心深处安安的面容,只想着旧日里在雪山的生活,师兄弟之间的打闹,几个师姐妹的或娇或嗔,还有......争夺三大弟子之位时候的残酷......他忘记了自己把剑刺进挑战的师兄胸口时候究竟在想什么,大约......想的也不过是活下来,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是不能死的,那么代价,就是旁人的性命。为什么要争夺呢?还是草原上好......可是草原上也还是有流匪,其实......他把手掌摊平在面前,修长的干燥的,是适合练剑的手,自然,也是适合杀人的手。 事情还没有完,焚烧金蛇等人尸体时候路野说过,金蛇还有四个弟子,驻守在附近几处寨子,役使乡民们捕捉各种毒虫,采集草药。杀一个人无用,救一座铁岭寨也是无用,今日除了金蛇,他日五色教自然会有别人到来,祸首五色教不除,天下不知还有多少个金蛇,不知多少孩子要受其荼毒...... 轻盈到几乎听不清楚的脚步声自背后而来,叶辰不易察觉地动了动身体,手扶上剑柄,猛地腾身而起,落处剑尖已经点在来人咽喉。 "辰哥!"谢雨秋跺脚,软软道:"吓死我了。"然后又"咯"地自己笑了出来,一只手在面前扇了又扇,皱着小鼻子吐了吐舌头,笑道:"这么说话好恶心,真是怄死人。辰哥,你不去睡觉,一个人躲这儿做什么?" 叶辰收剑,有些疲惫道:"闹了一晚上,你不累么?去睡吧,我心里烦,静一静。" "烦什么呢?"谢雨秋蹭过来拉了他的手,"路寨主找我,说你弄了一身湿淋淋的,一定是很让你为难的事情。跟我说说好么?"她低头,小小声地说:"我武功没你那么好,但是听你说话还是可以的。有什么烦恼说出来,或许心里就舒服些了。" 她洗过了澡,蓬松的头发简单地结成辫子盘在头上,淡淡的女孩儿体香随着她的贴近萦绕鼻端,几根不驯服的发丝逃脱丝带的束缚在风里招摇,柔柔地搔着叶辰的鼻子。 松了剑柄,他执起谢雨秋的手,不同于安安还是孩童的细小,那是属于一个成熟女子的柔软手指,纤细滑腻,有着修剪得圆润光滑的长长指甲,还涂了不知道寨子里哪位姑娘给她的蔻丹。他伸手揽住面前的女孩儿,谢雨秋也配合地将下颌放在他肩头,她玲珑有致的身体紧贴着他的身体,无比契合。这样才是对的,叶辰默默地想,刚才的所做所为不过是一时情迷,带了雨儿回菩提山庄去,然后同雨儿成亲,生上几个小儿小女,也便全了亡父亡母的心愿......安安会长大的,待他大了,也为他娶亲,到时候,两人的儿女或许会有个白头偕老的将来吧? "小心!"谢雨秋美眸骤然睁大,拉了他的手臂向右急退。叶辰反应也快,脚下虽被谢雨秋拽一个踉跄,手上仍是丝毫不乱,一手将谢雨秋揽在身后,一手已将拔剑挥出。冷芒连闪,数条毒蛇在剑下断身而死,碎尸劈啪落在石地上,血腥扑鼻。 谢雨秋也拔出随身软鞭,与叶辰联手御敌。 叶辰一面护住谢雨秋一面四顾茫然,谢雨秋尖锐的呼喝娇叱声音极大,却只有肖远莽莽撞撞闯了出来,但不消十几招已同谢雨秋一样身中剧毒,并被一名圆脸少女一剑穿在肋下,他拼着后背受伤才救肖远一命。想自己初入寨时,路远也不过是想要借着自己的手灭了金蛇,成则成,败也无妨,如今也自是如此。想到这些,握剑的手也开始无力,偌大铁岭寨竟是灯光尽熄,不见人声。 他没有精力考虑自己怎样才能够在四名少年男女手中护得肖远和谢雨秋周全,只能拼尽全力。四名少年男女不是傀儡,却比傀儡武功更高,动作疾逾闪电。遍体鳞伤之后,他几乎觉得自己完全无力再支撑下去,却猛见四人身形一顿,面容开始扭曲,然后摔倒在地。他已经顾不得手下留情,剑尖疾颤,将四人尽数刺死。 然后,他静静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六个人--中了毒、脸色青紫的肖远和谢雨秋,还有死去的四名少年男女。与金蛇死后相同,这些妖异少年一旦失去了生命 和鲜血的浸润,容颜便迅速衰老、枯萎,如艳阳下被拔了根的草--或许,他们本身并不是真正的少年,他们所谓的青春和美貌都不过是虚像。 "辰哥哥!"安安自阴影里摇摇晃晃走出来,目光回避着地上死去的人。 "你怎么出来了?有没有人伤到你?"叶辰松了手中剑抓过他细细查看,还好,除了手指上一点细小的伤口,其他安然无恙。 "我没事,真的没有!"安安用袖子擦着他脸上的血痕,轻声问:"痛么?" 叶辰握住他的手,冰冷的,没有任何人类的温度,如地上已经失了生命的尸体。他突然想到:若是安安死了,会不会也象那些死去的少年一般,枯萎、凋零。表面上看来还只是个十三四岁孩子的安安,真正的年龄究竟会是多少?安安会不会在今后的十年二十年里、甚至一辈子里都是这个模样?心念千翻万转之后说出的,却是一句:"安安,今后辰哥哥一定会保护你,一定!" 安安后退了一步,看着被叶辰紧紧握在手心里的手指,伸出另一只手扣住了叶辰的手贴上脸颊,笑容甜美纯净如水晶--但只是笑,却不曾说出"相信"二字。 雪山叶辰一人力战五色教五名高手,解救五寨近千百姓与五色教毒手之中,自此一夕成名。川贵一路的武林人物、寻常百姓无不对此议论纷纷,传到最后,连叶辰究竟是何模样都有了数个版本。 但叶辰已经将黑皮托镖送往菩提山庄,自己却改装带了谢雨秋和安安买舟沿长江而下,过宜昌、江陵,改道奔洞庭湖,最后直至虎渡上岸已是菩提山庄势力范围,一路上太平无事。 舟中狭小,叶辰无法再回避安安,日日朝夕相对,他用尽了全部的精力来控制自己的感情。谢雨秋的亲近在这时候变得有些无法忍受,他只能告诉自己,安安还小,自己同雨儿过分亲热会教坏小孩子,但这样的理由有多么牵强他自己明白得很。 安安与谢雨秋却亲密无间,每日里谢雨秋为安安讲古。她出身武林世家,江湖中事耳濡目染所知道甚多,安安也是爱听,事无巨细,样样问个清楚。说累了便打牌游戏,有时为了一块糖糕也争闹半晌,笑声惹得撑船的父子二人也笑个不住。安安的笑声笑容让叶辰愈加心烦意乱,愈发无法控制自己的目光。不是不清楚安安来自五色教,他的年龄他的美貌可能都是假的,可是他知道这些都没有关系,安安就是安安,无论变了什么模样人也还是那个人。让他困扰的是另外一些事情,谢雨秋是父母为自己指腹为婚的妻子,父母遗命,成亲是理所当然,日后有子嗣香烟,父母在九泉之下也得安眠。而安安是个男孩,无论他再美貌自己再喜欢,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那么一切便是枉然。还有父母血仇,若是弃了雨儿选择安安,那么自此之后便无法站在阳光之下,父母血仇如何去报?师父大恩如何去偿?可是舍了这段感情,舍了安安,一切便会真的照自己所想么?思到难处,他看着舟下滚滚逝水,恨不能跳下去解了千愁,回过头来,舟里谢雨秋和安安又嬉闹在了一起...... 虎渡上岸已是黄昏,找了家客栈住下,谢雨秋自然是一个房间。安安却仍要与叶辰睡在一起,遇到谢雨秋之前便是如此,叶辰没有理由改变,谢雨秋也央着劝着:"辰哥,你就带着安安睡嘛,要不然我带他睡?小孩子都是怕黑的,对了,还省了一间的房钱,嘻嘻。" 夜色朦胧,坠叶纷纷,叶辰一声声数着窗外残叶落地的声音,无论如何不能入睡。身边的安安呼吸匀净,早已经睡得熟了,他的手便放在叶辰的项间轻轻地搂着,充满了依恋。 数着数着,叶辰便忘了数目,侧头开始看着安安的睡脸,想着他笑时什么模样,想着他愁是眉头如何皱起,想着过去在五色教他究竟做过些什么、遇到过些什么...... "辰哥哥......"安安突然睁眼。 叶辰吓了一跳,黑暗里那双眼异常的亮,深邃得要吸走人的魂魄。 安安双目清明,一无睡意,他轻轻道:"辰哥哥,你爱我,你想要和我在一起,是么?" 叶辰默然,不能承认,可也说不出谎话。 "我们走吧,找个不见人烟的地方,就没有人再来笑你笑我。你在川地一战成名,不至辜负你的师父多年教养之恩。这里已是菩提山庄势力范围,雨姐姐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你也可以放心。至于你们的婚约,先悔婚的是谢家不是你,你也没有对不起谁。你爱我,辰哥哥,我也爱你,我们一起远远地走,好么?" 安安神情肃穆,稚气美丽的一张小小面孔,用如此庄重的神情、如此沉重的声音说出这些话,叶辰一时迷惘。 远远的走么?远远的走么?成了名不会辜负师父,将雨儿送到了家也没有辜负了谢公公,悔婚的是谢家不是他,也不会辜负雨儿,一切都没有问题么?他没有想到看似单弱稚气的安安考虑竟是如此周到,师父大恩,谢家亲事,雨儿安危,自己成名......还有什么是这孩子没有考虑过的?或者说,他为了今天这席话计划了多久?一股寒气缓缓爬上背脊,那一夜在破茶棚见到的阴鸷终不是错觉。那么安安说得有错么?他本以为只是自己一厢情愿愁闷,只要安安没有这样的想法便总有解决的余地,可是安安竟然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又将一切考虑如此周全,现在除了父母大仇没有报,都不成为问题,对了,还有父母血仇,他是决不能这样隐姓埋名地远走高飞,他还要报仇! 他披衣走到窗边,猛力推开窗子,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下起了雨,他打了个喷嚏,随即想起安安会冷,又忙关上窗子。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敲在一地上,雨声急促,声声都似在说"不能、不能 ......",是的,不能,绝对不能!他下定决心,回身向安安坚定地摇了摇头:"安安,不要开这样的玩笑,好么?"话说完了,他也长舒一口气,似乎只要把安安的话当作一个玩笑,那便真的是一个玩笑了。然后,他接着道:"早些睡吧,明早还要赶路,我也累了。"多日的愁闷在此时终于有了一个决定和了局,语气轻松得连他自己都有些吃惊。 "哦,是这样的啊,好吧,我不开玩笑。"安安唇角扯了扯,想要笑,可嘴唇猛地一个哆嗦,把还没成型的笑扭曲了,连带得声音都变了调子。他猛地栽在床板上,合了眼睛拉起被子裹住自己的身体,紧紧地裹着,把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 叶辰心上一痛,犹豫了一下走回到床边,强把他的身子翻过来面对自己,柔声道:"安安,有没有辜负谁并不是最重要的,江湖人的唾弃也好,师门的规矩也好,都没什么可怕,但......但这件事情本是就是错的,是不应该的。我是男人,理当娶妻生子,你虽然还是个孩子,可总有长大的一天,到时候,也是应当娶妻生子,我们两个在一起又能算得什么,天理人伦向来都没有男人和男人成婚这一条。况且你在五色教多年,过的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那么以后呢?以后你难道不曾想过闯荡一番自己的事业?好男儿自当建功立业,成则求个流芳百世,败也是不枉来世上一遭,若是自此躲到没有人烟的地方,你又能得到什么?安安,你那些奇怪的念头便自此打消了吧......" 安安蓦地睁开眼来,冷冷道:"冠冕堂皇!奇怪的念头......只是我么?" 叶辰语声一顿,沉默一下,叹道:"我......也错了,那是不应该的,安安!是不应该的!"他伸臂把安安揽进怀里,柔声道:"我......往后也是要改的。到了菩提山庄,我从头教你武功,你便如当日的安安一样,做我的好弟弟,我们一起报父母大仇,一起重建青凤堡。待得你大了,辰哥哥为你结一门好亲,你的孩子一定是极漂亮的,辰哥哥可不想放过一个,男的便娶了我的女儿,女的便嫁了我的儿子,如何?......" 仿佛是在安慰安安,也在安慰自己,叶辰细致地描述着所谓属于他们两人的将来,心中有掩饰不住、躲避不开的隐痛,似是一把刀子,不停搅着他的肺腑......可他还是说下去,如今痛了也许轻些,若是没了一切再这样痛,无论是自己还是安安,都承受不住。 看了他一会儿,安安伸手便推开了他,滚在到床里,淡淡道:"辰哥哥,你不是累了么?我也累了!"他紧紧闭了眼,伸开双臂抱着自己的腿,把头埋进胸口,再也不肯出声。叶辰的手僵在那里,良久才听他慢慢道:"辰哥哥,我会跟你去菩提山庄,你放心。" 次日上路,谢雨秋神清气爽,拉了安安的手兴冲冲地下去用早饭。叶辰本担心尴尬,却见安安神色如常,端了谢雨秋特意为他要的八宝果饭吃得香甜。他暗暗放心:不过是个孩子,一时迷惑也是有的,想必一夜之间也想得通了。只是他自己心里仍在隐隐做痛,眼前虽然是在雪山上念了无数次的小食,却说什么也吃不下。 谢雨秋懒怠走路骑马、抛头露面,三人便雇了马车疾赶。沿路见带刀拿剑的武林人物多是往菩提山庄去的,多多少少都有贺仪。虎老余威在,历年谢逸的寿辰都是大办,今年又有谢雨秋招亲一事,便是自知做不得谢家女婿的人,也要急急赶了去见见这位远近闻名的美人儿。听见路人议论,谢雨秋也不恼,只瞧着叶辰眉眼都是笑,待得叶辰看她却又红了脸避开。 叶辰心里烦闷,斜眼看见安安只在角落里恹恹的睡,唇角淡淡地挑着一痕笑,笑里却是无喜无愁。 车声隆隆,叶辰突觉蹄声异常,官道上铺的是大块青石板,钉了铁掌的马蹄踏上去甚是清脆,可眼下马蹄声闷,显然是在土路上,向前一蹭掀开车帘向外一望竟是到了密林之中,中间一条蜿蜒小路曲曲折折隐在树后,不知通向何方,他一把扣住车把势的手腕,喝道:"赶车的,你捣什么鬼?去菩提山庄的路也不清楚?车把势忙着甩手,吸着气道:"爷,轻些儿,几位不是赶着去拜寿么?小的这是抄着近路走呢。" "西寒香的味道?辰哥哥,快走,是碧蜍,快走!"安安突然睁开眼睛,"这里有埋伏!" 叶辰手上一紧,一路的平静都是假的,在他们放松了警惕的时候便不知不觉入了彀,五色教看来势在必得。车把势猛叫一声"啊哟",然后伏下身体、眼睛翻白,显是毒发死了。然后便见林中沙沙做响,草木间红的黑的无数蛇儿游动出来,嗤嗤吐着长舌,头做三角,尽是毒蛇。蛇群中又有无数蜈蚣、蝎子蠕蠕而动,奇的是这些毒虫并不互相吞噬,都各自向马车聚拢过来。 谢雨秋"啊"地一叫,不禁握住了叶辰的手,她并不是个胆小的女孩儿,但如此多的蛇虫连叶辰都一身冷汗,更怪不得她害怕。 安安身子一动,已在叶辰抓住他之前抢了出去,用力将车夫的尸体推下车,伸手便取了垂在头上的一片叶子下来放在唇边吹奏。 叶辰本欲护他,见他吹叶笛才撤了手,只凝神看着。安安两手捏着那片尤是翠色欲流的嫩叶,两瓣淡粉的唇含住了闭目吹奏,他毫无内力,但叶笛所发声音仍是借着风声传得极远,一时高入云端,一时又低至深渊,曲曲折折十分突兀,根本不成乐调。谢雨秋看着遍地毒虫本就觉得恶心,听了那笛声更是烦恶难当,抓了叶辰的手便偎依进他怀里。安安微睁双眸恰好看到,笛声便是一乱,但随即又恢复正常。 各色毒虫近了马车并不敢上来,只在车边围了一圈,两匹马儿骨酥筋软,爬伏在地上动弹不得。叶辰也暗自担心,无数毒虫巨蛇,硬冲出去唯一的结果就是被咬得七零八落,谢雨秋无法护得她自己周全,安安根本无力自保,这如何是好? 安安笛声渐高,再不奏低音,任是不懂乐理的叶辰也听得出其中的威胁斥责,各样毒虫开始缓缓后退,高高昂起的蛇头也渐渐低垂,似是畏惧也似是雌服。 谢雨秋松了口气,颤着声音强笑道:"安安,你还有这本事呢,真是好......" 突听得林中笛声清越,与安安的叶笛遥相呼应,只是比安安的叶笛音域略高,音音都比安安的笛声高了一调。毒虫闻声又近,安安睁了眼,本是漆黑的眸子逐渐浮起一层血色,脸色反而愈白,所奏笛音细如游丝,但仍是不屈不挠地逐渐爬高,渐次直上九霄。林中笛音也同样拔起,仍是音音比安安的笛声高了一调,步步紧逼,一环紧扣了一环毫不放松。 叶辰明白不好,却又不知如何解救,眼睁睁看着安安额上汗水淋漓,捏着叶笛的手越抖越厉害。草地上的蛇一时逼近又一时远离,象被两只无形的手拉扯着不知所措。"哧"地一响,叶笛突然破裂,安安软倒下去,谢雨秋慌乱地楼他在怀中叫:"安安,你怎样,你......"车下毒虫蠢蠢欲动,安安抬了抬眼,轻声道:"姐姐,不怕!" 叶辰心头一震,这一声"姐姐,不怕"恍然便是十二年前被五色教暗袭之时安安的模样。那时安安拼了命护住谢雨秋,为的也不过是谢雨秋时时去找他看他,肯做他的姐姐。他心念一转间,安安已经吐了口血出来,暗哑地叫了声:"走!"手一伸接了自己的血尽数抹在谢雨秋裙上。 安安笛声一停,林中的笛声也是止歇,但那些各色的毒虫却禁不住两方这番拉扯,大多委顿在地上再不能动弹。叶辰一手拉起谢雨秋道:"雨儿快走!"另一手夺过安安便掠上树去。 但树上也是无数蛇尸虫尸,踩上去软绵绵无法着力,或者一脚踩下便成了泥,不多时谢雨秋一双绣鞋便染了青的黑的各色污痕,她只觉得恶心。她裙角被安安抹了血,那些尚且活着的毒虫闻见血气不但不来伤她,反而远远避开,她觉得奇怪,可是无法细问,只能随着叶辰的脚步跌跌撞撞地飞奔。 林中人影连闪,叶辰猛地止住脚步,松了谢雨秋的手握住剑柄,左手仍是抱着安安。三人周围站了四名绿衣少年,皆是笑吟吟瞧着半晕半迷的安安。一名碧衣少年倚在高处的横枝上,一手握着笛子在另一只手上轻敲,长发长衣尽在风里招摇。他轻笑道:"小蝶儿怎么落的这般模样?这半死不活地被人抱着,可不叫我们大家笑死了么?" 周围的四名少年都嘻嘻哈哈嘲笑起来,安安用力挣了挣,却没有力气跳到地上,只冷笑道:"碧蜍,你得意什么?枯树叶斗银龙笛,可也算得一桩佳话,不知师父知道怎生赏你!" 碧蜍脸色一变,随即又笑了:"你的口舌一向伶俐,可也不过是跟我们这些人的能耐。有本事和师父逞能去!上次是废了你的武功,这次怕就是要割你的舌头!小蝶儿,师父说了,要把你活着带回去,当然,死的也没什么关系,要死要活你自己选吧!" 叶辰怒火一炽,将安安交给谢雨秋抱着,柔声道:"安安,辰哥哥定会护你周全!"说着,腰间软剑已拔在手中。 "护他周全?"碧蜍咯咯笑得前俯后仰,他坐的树枝也跟着摇摇晃晃,一只碧绿的小小蟾蜍从他怀里探出头来望了两眼,又缩了回去,叶辰只觉得那蟾蜍竟是狠狠瞪了他两眼。回头看安安站在地上,低垂着眸子,看不清表情。谢雨秋握了长鞭全神戒备着,身子却在微微发抖。 那碧蜍笑道:"你就是那位叶辰叶大侠?哈哈,就凭你这把烂铁片儿也灭了金蛇?哈哈,金蛇那蠢货就是蠢货!你有什么本事?若没有小蝶儿,你这条老命还留得到现在?什么叶大侠独斗五色教,谁不知道这是小蝶儿在你背后帮着搞鬼?只你自己还以为自己有多大能耐!为了帮你成名,小蝶儿倒真是肯下工夫算计!"他笑着半低了头,细长的手指一点点擦拭着手中的笛子,那枚长不过一尺的笛子笛身牙白,用白银精细地镶嵌成一条龙的模样,高高昂起的龙头口中含了一颗莹绿的珠子,他拨弄着那珠子,厌倦似的含糊道:"又下雨了,真是不错,呵呵!" 此言一出,立刻人影翻飞,四名绿衣少年立即出手围攻叶辰,安安和谢雨秋也另被林中出来的几人缠住。安安武功被废,但身法仍是灵活,闪避虽然不易,却也不可以轻易被擒。谢雨秋拼了全力,长鞭呼呼作响,一时也没什么危险。但围攻叶辰的四名少年比铁岭寨所见不在以下,四人齐攻,叶辰也只落得疲于应付。 突然一声长嘶,一骑快马风驰电掣样疾奔过来,过处卷起一片落叶尘土,马上的女子在这样温暖的天气里竟披了一条玄色大毛披风,黑马黑衣便如一片乌云席卷过来,过处碧蜍手下少年试图阻拦,却被黑马脚踏、女子剑挑见了红。 转眼马到叶辰之前,马上女子竟是白燕子,她身上披的正是叶辰当日送她的披风,她必是穿了那披风取了黑皮的信任夺了这匹马来。她手在马背上一拍,已斜掠上树,对是疑色未褪的碧蜍,回头道:"叶公子快走,教主是要你的命哪!快走!" 黑皮久已未见主人撒欢地贴到叶辰面前,一脚踹向围攻叶辰的少年之一,那少年手中有剑,回头便削,叶辰呼哨一声,黑马一撤,叶辰已在马前挡住那剑,飞身上马,人马合一以上击下。那边谢雨秋一声惊叫,手中长鞭竟被生生折断, 但同碧蜍对招的白燕子突然虚晃一招到了她面前,替她挡开面前敌人,另一手抓了她的手向上一甩,道:"叶公子,快带她走!快!教主不会要血蝶的命。" 碧蜍怒喝道:"白燕子,你叛教,不怕教主责罚?"口中责问,手上丝毫不停,安安已被他抓在手中扣住脖子,他接着道:"姓叶的,束手就擒!" 叶辰纵马接住惊魂未定的谢雨秋,便看见安安已经受制,白燕子在敌丛中竭力奋战,尖声道:"叶公子快走!快走!"他低头看一眼遍身浴血面无人色的谢雨秋,再看一眼在碧蜍手中竭力挣扎的安安,终是一催马沿路飞奔,铁蹄过处,所向披靡。马踏人身的骨骼碎响,狂风过耳的鬼哭神嚎,遍地血迹如修罗地狱......一切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他纵马狂奔,耳边回荡的只是久未出声的安安一声凄厉的唤"辰哥哥--" 马上官道,蹄声得得,突有人道:"叶公子!" 叶辰凝神细看,竟是破茶棚遇到的镖局老者李辰,六子等人一概都在,安然押着那辆红漆镖车。他翻身下马,将马缰绳交到李辰手中,一字一顿道:"马上是菩提山庄小姐谢雨秋,老人家将她送回山庄必得重谢。"然后转身便走。 谢雨秋撑起身子,悲叫:"辰哥!"伸出了手。 叶辰也伸手,却是抹了她满脸的泪:"雨儿,黑皮送给你,好好照顾它,我......对不起你!" 江南的雨向来柔和,不会滂沱,也听不见雷霆,可打在身上冰冷,而且痛。 叶辰扑倒在一地的蛇尸乱草中,残余的血迹被雨水卷了流动,颜色是浅淡的红,娇嫩如安安的唇。湛蓝的、晴空一般颜色的衣料已经撕得碎了,散着几痕细骨,白得死气也凝重,可偏偏又细得那么脆弱,仿佛多看几眼都可以轻易地碎去。 再一旁,玄色的破碎披风裹着白燕子破碎的尸身,原是清秀的脸,此时只剩下半边,残破的,另半边已露出了森森的白骨,身上也是狼籍--蛇也吃人的,比野兽还要贪婪。 都......不在了。 他捧起那些已经湿透的碎衣,捧起衣中那几痕细细的骨。他救了谢雨秋生还,然后他愿意为救安安而死,可死的是安安,来不及被他救,来不及让他陪着同死。安安定是怨的,他不知道自己会回来。白燕子呢?她根本就不想要他回来,只剩了枯骨的手指间,夹着的仍是玄色披风的一角,死也舍不下的眷恋。 骨捧在手里是意料之中的轻,被雨水冲洗得发白,亮得惨淡。 多少长路,在黑皮的背上,那孩子双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襟,耳际的柔发水一样倾泻下来,随风贴在他脸上。身后是不断变幻的背景,铺天盖地的雪花,铺天盖地的落叶,由北至南他们逆着季节旅行,鸟啼猿声怎如那孩子软软的一声"辰哥哥"? 他依然清晰记得离开时安安那声唤,惊惶恐惧,甚至是绝望的,让他心碎。在催马离开的路上,在他施展轻功赶回的路上,他都清楚的知道自己愿意陪安安死的,虽然生不能在一起,可是他爱安安,他愿意陪他死。 他抓起旁边折断了的剑,是敌人的,或者是白燕子的,可是那不重要,他奋力地用断剑掘着,要在这冰冷的血染了的地面上掘出一个大大的墓穴来,给安安的,也给他自己的。 细密的雨丝泼洒在他身上,绵绵地纠缠不休,他的身体渐渐冰冷,头脑也逐渐清醒,他抛下手中的断剑,摊开手掌。掌心里手指上的伤口渗出的血同雨水混合在一起,已经分辨不清。他看着眼前的墓穴,他用尽了所有的勇气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也还是不够埋葬他自己,但是埋葬那些骨是够了。 那些骨依然安静地躺在泥土上,被雨水冲刷得愈发干净。他知道被自己叫做安安的这个孩子的手永远不会如那些骨一般的干净,他看得到昨夜那孩子眼里的不容质疑和决绝,那一刻,那孩子是可怕的。他根本不是从前把自己当作天地神明的安安,不是那个娇软的、一切都听他吩咐的娃娃,也不会相信他的希望和梦想。这世上因爱生恨的前有来者、后有继人,而这天性狠毒的孩子,明白他所要得到的一切都不可能的时候,唯一的决定只会是不择手段的报复。 爱么?他只是个孩子,他所说的爱未必是真的,落进河里的人会死命地抓住触手的任何一样东西,不管那是浮木还是稻草,自己只不过是那孩子第一样抓得到的东西,不肯放手,也不明白还有更好的以后。现在他死了未尝不是最好的结果,怒也好恨也好,他已成了枯骨,细弱的,被捧在手上,然后被埋进泥土,一切便都结束了。 自己理智地爱他,喜欢他猫儿一样蜷缩在怀里,依赖着,顺从着,任自己抱着他软软的身体亲近。他理智地分析着安安在自己心中有多重要,可也同样理智地明白这世间应该和不应该的一切,因而自制地截断这段不应该的感情,安安呢?他却不可能有这样的理智。他只是象从前的安安,只是模样象而已,便是从前的安安在眼前,提出要和他......永远在一起,也是不能的,真的不能。 他将骨轻轻放入坑底,一把一把撒上泥土,白与黑鲜明的对比着,他突然觉得土缝中露出的点点的白是活的,犹如那孩子讥诮时候无情的眼,他忽然慌乱起来,他本应该埋葬了安安和白燕子然后悲伤地回去,可是他惊惶。他甚至开始觉得眼前只微微隆起的小小土堆渐渐生长,无声地变幻化成了那孩子凄冷的眼,他恨他,恨的......痛呵,明明是可以坦然面对的,明明是很有条理地分析好了这样结果的好,可是为什么仍是这么的痛呵!他一手按住胸口,一手,却仍是不由自主地伸向面前隆起的小丘。 谢雨秋的呼唤传来,属于人间的声音,沙哑焦灼的,可是三月花雨一般的温柔。他转头看她,她裹了伤,换了裙,披了蓑衣,身后带着诸多武林人物,举刀拿剑、全神戒备,踩着一地混合了血迹的狼籍,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开了过来,只那马蹄声,便是隆隆的喧嚣。 他回过头,看看眼前被雨水冲刷不停的小丘,安安死了?安安真的死了?他不停地想,可是,眼里不知多了什么东西,那小丘越来越模糊......一片茫然...... 南岳衡山是五岳之一,群峰巍峨,气势磅礴,七十二峰逶迤八百里里,岩壑深幽,寺院棋布,流泉飞瀑点缀着郁郁森林,主峰祝融高逾千丈。南以衡阳回雁峰为首,北以长沙岳麓山为足,儒释道三家争奇斗艳,各有胜长。五座最高峰之一的芙蓉峰景如其名,秀美绝伦,这冬日里也仍是绿浪翻叠、香海惑人。 金碧辉煌的菩提山庄寺院般庄严肃穆,此时张灯结彩、花团锦簇,厅堂上贴了大红寿联,尽是名家亲笔,前前后后一片喜气。正厅上"武林第一庄"的匾额在艳阳下熠熠闪光,下有对联"铁肩担道义,热血写仁心"。 老庄主谢逸四子谢行带了两名十岁左右的小儿正在厅前迎客,厅中已经人头济济,正与满面红光、白髯飘洒的谢逸高谈阔论。 叶辰与谢雨秋下了马,谢雨秋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好奇地问:"四叔,怎么不见三叔?"谢行笑笑:"死丫头,偷偷溜了,快进去,里面有的是人要教训你,还等三叔来呢?" 谢雨秋吐吐舌头,道:"我找到辰哥了,四叔,你说好不好?辰哥,这是我弟弟、四叔的儿子谢暖,谢阳。"谢行只点点头,上下一打量叶辰,便转头招呼旁人。叶辰略觉诧异,却没有精神细想。他在雪山十二年,便是风寒也少得,那一天竟晕在安安和白燕子的坟前,一病半月,时时只见安安凝眸看他,欲语还休,日不成眠夜不能寐,好容易去了心魔,紧赶慢赶才在正日子到了菩提山庄,现在仍是精神恍惚。 谢雨秋拉了他的手,昂然从一众武林人物中走过,态度自然地同人招呼,叶辰也强打精神不失礼数。看到谢逸身旁的两个青年他精神一振,那正是他的两个师兄段青云和东方毅。谢逸早已离座迎了过来,一把将他搂进怀里,颤声道:"辰儿,辰儿,果然是你,公公没有看错么?"紧紧搂着,竟是老泪纵横。 谢雨秋在旁看着眉飞色舞,含笑不语,周围寂静下来,叶辰扑在谢逸怀里也忍不住泪:父母亡后,谢家便是他最亲的人了,这从小疼爱他的老者更被他苦苦念了十二年。谢逸握着他的手向众人介绍,段青云和东方毅也同他寒暄不休。段青云是常州段家堡二公子,下山后又凭着自己的雪山大弟子身份闯出"银剑铁枪"的名号。东方毅则是朝中秦王养子,下山后行侠江湖,人称"玉箫公子",一曲断肠箫不知断了多少恶毒心肠。众人本在二人身上压注,赌谁能得了谢大小姐青眼、入主菩提山庄,瞧见半路上杀出的叶辰与谢雨秋如此亲近,一时都哑了口。但段青云和东方毅毫无异样,仍与叶辰亲热,絮絮地说些分别后的情形,早把旁人晾到一旁。 叶辰初回中原,并不认得这许多人物,也没人为他介绍,本就觉得尴尬。而他一到就夺了所有人的风头,更有诸多嫉恨的目光飘了过来,他十二分不自在。谢逸忙为叶辰打过圆场,说他病愈未久精神不济,况且后堂几位婶娘还等着见,要谢雨秋带叶辰入内宅。却厅外面庄客高声道:"丰州远威镖局李罕李老爷子到--" 红漆的镖车被推到了大厅当中,旁边是得意洋洋的李罕。他这样的小人物本没有资格踏入这菩提山庄一步,但他所运的镖货却是谢衍专门为谢逸准备的贺礼。远自大雪山下的丰州千里迢迢运至,必是稀罕之物,宾客们立时喧闹起来,不住奉承凑趣儿,要看看这寿礼是什么物件。 谢雨秋奇道:"公公,您不是说三叔去京城了么?怎么是丰州?"叶辰也是惊疑,谢衍去了雪山,为什么自己丝毫不知?他想起谢逸初闻李罕的目的,满脸的笑容便僵了一僵,心知必有文章。但事已至此,谢逸只得打个哈哈,令一名弟子过去验火漆封条开了箱子。李罕已简略地向谢行说明破茶棚的情况,所以那弟子对封条并无质疑,直接将叶辰所书的证明信捧给谢行,然后掀开了那些依旧金黄的稻草。 百双眼睛齐刷刷盯着那些草,谢雨秋抓着叶辰的手掂起了脚尖,笑盈盈瞧着,谢暖谢阳几乎都跳了起来,兴奋地抢着道:"是好吃的东西,雪山特产!""是好玩的!" 大抱的稻草转移开去,喜气洋洋的大厅一时静寂,谢雨秋"啊"地叫了出来,谢暖谢阳一齐钻进了她怀里。--稻草下没有任何宝物,而是一具森森的白骨,骨骼完整地躺在一块白布上,仅余的手臂枯指间仍握着一柄长剑,深陷的空眼窝中塞着两只径寸大小的黑毛蜘蛛,狰狞可怖。 暖阳也在此时失去了温度,众人只觉阴风阵阵,红绸的颜色似乎也在一瞬间凝重起来,根根如血。 叶辰却是一抖:那蜘蛛分明是安安玩弄、甚至是吃过的毒物,那些枯骨,分明是五色教群蛇的杰作......安安说过他已经脱离了五色教,他......究竟做了什么? "三哥,是三哥!"谢行一把抓起骷髅手中的长剑,剑柄上刻的正是一个"衍"字。学剑者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剑在箱中,箱中有骨--素有侠名、武功高绝的独臂的谢衍竟然已经变成了枯骨! 谢逸一个踉跄扑到白骨旁,伸手咬牙从骨旁扯出一幅白布,布上黑紫的淋漓地画着一只展翼的巨大蝴蝶,任是谁都瞧的出那是血迹,说不定就是谢衍的血。谢逸猛地转头盯着叶辰,嘶哑道:"小畜生,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他咬牙切齿,须发怒张,谢雨秋身子一抖,护住叶辰:"公公,你怎知道是他?" 谢逸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颤着手拿过叶辰亲笔书就的信,指着叶辰道:"小畜生,你还有什么话说?说!安安那小畜生在哪里?你和五色教勾结了多久了?" "公公!"谢雨秋推开两个弟弟,"安安已经死了,辰哥没同五色教......"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将谢雨秋掀出去,叶辰急急扶了她,却没有人给他说明的机会。东方毅和段青云急道:"三师弟,你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来?" "谢公公,您怎么知道安安?您怎么知道安安是五色教中人?"叶辰突然发觉其中的破绽,有什么东西在心中搅做一团,他却一时抓不到头尾。 "是我说的!"一名青衫男子越众而出,清俊的一张脸笑容邪气,他指着叶辰道:"叶公子,你身边的那孩子不男不女,一副妖态,不是五色教的妖人?他的名字不是叫做安安?我巴山五寨好汉上百,却无一人能除掉控制我们的五色教妖孽,可你一能敌五,这能让人相信?难道我巴蜀上百的好汉竟不敌你一人?我到这菩提山庄便是要请谢庄主给我们一个公道,若不让人看清你的真面目,我巴山五寨仍是会日日受人轻视,不得抬头!"那正是铁岭寨的寨主路野。 谢雨秋捂着红肿的脸叫道:"自己没本事丢面子,被人家做了矛头指哪打哪,辰哥他救了你们,你们不知感恩,却来这里怪别人抢了你们的风头,亏你还有脸说什么‘好汉'......" "住口!"谢逸一步步逼近,圆睁二目,怒道:"女大不中留,你今日定要助他,公公也只得大义灭亲!" "哈哈哈......大义灭亲......哈哈......大义灭亲......"笑声突起,在群山众壑中袅袅不绝,厅中什物跟着嗡嗡做响,功力稍浅的弟子少顷便支持不住蹲在地上。那声音极是娇嫩,辨不出男女,分不清年龄,众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只觉那笑声越来越近,转瞬已至。 笑声忽然一停,压力骤去,坐在地上的弟子纷纷松了口气,谢逸指着叶辰的手尚未放下。 但止歇也不过片刻,突然间又是箫管齐鸣,乐音飘渺。却比刚才的笑声更娇媚几分。自古乐曲有激越有婉约各个不同,而现下的管乐之声却分明是......靡靡之音,音中所闻非情非景,勾起的却是人心底最深处的那一点绮思邪念。那些才松懈下来的弟子如何抵挡如此一激,偌大厅堂中一时竟有群魔乱舞之势,各派掌门也都惊疑不定,一齐看向谢逸。 谢逸沉声道:"莫慌!"他聚息、张口,一声清亮已极的长啸脱口而出,与乐音抗衡。魔音长啸相互纠缠抵消,此消彼长,便如有形的两条莽龙缠斗在芙蓉峰上,一时间朗朗晴空也阴暗下来,恍若乌云压顶。厅中瓷器茶碗纷纷碎裂,各派弟子已有口吐鲜血晕在地上,谢行急急拉过两个儿子抱在怀中,瞑目护住。叶辰也觉体内血气翻滚,见旁边的谢雨秋脸色蜡黄,摇摇欲坠,急忙握住她手掌内力相助,谢雨秋含笑望了他一眼,垂下头去--本是幽雅堂皇的寿堂此时一地狼籍。 李罕及他带来的两个镖师一见不好,大步向门外奔去。李罕当先,一脚堪堪迈出门槛,便见红光骤闪,一颗人头远远飞出,下面半截身子仍蹬蹬跑出丈余才扑通倒下。那两名镖师见此情形长声惨叫,叫声才起,两颗人头也齐齐飞出,凄厉叫声仍自半空中的人头口里绵绵不绝。 十六名各持琴箫的白衣少女飘然落在院中,紧着着是身青、紫、黑、碧、金五色衣衫的五队少男少女疾驰而至,他们齐齐跪下,高声道:"恭迎教主--" 乐音既停,谢行松了口气,高声道:"今日是家父寿辰,不知五色教诸位到来有何见教?" "哈哈......"笑声骤起,却是低沉的男子声音,"谢老庄主寿辰,五色教蓝惊鸿特来拜寿,恭祝谢老庄主福如东海常流之水荡荡无尽,寿似这南山不老之峰洹古绵长......" 随着那声音,一乘蓝缎八抬大轿稳稳进了菩提山庄,抬轿的八名红衣少年皆是十六七岁,俊美如玉。轿门敞开,隐约可见轿中坐了一名蓝袍的高大男子,怀中却揽了一具娇小身体不住抚摩。那娇小的人在男子手中以异常的姿态扭曲着,黑发缠在红纱衣裳之间缕缕如蛇,妖娆体态令人血脉贲张。 蓝衫男子走下轿子,人人目光尽皆集于其身,见他蓝衫飘洒、发束丝带,年纪不过二十上下,剑眉凤目极是俊朗,五色教中人各个如此,不过他却是这一干人中年龄最大的。他下了轿子微微一笑:"谢老庄主,一别十年,您老人家身体倒还康健,没让晚辈失望。"说着,自动走至厅内,懒洋洋靠在一张椅子上。本被他抱在怀内的红衣人躺在轿中动也不动,一只白到几乎透明的手垂落下来,五指微张,连指尖都不曾颤上一下,竟似离了蓝惊鸿的摆弄便没了生气......那人,是个玩具么?叶辰头嗡地一响:安安从前是不是也被这个教主当作玩具? 谢逸冷道:"蓝教主魔音倒是精进了许多,又不知荼毒多少生灵!" "过奖过奖!"蓝惊鸿笑道,"五色教偏安苗疆一隅,实在是苦得很,便是那般苦涩日子仍是被江湖中人鄙视、辱骂,说我们作恶多端,荼毒生灵,我五色教冤哪!孩儿们大了,那小小苗疆也被他们玩得腻了,这云贵川蜀膏腴之地,蓝某哪里禁得出他们出来见见世面?谁知道就被人生生地杀了,蓝某心痛呵。"他装模做样地侉了脸,复又笑道:"所以特来拜望拜望谢老庄主,往后给我那孩儿们些面子......" "蓝教主,衍儿是你派人杀的?"谢逸打断了他的话,眼中光芒愈冷。 "哈哈!"蓝惊鸿改了有意装出的苦瓜面孔,笑道:"老庄主说是就是了,这份贺礼老庄主可觉得满意?若是觉得不够,谢四公子还在,哦,还有两位小公子,好可爱的小公子!"他一惊一咋地作势向谢暖谢阳露出一口白牙。 谢暖谢阳惊叫着藏进父亲的怀里,谢行怒道:"姓蓝的,你欺人太甚!" "你究竟要怎样?"谢逸手一用力,椅子扶手被抓得粉碎,他强压怒火,仍是有礼。 蓝惊鸿凤眼一眯,阴森森道:"今日在座众位,日后见我五色教下弟子退避三舍,但有所命不可不从!" "呸!"段青云抢出两步,指着蓝惊鸿道:"姓蓝的,你未免太不知轻重,我名门正派弟子岂能被你们这些歪门邪道驱使?"叶辰也想起安安和白燕子惨死,父母大仇,杀害父母的虽然不是蓝惊鸿,但安安和白燕子死在他手中总是没错。他放开谢雨秋的手,一步步迈出了人群,停在蓝惊鸿面前,平静道:"蓝教主,安安是被你派人杀死的,现在,我要为他报仇!" 蓝惊鸿还未开口,紫衣队中抢出一名少女,脆生生道:"你也配?"回身向蓝惊鸿单膝一跪:"师父,弟子请战!"她团团的一张圆脸,眉目灵动,十分可爱,待得蓝惊鸿点头之后嘻嘻一笑:"小子,你小心了!"脸上笑着,口中喝着,身子已然撞了过来,她手上戴的竟是一副狼牙手套,根根尖刺都是寒光闪烁,不但尖利,而且带毒。 叶辰一路所遇无色教少年无一不是招式粗陋,只速度非人所及,本想凭师父所授"出云剑"以慢打快取胜,但却发现这少女所用招数扎扎实实,往日所见竟远不及她,心下一寒: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女便有如此功夫,那蓝惊鸿武功会高到何种程度?但随即想起,五色教众人面貌年龄都是假的,这十七八岁的少女也许已经七八十岁,随即释然,凝神应付。 雪山剑法飘逸除尘,恍然若仙,那少女衣袂翻飞、轻灵若鬼,两人缠斗十分精彩,但美则美矣,任谁都看得出二人在以命相搏,一个疏漏便命丧当场。众人本在谢逸责问下以为叶辰真与五色教勾结,此时却都议论纷纷,有暗疑心谢逸的,有给叶辰喝彩的,厅中渐乱。 蓝惊鸿笑道:"蝎儿,十招内解决了他,否则,你便自己解决自己!"紫蝎脆生生地应了,脸色却泛了白,叶辰心中叹息,却也只能顾忌自己性命。紫蝎招数愈发凌厉,堪堪到了第十招,叶辰再也躲不开她一掌,被击飞出去,滚了两滚才起来,心中却是一动:她竟然未下杀手。 蓝惊鸿点点头:"蝎儿,回去吧。" 紫蝎松了口气,缓步退回。谢雨秋扶了叶辰起来,忧心忡忡:"辰哥,你也对付不了他们么?" 叶辰摇头,那边又已经交上手,却是段青云和一名黑衣少年,那黑衣少年出手极狠,且比紫蝎功力高强,不过五十余招便攥住段青云一臂,紧接着只听一声惨叫,段青云踉跄着跌在地上,鲜血自臂膀上狂涌--他一只右臂竟被黑衣少年生生扯下,黑衣少年将手上的臂膀随手抛下,吐舌舔了舔满手鲜血,极是满足。那满面鲜血中露出一双黑幽幽的眸子,恍惚竟象是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谢暖谢阳两个小孩儿吓得浑身哆嗦,谢行皱紧了眉头,却无法救得两个孩子脱身,厅中一时寂静。 蓝惊鸿笑道:"还有不服的没有?"他双掌一击,三名白衣少女送了三瓶药丸过来,他笑道:"在座众位想必是累得很了,这里有易筋复骨丸,服用之后回复青春,精神充沛,各位掌门、庄主、寨主人人有份,谢老庄主,您先请!" 谢逸的手不易觉察地攥了攥拳,随即松开,他稳稳站起,筋骨突兀的大掌蒲扇般向旁一伸。谢行会意,立即送了一支九节蛟筋鞭,暗红透亮的鞭身柔韧有力,隐隐透出些血色,不知浸透了多少恶贯满盈之徒的鲜血--正是谢逸的成名兵刃,传说十年前蓝惊鸿正是伤在此鞭之下。 谢逸手握长鞭叉身一站,沉声道:"蓝教主,菩提山庄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便老夫放下那些新仇旧恨的私怨不提,这大半年来,五色教下弟子又做了多少恶事?菩提山庄绝不想与你五色教善罢甘休!不过,江湖汉子但求磊落,今日老夫寿辰,有宾客在此,多生是非必要伤及无辜,我们约定一日,老夫与蓝教主决一死战如何?" "谢老庄主所言未免可笑!"蓝惊鸿大笑,"约日再战你便有了胜算?我教今日既然已经占尽上风,又何必多费那些手脚?今日之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谢老庄主年迈昏聩,自不知生之幸甚,难道你要旁人也陪你同死?还有你那两个小孙儿,你那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孙女,难道都想死?" 谢逸仍只一笑,淡淡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语气淡极,却豪气干云。 "不错!"东方毅玉箫在手,朗声道,"谢老庄主不负我武林一代宗师之名,我东方家誓惟谢老庄主马首是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堂中群情激昂,刀出匣剑出鞘,各举兵刃向蓝惊鸿逼近。厅外各派弟子及所有菩提山庄庄客也闻声应和,声震十里。 蓝惊鸿靠在椅上动也未动,因为那些所谓豪杰毕竟只是逼近,却无一人多进一步,院中少年男女也依然笑靥如花,毫无诧异之色。 "蓝教主,十年前你侥幸逃脱,今日老夫定让你葬身在这九节蛟鞭之下!"谢逸双手托鞭,仰天叹道,"想不到老夫今日不得不再开杀戒,但为江湖为黎民除恶计,也只得如此。" 蓝惊鸿唇角一挑,单手一拍桌面,碎木四散疾如闪电,逼近群雄纷纷躲避,厅中"啊哟"之声此起彼伏。谢逸见他去势,急喝:"潘门主小心!" "小"字才出口,便听得一声闷响,谢逸凌空击下的长鞭被蓝惊鸿一剑扛住,他用的正是川中"青鳞门"门主潘无介的青鳞宝剑,而潘无介倒在地上,头歪在一侧,脖子已被蓝惊鸿扭断。蓝惊鸿杀人、夺剑、挡鞭一气呵成,然后扬眉笑道:"乌合之众,也称英雄?" 谢逸冷喝一声:"妖孽!"长鞭一撤出手再击,白虹贯日风云变色。蓝惊鸿笑回:"谢庄主褒奖!"手捏剑诀,剑化灵蛇乱点头。 谢逸成名数十年,大风大浪所见无数,长鞭在手稳扎问稳打,不求冒进。蓝惊鸿魔音为长,内力极深,又是年轻力壮,口角噙笑,步步紧逼。转眼百招不分胜负,谢雨秋悄声道:"十年前他就同公公战过,那时他才几岁?" 叶辰摇头,蓝惊鸿表面看来二十岁左右,谢雨秋自然当他十年前不过孩童,但叶辰却知十年前蓝惊鸿应当就是此时模样。但他心乱如麻,不想多说。谢雨秋拉了他的手,低声央求:"辰哥,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情,先救暖暖和阳阳好不好?我抱暖暖,你抱阳阳,就从这窗子里......" "当啷"一声响,谢雨秋惊惶之下回头,见谢逸长鞭断成两截,蓝惊鸿手中青鳞宝剑也只剩下一半,那一声正是断剑飞出击破墙壁所发。烟尘四起,有人趁乱从墙洞钻出,紧跟着便是惨叫连声,几具尸体倒在墙外。四名出手的白衣少女仍站回原位,白裙上点尘未染。 蓝惊鸿甩了手中断剑,哀声道:"啊哟哟,谢老庄主,您可不能败啊,您若败了,这树倒猢狲散,怕是你的徒子徒孙们都要成了我五色教妖孽了,啊哟哟,您可不能死啊......"语气表情倒做得真似谢逸是他亲人长辈,他正给谢逸哭丧一般。 谢逸气的浑身颤抖,双掌一挥,泰山压顶便向蓝惊鸿撞了过去,蓝惊鸿尤在取笑:"谢老庄主,心浮气躁可犯了武者大忌,您要小心!"说着,却也迎面对上,气势丝毫不输。 但见劲风四溢,桌碎椅烂,谢行紧紧护了两个儿子头脸,叶辰也护住谢雨秋。冥冥之中,他觉得似乎有双眼在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望着在他怀中躲避的谢雨秋,满是哀伤。"安安!"他几乎叫了出来,却突然想起,安安已经死了,只剩几痕枯骨,与白燕子相伴在那座冰冷潮湿的林中。 谢逸与蓝惊鸿一阵狠拼,谢逸须发怒张,二目圆睁,几乎冒火。蓝惊鸿也不再有意调笑,双掌吞吐,掌风如剧网兜天,连绵不断。二人全神贯注在对方招式之中,旁观者却是身处惊涛骇浪、风雨危楼。 "不好!"叶辰低叫一声,一把推开谢雨秋的手飞身冲上。在他出声的同时,蓝惊鸿猱身而至,一掌正击在谢逸小腹,谢逸闷哼一声,却忍了伤痛双掌都落在蓝惊鸿后背。两人分开,叶辰恰好扶住谢逸,送上丸药:"公公,雪山灵药凝玉露!"谢逸却用力一摔,按住小腹坐在一张椅上,东方毅急急拿了伤药喂他服下。 叶辰黯然退开,抬头见也受了重伤的蓝惊鸿挺身站在门口,几名白衣少女围在他身畔,他却笑道:"无妨,退下!"白衣少女看他唇角带血心下犹豫。 猛听得懒洋洋轻飘飘声音柔媚道:"师父说让你们退下,你们没听到?"红影飘渺,围在蓝惊鸿身畔的白衣少女尽数飞出,落在十丈余外的青砖地上,痉挛几下再也不动。紧接着蓝惊鸿一声闷哼,飞出的身体撞在墙上复又落回地上,挣扎道:"你......你......" 身材娇小的红衣人一步一步缓缓过去,伸手抬起他的下颌,柔柔道:"好师父,我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也太苦,谢谢你终于让我如愿以偿。你也好,谢老庄主也好,不是商量好了要做戏给人看?做什么都不相信别人互下毒手?如今让我这渔翁得了利,你悔么?" 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一刻,他突然俯下身,捞起蓝惊鸿的颈子便低头含上咽喉。蓝惊鸿拼命挣扎,无奈伤势过重,反抗微弱。他跪在蓝惊鸿面前,红纱包裹不住雪白肌肤上,几乎可以看得见血管中正在延伸开的鲜红,蓝惊鸿的挣扎逐渐成了抽搐,之后再也不动。红衣人的整个身体却绽放出一种摄人心魄的妖异光彩,诱惑着人迷失到忘记呼吸,直到闷死自己。 时间仿佛凝滞,他披散的黑发如同鸦色的披风,在莫名的风里飘摇。 下一刻,他突然丢下蓝惊鸿已经没了血色的身体站起回身,唇角血迹未干,两瓣唇的艳色如天边燃烧得炽烈的火色残阳,眼神却是疲惫而满足。他展颜一笑,那一笑是人间不能见的美艳,是只有鬼魅才可得的妖冶。 他一步步走向厅中,长发飘飞,红纱乱舞,赤裸的雪白的双足踏过蓝惊鸿已经苍老皱缩的容颜,踏过一地粉碎的器物和渗流的鲜血,这般的倾颓和死亡却与他无比契合--他从前曾是个美丽到极致的孩子,而现在,他是地狱火里重生的妖精。 叶辰如冰水淋头,一瞬间冷澈心腹腑,他呻吟般地叫出两个字:"安安......" ※※※z※※y※※z※※z※※※变乱突生,黑衣少年一跃而出直扑安安,露齿而笑面目狰狞,赤手空拳却劲风霍霍--正是刚刚扯掉了段青云手臂的少年。 安安脚步不乱衣袂飘然,两道长眉斜飞入鬓,隐隐透出些胭脂般的晕色,双唇娇红若涂丹朱,皮肤是素日不曾见的白润晶莹,一双是凛凛的冷,但幽艳。叶辰突然想起破茶棚时初见他时便是如此,同自己在一起后才日渐象人同时也日渐虚弱,难道......依稀又想起那乌黑黑一双小手握住了他的手,嗓音是孩子的清甜:"辰哥哥,若是你再不松开我的手,我就做你的安安,做你最喜欢的安安",但他终是松了、终是走了...... 可你知道么?我还是要回去的,我还是要回去救你的,你知道么?他固执地重复着,不去想这个理由有多么苍白无力,甚至无法安慰他自己,松了的手再也不能执起,他知道,那孩子已经恨了他!或者,那孩子已经不能回头,他毁了他回头的机会。 黑衣少年眼见自己的指尖触及那薄薄的红色纱衣,喜笑颜开,口中嗬嗬作响。 "不!"叶辰压抑不住心底的恐惧,他忘了谢雨秋、忘了正义、忘了他不能让人知道他是怎样地爱着那个孩子,他迷乱的眼里只有那一脸妩媚笑容的红衣的孩子,他看得清那孩子妩媚背后的浓重悲哀,如果他救了他,如果他替他挡了这一下,或许,能挽回...... 但究竟是晚了,黑衣少年面露喜色的瞬间,红影一闪,黑衣少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目标凭空失了踪影......野兽般的哀号回荡在厅中,黑衣少年挣扎着转过头,看着站在他身后的安安,后心处鲜血狂涌。他喉咙中咕噜几声,圆睁双目轰然倒地。安安一笑,将手中一团鲜红色的肉抛了几抛,掷在地上,一脚便踩了下去。叶辰怔在当地,浑身僵硬。 "自今日起,五色教教主是我,不服的,要给蓝惊鸿报仇的,还有没有?"他缓缓开口,蛊惑人心的柔媚嗓音,全然不同于和叶辰在一起时候孩子的天真。雪白的足下,那团肉被他一点一点碾碎,艳色的液体一丝一丝被挤压、蔓延,铺天盖地的浸染开来,不得逃避,不得抗拒。 沉寂。所有活着的人噤若寒蝉。 "恭贺教主即位,教主千秋万载!"所有的少年少女尽数跪下,齐声高喊。 "哈哈!"安安放声大笑,笑声在空寂里婉转回荡,刻骨的诱惑,可是悲凉。他转向谢逸:"五色教新任教主血蝶恭贺谢老庄主寿辰,祝谢老庄主福寿皆无,死于非命,葬身无地,尸骨无存,魂无宁日,魄不能安!"他笑吟吟地说着,恶意,怨毒,不是魔音,但诱人。 谢逸的手攥了拳,又松开,口一张,一股血箭喷出。 安安侧身避过血渍,嫣然笑道:"好好的,公公您怎么气成这样儿?安安好是心疼。哦,我都忘记了,你们不许我叫你公公的,安安真是该死。" "衍儿......是你......杀的?"谢逸一手扣住椅子扶手,声音嘶哑。"是啊,我下了毒,然后召了蛇,一块块的把他的肉扯下来,直到剩下白骨,再放进箱子给你送回来,他叫,骂我骂得狠,可我不在乎,什么都经过了,还怕几声骂?"他一脸的笑,得意的,可也黯然。"放心,我会让你们姓谢的每一个都生不如死!还记得么?十年前,就在这大厅上,我已经说过了这话,今天,我回来实现它。"他弯下腰,觑着谢逸,一字一顿,"不想死是么?你可以象十年前求蓝惊鸿那样,跪下来求我。也许,我便如蓝惊鸿一般,和你订个契约,保你这武林第一庄的牌子,也如蓝惊鸿一般助你挽回声誉,如何?" "混帐,这是你的公公!"谢行拍案而起,却被谢逸拦住。却听安安笑道:"我都忘了,谢行,这两个小娃娃可爱得紧,送了我如何?我会把他们教得同我一样!"谢行一惊,搂着儿子退了两步。 安安大笑,笑声里,一颗泪滑过面颊,低低地:"到底是自己的孩子,果然是疼的。" "安安,你......"谢雨秋挺身站在谢行面前护住谢暖和谢阳,"你果然是真的安安,可是你竟然......"她语音猛地停滞,咽喉已被安安扼住,连叶辰都不曾看到他如何动作。 安安凝视着她的脸,扼着她咽喉,语气却仍是柔柔软软:"我竟然怎样?我就是代替你被送进五色教的,我是代替你承受那些凌辱和痛苦的,你是谢家宝贝,你娘亲是慕容家的小姐,你如果被虐杀了谢家无法交代,我呢?姐姐,我恨你!我一直都恨你!我恨你!" 十九岁的年龄,十三岁的容颜,本该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汉子,便是没有绝世的武功,种田砍柴也可以安然一生,疯癫的娘亲只在心里记得死去的爹爹,终不知世上还有一个他,没了爹娘他只是一朵无根浮萍,疼爱只能在梦里想想。他不死,再苦再痛伤人伤已也要活着。他是活下来了,他美、他艳,却是个不辨雌雄的尤物,谁还给他失去的一切的谁给他爱?那些个"恨"字,一声一息都切齿。 "他们......"谢雨秋挣扎着,"他们说......你死了......安安,你还活着,姐姐......高兴......" "是,我死了,你们都希望我死,你们都希望我死!几片枯骨就真的是我?你们都不蠢,只不过,你们希望我死,你们都希望这样!"他冷冷地,低低地说,却不曾看叶辰一眼,"我也真的死了,不是么?你们......却不能得意!" 叶辰却如大梦方醒:自己果然是希望安安死的,他死了便一切都结束了。他喃喃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有什么东西席卷而来,压住心脏,堵住口鼻,他伸手,握住的温软却是谢雨秋的。那手也紧紧地握了他,死死的握着他,求助的别离的目光扯也扯不开。 叶辰不清楚安安有没有看见他们双手的交握,只觉冷风掠过,谢雨秋按着自己喉咙大咳,安安身影却已掠进了门口大轿,轻声的,幽幽如叹息:"听着!自今日起,各门各派皆为我五色教下属,见我教下弟子跪拜迎接,但有所命无所不从,若有违抗,满门灭绝!别想我手下留情,我......不懂!" 绝非刻意作出的魅惑,但那妖媚却实在已浸透在了骨子里,他是妖,已不是人,所以他更恨!那两个依偎着父亲瑟瑟发抖的孩子,他看着,只是笑。他也有过这样的年纪,却没有父亲抱着、护着,甚至不能哭,便是遍体鳞伤也要笑,颠倒众生的笑。他争斗,与毒虫、与师兄、与人与兽,他实在不知道那些人和兽究竟有什么区别,自己与兽又有什么区别。他要报仇,所以要不择手段地活。美貌是资本,也是灾难,凌辱,无休无止......他突然笑起来,压抑了恨意的沙哑嗓音听得人一呆:"把那两个孩子带过来,回去调教调教定是有趣的玩意儿!"仍是柔软的语调,却无情。 "安安!他们也是你的弟弟!"谢雨秋悲叫。"安安,你究竟要怎样?"叶辰想劝,他自然知道安安的手段。谢逸挣扎起来,老泪纵横:"安安,公公当年也是无奈,手心手背都是肉,伤了哪里都痛呵!你到底也是仪儿的独子,但事关整个菩提山庄上百性命,公公也是无可奈何,安安,你懂么?安安,公公也舍不得你啊......"老者颤巍巍地恳求,双手直指上苍,似在乞求上天给他一个反悔的机会。 夫妇般的一唱一和,所谓的亲情呼唤,无端端激起的却是那些绝望、那些回忆,安安大笑,水蓝的轿帘晃了几晃,他重新站在大厅门口,身上已多了件长袍。银线为经,雪丝做纬,左臂鹤翔,右臂虎踞,本是稚嫩的孩童的躯体,凭空便多了几分威仪几分凌厉,只那媚,还在骨髓里。妖,终究已不是人。 他回头,口角噙笑:"所有五色教弟子听令,今日本尊即位,该当让你们乐个痛快,这山庄中所有男女,不论老少任由处置,想见血的便杀,想玩弄的随意......" "安安!你闹够了没有?"那些邪气少年男女蠢蠢欲动,这菩提为名的堂皇山庄即将陷入浩劫,叶辰忍无可忍。他觉得自己是应该、而且有资格教训安安的,安安一向顺从他不是么?如果他说了,安安该是听他的话的,或许,安安等的便是他一句话? 他真的是想安安好,他不能让安安再作恶,不能让安安的手再沾上血,不能让安安在那条不归的路上越走越远。他想过,五色教教主地位尊崇,可那是邪路,他该叫安安回来,即使回来之后如何相处很是让他为难,但那是以后的事,他想他回来,柔顺在他怀里,象只乖巧的猫儿。 "安安死了,如你所愿。本尊血蝶。"安安轻笑,似是提醒。他是在笑的,被风撩拨起的墨色的发有着玛瑙的光泽,丝丝缕缕缠上他白得剔透的颈子,黑与白之间对比得鲜明也妖异,甚至是赤裸裸的诱惑--虽然他不曾有任何动作。 摇晃了一下,叶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用手按住了自己的心,他慢慢地呻吟似的说:"安安,回来......" "回到哪里?便是你自己,有容身之处么?你知道是谁同五色教一起灭了青凤堡?你知道谢家和蓝惊鸿订下了什么样的约定?你知道谢家用多少少年的一生换了这十年的武林第一庄的名声?你知道那谢衍、青蜈、白燕子远到雪山为的是杀谁?你知道我们这些妖孽有多少是他强掳了送进五色教中?若不是蓝惊鸿挡着,他谢逸能活到今天?"一连串的问句,可是不激烈,慵懒的,蚀骨消魂。 五色衣衫的弟子,白衣红衫的少年少女,那些绝色的容颜都扭曲,霍霍的,眼神都成了刀,世间有种酷刑,叫做凌迟。 叶辰茫然,心里纷纷的乱似乎有了些头绪,可谢逸抹了唇角的血渍,哀哀的问:"你信谁?公公的,还是这些妖孽?公公一世英明,决不能葬送在这以下犯上的小妖孽手中。辰儿,公公错怪了你,公公真是错怪你了。雨儿以后......便交给你了,她爹娘去得早,被公公宠得无法无天,你多担待......"说着,举掌便拍向自己的天灵。 "公公!"叶辰出手握住老人的手腕,意外的疼痛,老人竟是用尽了力气。他惶然,面容慈祥的老人,一身正气了几十年,年幼失诂时无望的求助,无私的拥抱,视若亲孙的宠爱......一幕幕是十二年间最真切的回忆......但即使没有这一切,他又如何能看着这老人死在他面前?孰正孰邪,他分明看得清,那个妖艳的,心狠手辣的孩子所说的话,他又怎么能相信? 安安摇头,极淡极淡的一笑,他的话却没有人听见:"辰哥哥,你从来不信我的话,我就知道,你从来不信......" "公公!"谢雨秋抱住祖父大哭。姐姐哭了,谢暖和谢阳也再收不住声,谢家一门哭作一团,无比凄惨。门外的安安却笑得浑身颤抖,一脸的华彩,可眼神苍白如水。 笑声一顿,安安轻道:"如此行径,也当得‘武林第一'?"他回头,向着跃跃欲试的妖邪少年们点了点头,"一场盛筵!"说着,他自己脚尖一点,将身一纵,如箭射入厅堂。绣了鹤绣了虎的袍子悠悠落地,高贵的精美的,沾了尘也一样的污秽。 叶辰飞身迎上,手却抖得握不住剑。 却猛听得一声呵斥:"妖孽,住手!"半空中青影一闪,几名冲在最前的少年被击得飞出,远远摔在院中再也不动。安安身子一晃避了叶辰迎上青影,两人在空中拳来脚往互对几招。那青衣人轻"咦"一声失了对手,突觉风声有异,偌大的金匾当头砸来,安安正在匾额上沿,一双赤足在紫色檀木映衬下白得刺目。 青衣人发觉不好,硬生生在那匾额上一推,身子借力疾退,但他忘了身后是门,门虽敞开但门框还在,身子在框上一撞他惊出一声冷汗,借力再跃翻出一个跟头才稳稳落在地上,可刚才到底是狼狈。 "轰!哗啦!"两声,匾额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安安就站在碎片上滟滟的笑,黑的眸、白的脸,两瓣唇是骇人的艳。 "果然是妖孽,贫道没有看错!"青衫的人说出了众人心底不敢出口的话。高大的身材,破旧的袍子,束发的竹簪不知用了多少年,油汪汪地耀眼。面容正直,但不脱刻板,凛凛地站在当地,象座山。 段青云仍在昏迷,东方毅叫着师父,叶辰还在发怔:那孩子,已唤不回了,真的,唤不回了......玄英子无奈地叹:这一辈的三大弟子,竟无一人可用。 对面的安安他记得,十二年前尤是幼童,但五官精致得令他也惊艳。女子红颜尚且薄命,更何况是男童?这般出奇的容貌终是要入魔道,所以他不给他学武的机会。可魔终究是魔,美貌也不过是魔的伎俩,东方毅怯懦,叶辰迷惑,他看得出,所以,他亲自动手。安安笑,表情轻狂而迷乱:"是啊,那时你就说我是妖孽,你说我长大会祸及亲人,你知道么?被我吸血而死的第一个人,就是我娘亲,真的......要谢谢你呢。你说,我该怎么谢你?"本就是入骨的风情,再添了三分刻意,玄英子几乎便失了神,枉费道行几十年。 只一恍惚,便给了安安机会,他早已习惯杀人,并将诱猎当作乐趣,象是天生的兽。没有人见过真正的鬼魅,但那一战之后,人人都知道,血蝶就是鬼魅,五色教多的是鬼族。 玄英子是高手,但他也无法适应找不到对手的对决,那红色的影子只是影子,捕捉不住,也触摸不到,他久已不用剑,一套新创的"落英掌法"使开竟是无济于事,他清楚地感觉到那薄薄的轻纱掠过他的颈子衣衫,他竭尽全力地躲避,隐隐的,他觉得那孩子拥有的已然不是人间的力量。那是妖,他是人,人不能同妖斗,所以,他不是那孩子的对手。 心念才转,那孩子的脸已在他面前,比此前任何一刻都清晰,他的动作猎豹般灵敏残忍,眼里的光诡谲明丽。他闭上眼睛,既然无法逃脱,那么就安然死去,只是,他并不清楚自己是死在这孩子的美貌诱惑之中,还是奇诡招数之下。 "师父!"是叶辰的声音,玄英子听得明白。他睁眼,那红衣的孩子按住了自己的右肩,踉跄着退向大轿,他诡丽的眸子死死盯着叶辰,两瓣唇颤着,笑容惨淡牵强。叶辰惊慌地看着手中的剑,满面迷茫,他不知道安安会突然停手,以致自己那一剑刺穿了安安的肩。剑上的鲜血落在地上汇聚成小小的一摊,很快便重新净如秋水,他却手一松。那剑落在地上,跳了几跳,最终沉寂。 红衣显不出血色,只是湿了,湿漉漉的衫子贴在那孩子纤细的身体上渐渐洇开,那双魅惑众生的眼里便多了黯黯的红,是血液凝固后洗刷不去的班驳,幽幽的,无法挽回! 安安后退,被洞穿的肩他按住了前面的伤口按不住后面的,突然地,他就笑了:"我再说一次,自今日起,所有门派皆是我五色教属下,见我弟子跪拜迎接,但有所命不可不从。"红影倏忽一闪,厅中人群里一声惨叫响起,那红影已去得远了。遥遥的,他甜媚的声音在群山之间回荡,连绵不绝:"自今日起,所有男女成亲不得明媒正娶,否则,灭他满门!" 散开的人群中,铁岭寨的寨主路野歪在地上,头已不见,血水里森森的断骨青得糁人。流淌的蔓延的血与飞舞的喜绸红成一片,迷了众人的心迷了众人的眼,恐惧里只有窗格中透出的天一点清明,如疲倦的眼,看尽繁华,瑟瑟的寒。冥冥中有声音在苍凉地问:你不是要救他么?你不是要救他? 变乱突生,黑衣少年一跃而出直扑安安,露齿而笑面目狰狞,赤手空拳却劲风霍霍--正是刚刚扯掉了段青云手臂的少年。 安安脚步不乱衣袂飘然,两道长眉斜飞入鬓,隐隐透出些胭脂般的晕色,双唇娇红若涂丹朱,皮肤是素日不曾见的白润晶莹,一双是凛凛的冷,但幽艳。叶辰突然想起破茶棚时初见他时便是如此,同自己在一起后才日渐象人同时也日渐虚弱,难道......依稀又想起那乌黑黑一双小手握住了他的手,嗓音是孩子的清甜:"辰哥哥,若是你再不松开我的手,我就做你的安安,做你最喜欢的安安",但他终是松了、终是走了...... 可你知道么?我还是要回去的,我还是要回去救你的,你知道么?他固执地重复着,不去想这个理由有多么苍白无力,甚至无法安慰他自己,松了的手再也不能执起,他知道,那孩子已经恨了他!或者,那孩子已经不能回头,他毁了他回头的机会。 黑衣少年眼见自己的指尖触及那薄薄的红色纱衣,喜笑颜开,口中嗬嗬作响。 "不!"叶辰压抑不住心底的恐惧,他忘了谢雨秋、忘了正义、忘了他不能让人知道他是怎样地爱着那个孩子,他迷乱的眼里只有那一脸妩媚笑容的红衣的孩子,他看得清那孩子妩媚背后的浓重悲哀,如果他救了他,如果他替他挡了这一下,或许,能挽回...... 但究竟是晚了,黑衣少年面露喜色的瞬间,红影一闪,黑衣少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目标凭空失了踪影......野兽般的哀号回荡在厅中,黑衣少年挣扎着转过头,看着站在他身后的安安,后心处鲜血狂涌。他喉咙中咕噜几声,圆睁双目轰然倒地。安安一笑,将手中一团鲜红色的肉抛了几抛,掷在地上,一脚便踩了下去。叶辰怔在当地,浑身僵硬。 "自今日起,五色教教主是我,不服的,要给蓝惊鸿报仇的,还有没有?"他缓缓开口,蛊惑人心的柔媚嗓音,全然不同于和叶辰在一起时候孩子的天真。雪白的足下,那团肉被他一点一点碾碎,艳色的液体一丝一丝被挤压、蔓延,铺天盖地的浸染开来,不得逃避,不得抗拒。 沉寂。所有活着的人噤若寒蝉。 "恭贺教主即位,教主千秋万载!"所有的少年少女尽数跪下,齐声高喊。 "哈哈!"安安放声大笑,笑声在空寂里婉转回荡,刻骨的诱惑,可是悲凉。他转向谢逸:"五色教新任教主血蝶恭贺谢老庄主寿辰,祝谢老庄主福寿皆无,死于非命,葬身无地,尸骨无存,魂无宁日,魄不能安!"他笑吟吟地说着,恶意,怨毒,不是魔音,但诱人。 谢逸的手攥了拳,又松开,口一张,一股血箭喷出。 安安侧身避过血渍,嫣然笑道:"好好的,公公您怎么气成这样儿?安安好是心疼。哦,我都忘记了,你们不许我叫你公公的,安安真是该死。" "衍儿......是你......杀的?"谢逸一手扣住椅子扶手,声音嘶哑。"是啊,我下了毒,然后召了蛇,一块块的把他的肉扯下来,直到剩下白骨,再放进箱子给你送回来,他叫,骂我骂得狠,可我不在乎,什么都经过了,还怕几声骂?"他一脸的笑,得意的,可也黯然。"放心,我会让你们姓谢的每一个都生不如死!还记得么?十年前,就在这大厅上,我已经说过了这话,今天,我回来实现它。"他弯下腰,觑着谢逸,一字一顿,"不想死是么?你可以象十年前求蓝惊鸿那样,跪下来求我。也许,我便如蓝惊鸿一般,和你订个契约,保你这武林第一庄的牌子,也如蓝惊鸿一般助你挽回声誉,如何?" "混帐,这是你的公公!"谢行拍案而起,却被谢逸拦住。却听安安笑道:"我都忘了,谢行,这两个小娃娃可爱得紧,送了我如何?我会把他们教得同我一样!"谢行一惊,搂着儿子退了两步。 安安大笑,笑声里,一颗泪滑过面颊,低低地:"到底是自己的孩子,果然是疼的。" "安安,你......"谢雨秋挺身站在谢行面前护住谢暖和谢阳,"你果然是真的安安,可是你竟然......"她语音猛地停滞,咽喉已被安安扼住,连叶辰都不曾看到他如何动作。 安安凝视着她的脸,扼着她咽喉,语气却仍是柔柔软软:"我竟然怎样?我就是代替你被送进五色教的,我是代替你承受那些凌辱和痛苦的,你是谢家宝贝,你娘亲是慕容家的小姐,你如果被虐杀了谢家无法交代,我呢?姐姐,我恨你!我一直都恨你!我恨你!" 十九岁的年龄,十三岁的容颜,本该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汉子,便是没有绝世的武功,种田砍柴也可以安然一生,疯癫的娘亲只在心里记得死去的爹爹,终不知世上还有一个他,没了爹娘他只是一朵无根浮萍,疼爱只能在梦里想想。他不死,再苦再痛伤人伤已也要活着。他是活下来了,他美、他艳,却是个不辨雌雄的尤物,谁还给他失去的一切的谁给他爱?那些个"恨"字,一声一息都切齿。 "他们......"谢雨秋挣扎着,"他们说......你死了......安安,你还活着,姐姐......高兴......" "是,我死了,你们都希望我死,你们都希望我死!几片枯骨就真的是我?你们都不蠢,只不过,你们希望我死,你们都希望这样!"他冷冷地,低低地说,却不曾看叶辰一眼,"我也真的死了,不是么?你们......却不能得意!" 叶辰却如大梦方醒:自己果然是希望安安死的,他死了便一切都结束了。他喃喃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有什么东西席卷而来,压住心脏,堵住口鼻,他伸手,握住的温软却是谢雨秋的。那手也紧紧地握了他,死死的握着他,求助的别离的目光扯也扯不开。 叶辰不清楚安安有没有看见他们双手的交握,只觉冷风掠过,谢雨秋按着自己喉咙大咳,安安身影却已掠进了门口大轿,轻声的,幽幽如叹息:"听着!自今日起,各门各派皆为我五色教下属,见我教下弟子跪拜迎接,但有所命无所不从,若有违抗,满门灭绝!别想我手下留情,我......不懂!" 绝非刻意作出的魅惑,但那妖媚却实在已浸透在了骨子里,他是妖,已不是人,所以他更恨!那两个依偎着父亲瑟瑟发抖的孩子,他看着,只是笑。他也有过这样的年纪,却没有父亲抱着、护着,甚至不能哭,便是遍体鳞伤也要笑,颠倒众生的笑。他争斗,与毒虫、与师兄、与人与兽,他实在不知道那些人和兽究竟有什么区别,自己与兽又有什么区别。他要报仇,所以要不择手段地活。美貌是资本,也是灾难,凌辱,无休无止......他突然笑起来,压抑了恨意的沙哑嗓音听得人一呆:"把那两个孩子带过来,回去调教调教定是有趣的玩意儿!"仍是柔软的语调,却无情。 "安安!他们也是你的弟弟!"谢雨秋悲叫。"安安,你究竟要怎样?"叶辰想劝,他自然知道安安的手段。谢逸挣扎起来,老泪纵横:"安安,公公当年也是无奈,手心手背都是肉,伤了哪里都痛呵!你到底也是仪儿的独子,但事关整个菩提山庄上百性命,公公也是无可奈何,安安,你懂么?安安,公公也舍不得你啊......"老者颤巍巍地恳求,双手直指上苍,似在乞求上天给他一个反悔的机会。 夫妇般的一唱一和,所谓的亲情呼唤,无端端激起的却是那些绝望、那些回忆,安安大笑,水蓝的轿帘晃了几晃,他重新站在大厅门口,身上已多了件长袍。银线为经,雪丝做纬,左臂鹤翔,右臂虎踞,本是稚嫩的孩童的躯体,凭空便多了几分威仪几分凌厉,只那媚,还在骨髓里。妖,终究已不是人。 他回头,口角噙笑:"所有五色教弟子听令,今日本尊即位,该当让你们乐个痛快,这山庄中所有男女,不论老少任由处置,想见血的便杀,想玩弄的随意......" "安安!你闹够了没有?"那些邪气少年男女蠢蠢欲动,这菩提为名的堂皇山庄即将陷入浩劫,叶辰忍无可忍。他觉得自己是应该、而且有资格教训安安的,安安一向顺从他不是么?如果他说了,安安该是听他的话的,或许,安安等的便是他一句话? 他真的是想安安好,他不能让安安再作恶,不能让安安的手再沾上血,不能让安安在那条不归的路上越走越远。他想过,五色教教主地位尊崇,可那是邪路,他该叫安安回来,即使回来之后如何相处很是让他为难,但那是以后的事,他想他回来,柔顺在他怀里,象只乖巧的猫儿。 "安安死了,如你所愿。本尊血蝶。"安安轻笑,似是提醒。他是在笑的,被风撩拨起的墨色的发有着玛瑙的光泽,丝丝缕缕缠上他白得剔透的颈子,黑与白之间对比得鲜明也妖异,甚至是赤裸裸的诱惑--虽然他不曾有任何动作。 摇晃了一下,叶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用手按住了自己的心,他慢慢地呻吟似的说:"安安,回来......" "回到哪里?便是你自己,有容身之处么?你知道是谁同五色教一起灭了青凤堡?你知道谢家和蓝惊鸿订下了什么样的约定?你知道谢家用多少少年的一生换了这十年的武林第一庄的名声?你知道那谢衍、青蜈、白燕子远到雪山为的是杀谁?你知道我们这些妖孽有多少是他强掳了送进五色教中?若不是蓝惊鸿挡着,他谢逸能活到今天?"一连串的问句,可是不激烈,慵懒的,蚀骨消魂。 五色衣衫的弟子,白衣红衫的少年少女,那些绝色的容颜都扭曲,霍霍的,眼神都成了刀,世间有种酷刑,叫做凌迟。 叶辰茫然,心里纷纷的乱似乎有了些头绪,可谢逸抹了唇角的血渍,哀哀的问:"你信谁?公公的,还是这些妖孽?公公一世英明,决不能葬送在这以下犯上的小妖孽手中。辰儿,公公错怪了你,公公真是错怪你了。雨儿以后......便交给你了,她爹娘去得早,被公公宠得无法无天,你多担待......"说着,举掌便拍向自己的天灵。 "公公!"叶辰出手握住老人的手腕,意外的疼痛,老人竟是用尽了力气。他惶然,面容慈祥的老人,一身正气了几十年,年幼失诂时无望的求助,无私的拥抱,视若亲孙的宠爱......一幕幕是十二年间最真切的回忆......但即使没有这一切,他又如何能看着这老人死在他面前?孰正孰邪,他分明看得清,那个妖艳的,心狠手辣的孩子所说的话,他又怎么能相信? 安安摇头,极淡极淡的一笑,他的话却没有人听见:"辰哥哥,你从来不信我的话,我就知道,你从来不信......" "公公!"谢雨秋抱住祖父大哭。姐姐哭了,谢暖和谢阳也再收不住声,谢家一门哭作一团,无比凄惨。门外的安安却笑得浑身颤抖,一脸的华彩,可眼神苍白如水。 笑声一顿,安安轻道:"如此行径,也当得‘武林第一'?"他回头,向着跃跃欲试的妖邪少年们点了点头,"一场盛筵!"说着,他自己脚尖一点,将身一纵,如箭射入厅堂。绣了鹤绣了虎的袍子悠悠落地,高贵的精美的,沾了尘也一样的污秽。 叶辰飞身迎上,手却抖得握不住剑。z y b g 却猛听得一声呵斥:"妖孽,住手!"半空中青影一闪,几名冲在最前的少年被击得飞出,远远摔在院中再也不动。安安身子一晃避了叶辰迎上青影,两人在空中拳来脚往互对几招。那青衣人轻"咦"一声失了对手,突觉风声有异,偌大的金匾当头砸来,安安正在匾额上沿,一双赤足在紫色檀木映衬下白得刺目。 青衣人发觉不好,硬生生在那匾额上一推,身子借力疾退,但他忘了身后是门,门虽敞开但门框还在,身子在框上一撞他惊出一声冷汗,借力再跃翻出一个跟头才稳稳落在地上,可刚才到底是狼狈。 "轰!哗啦!"两声,匾额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安安就站在碎片上滟滟的笑,黑的眸、白的脸,两瓣唇是骇人的艳。 "果然是妖孽,贫道没有看错!"青衫的人说出了众人心底不敢出口的话。高大的身材,破旧的袍子,束发的竹簪不知用了多少年,油汪汪地耀眼。面容正直,但不脱刻板,凛凛地站在当地,象座山。 段青云仍在昏迷,东方毅叫着师父,叶辰还在发怔:那孩子,已唤不回了,真的,唤不回了......玄英子无奈地叹:这一辈的三大弟子,竟无一人可用。 对面的安安他记得,十二年前尤是幼童,但五官精致得令他也惊艳。女子红颜尚且薄命,更何况是男童?这般出奇的容貌终是要入魔道,所以他不给他学武的机会。可魔终究是魔,美貌也不过是魔的伎俩,东方毅怯懦,叶辰迷惑,他看得出,所以,他亲自动手。安安笑,表情轻狂而迷乱:"是啊,那时你就说我是妖孽,你说我长大会祸及亲人,你知道么?被我吸血而死的第一个人,就是我娘亲,真的......要谢谢你呢。你说,我该怎么谢你?"本就是入骨的风情,再添了三分刻意,玄英子几乎便失了神,枉费道行几十年。 只一恍惚,便给了安安机会,他早已习惯杀人,并将诱猎当作乐趣,象是天生的兽。没有人见过真正的鬼魅,但那一战之后,人人都知道,血蝶就是鬼魅,五色教多的是鬼族。 玄英子是高手,但他也无法适应找不到对手的对决,那红色的影子只是影子,捕捉不住,也触摸不到,他久已不用剑,一套新创的"落英掌法"使开竟是无济于事,他清楚地感觉到那薄薄的轻纱掠过他的颈子衣衫,他竭尽全力地躲避,隐隐的,他觉得那孩子拥有的已然不是人间的力量。那是妖,他是人,人不能同妖斗,所以,他不是那孩子的对手。 心念才转,那孩子的脸已在他面前,比此前任何一刻都清晰,他的动作猎豹般灵敏残忍,眼里的光诡谲明丽。他闭上眼睛,既然无法逃脱,那么就安然死去,只是,他并不清楚自己是死在这孩子的美貌诱惑之中,还是奇诡招数之下。 "师父!"是叶辰的声音,玄英子听得明白。他睁眼,那红衣的孩子按住了自己的右肩,踉跄着退向大轿,他诡丽的眸子死死盯着叶辰,两瓣唇颤着,笑容惨淡牵强。叶辰惊慌地看着手中的剑,满面迷茫,他不知道安安会突然停手,以致自己那一剑刺穿了安安的肩。剑上的鲜血落在地上汇聚成小小的一摊,很快便重新净如秋水,他却手一松。那剑落在地上,跳了几跳,最终沉寂。 红衣显不出血色,只是湿了,湿漉漉的衫子贴在那孩子纤细的身体上渐渐洇开,那双魅惑众生的眼里便多了黯黯的红,是血液凝固后洗刷不去的班驳,幽幽的,无法挽回! 安安后退,被洞穿的肩他按住了前面的伤口按不住后面的,突然地,他就笑了:"我再说一次,自今日起,所有门派皆是我五色教属下,见我弟子跪拜迎接,但有所命不可不从。"红影倏忽一闪,厅中人群里一声惨叫响起,那红影已去得远了。遥遥的,他甜媚的声音在群山之间回荡,连绵不绝:"自今日起,所有男女成亲不得明媒正娶,否则,灭他满门!" 散开的人群中,铁岭寨的寨主路野歪在地上,头已不见,血水里森森的断骨青得糁人。流淌的蔓延的血与飞舞的喜绸红成一片,迷了众人的心迷了众人的眼,恐惧里只有窗格中透出的天一点清明,如疲倦的眼,看尽繁华,瑟瑟的寒。冥冥中有声音在苍凉地问:你不是要救他么?你不是要救他? 硕大的香樟树亭亭如盖,树下还残留着一座泥屋的旧痕,也仅仅是痕迹。遍地杂草,几朵淡色的小花颤巍巍的在深深浅浅的碧色里挣扎,但只要有风,它们还是被湮没。 叶辰坐着,身下的青石光滑柔润,触手生温。他想起,见安安的第一面便是在这里,那年他十岁。 竹篱笆圈成的小院子里,那个还不到六岁的孩子依偎在石旁,用布巾擦着躺在石头上的妇人的脸,神情专注,象是抚摩着什么稀世珍宝似的精心。小小的男孩儿衣衫破旧,可洗得干干净净,一张略显苍白的脸让他想起母亲房中那尊优美的玉雕娃娃,他从没有见过那么漂亮那么想让他抱在怀里亲亲的孩子,即使他身边的谢雨秋与安安一样年纪。 而那疯癫的妇人也是衣着整齐,竹枝的钗子把一头花白的发绾得有条有理,鬓边甚至插了朵淡黄的野花。她由着儿子擦洗,低低地唱:"一盘瓜子双对双,一面黑来一面黄,情郎哥哥吃一粒,小妹妹尝一双,先吃瓜子我们后吃槟榔,相思情郎情郎,情郎我的哥哥呀,先吃瓜子我们后吃槟榔......"瘦得不成样子,却偏生有那么甜的嗓音,目光不清澈,可是缠绵。 叫着"姐姐"接了谢雨秋带来的桂花糖,那孩子却不忙吃,小心地送进妇人的口里。看见母亲茫然地咧开已不再嫣红如花的唇,他抱着谢雨秋欢叫:"姐姐,娘亲笑了,娘亲喜欢吃糖,娘亲笑了,姐姐你真好......"声音同他的母亲一般的甜脆,眼波清澈如泉。 谢雨秋一直叫着"小弟"的孩子被他取了一个名字:安安。从此他心里有了个秘密,每咀嚼一次那个名字便骄傲一次,那是他取的名字,有时他甚至想那是他的......人,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只不过是想要。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触摸安安的身体,背着抱着亲着,一起洗澡......孩子的想法是干净的,他只是近乎疯狂地迷恋着安安的美丽,仅此而已。而安安对他的迷恋更甚,对着旁人张牙舞爪的小兽,却是叶辰怀里最柔顺的猫儿,似乎母亲不能给他的宠爱他都要在叶辰身上得到,而叶辰也乐在其中......那时候开始,谢雨秋就显得有些多余,可他们姐弟还是亲热。他嫉妒安安给谢雨秋的笑容,只是在回了山庄听教训的时候才会想起,雨儿是他未来的妻子。 直到那一天,青凤堡被灭门、父母兄弟不幸遇难的噩耗传来,他伏在草地上放声大哭。谢雨秋在旁边陪着,眼泪也是簌簌地落。而那个娇小的孩子却咬紧了牙:辰哥哥不哭,长大了,我会杀了他们,他们全部!巨树的浓重的阴影无声铺展,他散落在肩头的发丝渐渐消融在西方迅疾猛扑过来的黑夜之中,那双水琉璃似的眼深不可测--那时他七岁,叶辰十二。 在叶辰的泪眼朦胧里,那孩子却笑了,明眸皓齿,光彩粲然。他小巧的却做惯了活显得粗糙的手指一点一点抹去叶辰的眼泪,再一次说到两个字--"永远"。永远?已经十二岁的叶辰,从这两个字、从那孩子的表情里感觉到了危险--十二岁已经是成长的年纪,至少他开始懂得,有些事情他永远承担不起,而安安太小,还不懂。于是他借着玄英子带他走的机会逃离......在安安的死讯传来时他才想起,他所做的,其实是最不负责任的抛弃。可安安是死了,他念着念着,轻易的,也就过了十年......但安安还活着,还活着......安安的意思,竟然是谢公公勾结了五色教灭了青凤堡满门,派三叔去雪山去杀自己,但那怎么可能?谢公公是大侠呵! "辰儿!"带着怒意的声音。 "师父!"叶辰跪下。玄英子却没有如往常见礼后一样让他起来,而是冷冷道:"辰儿,你和他什么关系?" "没有......"叶辰在出口的瞬间懊悔。 玄英子冷冷道:"辰儿,你自己说罢!" "师父,弟子自有分寸,绝无逾举之为。"叶辰,"弟子......" "还要狡辩!"玄英子袖子一甩,怒道,"雪山到这衡山路上千里之遥,你与他日日共骑,夜夜同眠,便是在这菩提山庄,众目睽睽之下,你护着你自己未过门的妻子,为师也不多说,可你满眼里看的是谁?" "师父!"叶辰汗流浃背,却无从分辨,刚才谢雨秋的话仍句句都在耳边:辰哥,你和安安在客栈里的话我都听见了,公公寿辰那天的情形我也看得清楚。辰哥,我好怕,安安还小,为了报仇什么都做什么都说,他......不会有好结果的。好在他还喜欢你,你是个有主意的人,会让他从魔道上回来,会让他放弃那些奇怪的想法,对不对?也许......也许安安说的都不是真的,包括感情......可是自己呢?怎么解释? "你同谢姑娘的话为师听见了,那妖孽竟然要让你和他......无耻!下流!"玄英子气得发抖,点着叶辰额头,"还有你,你本可以当时一剑便刺死了他,永绝后患,可你做了什么?眼睁睁看着路寨主惨死在那妖孽手中......你......为美色所惑,违背天理人伦......雪山派建派百年何尝有过这样污秽之事!为师当年怎么就收了你这样一个孽徒?"身上有伤,情绪激动,玄英子连连呛咳,叶辰抢上去扶却被推开,他接着道,"若你不是谢家的女婿,为师早就......嗨!"他气极,一掌击在石上,青石四分五裂,碎得一地。 "师父,弟子......弟子......日后再不同他......见面......不见......"叶辰颓然垂下头。 "那好......你想办法杀了他,辰儿,你混进五色教假装亲近然后找机会杀了他,洗刷我们雪山派所有的耻辱!"玄英子的脸在叶辰眼前倏地放大。 "不!"叶辰下意识后退两步,他看见师父一向慈祥刚正的脸黑沉沉地可怖。 "为什么?"玄英子步步紧逼,"这样的手段不够光明磊落是不是?那么你约他出来公平一战杀了他,你能杀得了他?谁能公平地杀了他?大丈夫不拘小节,除魔卫道理所应当不是么?那妖孽的手段你看到了,他甚至喝人血,他还是人么?若不杀了他、若不灭了五色邪教,哪有天下太平?既然那妖孽有弱点,既然你抓住了他的弱点,为什么放过机会?" "师父,我宁愿约他出来,拼死一战!"叶辰猛地抬头,"我不能......用这样的方法,轻贱了他,也轻贱了我自己......" "好......好......"玄英子不知如何是好,叶辰只是跪着,一字不吐。 "辰哥,道长,快去看看,公公他们中毒了!"谢雨秋跑得发髻散乱,泪流满面。 毒下在水井之中,谢家老少上下尽数毒发,没有有效的解药,玄英子顾不得再责骂叶辰,用药丸配合了内力一个一个替众人逼毒,但谢衍的夫人却没能救醒,仆人也死了六个。谢雨秋抱着曲夫人哭叫着"三娘",一个仆人的苍老母亲抱着七窍流血的儿子凄厉地嘶骂...... 一张纸无助地飘落在地上,一行行潦草的字仿佛有鲜血淋漓:"十一月二十二,川中青鳞门灭门,五十一口,用毒;十一月二十七,洞庭水寨灭门,九十三口,用毒;十二月初三,扬州武虎镖局,灭门,二十口,用毒......"不到一个月,灭门大案七起,几百条人命,还有眼前的一切......叶辰心乱如麻。 无声地退出纷乱的人群,叶辰迅速走向马棚,给黑皮备上鞍子上马便走。 黑皮并不理解他的心情,一路驰骋,肆意发泄着久无机会奔驰所积攒下来的过多的精力,转眼已经到了峰下。它缓下步子,悠然自得地追逐起一只蝴蝶,转而又对着路旁的酒招子流起了口水,叶辰的催促惹得它颇为不耐,索性一声长嘶前蹄高扬,几乎把叶辰摔了下去。 叶辰苦笑拍了拍马颈,下去要了坛酒给它,自己却寻了块石头坐下。午饭时候过了,打尖赶路的少,棚子里清清净净没什么人,只酒保不解地看了他两眼,见他文静儒雅,也不多做理会,自顾打盹儿。 凉风一吹,刚才的一时意气消散了许多,抬眼望去,金碧辉煌地菩提山庄被苍茫云雾遮掩得若隐若现,他看不见庄内现在的情形,也不清楚那些人对自己的离开有什么样的感觉。师父应该是猜到了,他必是心满意足了罢。 可是叶辰自己知道,他绝对做不出讨好亲近安安,然后寻找机会杀死安安这件事情。他只是想去问问安安究竟在想什么,他想知道害死父母兄弟、致使青凤堡灭门的究竟是谁。 他不是个懵懂的人,出门之时想的的确是责问安安为什么要滥杀无辜。但现在他想的却是,安安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没有理由,只是感觉。 仰头看天,枝叶纠缠间透出的碧蓝高不可及,剪纸般的云舒舒卷卷,无所顾忌。但他是人不是云,不会由着风的性子任卷任舒。二十四年的生命里,由父母到谢家公公叔伯,再到师父,教给他的都是正邪分明,势不两立,但在今天师父逼他用手段接近安安之后,他开始怀疑,什么才是真的?他想要维护的究竟是什么? 师父不是说他与安安的亲近是秽行么,为什么那样的秽行却成了洗刷雪山派耻辱的手段?说什么大丈夫不拘小节?五色教不忌淫乱众所周知,男男女女都是乱做一团,他若真的服从了师父的话接近安安,甚至和他......那与五色教的妖孽又有什么什么区别?所谓名门正派真的需要用邪派的手段来达成正义的结果么?他迷惑。 "回到哪里?便是你自己,有容身之处么?你知道是谁同五色教一起灭了青凤堡?你知道谢家和蓝惊鸿订下了什么样的约定?你知道谢家用多少少年的一生换了这十年的武林第一庄的名声?你知道那谢衍、青蜈、白燕子远到雪山为的是杀谁?你知道我们这些妖孽有多少是他强掳了送进五色教中?若不是蓝惊鸿挡着,他谢逸能活到今天?" 安安的话字字句句都在耳边,他知道那些话不会是真的,只不过是安安破坏菩提山庄名声的一个手段,谢公公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但他忘不了那时安安的表情,更忘不了安安盯着他手中剑时候充满难以置信的眼。那一剑真的他只想逼安安收手的,他不能看着养育自己十二年的师父死在面前。可没有想到,安安突然住手,自己竟然伤了他...... 安安的剑伤怎么样了?肩头被洞穿绝不是一个月就能痊愈的伤,就连那条手臂都可能会再不能用......他突然惊惶起来,五色教弟子不是善男信女,谁有力量谁就是教主,安安重伤之下能够应付别人的挑战么......也许,现在坐在五色教教主位置上的那个人,已经不是安安......那么那么安安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他不寒而栗。 五色教的所在已经不是秘密,一路上都有各派武林人物赶去"进贡"。俯首称臣就应该有称臣的样子,各样礼品装载了大车小辆,人却几乎都是老迈粗壮的汉子,改了装扮遮遮掩掩,见了熟人也不过是相对苦笑,谁也不揭破了谁。 叶辰寄存了黑皮易了容混在人群里,但五色教的消息却少得可怜,终一日到了,武陵山下却不是桃花源。漫山遍野的绿,氤氤氲氲里鲜艳也惨淡,路边堆着各派送去的贡品,无数的蛇虫在其间蜿蜒,送礼的人偷偷摸摸地放下然后偷偷摸摸地离开,想要多走一步的人倒毙在路边,哪怕仅仅是试探。新鲜的、腐烂的尸体混杂在一起,没有血迹,也无人收拾,死亡和颓废在每一个人眼里渐渐生长。死路、死城、连对视的目光都是死的,没有希望,没有对手,也就无从反抗。 夜色渐沉,隐身在路旁的叶辰抬头望了望,苍冷如霜的天上勾着一弯月,如弦。夜路极难走,何况叶辰走的不是路。林中藤条交错,毒虫遍地,浓郁的花香其实是瘴气,但叶辰百毒不侵,并不惧怕。他只是找不到路,触目所及都是高高低低的树,偌大的武陵山方圆百里,哪里才是五色教的教坛? 糊里糊涂折腾到天已大亮,才见远处似乎有座古寺模样的建筑,但心念才只一转,便听脚下一声凄厉大叫,然后腿上一痛,一只殷红的蛤蟆正闪电般射向旁边,显然刚才咬了他一口的便是这蛤蟆......它也会咬人?又是五色教的怪物!叶辰说不清心底是害怕还害是恶心,匆忙退了两步,那蛤蟆两只溜圆的眼瞪住了他,"呱呱"大吼,远远近近无数的声音应和起来,震耳欲聋。 叶辰仓啷亮出腰间软剑全神戒备,身后风声一冷,回头剑尖已在眼前,亮闪闪夺人眼目。叶辰打定主意抓住这少年逼问他五色教中情况,所以出手毫不容情,那少年却轻松的很,出手至少比叶辰快了一倍。 叮叮当当一串剑尖交错的声音后,两个人都见了红,不过叶辰伤略比少年轻些。那少年喘息几下,突然邪邪一笑:"我的名字,薄露。"叶辰一怔,下意识回答:"在下叶......"那个"辰"字未来得及出口,背心上一麻,他使尽了最后的力气回过头去,他身后也同样是名绿衣的少年,正笑道:"薄露,你挂了彩,小心。"语声温柔,关怀倍至。 薄露眉眼都弯成月牙儿,柔媚一笑道:"晴夕,有你在,谁能吸了我的血去?"人已经依偎向那晴夕的怀里,一双手勾向晴夕的颈子。 倒在地上的叶辰闭了眼,这般情形在男女之间也是失礼,何况做这动作的是两个男子,非礼勿视......他全神回避着就在面前发生的一切......恩,身下是树叶,软绵绵的,可能已经腐朽,冰冷地滑过去的是蛇......两声近似呻吟地低哼传来,叶辰腾地热了脸热了心,脑中不禁回忆起铁岭寨中安安的唇的柔软清甜......梦幻被肋骨上的重压突然打破,他痛得猛吸口气睁开眼睛。 "啊!"他抑制不住自己叫出声来,他的眼对着的正是晴夕大睁的眼,死白的脸依旧俊美,但已经没了生气,咽喉一处伤口。薄露正抹了唇角残余的血渍,冷笑道:"我受了伤便是好惹的么?该死!"情欲未褪,鬓散衣乱,目光却是森然的冷。俯身瞄了瞄他,唇角一挑:"模样还过得去,换你也不错!"说着,一脚将晴夕尸体一脚踢开,又在叶辰身上补了几指,拎着他向古寺走去。 晴夕要暗算薄露吸他的血,而薄露杀了晴夕,他们是同类、是一对情人......眼角的余光瞥间那些红蛙如狼似虎地扑上晴安被弃置的尸体,争先恐后地吞噬着血肉,啃舐着白骨,他甚至能听见骨骼被嚼碎的咯吱声......他想都没有想过的事实就发生在瞬息之间,死了的那个是卑鄙无情,活着的这个是心狠手辣,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叶辰彻底地被惊呆了。 这十年,安安是如何活过来的?能够活下来成为教主,他已经成了什么样的"人"? 被重重抛落在床上,正在拼命运功冲穴的叶辰几乎岔了真气,眼前一黑。尚未回过神来,口里就被塞进一颗丸药,接着"承浆穴"上被薄露手指一按,那丸药便咽了下去,随即被制的穴道解开。这一连串的动作极快,叶辰毫无反抗的余地,穴道解开之后真力在四肢百骸乱撞,他仍是全身酸软。 外表颓废的古寺掩饰着内里的奢华,大红的洒金芙蓉帐映出一室撩人的春光,他定睛看时,那薄露已经甩了染血的外衣,纤细修长的手指拈了几屑龙涎香放进绿铀金鼎,袅袅地烟气里那张本就情欲荡漾的脸愈发红润诱人,一双眼也粼粼的几乎滴下水来。 叶辰心里一乱,胸膛上蓦地一冷,薄露的手正抚过他的下颌、颈子,穿入衣领开始在他胸膛上游走,唇也合上了他的。那手柔若无骨,那唇冰冷死气,叶辰隐约想起了那些个蜿蜒的蛇,那些个吞噬血肉的红色的蛙,他害怕自己就此被纠缠致死或者被生生吞噬。拼着强运真气脏腑受伤,他运足功力,抬手击向薄露胸膛,同时右掌一翻在床板上借力腾身而起,直扑屋外。 薄露躲闪不及,胸口中掌,噔噔连退几步靠上桌子,伸手在桌上一拍,如影随形贴着叶辰的背影也出了这间偏殿,嬉笑道:"我倒忘了,你能闯到这里,这软筋散倒也不见得放得倒你。"褪尽了红润的脸是中透着青的白,象是逐渐融化了的雪,隐隐透出底下的浊泥,那笑,却带了几分孩子的天真。 被撞坏的门扇尤在吱呀做响,叶辰脚下一软跪在院子里,只觉全身真气冲撞得愈发厉害,五脏六腑如汤如沸、如煎如烤,无处不是痛楚难当,当下口一张,一口血喷了出来。眼见薄露也跟了出来,披散的长发在风里缠上那具半裸的身体,晦暗的黑、惨淡的白。 叶辰按着胸口,手臂遏制不住地哆嗦,他咬紧牙关盯着薄露的步子。他现在才知道,他自以为不错的武功面对着五色教这些"妖孽"的时候其实什么都不是,在铁岭寨莫名死去的金蛇和死在他手中的四名少年其实都不是他的战果,那是安安下的毒手。安安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中便杀了金蛇和那四个诡异少年,却在自己面前假装出一副柔弱不堪无力自保的模样,原来一切都是假的,假的!他的声名威望,竟完全来自那个狠毒的孩子的安排。 薄露上下瞄着叶辰的身体,露齿一笑:"好啊,反正是无聊,咱们慢慢玩!"说着身形一晃已然不见,叶辰伤了内腑动转不灵,听到身后风声有异右肘向后一撞,却撞了个空,臂上一寒,却是整条袖子都被硬扯了下去。叶辰心下大骇,跟着左足后踢,却又踢了个空,半条底裤的裤腿又被扯掉。叶辰终于转过了身双手擒拿,眼前却是空的,"吱啦"一声,剑袖的后片又被硬扯下去,凉沁沁地被风刮起一层寒栗。 耳边是那薄露放肆的笑声,满是嘲弄和调笑,不时在叶辰身上抚摩亲吻,然后闪电而退,叶辰欲哭无泪。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如那些当街被流氓戏弄的女子一样调戏,身上的衣衫一片一片七零八落,他左冲右突却全然无法逃离,内伤越来越重,连神智都开始混沌。仅存的意识告诉他今日必会被那薄露所辱,莫说被辱之后也是死路一条,便是能够活着,他身为男儿又怎能忍受这样的奇耻大辱?既然无法逃脱,那么......那么就此死了罢,安安......还没有见到安安......可是还有见他的必要么? 见他做什么?他也不过是同薄露一样的目的,为什么要找上我?叶辰悲哀地看着自己碎了一地的衣物,看着自己已同薄露一样半裸的身体,看着身体上一点一点多出来的青紫淤痕。五色教淫乱便乱罢了,安安为什么要找上自己?还要同自己一起退隐江湖,他难道不清楚这样会毁了自己的一生么?是了,他怨恨谢家,要让谢家每一个人伤心,所以他要从雨儿的手里夺走自己,他要毁灭谢家的声誉、希望、所有的一切......我们走吧,找个不见人烟的地方,就没有人再来笑你笑我。你爱我,辰哥哥,我也爱你,我们一起远远地走,好么......安安这么说过,可是爱么?邪教的妖孽又怎么会爱?自己的迷惑不过是安安的妖媚手段......自己竟然被他的迷惑过......还来这里找他......真是...... 跌跌撞撞扑出几步,叶辰一咬牙,满心满眼的灰黯,他抬手强运真力便击上自己头顶"百汇穴",就此死了罢。 后心一痛,薄露狞笑道:"想死是么?在我面前,除非我杀了你,休想!" 叶辰身不由已摔出七八丈远,伏在地上昏昏沉沉。眼前是朵水红色的花,层层叠叠的花瓣晕染似的红,花的根茎却扎在一颗骷髅的眼窝中。高处矗立着的佛陀的像,慈眉善目地俯瞰着遍地扭曲攀爬的藤。零碎的人骨白惨惨散落在莲台之下,曾经的芸芸众生。 薄露冰冷的手托起他的下颌,语气嘲讽:"乖乖儿的,说不定爷爷也带你入了教,享些世人没享过的福......名门正派的所谓君子......呵呵......更下贱!"另一只手一用力,撕去了叶辰身上最后一点蔽体的残布。 全身赤裸地暴露在艳阳之下,不冷,但叶辰觉得透不过气来,他用力喘息着,血液却不可遏止地溢出唇角,眼前薄露的脸渐渐扭曲变形,那份妩媚妖艳与记忆里安安的面容重合在一起,安安也是这样的"人",这十年,他必是也如这薄露般随意淫乱,随意杀人,他的身体不知被多少人这般抚摩过,他的手也不知这般抚摩过多少人,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纯净的孩子,他是个恶魔,是欲望驱使下的兽......他恨自己现在才看透这一点...... 你爱我,辰哥哥,我也爱你......爱么?爱么?想到安安曾经说过的话,想到曾经有过的悸动和迷惑,他只能承认自己真的被安安的美色迷惑过,他愈发地看不起自己......他想象不出自己当初怎么会那么喜爱把安安抱在怀里,也想象不出安安在与自己轻言细语、假扮柔弱的时候会不会暗笑自己的愚蠢,安安,他是个那么肮脏的"人",偏偏还是天使的模样,所以,他才会受欺,是的,就是这样! 屈辱、绝望、无助、悲哀、怨恨......叶辰再也遏制不住,口一张,鲜血狂喷,意识也渐渐远去。朦胧中听到一个女子的娇斥:"薄露住手!那是教主的人,不能动!" "教主的人!"叶辰在铺天盖地的黑暗里对着自己苦笑:我是教主的人?教主是谁?安安么?安安,我竟然是这么一个身份!耳边有无数嘈杂,最终归于沉寂,叶辰吃力地睁开眼睛,看见的素白的帐子和身上蓝布的被子,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还在雪山的弟子寝室中,所有的经历或悲或喜不过是一场梦幻。 "醒了?"轻柔的嗓音,却残酷地让他意识到现实,"欢迎入教!" "我......"叶辰一惊,出口却嘶哑得几乎听不清,他索性不说。侧过头,窗边的锦榻上侧卧着一个人,墨黑的衣袖里露出两段雪藕似的手臂,一头鸦色长发散得满榻都是,虽在说话,但眼睛仍然看着手里的书,并未看他一眼。 还是活着的,叶辰苦笑,回荡在他耳边的总是那一句"教主的人",安安究竟想做什么? 眼前一暗,安安绝艳的脸已放大在他眼前,轻佻地笑:"叶大侠,本尊血蝶,莫不是才这些日子不见便忘了我?" 他呼吸里略带着奇异的绵香,百年陈酿似的醇厚悠长,叶辰一怔,隐约记起了初见时候的心软,同行时候的亲密,情动时候吮吸到的甜美......他心下一颤,闭上了眼睛:不能再被他迷惑一次,决不能...... "叶大侠,闭上眼睛做什么?名门正派的大侠也担心自己的定力不够,会被我这妖孽所迷么?或者......"他的气息越来越近,叶辰几乎可以感觉得到他的发丝随着呼吸不停撩拨着他的颈子,他猛地用手一推,嘶哑道:"走开!" "哈哈!"安安大笑,轻易避开他的手掌,调笑道:"知道我的真面目了,不敢再碰我是不是?我脏,我让你恶心,是不是?"表情愈发地轻佻,声音却凄厉起来,"都是拜你们所赐!都是拜你们这些名门正派所赐!" "是你自甘下贱,不要把责任推到旁人身上!"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叶辰猛坐起来按着胸口,"五色教十年,你做什么怎样做我不想多问,也轮不到我多嘴,可是现在呢?你在做什么?不到一个月里七户灭门,男女老幼几百人命,还有谢公公一家与你何冤何仇?井里下毒害死多少人?便是谢公公答应蓝惊鸿带你走你恨他,那么曲夫人,暖暖和阳阳有什么错,值得将那两个无辜的孩子也至于死地么?如此作恶多端也是我们这些人害的......"话未说完,他一阵血气上涌,忍不住又是大口呕血。 安安脸色却变也不变,冷笑道:"不想多问?轮不到你多嘴?你来这里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两句么?你来这里就是为了向我兴师问罪么?那好,我告诉你,那些人都是你害的,不是我!若你不刺我一剑,我又怎么会被人追得象丧家之犬无处容身?做教主的不是我,死了人凭什么怪在我身上?"他猛地将身上黑衣一撕,裸露出的胸膛肩头伤痕累累,但所有的伤口都未加任何包扎,狰狞可怖,肩头一处剑伤更是严重,看得出是愈合的伤口又被撕裂,没有结痂,鲜红的仿佛血迹未干。 叶辰心上一痛,却吐不出一个字,按着胸口不停呕血,眼前渐渐模糊,朦胧中安安冲上来抓住他的胸口,怒吼道:"你给我听着,你要死要活不关我的事,但是那票所谓神医的命都和你连在一起,你若死了,我一个也不放过他们。" 耳边又开始杂乱,有许多人的说话议论,叶辰不想听也听不清,眼前总是十二年前那个幼小的孩子在自己怀里撒娇撒痴地娇俏模样,他一遍一遍地念: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究竟是哪里错了? 猛听得一声惨叫,叶辰再一次艰难地睁开眼睛,见身边站着一名清瘦老着,三缕长髯飘飘洒洒颇带仙气,地上却倒了五六名医者打扮的男子,老少均有,但都已气绝,安安仍是靠在榻上,瞧着一地鲜血,站在门口的一名圆脸少女正是当日在菩提山庄见过的紫蝎。 "紫蝎,带人拖了出去喂咱们的蛇儿。"安安懒散地吹了一口随风飘在自己眼前的发丝,接着笑道:"柳神医,本尊自然是信你的,有了您,他们都不需要了,您就放手治,只要他死不了,您也就活的自在,要什么,便有什么!" 叶辰无力地又合上眼:又是六条人命!连赛华佗的柳乾柳神医都被抓了来,怕是江湖中已经天下大乱了吧?素闻柳乾为人桀骜,遇到安安怕也是命不久长。 想着,那柳乾果然喈喈一笑:"格老子的美教主,你这是求老子治病,先杀了这几人想给老子来个下马威不是?老子偏是不怕,不想治了。" 安安斜眸淡笑:"不想治么?本尊可不想用强的,也就罢了。"这句话尾韵尤在,手已扣在柳乾咽喉之上,任是谁都没见他如何动作,他还是孩童身材,手指细小,柳乾却丝毫挣扎不得,转眼已是眼睛翻白、四肢疲软。 "住手!"叶辰艰涩道:"安安,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哈哈!"安安大笑,松了柳乾扔在地上,"回头?回头做什么?我可以回头么?我为什么要回头?现在的我是五色教教主,这整个江湖任我取索,哪个敢说个不字?我回了头还会有什么?"他退了两步坐回榻上,接着道:"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有了权力才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现在我得到了,就决不会再放手。还有你,你不是告诉我要出人头地么?现在我做到了,也可以为你重建青凤堡,你是不是就可以和我在一起?" "安安!你......无耻!"叶辰强压涌到喉中的腥甜,吼道:"你把我当作了什么?你以为你是什么?" "我把你当作了什么?"安安轻轻摇头,微笑道:"你啊,是我最喜爱的辰哥哥啊,天下只有你对我最好,你也爱我不是么?"他慢慢仰起头,目光漂移,没有焦距,语调也低沉下去,"这十年,憎恨谢家、报仇,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但蓝惊鸿不许我去报仇,我偷跑了,他抓我回来废了我,要把我变成一个傀儡娃娃。于是我偷了血蛊和血竭秘籍逃走,路上遇到谢衍,我杀了他,给谢逸的寿辰准备了最好的礼物,可偏偏又遇到了你。小时候,你待我那么好,那么喜欢我,可是你丢下我走了,我恨你。但是,你却偏偏又对我好了一次,我本来想不惜一切代价毁了谢家,哪怕是我死。可你却偏要喜欢我,于是我想活下来,哪怕 每天只是听到你的声音,辰哥哥,我无耻么?你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目光看着我?你为什么要吻我?既然不爱我,你为什么那么做?既然看不起我,你为什么给我希望?什么天理人伦,现在权力在我手上,我规定的就是天理,我规定的就是人伦,你明白了么?" 他冷冷地看着叶辰:"我的爹爹和娘亲相爱却不能明媒正娶,那么所有的男女成亲就都不要明媒正娶!我爱你,你也爱我,却要假惺惺地说什么天理人伦,那么我就告诉所有的人,我可以和你成亲,待你伤愈,我们便成亲,所有江湖众人必须都来观礼,哪个不来我就灭他满门!" "疯子!"叶辰又气又急,一时脑中空空荡荡,挣扎道:"你......疯了......" "知道我娘亲怎么死的么?"安安一把抓起他的头发,强迫他面对着自己,"那天雨那么大,房子塌了,我和娘都被压在下面,没有人来救我们,我冷我饿,我害怕,可旁边只有疯了的娘。我不哭,我抱着娘,听她唱她给爹唱过的小调。后来她没了声音,我也渐渐的什么都不知道,娘开始喂我喝水,很难喝的水,我恶心,可是我知道娘清醒过来了,只要她喜欢,她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终于有人开始挖土,娘说要我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给她和爹争口气。我出来了,娘却咽了气,我才知道她给我喝的水是她的血,她咬破了手指头给我喝她的血。救我出来的是谢家人,他们的目的却是要我代替谢雨秋跟蓝惊鸿走,去做玩物。我恨他们,所有给过我痛苦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包括你!"他猛地松了手,任叶辰在枕上摔得头晕目眩,"你不是要做大侠么?你不是为什么名声什么都不顾么?我要你在众人面前和我成亲,我要让你什么都不是!为什么......你们还都是好人,是君子,我却成了妖孽......为什么......" 叶辰竭力地睁大眼睛,却怎么也看不清,安安的眼里究竟藏着什么。窗外有鸟鸣,叽叽啾啾地清脆。 身上有了些力气,叶辰撑坐起来,才看清楚自己住的是间寻常的竹屋,一床一榻一桌一椅,精致简洁,别无装饰,只弥散着一种极清爽的暖香。窗台上放了一株兰草,泥瓦罐栽着,几片叶子修长碧绿,楚楚有致,衬着竹格子编成的窗子显得格外清新,叶辰不觉一怔--这情形,俨然便是十多年前安安所居旧屋模样。 "喝药,喝药。"浓郁地药香扑鼻而来,细竹蔑编的帘子一挑,柳乾端着一个粗瓷大碗蹒跚地进来。他并没死在安安手里,但一张脸纸也似的蜡黄,右眼包了白布,左腿半拖着,走到床边咧嘴一笑,嘶哑道:"喝药,呵呵,喝药。" "柳神医,您......"刚才那些微的怅然一时尽去,全剩了憎恨,他伸手扶住柳乾。 柳乾目光空洞,仍是呵呵笑道:"喝药,喝药。"手将药碗送到叶辰唇边,独目中却精光一闪,几近无声道:"别怕,格老子的妖精给老子下了傀儡虫。"然后又是重复着"喝药"两字。 叶辰一呆,神医果然是神医,他略略放心,接过汤药低头便喝,耳边又听柳乾低声道:"窗台上是灵醍草,常人闻到心情舒畅,那些小妖血液异常,嗅之全身瘫软,如有机会逃离,定要带走这草,把格老子的妖精杀个干净!"微褐的瞳仁有光芒隐忍,仿若千年积淀的寒冰,不见锋芒,却刻骨铭心。 看着那背影隐进竹帘之后,叶辰一阵惘然:这草定是安安放的,防的自然是薄露一类的人,但他自己虽然功力高强却也未必不怕,这些天迷迷糊糊中也未听到他一言半语不是么?嘴里汤药的余味未尽,似乎连整颗心都跟着苦涩起来。恨他么?思到极处是恨的,成亲,还要所有人都来观礼,如此一来自己便成了天下笑柄,永无翻身之日,他不是也同样的恨自己么? 可是......他的心突然一抖,要报仇的安安该去菩提山庄,纵然是走错了路,也不该南辕北辙地错到千里之外的雪山去......你知道是谁同五色教一起灭了青凤堡?你知道谢家和蓝惊鸿订下了什么样的约定?你知道谢家用多少少年的一生换了这十年的武林第一庄的名声?你知道那谢衍、青蜈、白燕子远到雪山为的是杀谁......难道他说的是真的?难道所谓的武林第一庄,所谓的名门正派,竟真的是他所说那样......不,应该不可能,十多年的声名威望,岂是一句话就能了断的? "叶公子,你好些了么?教主请你过去。"清甜脆生的女子声音,帘子又是一挑,紫衣的圆脸少女笑吟吟站在门口,眉色如黛,唇是水色的红,一张脸明媚得远胜窗外的艳阳,那般凛凛的艳,恍然间竟有几分安安的气韵风致,叶辰一时痴了。却听那少女"嗤"地一笑,极是不屑。他清醒过来不禁一惊:已经看清安安的蛇蝎心肠,却还不能忘记他的美貌么?难道自己真的......色迷心窍? 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他顺从地跟在紫蝎身后,久病之后下盘不稳,他踉跄两步,那紫蝎却并不看他一眼,秀眉一蹙隐隐的竟是厌恶。院外有轿,竹编的椅子插了杠子,两名神色呆滞的青年汉子听着紫蝎的指挥抬起叶辰沿山路而去--又是傀儡。 一串串银铃似的笑声飘飘荡荡,叶辰闻声看去,却是七八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在那边草地上放风筝,男的红衫女的白裙,或俊朗或娇丽,便如玉娃娃得了仙气活转来。一条硕大的蜈蚣风筝在青蓝的天上蜿蜿蜒蜒,突地便一头栽下地,那些漂亮孩子吵着闹着追着风筝过去。 风筝落处或坐或卧的有数十人,看不清面目,但都是石头样的一动不动。那些漂亮孩子或踢或打地赶开他们,其中一个玩得兴起,一脚便将个身材瘦小的人踢出去几丈,显然功力不弱。那人在地上滚了几滚却不起来,就那么躺在地上动也不动。那些漂亮孩子笑了一阵,拿了风筝嘻嘻哈哈地回来接着放。 叶辰觉得诡异,身边的紫蝎已经开始解释,她甜甜脆脆的笑:"那些孩子是教主养来玩的宠物,我和教主以前都做过,个个都最是会伺候人的。叶公子瞧瞧可有哪一个入得了您的眼,问教主讨了来玩玩,教主定是肯的,他待您可不一般。那边那些是豚人,呵呵,是养来吃的。叶公子您不知道,我们是不会随便吸食人血的,新鲜人血服下后只能一时激发身体的能力,过后却要受伤,若是服下同类的血便不同了,驻容养颜,增进功力,效果极佳。但任教中弟子随意自相残杀也不是办法,所以我们养了豚人专门留作食物,这还是教主旧年想出来的主意,您说是不是很好?他们每日的饭食里加了各样毒药,还有五宝......配方么,当然也是教主设计的......待到血液里的毒素积蓄得够了便可以饮用,味道可比醇酒,呵呵。日后叶公子入了教,教主青眼有加,必是要多多的赏您。"她笑着凑近叶辰,眉飞色舞,"告诉您一个秘密,叶公子可要挑那些年纪小些的,老了的味道不成......" "你......走开!"叶辰越听越是恶心,无奈只喝过一碗药,只能干呕,胃里不停地抽痛。那些孩子的笑声更加清晰地传进耳里,他竭力回头看去,他们还不过是孩子,他们的笑容稚气未脱,无忧无虑......做宠物,玩宠物,养豚人,配毒药,喝人血......这十年,为了自己活命,为了这教主之位,安安究竟做过多少恶,害死多少人?纵然他说的都是实话,纵然他是真心对待自己,可自己能够把这样的他抱在怀里做弟弟么?何况他要的不是做自己的弟弟,而是......树梢间的阳光刺得人流泪,叶辰紧紧闭上眼睛,这是个魔域...... 奢华的大殿隐藏在密林深处,支撑大殿的数十红漆大柱上用纯银尽心镶嵌成纷繁富丽的图案,殿顶绘着五色教五宝:蜈蚣、蜘蛛、蟾蜍、蛇、蝎子,墙上也是五色彩绘,画工精美,种种情状却是群魔乱舞、混乱不堪。大殿青石铺地,温润整齐,高台下有横贯整个大殿、宽过丈余的深坑,坑中五样毒物混杂其中,却各不相扰。列队而站的五色衣衫少年少女分列两厢,见到竹轿进门毫不动容,偌大殿宇内鸦雀无声。 "夫人,精神不错么!"孩子的声音,却带了嘲讽,"我们已有婚约,我今日送一份大礼给你。" 这"夫人"二字几乎令叶辰吐血,他闻声抬头,见高台上的宝座金光灿烂,一身黑衣的安安慵懒地靠在宝座中,手中一枚嵌银琉璃盏,杯中殷红的液体轻轻荡漾,他不时轻抿一口,翘在赤金扶手上的一双赤足荡来荡去,雪也似的白,竟不带一丝人色。他高踞宝座似笑非笑,带着俯瞰众生的神气看着叶辰和五色衣衫的弟子,只是,那么单薄瘦小的孩子的身体,被宽大的宝座一衬,愈发小得可怜。 "安安,你究竟要做什么?"紫蝎的目光锋利如刀,薄露的目光玩味嘲弄,千奇百怪的眼光中,叶辰无地自容,那"夫人"两个字如沉重的锁链,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用我手中的权力,得到我想要的东西。"轻盈地挑了挑下颌,"来人,带那些大侠们进来!"他向叶辰伸出手臂,微微一笑,颠倒众生:"夫人,过来!" "够了!"叶辰后退一步,心里又痛又恨,"安安,你做的恶还不够多么?你......" 后面的话他再说不出,因为黑影一闪,安安已经到了他眼前,仰头看着他的脸,打断了他的话痴痴道,"辰哥哥,你恨我,你看不起我,我都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叶辰痉挛似的抖了一抖,想要避开他,可那只小巧的手固执地握住了他的手指,冰冷的,丝毫没有人该有的温度。紧身的黑衣包裹着他细小的身体,地狱似的不见光明的黑衬着毫无人色的惨淡的白,一双眼显得格外的大,却没有焦点,凄楚而无助。 叶辰犹豫了一下,终是没有把手指抽回来,想起在破茶棚第一次抱他在怀里,想起千里奔波日日偎依,想起他与谢雨秋舟中的嬉闹,想起他并不是一直这般妖媚模样......叶辰无法再责备,但他仍是退开一步,躲开了安安的身体,想想不妥,他又俯下身,用指尖一丝一丝梳理着安安长发,柔声道:"安安,辰哥哥不恨你,真的不恨......也没有看不起你,只要你一切都改了,都改了, 我们就......"就怎样?他说不下去,安安要的,他能给么?给得起么?给了便是付出一生,与他同流合污,值得么?摇摇头,他吃力道:"放过旁人吧,也放过你自己,会好的,一切都会......" "放过谁?事到如今我能放过谁?我放过了旁人谁又能放过我?"看出了他动作的迟疑、眼里的疏离,安安声音突然凄厉,一掌打开他的手,厉声道:"又来劝我做好人么?假惺惺!假惺惺!你不恨我我恨你,我恨你!你听着,武林之中五色教为王!五色教中我为王!顺我者生,逆我者,死!"身形一飘落回宝座,他指向门口,朗声道:"谢逸,又见面了。" 叶辰被他击得踉跄两步,闻声回头,只见厅门一暗,四个人被面目呆滞的傀儡人推推搡搡带进来,当先一人身材高大,白须纠结、满面苍黑,正是谢逸。他身后三人皆是五旬以上,个个面容憔悴,脚步踉跄,带着一路锁链叮当。高台上的安安嗤笑道:"叶公子,前面的是武林第一庄的庄主谢逸谢大侠,后面那个干瘦的老头儿是苏州慕容府慕容非大侠,那和尚是灵台寺主持不空大师,最后的红光满面的,是东方世家威武先生东方予大侠,这四位可是江湖中响当当的正派人物,叶公子不会不清楚吧?" "妖孽!你卑鄙无耻,手段下流......你......"不空和尚暴跳如雷。 "骂得好!"安安大笑,"不空大师出身佛门,本该四大皆空,却被所谓白骨红颜迷了心窍,怪得我么?什么名门正派、德高望重,也不过是酒色之徒、败类之流,若不是你贪恋美色,如何会落到我的手里?那些事,我五色教做了是妖孽勾当,你们做了却是因为我们手段下流么?" "安儿,纵然公公十年前确是对不住你,但当时也是无奈之为,实在......但有一线生机,公公也不会答应。想你虽是私出,但究竟是谢门子孙,那九年之间你和你娘衣食无缺不是么?你若执意当年公公的一念之差,公公无话可说,但请你放过你的四娘姐姐弟弟,好么?"谢逸慈眉善目,语带悲悯,"辰儿,想不到你真的在这里,外面传闻你要与五色教主男男成婚,公公知道不是真的,可怜雨儿茶饭不思,日日念你,尽快回去和雨儿成婚,你爹娘在天之灵也早得安息......" 想起谢雨秋,想起父母,叶辰手足无措,却听上面安安笑道:"谢老庄主,扯开话题么?好,我陪你。九年里衣食无忧?是啊,你谢家每月给我那些粗粮糙米,让我和娘活了九年,可若没有曲夫人,你们会给我们这些么?就算那些米粮是你给的,那些东西就能换了我的一生么?还有他们,"他手一挥,指点着下面五色衣衫的弟子,"多少人要食你的肉、喝你的血不知道么?这也先放下,我只问你,戊戌年九月十三夜你和这三位大侠在什么地方?" 叶辰心头一震,那正是青凤堡被灭门的日子,难道......伸出的右手抖了两下,终是没有抓住任何东西,扶住柱子的左手却生生抠进木中,指下银饰被碾成碎片,粉末是冰冷的,冷得连心都跟着僵硬起来。 "混帐,你是什么意思!"谢逸跺脚抬掌气势汹汹作势责问,但双腕双踝的锁链哗啦一响,拽得他几乎扑在地上狼狈不堪,"再怎么说你父亲也是老夫之子,你是老夫孙儿,怎么可以如此以下犯上?" "哈哈......我是你的孙儿?笑话!"安安放声大笑,他是在笑的,可是眼神迷惘脆弱,空蒙如雾。他微侧了头,一缕散发浮在面上,随着气息不断起伏,"这样的笑话不好笑,谢老庄主,您省省吧。什么孙儿?我爹被乱刃分尸而死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那是你的儿子、你的骨肉?为了声名连亲生骨肉都不在意,你又怎么会在意我?我只问你,戊戌年九月十三夜你和这三位大侠在什么地方!要说便爽快些,大丈夫敢做敢当不是么?既然我对你们动手,便是知道真相,照实说出来我给你们一个痛快,否则......"他猫儿般眯起一双邪魅的眸子,随手一抛,琉璃盏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殷红的酒液流淌开去,如血:"我一个个活拆了你们!" "不必说了,时日已久,老夫素日闲云野鹤、居无定所,哪里还记得十多年前哪一日哪一时在做什么?邪门歪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你不过是找个理由排除异己,你以为正派之中没了我们这些老朽便没有力量对付你这妖孽了么?做梦!"慕容非语气波澜不惊,却极尽刻毒。 "不错,你们这些妖孽......"东方予赶紧应和,不料话未说完便是一声惨叫,一条血淋淋的手臂被抛在地上跳了两跳,手腕处锁链尤是连在左手手腕上,血洒一地。 出手的是一名傀儡,出手之后迅速退回原处,面无表情。谢逸本就苍黑的脸更无人色,表面镇定的慕容非不禁错后一步,不空和尚肥大的身躯哆嗦一下,一身肥肉涟漪波波。东方予咬牙硬撑,冷道:"妖孽,出手如此狠毒......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你......" "对啊,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安安抚掌大笑,"我记得,你是用剑砍了叶青凤叶大侠的左腿的,我令人摘了你的右臂摘得错了呢。"语声极是缠绵娇媚。 "用剑?砍了左腿!真的假的?"叶辰禁不住叫出声来,欲要上前,手臂已被两名傀儡抓住。刚才出手的傀儡又是向前一步,曲身展臂,握住东方予脚踝用力一抖,鲜血飞溅 ,一条大腿又被那傀儡抛在地上。东方予再也支持不住,一声惨叫后倒地不起。而那傀儡便立即抬脚将东方予的身体踢进放养着毒虫的大坑,锁链连带着被摘下的残腿断臂落进坑里,坑中毒虫在血腥气中乱爬乱撞、扑上撕咬。痛得晕去的东方予又痛醒过来,在坑中翻滚挣扎,压碎不知道多少毒虫毒物,泥污血迹混杂一起,沾染在东方予的残身上,声声惨嚎如厉鬼夜哭。厅中队列整齐的五色衣衫弟子见血之后兴奋异常,盯着谢逸三人蠢蠢欲动。 叶辰在两名傀儡手中拼命挣扎,叫道:"安安,不要......那么......残忍......好好的问......真相......" "哈哈哈哈......"安安不听不闻,只厉若夜枭的笑声在大殿中回荡不绝。他步下高台,赤裸的双足踩过碎盏鲜血。他停在谢逸面前,表情却是柔媚天真,那样的表情让厅中有一瞬间的静止,但也仅仅是瞬间,他苍白如玉的手指已刺入谢逸胸膛狠狠抓下一块肉来,尖声道:"这是给我爹的!"谢逸武功已失无力反抗,抑制不住冲出口的惨叫,嘶吼道:"妖孽啊--" "安安!告诉我真相!告诉我!"叶辰被傀儡按在竹椅上动弹不得,气极攻心内伤发作,挣扎渐渐无力。 安安脸上的笑容璀璨如星,明艳已极:"这是给我娘的!"话出了口,谢逸胸上的肉又被抓下一块,谢逸浑身颤抖,破碎的衣衫飘飘荡荡落在地上,如蝶,血蝶。 安安笑个不停:"谢大侠,我爹死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叫过?谢大侠,你叫得还真是好听,我喜欢......你若乖乖说出戊戌年九月十三夜你们在什么地方,我便给你一个痛快,否则......"语声未落,他手臂一展,又是一块鲜血淋漓的肉落在他手上。 "安安!"叶辰叫得无力,只觉得肩上的手一松,他跳起来,眼前却是鬼影幢幢,一切都看不清。他竭力睁大了眼,却只见血色不见人,他摸索着抓住手边最近的一个人,疯狂地摇晃着:"告诉我,是谁杀了我父母兄弟?告诉我!"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你现在明白了?"对面榻上盘膝坐着的安安在窗外的天光里只剩下黑色的剪影,边缘模糊不清。 叶辰不语。没什么可说,索性不说。 "谢逸死了,喂了我们的蛇儿,真有趣,他进了宝盆还要骂我。"安安嬉笑着,抬手将那株灵醍草托在掌中,抚摩着片片长叶,轻飘飘道:"不空和尚和慕容非还活着,想问他们详细情况么?或者,亲手杀了他们?" "不必了,我相信他们现在一定生不如死,你的手段......"叶辰苦涩一笑,"安安,十二年前你就说过要替我报仇,现在你做到了,我是不是该谢你?你有手段,我做不到想不到的,你能。安安,我必须谢你。"他靠上床柱,闭上眼睛,低低道:"可是你记住,要我的命你可以拿去,但休想辱我!你......不是有很多宠物可以随意玩弄,何必......何必......" "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是!宠物比你好玩得多,但你不同,你是我的......夫......人......"安安的语气忽然激烈,刻意咬重了"夫人"两个字,恶毒的嘲弄的,可也绝望。 叶辰身体一僵,手抓紧了身下的布单,他感觉得到安安小巧的身体贴上他的胸膛,清凉柔软的磨灭着他胸中燃烧的火,让他有种想要抱住随意扭曲弯折的冲动,也许是恨吧。但他也感觉得到安安的呼吸就在耳畔,冰冷的,如雪山严酷无情的风,于是颈上的皮肤便象冰湖的水,随着那呼吸一点一点的结了冰、冰层扩展开去,凝成四个字:屈辱,悲哀。 谁的屈辱?谁的悲哀? "辰哥哥,你的怀里还是象小时候一样的暖,真好。这些年,我一直都冷,到处都是那么的冷、那么的黑,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有你的梦里是暖的,每一次梦见你,我都高兴得很。现在,真的你在我身边了,以后你还要永远和我在一起,我喜欢,真的喜欢。你还是个人呢,身上是暖的,好暖,我喜欢......"安安低低地说着,语调慵懒而迷醉。然后他却猛地离开,帘子劈啪一声被重重甩上,再无动静。 叶辰无话可说,心底的苦涩愈发浓烈,一腔怒火无处发泄,他狂乱地击在桌上。竹桌禁不住他一掌,碎片散了一地,重力反震之下胸中又是一阵绞痛,他按着胸口不住喘息。他知道安安并没有废去他的武功,可是内伤未愈,一样不能随意动用真气,便是能动用真气又能怎样?在这五色教属地寸步难行,出了五色教属地也一样无容身之处......这江湖,这侠义...... 月光从窗格中洒进来,那盆灵醍草在风里摇曳着,地上的影子轻灵俏丽,婉约如蝶。 他颓然坐在地上,伸出手去摸索着那草影的轮廓,惨白的月光下,他手指也是惨白的。他抽搐似的用力甩手,却甩不掉那死样的颜色。他攥起拳头把手藏进袖口,揭开帘子冲进院落里,靠住一株大树,按着胸口拼命喘息,却怎么也逃不开铺天盖地而来的黑暗......到处都是那么的冷、那么的黑,什么都看不见......是呵,真的很冷...... 篱落疏疏,一地柔草幽幽的碧。 "叶公子,睡不着么?"轻悠悠的女声,树后紫衣的少女衣衫半敞,媚眼如丝。 "紫姑娘!"叶辰假作镇定,强笑道:"这么晚了还不睡?" 紫蝎袅袅亭亭地过来,镇定地扯好衣襟掩了那一抹酥胸,轻笑道:"睡不着,出来走走。您呢?来了这许多天尽在床上睡着,想是也闷了,不如随我出去看看这山中夜景,如何?" 那天她眼中的厌恶冷淡叶辰记得清楚,眼下的亲近也未必怀了好意,这是个处处危机的魔域。 我放过旁人谁又放过我?安安的话还清晰地在耳边,五色教胜者为王,他在教主的位置上又能坐多久?到处都是那么的冷、那么的黑,什么都看不见......叶辰猛打了个寒战,"紫姑娘,我想去看看安......哦,你们教主......" "是么?"紫蝎甜甜一笑,"叶公子,请--"当先引路。 金碧辉煌大殿灯火通明,殿门敞开,看得清熊熊烛火在无数金银器皿、琉璃杯盏上舞蹈跳跃。左边的锦缎大床笼着如烟纱帐,床上睡了两个孩子,相拥相抱,青丝玉臂拖在大红锦被之外,香艳霏糜。 叶辰呆在门口,怔怔看着那相互偎依的两张精致面孔,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他们的面貌,心中不知是酸是苦。猛听得空中风声有异,一条黑影如烟闪过。紫蝎一声惊叫,显而易见的惊慌:"教主,是我,饶了我!" 紫蝎被按在地上,安安的手指扣在紫蝎咽喉,冷道:"谁让你进来的?" "他......他说来见教主。"紫蝎被捏住咽喉,语不成声,挥手指着门口的叶辰,吓得花容失色。 叶辰醒过神来,这才发现床上的两个孩子都不是安安,他面红耳赤,转身想走。一根手指戳在他胸膛,安安仰头看着他,轻声笑道:"夫人莫走,留下侍寝。" "住口!"叶辰七窍生烟。安安却轻笑道:"玄英子在我手中。" 叶辰推他的手僵住:师父被擒了? 紫蝎颤巍巍伏在地上不敢动弹,安安走过去笑道:"紫蝎子,你记着:第一,没有我吩咐,别让任何人进入玲珑殿;第二,平时没有我召唤,任何人都不许接近我身边三丈以内;第三,他是我的人,任何人连他一根手指都不准碰。你么,也不要动什么心思,我现在是教主,我想要的、不想要的,谁也不能控制,把你安排的那两件东西带走!" "是......是!属下告退。"紫蝎按着颈子跌跌撞撞扑到床前揭开锦被。叶辰这才发现那两个人的确已经成了"东西",被锦被盖住的咽喉各有伤口,干瘪惨白,毫无血色,显是被安安吸血而死。 紫蝎拎着两具尸体仓皇离开,安安挥手便关了殿门,叶辰抓住他的领子:"师父在哪儿?告诉我!" "放开!"安安劈手一掌击出,正在叶辰心口,叶辰身不由己连连后退,脚下一绊仰在柔软的锦被上。不痛,可是又气又急,叶辰胸间气血翻涌,喉中一股腥甜涌上。他抹了唇角的血丝挣扎坐起,怒道:"安安,别让我看不起你!" "你已经看不起我了!"安安微微一笑,凑到他耳边细声细气道,"你敢动,我就杀了玄英子那老牛鼻子,一刀一刀剐了他,你信么?你曾经信任的谢公公是你的灭门仇人,你曾经爱过的我是个魔头,现在你只有这个师父,失去他你就什么都没有了不是么?" "你......"叶辰话未说完,安安已经双臂揽住他的脖子,用唇堵住了他的唇。清冷无温的唇凑上他的唇,血腥气突如其来,叶辰不禁一个哆嗦--刚才他自己吐了血,刚才安安吸了血。他不顾一切地翻身跃起,远远避开。 安安便笑了,空洞无神的眼愈显得大,他低低道:"辰哥哥,我记得在破茶棚你说过一句话,你说,如果没有人负了我,我也不会负了人。你也许忘了,可我记得。"下一刻,他的声音已在远处,"是的,我一直都记得。为这句话,我不恨你。你走,回到你的世界去吧,你师父在后山地牢,门口有株杜鹃花树,花色大红,好认得很。你走吧,往后我们永不再见!" "恐怕......若是无人负他,他也并不会负人!"是的,是自己说过的话。叶辰惊跳起来,整间大殿空空荡荡,门没开过,安安却已不见人影。 推开殿门,夜风骤冷,叶辰却不知所谓后山、杜鹃树究竟在何处。 信步沿台阶走去,脚步声在寂夜里传得极远,路边大大小小的竹屋殿宇处处笙歌,娇声媚笑无处不在。回首来路,玲珑殿依旧敞开着大门,灯火辉煌里瘦小的身影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只有风吹长发猎猎如旗。 叶辰顿住脚步,就这么走了么?永不相见? "夫人留步!"戏谑的声音,两名轻俏少年疾步追上,笑道;"教主吩咐夫人回落篱居,我会带尊师去见夫人。" 说话的人正是薄露,他细细地瞄了瞄叶辰,自语似的道:"的确漂亮,虽然老了些儿,可是新鲜,怪不得他喜欢成这样!"虽是自语,声音却足以让叶辰听个清楚。叶辰心头一冷,转身便走,再不肯回头。 带路的少年把叶辰送到门口便离开,决不多走一步,假装成了傀儡的神医柳乾拖着残腿过来,无声道:"叶公子,那妖精有没有把你......" 叶辰等不得他说完,气急败坏冲进屋子,见散了的桌子已经被换成新的,桌上热茶正冒着丝丝白气,一把抓起喝了,"离开"两个字再不能从心头抹去。夫人!夫人!这样的侮辱还能够再承受下去么?随师父离开,手中有剑、胸中有心,到底也能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留下来的侮辱和鄙夷他不愿承受、也承受不起。 "辰儿!"玄英子大步进来,一身道装干净整齐,面色红润、面容庄严,显然并未受到任何虐待。 叶辰一呆:安安这样好心?他要与自己成亲的消息必是传遍江湖,师父是不是来问罪的?迈出一步,却终是不敢上前。 "辰儿!"玄英子却一把将他抱进怀中紧紧地搂着,硬茧密布的大手抚着他的头发,颤声道:"辰儿,你受苦了!师父代所有江湖中人、代芸芸众生谢你!" "谢我?"叶辰目瞪口呆,挣脱了师父的拥抱后退两步,心中只觉不妥。 恰在此时薄露带了柳乾进来,将手中餐盘里美酒佳肴一一放在桌上,殷勤笑道:"教主有令,夫人与道长用了酒饭便下山离开,永不许再近武陵山一步。属下先行告退,夫人慢用。" 他口口声声尽是"夫人",叶辰愈觉尴尬,见师父并无诧异之色,反而好生送了薄露出去,心中一百个不自在,慌忙分辩:"师父,弟子没有......" 玄英子又伸了手拉他坐下,慢声道:"傻孩子,师父此来为的就是你。唉,没想到谢老庄主表面上一代大侠,内里却是如此不堪,难怪他当年执意不许师父带你离开,想来也是为了斩草除根。师父无意中竟为叶大侠保留了一线血脉,毕竟苍天有眼、苍天有眼!" 想起父母,叶辰一阵惘然,仇是报了,可报仇的不是自己,仇人也是自己根本想不到的人。他垂头道:"师父,弟子身陷五色教不能脱身,连累师父受辱,弟子不肖,有负师父教诲。今日离开之后,仍回雪山在师父膝下尽孝习武,来日定当......" "辰儿,"玄英子离开他,走至窗边,低声道:"五色教这一个多月来对江湖各派秋毫无犯,难道不是你劝戒么?江湖传说五色教教主血蝶要与你成亲,刚才那少年也叫你做夫人,应该没有错吧?既然血蝶真心待你,你便留下与他成亲,师父回去之后会亲手准备贺礼,祝你们百年好合。" "师父!"叶辰几乎是声嘶力竭,他没有想到一心认定安安所做所为是"秽行"的师父会给他这样一个回答,心上有如大锤敲击,声声震得他头晕目眩,他扑过去抓住玄英子道袍,"他让你说的?他让你来劝我的?" 怪不得那么轻松地就让自己离开,怪不得师父衣衫整洁、神清气爽,原来他们早有约定!叶辰一时心灰意冷。他松了手,腿却撑不住身体,坐在椅上放声大笑,师父,这就是师父,也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安安的手段如此残忍恶毒,师父也是顾忌自己的性命的......出卖他又是这么容易。这天下都是安安的天下,谁又能、谁又肯违背他?自己......自己不过是安安网里的小鱼儿,怎么也游不出去。安安已经不是十二年前那个幼小的孩子,自己说走便能走得,轻易地就可以逃离。 玄英子接着道:"辰儿,你以为是血蝶对师父威逼利诱,师父才这样说的么?你错了,师父问你,你对血蝶毫不动情么?" 叶辰无语,有又如何?无又如何?幼年时候的迷恋,一路同行时候的爱,还有现在的欲罢不能,都是真的......爱不得,却也能恨。 "你不肯杀他,你敢说只是因为手段卑鄙么?"玄英子走到他身边,俯身看着他的眼睛,柔声道:"菩提山庄一役,你护的是谢姑娘,满心满眼的却是血蝶,若血蝶是女子,若血蝶出身名门,怕是你早就舍了谢姑娘而取他,是么?你现在顾虑的,也不过是众人眼里的名声荣誉,对么?" 他叹了口气,松开叶辰:"这些天被关在地牢里,虽然不见天日,却也未受怠慢,师父自然知道因为你。五色教手段毒辣,血蝶武功高绝,整个江湖无人匹敌,但待你,血蝶却是仁至义尽,便是和你有关的人也都以礼相待,这样的深情师父也觉感动。那血蝶灭菩提山庄,毁灵台寺、烧慕容山庄,杀尽东方世家,他为的不都是你么?你自幼心地善良,血蝶又对你用情至深,你若同他在一起,日日劝戒,他必会近朱者赤,改了素日行径,兵不血刃而改邪教为义士,有百利而无一害。况你与血蝶又是真心相爱,师父又何必阻拦你们的好事?" "师父--"叶辰一手捏碎了扶手,"师父,您究竟是什么意思?" "傻孩子。"玄英子扶起他,"师父只是希望你幸福。谢姑娘已经不可能成为你的妻子,这世上还能找出比血蝶更爱你的人么?他虽是个男孩儿,但容貌之美在女子中也难得,若为你妻,丝毫不会辱没了你。你所担心的也不过是在江湖中无法立足、受人鄙夷,但师父可以告诉你,你成婚之日所有成名人物都会到场庆贺,以你一人免江湖浩劫,这还不够么?" "师父,我不能!"叶辰用力甩脱师父的手,"谢姑娘是父母为我订下的妻子,纵然她的公公是我仇人,却也罪不及她。男男成婚违背天理人伦,我弃了原配妻子与血蝶成婚如何对得起父母在天之灵......" "住口!"玄英子挥手一掌聒在叶辰脸上,低喝道:"雪山派第十七代掌门弟子叶辰听令!要么遵师父之命留在五色教,待我百年后继承雪山掌门之位,要么你现在就走出武陵山,我雪山派、我玄英子再没有你这样的弟子!" 叶辰摇晃两下,头嗡地一响:掌门弟子,师父竟然未经过三年比试就将掌门弟子之位安在自己身上,以师门严令命自己留下,要么赶出师门......心地里的苦翻腾得无穷无尽,他惨笑两声,眼前一片漆黑。无端端的,他突然倦了,那些公理、那些人伦、那些名声......二十四年中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信念之塔在一瞬间崩溃,亲人是仇人,正义是虚伪,师父......也只不过是师父......而真的只有安安,对他用心用情,不顾一切的安安......是命运吧?命运安排了自己和他解不开的纠缠......那么听天由命,或许不累...... 他缓缓地跪下去,仰头看着一脸正气的师父,满目凄凉:"师父,弟子......遵命,可是掌门弟子之位,您给别人吧,弟子......承受不起。" 玄英子陪着他跪下,揽他在怀中,用力拍了拍他的背:"孩子,别怪师父,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能杀得了血蝶的只有你,可是你......也罢了,既然爱他,就好好地陪着他,让邪教不再残害无辜,为善去恶、行侠仗义,也算得功德无量。师父要走了,你......保重......"他站起身来,离开,却又强笑道:"放心,你成亲的日子不远了,师父一定带你的师弟们去看你。" 叶辰摇摇头,凄然道:"多谢师父,您......把柳神医带走吧,安......血蝶应该不会在意。" 高大的玄英子,佝偻的柳乾,在薄露带领下渐渐融入黑暗,再也看不清--连头都不曾回过。 叶辰绝望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缓缓跪倒在遍地柔草之中仰天长笑,直笑到泪流满面:原来苦练二十年的剑法武功竟然比不上这一副皮囊,原来所谓的"行端为正"在性命攸关的时候也可以完全颠覆,原来在安安毫不手软的血腥面前所谓的"秽行"也可以冠冕堂皇。 十二年中一直高高在上有如神祗的师父第一次这样拥抱抚慰、感激涕泠、第一次的毫不犹豫以掌门弟子之位相传,为的,竟然只是利用自己的"美色"来笼络安安,却还要说什么"让邪教不再残害无辜,为善去恶、行侠仗义,也算得功德无量"......回到哪里?便是你自己,有容身之处么?......早在很久之前安安就已经说过了这句话,自己竟然从未信过......二十四年啊,自己要维护的、要遵守的、要信任的,究竟是什么? 他无声地哭泣,直到再无眼泪可流。 一双脚停在他面前,未着鞋袜的赤足在月光下是没有生气的青白。小巧的手伸出来托着他的脸轻轻抚摩,动作轻柔,沾染了他的眼泪:"辰哥哥,你哭了?我去杀了他们!我要杀尽了他们!"那手那话的冰冷直入骨髓,叶辰不禁打个寒战,一把抓住他的手:"不行!让他们走!" 那手倏地收回,转了个身子,安安冷冷道:"叶大侠,血蝶虽是妖孽,却也不屑出尔反尔,既然摆了酒送你就决不再留你。你放心,我已下令所有五色教弟子无令不得下山,不得骚扰百姓,只要你们所谓的正义大侠不来打扰我们,我们便决不再做任何祸害江湖之事。另外,我会用一月时间炼成足够的血蛊让每个弟子服下,减少对血的需要,日后我们只需要饲养毒物就足够维持,不会再吸食人血。这个结果你可满意?你走吧。"袖子一甩便离开,赤足踏在草上无声无息。 "安安!"他站起来伸手便揽在安安腰间将他带进自己怀里。贴在身上的纤细身体冷澈心腑,但他不松手。一瞬间由十二年前的童年相伴想到现在的种种纠缠,由父母惨死想到正邪分明,由行侠仗义想到安安的决定......终于叹口气:自己与安安将要成亲的消息已经传遍江湖,自己便是离开了五色教,还有面目站在众人面前么?还有立足之地么?既然命运决定自己已经躲不开与安安的交集,那么就留下来,即便是在众人口中声名狼籍,却也能劝戒安安不再荼毒世人,倘若......倘若有一人因了自己而不必枉死,也就值得。 安安一时惊诧,仰头靠在他胸前看着他的脸,两丸黑晶也似的眼亮得逼人,愈衬得那脸的白、唇的红。不是刻意的诱惑,可纠缠在骨子里的媚却让人迷失。叶辰心上一热,轻轻地,低头便将唇贴了上去。 胸前一麻,叶辰身体一僵摔在地上,清醒的刹那见安安眸中寒光一闪。细看时却又成了笑靥如花、容艳朝霞。安安伸手解了叶辰穴道扶他起来,笑道:"辰哥哥,你肯留下来了么?那好,我们一个月后的三月十六成亲,自明日起我要闭关炼蛊,不能再见面了,你可以随意去留。纵然......纵然下了山不再回来也没什么,我们邪门歪道,是不在乎名声的。" 他慢声细语,比寻常女子更娇媚三分,美则美极,叶辰却只觉心疼,雪山下初遇时那个受了伤也要强笑的孩子依稀又在眼前,不禁抱了他在怀中柔声道:"你去吧,辰哥哥不走,往后永远的陪着你。从前的一切我们都忘了,辰哥哥陪你,陪你一辈子,好么?" 安安从容地挣脱了叶辰的手,掠出几步回头道:"好,辰哥哥,我信你。但这一月之内你可随时后悔下山去,我绝不恨你,真的。"一笑间有喜有悲有甜有苦,说不清的变幻交错,恍然间花开花落、转瞬千年。 ...... "刷--"剑若游龙,疏影横斜卷起无数落花,合着剑影将整个人包裹其中。赏梅、折梅、供梅......十二招雪山梅音剑一气呵成,最终残梅收尾,剑指前方,气劲直袭对面开得绚烂的杜鹃花树,硬生生在树身上钻出一个小洞,立时花落如雨。叶辰默立树下,体内真气流转、心头一片清明。 "啪啪!"两声击掌,安安自树后转了出来,黑衣雪肤,眼波如水。他双唇轻启,张口一吸,半空中一瓣打着旋儿的落花被他吸入口中细细咀嚼,花汁在唇间流溢,本惨白的唇得了花色鲜艳起来。他一步步走近叶辰:"辰哥哥,你真的要留下来与我成亲么?你不后悔?" "后悔?"叶辰安静地笑笑,"一个月的时间,我若悔早就悔了。"除了五色教他已无容身之处,又怎么能后悔?他苦笑。 安安突地抱住他,将脸贴上他的胸膛,黯然道:"我其实希望你离开,又怕......你真的离开......你没有离开,真好!"蓦地,他又欢跃起来,"我们去放风筝好么?天气这么好,就该放风筝呢!" 一名白衣少年送上血色蝴蝶,安安拉着叶辰的手冲上中间平坦的草地,笑着,跳着,将风筝放上天去。血色在碧蓝的背景里略略有些发紫,可显得干净异常。安安清脆的稚气的笑声在空寂山中绵绵不绝,迂回游荡。他飞扬的长发随着动作在氤氲的空气中划出优美弧线,在艳阳下流光溢彩,耀人眼目--远远望去,那完全是个无忧的真正的孩子。 叶辰呆住,如果......没有这十二年多好? 笑声一滞,正拽着风筝线欢笑的安安扑倒在地上。叶辰一惊追过去抱住,发觉那张脸死样的灰白,花汁染上的唇也失了色,整个人都成了剪影似的毫无生气。他突然恐惧起来,紧紧地抱着安安:"安安,你......还好么?"本就轻巧的过分的安安已经没了重量,却大笑道:"我没事,逗你玩呢。这种杜鹃花的花瓣是甜的,你尝尝!"说着,左手一弹一曲,高处枝条晃了一晃,一朵初开的红花离枝落在他掌中,接着一片花瓣已送到叶辰唇边。他又接着道:"怎么,我和夫人亲热也要看个清楚么?"这句话却不是向叶辰说的。 叶辰一愣间,安安已在他耳边无声道:"我服了血蛊母,要炼血蛊必须用我自己的血,失血过多功力只剩下十不及一,不能被人发现。不过,辰哥哥,有你守着我,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叶辰悲从中来,几乎是责问:"你......又何苦?"不远处树丛间悉索一想,有人渐渐远去。 安安抬眼望天,轻盈一笑:"有了血蛊,我们......都能做人,做人,多好,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不让人害怕,会有人喜欢,这......不也是你的希望?我已经下了令,不能自相残杀,也就不能杀了他们补血,所以,你......一定要守着我。辰哥哥,我要......做人,我们都会做人......" "好,辰哥哥守着你,再不离开!"他将安安身体托在臂间,抱回自己的落篱居安放在床上,埋首在他发间,低声道:"安安,辰哥哥陪你,辰哥哥再也不走了,即使......会下地狱。" 安安的手轻柔地理顺他的头发,微微地笑:"辰哥哥,你放心,我们在一起,都好好的。就算......就算有一天真的会下地狱,那也只会是我,不会是你,永远都不可能是你。"叹了口气,他轻声道:"三日后便是婚礼,你......有没有什么话告诉我?" "什么话?"叶辰迷惑地望着眼前虚弱不堪的孩子,他不知道安安究竟想要他说什么,但有关婚礼的一切他都不想提,他不能想象两个男子怎样拜堂成亲。如果安安唯一的快乐只是自己,那么已经无路可走的自己也无所谓沉沦,即使连心都完全堕落。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安安无声地笑笑,双眸中寒光闪烁。 三月十六正日,婚礼如期举行。 拜天地的礼堂设在山下一户富绅的厅上,悬灯结彩,装点得花团锦簇。男男成婚千古奇事,向例该有的男方主婚、女方主婚一概皆无,只有一个偌大喜字立在正中,旁边一名不知从哪里掳来的白须喜官战战兢兢站着,手足无措。 紫蝎、薄露站在门口迎宾,各派贺客带了贺礼络绎不绝,厅堂左边是贺客宴席,右边是五色教本教弟子,泾渭分明。五色教弟子个个锦衣华服,衬得一张张本就光彩照人的面孔更是无以伦比,看得贺喜各派弟子个个神不守舍、目动神摇,好在皆是派中高手、年纪不轻,不至于失礼混乱。 申时一刻,吉时已届,号炮连声鸣响。喜官朗声赞礼请新人,众人不自觉一声轻叹,都失了神。 四名白衣少女陪着安安和叶辰出来,一样的大红锦袍,精工绣着的不是寻常的龙凤呈祥,而是二龙戏珠,云雾缭绕间利爪尖牙。安安孩童身躯却梳了成年男子的发髻,容颜惨白可是掩不去天生美貌,所过之处淡香惑人,艳如夭桃。叶辰被两名白衣女子挽了手臂,低垂着头不敢看人,面带愁苦,但更增温和俊雅之态,清若馨莲。但众人也不过是一时失神,随即想起其间可笑之处,叶辰忽略了那些轻蔑笑容给他的耻辱,偷偷抬眼,看不到师父的身影,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遗憾叹息。 两人并肩立在喜字之前,喜官朗声道:"一拜天地--"叶辰只觉腿上僵硬,身后众人目光如刀似剑的射过来,他恨不能地上有缝好让他一头扎了进去,偏偏安安并不看他,自顾自便要跪下。 "慢着!"玄英子浑厚的声音响在远处,一堂皆乱,众人起立看去,只见玄英子手中挽了一名白衣女子疾步赶来,他身后是六名雪山弟子,叶辰认得那是除自己和两个师兄外功力最高的弟子,而那白衣女子竟然是......谢雨秋。 安安毫无惊讶之色,目光沉静。叶辰看了看一身孝服的谢雨秋,再看看身边红衣如火的安安,这双脚怎么也迈不出去,只是施礼道:"弟子叶辰见过师父。" 玄英子大笑着扶他起来,道:"辰儿不要多礼,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师父来迟了,真是不该,呵呵,不过血蝶教主定是不会在意。谢姑娘也是来为你与教主贺喜的,师父路上遇到了她,便一同来了。" "姐姐!"安安笑笑,斜眸避了谢雨秋欲泪的眼,"你要说什么就说吧。" 满堂寂静,目光都看向谢雨秋。谢雨秋的目光在二人大红吉服上流连片刻,双唇颤了半晌,终于道:"安安,希望你能够幸福......如果这就是你要的,姐姐......祝福你们......"她从自己怀中拿出一个径寸大小的楠木盒子捧给安安,柔声道:"安安,无论什么时候,姐姐都爱你。"她转向叶辰,道:"辰哥,既然你有了决定,就......一定要坚持下去,不要......让安安伤心。" "多谢!"安安眼中流光一转,接了盒子笑道:"玄师父、姐姐,请入席。我们要拜天地了。" 玄英子笑道:"谢姑娘所赠必非凡品,教主不打开来看看么?"谢雨秋却道:"安安,姐姐还有事情,就不留下来了,保重。"然后转身想走。 安安似笑非笑地望着玄英子:"自然要打开来看看。"说着,伸手便掀开盒盖,玄英子却莫名一阵心寒,脚尖点地身形疾退。叶辰发觉不对想要阻拦安安,但那盒盖已经打开,一股浓香喷薄而出,与此同时,席中所有武林各派人物伸手入怀,或瓶或盒地打开,门窗也被从外迅速关闭,整个大厅都被笼罩在那股浓香之中--叶辰目瞪口呆,站在门口的玄英子纵声大笑--是灵醍草香。 "安安!"走出两步的谢雨秋转身回来,惊愕道:"怎么回事?这香......" "哈哈哈......"尖利刺耳的笑声回荡开来,嗅到了灵醍草香的五色教弟子却无一人软倒,安安将那楠木小盒放在鼻端用里嗅了由嗅,几步走到左面一桌老者面前,甩了盒子托起他下颌,右手一撕,那老者露出真正面目,正是神医柳乾。 柳乾待要挣扎,却全身酸软,连手指都不能弹上一弹,本自洋洋得意的玄英子摔在地上,谢雨秋也无声萎顿于地。 安安笑道:"柳神医,我下的傀儡虫我还不知道效果么?趁着我到处乱抓医者的机会混上武陵山,偷了灵醍草的叶子暗中研究,偷采我教中药物,配制了灵醍香换了姐姐的礼物来对付我。打得好算盘,可你忘记了,救人我或者不及你,但用毒,哪个比得过我?" "你......"柳乾呻吟道,"你身上有......" 安安微笑:"不错,不止我身上带了芙蕖子,我教中人个个都有,遇到你们所放灵醍草恰成上好迷药,你可满意?你已经多活了两个月,该谢我。"语声一顿,极轻微的"咯"一响,柳乾的头垂在胸前,口中缓缓渗出一行污血。他利落地撤手回身落在喜字之前,周围五色衣衫的弟子欢声雷动,情形堪比群魔乱舞。 "夫人,现在你放心了么?现在各派高手都成了我阶下之囚,我看哪个再敢说个不字。但有一人对你有半分不敬,我便立刻将他千刀万剐,自此天下是你我的天下,你可高兴?你师父那老匹夫也不必怕他,去,给他点颜色看看。"安安晕生双颊,眼底隐隐光华流动,叶辰看得冷汗遍身,奈何一样的酸软无力,想要开口,却猛觉脑中一乱,自动地甩脱白衣少女扶住他的手站直,一步步走向玄英子。他想要回头,却连目光都不受自己控制,直勾勾盯着玄英子的脸走向门口。 "不能、不能!"叶辰在心底不断重复,那手却丝毫不听使唤,一手揪住玄英子道袍衣领拉起,一手便聒向玄英子的脸,极清脆地一响,紧接着又是一下。玄英子老脸渐渐浮出两个掌印,怒道:"畜生!师父给你机会将功补过,你却......你却执迷不悟,畜生!你不配做我雪山弟子,你......"他骂不停口,叶辰的手已又狠狠聒在他脸上,打得他口角流血。 "师兄!你以下犯上!"师弟的声音就在脚下,叶辰听得明白,手却无论如何停不下来,右脚一抬,正踢在那说话的师弟哑穴上,满堂寂静,只有安安放肆的笑声越来越响,五色教弟子们早已进了人群百般戏弄,无所不用其极。 玄英子已被打得满口是血,仍叫骂不停,叶辰只是身不由己地聒着师父耳光,脑中一片空白:安安在他身上用了傀儡虫,竟然用了傀儡虫! "夫人回来。"安安柔媚笑着,叶辰放任自己的身体朝着安安走去,放任自己的身体与安安同拜天地,放任自己的身体抱住安安索吻...... 几个师弟的叫骂首先响起,最响亮的就是一句"叶辰,你卖身求荣!"有人骂他欺师灭祖,有人骂他愧对祖先,有人骂他自甘下贱,有人骂他不得好死......声声惨叫不断响起,凡是出口骂人的汉子都身首分离,在一地流淌的鲜血中间叶辰俯身将安安的身体横抱臂间,低头吻上安安的唇,安安双臂揽住他的颈子,两人撕咬般地疯狂纠缠......叶辰冷静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做着他曾经希望过又恐惧过的事情,心中却无任何波澜......他知道,那个人已经不是他自己。 满面潮红的安安毫不掩饰自己情欲渐浓,一把推开了叶辰娇声道:"辰哥哥,你先回洞房等我,我么,还有事情要做。"他站在那里,目光向众人一扫,三分含笑七分冷峭,却突地又转身探头在叶辰唇上一吻,冰冷地不带任何温度,语气也极尽嘲弄:"叶大侠,我已经让你走了,可你偏偏却不肯放过我,做大侠真的那么重要么?若今日我中了暗算被杀,你是不是就心满意足了?可是你给我记着,便是天下人都死光了我也会活着。骗我!骗我的感觉好么?" 叶辰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z※※y※※z※※z※※※从昏迷中醒来,眼前是一片喜色,两只红烛在桌摇曳着,正是安安的玲珑殿。他躺着的,也正是那张豪华大床。 卖身、傀儡虫、拜堂、师父......婚礼上的一切真实得让他无法回避,每一言每一语他都无须刻意去记,但每一言每一语他都记得清楚,无数的唇枪舌剑刺得他体无完肤,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换得这样的命运。卖身、卖身、卖身......他连叫都叫不出声来,欲哭无泪,恨不能跳起来撕裂眼前所有的东西、打碎眼前的一切,连自己都撕成条碎成缕......可全身唯一能动的只有眼睛。 天色渐暗,终于殿门被推开,一身红衣的安安无声进门,那样艳丽的红衣,却丝毫掩不去脸色的苍白,他是笑的,但通过那笑容传递过来的痛楚却分外清晰。 他走到床边解开叶辰的穴道,然后又转到桌边。叶辰活动着酸麻的四肢坐起,一只白玉的杯子已送到他唇边。他抬头,安安脸上没什么表情,另一只杯子放在自己唇边,淡淡地笑:"这是交杯酒,喝吧。"说完了,自己一饮而尽,似乎被那酒呛咳了一下,喘息几声,颊上多了抹潮红。 "安安......"叶辰一惊,下意识地去拍安安的背,却又停下。另一只白玉的杯仍是不屈不挠地停在他唇边,上好的羊脂玉琢磨得薄如蝉翼,被那细巧白腻的手握着,绝美,也易碎。 看着那杯那手那人,怒火郁闷一时爆发,他猛地抬手打在安安的手上,吼道:"你玩够了没有?你现在以为所有的人都对不起你,你是天下最可怜的人是不是?可你想想你杀了多少人?毁了多少家庭?便是有人没有善待你,就必须以命偿还么?那么我的师弟们有什么对不起你?我呢?你姐姐呢?这个世界上我和你姐姐对你最好不是么?可你做了什么?你抢你姐姐的丈夫,害她伤心痛苦无地自容,你害我不忠不义被众人唾弃,当众让我们声名狼籍尊严扫地,你满意了没有?是不是谁对你最好你就伤谁最重?是,十二年前我离开了你。可那是因为你和我之间根本不可能有永远,我想给你也给我自己更好的选择。那时候你年纪小,不明白,现在还不明白么?大雪山下,我救你护你全然是一片好意,回菩提山庄的路上,我爱你疼你也是因为你可爱。我是吻过你,那是因为你的模样实在太美,是男人都会有一时情迷不是么?是了......你不明白,你这模样当然已经说不上是男人......现在你得意了?你高兴了?你被人折辱玩弄过,就要把所有的人握在掌中任你随意玩弄折辱是不是?对不起,我受够了,恕不奉陪!"他抬手运足功力便击上自己天灵。 玉杯斜飞出去,坠落在地上摔的四分五裂,殷红的酒浸染了一块地面--那般纯净的胭脂色,该是上好的女儿红,可他们,谁都不是女儿。 "哈哈!"安安虚假的笑笑,手臂微展,一指戳在叶辰胸前檀中穴上,转过身子提起桌上的壶,又倒满了自己的杯子,饮尽,又是一杯。慢斯条理,一滴不落地喝尽,决绝地,在叶辰想起阻拦他之前。 叶辰仰躺在床上,清晰地看见那些酒如何被他一口口咽下,微小的喉结轻轻动弹,研磨着时间......和他的愤怒。他说不清刚才的那些话是发泄还是自己心中真实的想法,可他知道,安安受了伤,很重。 "啪!"清脆的碎裂,惊醒了叶辰。安安抛了杯子、酒壶,瞄着一地蹦蹦跳跳的碎片,笑得有些痴傻--他醉了。 "呵呵",安安凑近叶辰的脸,平日里阴暗的眸色显得浅淡、呆滞。叶辰收紧了肌肉,紧缩了心,回避着安安的面容,可触目所及是身下的床单,大红的喜色,金线绣成的龙凤呈祥,那龙那凤在云水之间纠缠,他匆忙地紧紧闭上眼,似乎看不见就不再存在。他想,安安喝够了酒,是不是就真要做些什么? 良久的寂静无声,叶辰睁开眼,那张脸却仍然在他面前,苍白的,痴傻的。在他张口已前,安安倏地退开,摇晃着走向左边的墙壁,他回头笑:"辰哥哥!你好好休息,明天......明天我......放你走......辰哥哥呵......"嘶哑的,仿佛是从心底深处血淋淋逃出来的三个字--辰哥哥,依然回荡不绝,那放肆的笑,也仍然远远地传出来。叶辰惘然,他进了墙壁?他在笑? 不知多久,桌上的红烛晃了两晃,猛地一亮,然后整间屋子都暗了,只有月光从高处的流泻进来,象一匹见不到纹路的银缎。 叶辰动了动身体,慢慢站起来,走到墙壁前细细摸索--是暗门。悄然敞开的门里是间狭小的暗室,四面墙壁没有装饰,青石在高处窄口处射下的月华里泛着寒光。室内也没有任何家具,一块薄薄的毯子铺在当地,安安就蜷着身子睡在那块毯子上。红色吉服很随意地甩在地上,黯淡的光线里,猛一看竟象是堆秽物,污浊不堪。 叶辰缓缓跪下去,凝视着安安。安安只着了贴身亵衣的身子瑟缩地蜷曲着,天并不冷,他只是害怕什么似的想把自己缩成一个团。 "骗我!骗我的感觉好么?" 在所有的怨恨被这月光、被看到的孤独凄凉洗净之后叶辰猛醒,原来他答应了留下安安却从未信过。在安安付出真心的时候他一直犹豫,而当他终于无路可走决定留在安安身边的时候,安安已经不再信他。如果......他迷惘起来,如果什么呢?这个世界上不会有如果。 "辰哥哥!你好好休息,明天......明天我......放你走......"他还是要自己离开,是的,他已经不再相信自己。 "嘶--"轻微的嘶叫,腿上猛地一痛,他回头,赫然见一条金灿灿的小蛇盘在自己腿上,刚刚咬过自己的一张小口吞吐着长长的信子,只不过是一条蛇,目光却敌意而恶毒。 他突然清醒过来,眼前的孩子虽然美如天使,却的确是个恶魔。武林各派的精英弟子都已经落在他手中,他会放过自己,但会不会放过别人?他心地狠毒,却又聪明过人,武林自此在他手中会变成什么样子?五色教弟子已经习惯与将他人性命视做儿戏,有了权力在他手,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可以预料。而其他门派自然也不会甘心俯首,那么一次一次的反抗之后也会如昨天一般血流成河......还有雨儿,他会放过雨儿么?是呵,罪魁祸首是他,那么杀了他, 他死了就一了百了,便不会有人死在他手中。自己......已无容身之处,那么,就与他同归于尽!他一咬牙,伸手便将那冰冷的身体揽进怀中,扣上了安安的咽喉。 窒息,但在酒的作用下安安没有任何意识,只是本能地摇晃挣扎着,叶辰的手指却越收越紧,几乎便折断了安安的颈子。 那条金色小蛇闪电般游上叶辰的手臂,迅速缠紧,嘶嘶地叫声愈发激烈,似乎想要催促主人醒来。但安安无法清醒,连挣扎都无力,只有两排长长的睫毛轻微颤抖着,宛若扑朔濒死的蝶。 "不!"扣在手中的颈子寒澈骨髓,手越来越抖,心越来越冷,叶辰颓然松了手,挥手将那小蛇甩向墙壁。小蛇在青石上撞得脑浆迸裂,浓烈地腥气激得叶辰五脏翻腾,想要呕吐。被他抛在地上的安安在晕迷中咳了一会儿,然后依旧安静睡下,不多时,他又动了动,双手紧紧抱在自己屈起的双膝,蜷紧的身体成了一个小团儿。 杀不了他,不能杀他。叶辰狂乱地摇头,又将安安揽进怀里用力地抱着,问他:"安安,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才对?"声嘶力竭。 安安只是安静地睡着,惨白的脸惨白的唇,恍若生命消逝已久。他仍然紧紧蜷着身子,紧抱双膝的手臂间再容不下任何东西。 终于跪到身体麻木,叶辰缓缓地站起离开,就象他从来都没有进来过。 推开那扇小门的刹那,劲风袭来--薄露。 手中无剑,叶辰出手便扣薄露脉门,逼退他冷道:"薄露,你不要命了?" 薄露虚假地拍拍胸口,嘻嘻笑道:"不要这么凶嘛,人家怕死了,唉哟,真是怕哦!"装腔作势滴表演半晌,却是笑容一收,阴森道:"我们这些人滴酒不能沾,血蝶却喝了足有半斤女儿红,便是他功力再高上十倍,十二个时辰之内也决不会清醒,我会怕他么?他在教主的位子上猖狂了这么久,刚愎自用、不听劝告,我们早就知道他有这一天!叶大侠,咱们还有一段前缘未续,不如就在这教主床上切磋切磋?"说着,右掌一翻,左手手肘倏地撞来。 叶辰情知不好,出掌相对,波的一声轻响,叶辰只觉胸腹间血气翻涌,脚下微一踉跄。薄露大笑:"好玩么?再来!" 叶辰心惊他功力较前进步惊人,随即想到他又杀了不知多少同类,更不多话,伸掌便斜掠他胸口。薄露只是左手微挥,轻轻一拂,叶辰手腕一阵酸麻,这一掌便劈不下去。 暗室中毫无动静,死一般地寂静。 薄露不会放过安安,蓝惊鸿被安安吸血而死,现在轮到了他自己。这算不算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叶辰悲哀地想,思绪略飞肩上已中一掌痛彻心腑。他闷哼一声,却不能退。他不忍动手杀了安安,却也不能看着他死在薄露手中,如今只能想办法拖延时间。他深吸一口气,尽量避免用尽全力,巧用招式攻薄露必救之处,守住那一扇半开的小门。 薄露轻咦一声,表情略有凝重。五色教少年用药物增进功力,速度远胜常人,但招数往往粗陋,薄露也不能例外。见叶辰温住了心神,他喈喈笑道:"叶大侠,你刚才不还是要杀了他么?怎么现在又来守住他?不过,你想想你自己能够不吃不喝支持十二个时辰么?若你现在停手,我放你一条生路如何?" 叶辰不语,却听门外清脆女声应道:"薄露,我这边一切妥当,你呢?"进来的正是紫蝎,她笑盈盈地进来莲步轻移,眉眼生春。薄露狠狠道:"杀了他!" "好!"紫蝎脆生生一应,跟着便与薄露夹击叶辰。叶辰咬牙应付,终是不敌,一个破绽胸口正中一掌,摔在地上,张口喷出一口鲜血,胸间刺痛,大约是肋骨断裂。他忍痛想要站起,紫蝎却一脚踏在他胸口,用力踹了两下,脚尖碾过,婉然笑道:"叶大侠,请你看个热闹!" 叶辰挣扎不起,想要说的话尽数被涌进咽喉的血堵在口中,眼前越来越模糊。紫蝎松了脚点了他身上穴道,嫣然一笑:"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若没有血蝶护着,在五色教中你一天也活不下去,武功?你的武功呵,只配去街上卖艺!" "蝎子,看看!"薄露抱着安安自小门中出来,满脸欣喜。安安躺在他怀中,手和头都无力地垂着,双眉紧蹙,似乎连梦中也不得安宁。薄露看着安安白皙的脖子双目放光,情不自禁地便低头含上他的咽喉。 叶辰张口想要叫"不",却又是一口血涌出。 紫蝎轻巧地靠上薄露肩头,在他颊上一吻,悠然笑道,"薄露,我又不同你抢,何必这么急?血蝶饮了酒,血还不能喝。若是你现在下口,说不定就给了我机会哦。"语声娇昵,极尽妩媚。 "这我自然知道!不过,"薄露已走到床边将安安放下,挑眉看着紫蝎,"蝎子,这十年来血蝶一直高高在上,除了师父,旁人碰都不能碰上一下,你不是早想尝尝他的味道?我也一样,一起来,还是我先?" "我先不成么?"紫蝎娇媚地靠过去,"薄露哥哥,你这么狠心?" 叶辰拼命提气,若不能救了安安,能够得到机会杀了他也好,为什么刚才自己就不忍心?但内息流转之下又是胸口痛不可当,除了吐血他什么都做不到。眼前被血色迷离,更模糊得看不清。伤处已经感觉不到痛,因为更痛的是心,从未有过的辛酸,撕心裂肺的痛化让他浑身颤抖,却一个字都吐不出。 安安静静地躺着,蝶翼般的长睫翕动两下,然后无意识地一声轻吟,又蜷曲了身子睡去。可那样蜷缩地姿势又被紫蝎和薄露两双手舒展开来,单薄的亵衣很快去除,安安的身体裸露出来,在大红缎子上白得耀眼。似乎是感觉到了冷,也似乎是感觉到了身体被抚弄揉搓的不适,安安的表情痛楚,可是依旧深陷梦中不能苏醒,双手软软地抬起挥出,却被薄露一把抓起按住...... 会发生什么?还能发生什么?叶辰紧紧地闭上眼睛,猛听得一声惨叫,他挣扎着看去。 薄露按住心口沿着床边歪倒下去,上翻的双眼死死瞪住紫蝎,不断涌出血沫的口唇哆嗦着:"你......你......" 紫蝎一脚踹开他,将手中他的心脏抛在地上,阴冷道:"薄露,没想到吧?我喜欢的是他,不是你!你不该打他的主意!" 薄露急促地喘息,伸出的手僵硬地抓向紫蝎:"喜欢?你会喜欢他?他......会喜欢你么?他只要那个人,你......我......他......我们都不是人,说什么......喜欢......"猛地一个痉挛,死不瞑目。 紫蝎在帐子上擦净双手,又撕下一条幔帐擦拭着安安沾满鲜血的身体。她幽幽地看着昏睡中的安安,痴痴道:"血蝶,你可知道,我一直都是这么喜欢你,你帮我、护我、疼我,却从来都不肯喜欢我,为什么?那个姓叶的有什么好?他讨厌你,恨你,看不起你,你为什么却偏偏舍不下他?现在我是教主了,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地照顾你,你就乖乖地,乖乖地听我的话,好不好?" 安安没有任何反应,沉沉地睡着,无知无觉。 紫蝎突然激烈起来,冲到叶辰身边抓住他的衣领用力拉起,怒吼道:"你为什么对不起他?为什么让他伤心?他知道蓝惊鸿和谢逸那老贼派人去杀你,拼了命逃出去救你!你不知道,你根本就不知道他为你做了多少事情!你这样对他他却还是喜欢你,可我呢?我为他做了多少,他却看都不看我一眼......为什么......"她狠狠将叶辰抛在地上用力地踩,不致命,却都在痛处。 叶辰无法反抗也无力躲避,身上脸上不知挨了多少,意识渐渐混沌。他苦笑,自己可以结束,安安呢?他还要活多久?还能活多久? "教主!"一个少年声音突兀响起,"被俘各派人物突然骚动,个个都是疯子一样势不可挡,地牢的铁栅都被人硬生生地拆了,见我教弟子便杀,好象......好象也是被傀儡虫控制,但不知道控制的人是谁。" 紫蝎扑到床边,安安依旧在昏睡之中,呼吸均匀,蜷着身子无知无识。 扑出殿门的紫蝎高声吆喝人守住玲珑殿,不要被人闯进殿中,然后声音渐渐去得远了。 刚才被紫蝎一阵折磨,叶辰觉得被封住的穴道有些松动,他曲了曲手指,抬眼望向那边床上的安安。安安依旧安静地躺着,蜷缩成一个小团,玉白的背脊上沾染的薄露的血已经干涸,丝丝缕缕如伤痕,象是已经刻进皮肤,永不磨灭。 遍体鳞伤,每移动一寸都是彻骨地痛,叶辰艰难地向床爬过去。不过是两丈有余的距离,这时却远似千山万水,扒住地的手指完全没有力气,身后留下的是一条被血浓重渲染之后的痕迹。他一刻不停地爬过去,他知道自己已经救不了安安,安安更救不了他自己。那么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 恍惚中一切都忘了,只知道安安不应该被别人抱在怀里,只知道安安不会喜欢别人的怀抱,不会喜欢别人摆布他的生命......安安是个骄傲的孩子...... 又是一口血吐出,叶辰终于触到床罩垂下的流苏,他抓住床柱一寸一寸撑起身体,伏倒在床上,将那个仍在昏睡中的孩子抱在怀中。冷的,冰雕雪砌,仿佛完全没有生命的死物。 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那个大雪纷飞的晚上,那个轻易就想置人于死地,却也轻易被他原谅了的孩子......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原谅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忘记了安安也会哭......虽然他不肯哭。 喧嚣惨叫和兵刃的撞击声由远而近,紫蝎在声嘶力竭地叫:"拦住他们!不要让他们进玲珑殿,拦住!" 也是为了安安来的么?叶辰凄然地看着怀中睡容沉静的孩子,将手放上了安安的脖子、扣紧。 猛觉胸口一痛,他怀中的安安倏忽已在三丈之外,从容地将亵衣慢慢套在身上,遮掩住凌乱的痕迹,看都不看叶辰一眼。他又随手拣了件长衣披在身上,缓步走到门口,耀眼的阳光射在他身上,他的眼中无喜无怒,不起波澜。 叶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终于发现自己的可笑。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他迈下大床,跌跌撞撞扑在门口。 遍地尸体,血液浸润过的野花乱草更显明艳,那些尸体有五色衣衫的教中弟子,更多的却是各色服饰的各派精英,叶辰第一眼便看见师父身首分离躺在殿外一株树下。 "住手!"安安清朗的声音直入九霄,门外瞬间一片静默。正在以命搏杀的五色教弟子和各派精英都停下手中动作。站在最前抵挡着各派人物进攻的紫蝎惊恐地看着安安,不自觉地步步后退。所剩不多的各派人物眼神迷惘,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来到这里,更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身负重伤的人现在才感觉到身体的痛,哀鸣声此起彼伏,更有人抄起兵刃扑上前来,或者转身逃命。 安安瞑目低头,那些各派弟子突地又是静默,然后齐齐转身沿来路离开。 "教主!"紫蝎颤抖一下,首先跪下,后面五色教弟子相互看看,也跟着纷纷跪地。 安安淡淡一笑:"看见了?是我下的傀儡虫,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都是我的傀儡,闭关那一个月,我炼制的不只是血蛊,还改进了傀儡虫,若不下令便如常人一样。紫蝎,为什么背叛我?" "教主,今日我不背叛你,他日也会有别人,你可知道你早就犯了众怒?"紫蝎一咬牙,盯住安安眼睛,"身为教主,你却不思如何壮大我教,却同一个常人纠缠不清,还炼制血蛊让我们服用。难道你就不想一想,为什么血蛊炼制并不很难,历代教主却从未让它多于一只?" "我喜欢一个常人又怎样?"安安抢上去抓住紫蝎咽喉,"我炼制血蛊又怎样?我会控制那些名门正派不与我们为难,我们安心住在武陵山上过田园生活,大家你亲我爱如同骨肉一家不好么?我们身不由己落到如此地步,以后不再荼毒他人不好么?我辛辛苦苦炼制血蛊又为的什么?为的不过是能够让大家都做人,都能够拥有快乐,这就是背叛我的理由么?" "你打得好算盘!可是行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在那姓叶的身上用尽心思,他回报你的又是什么?你漂亮,你功力高强,姓叶的是你青梅竹马,可你究竟得到了什么?他不是一样联合了那些名门正派来对付我们?若不是提前有了准备,我们谁能逃过那一劫?你尚且如此,又惶论我们!是,服了血蛊我们就不再需要吸食鲜血,可是不吸血,我们的武功毒功如何提高?若没了武功毒功,那些名门正派追杀剿灭之下,我们能活多久?本来就已经不是人了,你又何必苦苦地想要做个人?你想做人,我一直都知道,我帮你,可那姓叶的却丢下你离开,让你重新落进蓝惊鸿手里,再无回头之日,你为什么不恨他?我背叛了你,可我其实还是在帮你,如果没有我,你还能站在这里么?我做教主也好,你做教主也好,我都会好好对你,你为什么却来恨我?" 安安手一松,后退两步,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本就单薄的身体晃了又晃,摇摇欲坠。 紫蝎冷冷道:"你狠心,我知道,若不狠心也没有今天。你杀了我吧,可你记着,你逃脱不了这样的结局,除非你好好地做我们的教主,或者,杀尽了我们。" "不!"安安轻轻地摇头,目光迷茫,"为什么一定要逼我?做人,做个人不好么?从前我无可奈何,现在我有了权力,有了能力,却还是不能做人么?你们......都不肯做人么?我给你们机会,我可以给你们的......我们在山里开田种菜种粮食,我们以后相亲相爱,就不必担心会被暗算,我们再不出去,不需要再杀人、更不需要再互相残杀、不需要血......姓叶的不是我们同类,我让他走,让他离开他,我已经不想再留下他了,不想了......你们都不愿意么?" 紫蝎一步步接近他,双臂将他搂进怀中,柔声道:"不是不愿意,而是没有这个必要,也没有机会,你所谓的机会那根本不是机会!血蝶,十年了,你还那么天真么?即使我们愿意改过,我们愿意留在山中再不出去,那些所谓名门正派一向除恶务尽、正邪分明,他们怎么会给我们容身之处?与其被他们杀,我们为什么不杀他们?"她回头,高声道:"红堂弟子听令,回去重修地牢,让那些正人君子们好好享受。青堂弟子、黄堂弟子打扫战场,本教弟子下葬,其余尸体送进宝盆。绿堂弟子照例巡视本教地域,有闯入者杀无赦。紫堂弟子守在玲珑殿外......"她随口吩咐,俨然教主之态。安安却无力挣扎,也未能出口反驳。 叶辰终于明白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毁灭了什么,却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被紫蝎抱进大殿的安安一动不动,双目紧闭,重新陷入昏睡之中。 一双柔软地手在叶辰身上动作着,为他敷药裹伤,他下意识地叫了声"安安",却想起那绝不会是安安的手,安安是冰冷的,没有人类的温度,这双手甚至不会是任何五色教中人的手。 "辰哥,是我。"轻轻柔柔的女子声音,出现在叶辰眼里的是酷似安安的清丽面容--谢雨秋。 竹屋精舍,翠袖轻衫,谢雨秋侧身坐在床边,端过一旁的药碗送到叶辰唇边,"辰哥,你伤得不轻,把药喝了吧,安安不在这里。" "雨儿,你还好么?"叶辰抖着手接过碗喝了,想要抚上谢雨秋的脸,却终是没有触到--他停了手,她扭头避开。 她殷殷地笑:"辰哥,我很好的,你看这里的布置就知道安安怎样对我了。怎么说我都是他的姐姐,辰哥,你这是......" 叶辰无言以对。 谢雨秋便也不再问,自顾坐到桌旁看书,纤指柔腕在书页间悄然掠过,窗间有风带进草香阵阵。 "小姐,用午饭了。"白衣少女捧了餐盘进来,四菜一汤,上好的红米粥,两碟细点,极尽精致。谢雨秋款款道了谢字送那少女离开,端了粥夹上各样菜肴送到叶辰手边,轻声道:"辰哥,吃吧。"待叶辰接了粥碗便自回桌边用饭,始终清清淡淡,不急不徐。 叶辰知她亲眼见自己与安安成亲,绝不肯再同自己多有瓜葛,自己也确实无颜见她,只得低头喝粥。谢雨秋也是一声不响,闷声吃饭。 一碗喝尽,叶辰低声道:"雨儿,再盛一碗好么?" "恩。"谢雨秋应着过来,伸手接碗,两相交接之下谢雨秋的手碰到了叶辰的手,叶辰还不觉怎样,谢雨秋却怔住,又是轻"恩"一声,那碗当的一声落在地上粉碎。叶辰惊愕抬头,见谢雨秋双颊如火,眉眼殇涩,竟是说不出的娇艳可爱。一瞧之下只觉一团烈火由丹田燃至四肢百脉,霎时间血脉贲张,情欲如潮不可遏制,不禁一伸手便握住谢雨秋的手。谢雨秋顺势倒在他怀中,娇喘细细。 她倒下之时正压上叶辰肋上断骨,叶辰痛得一声冷汗,顿时有些清醒,见谢雨秋一双眼水汪汪的,双臂揽在自己颈上,身子也贴得死紧,而自己也一身火热,情知中了春药,不禁叫苦。却不知是谁要这样整治自己,他情知自己已无资格同谢雨秋燕好,一把将她推开,厉声道:"雨儿不可!我们中了药!" 谢雨秋目中有一瞬清明,但转眼复又迷糊,又扑上来娇声道:"辰哥,好热,抱抱我......抱抱......" 叶辰日日与安安耳鬓厮磨,虽明知不伦,却也禁不住安安身影已印在脑中心上,情欲早动。现下暖玉温香美人在怀,更兼药性猛烈,脑中想着不可,手却已将谢雨秋搂住,只见怀中人海棠春睡娇艳可人,全然便是安安模样,心中怦怦猛跳,脑中一阵胡涂,低头便吻了下去。 双唇相触都是火热,叶辰脑中仍是模模糊糊地想:不对,安安的唇该是冰冷的,怎么会这样热?洞房......依稀记起的是成亲那一日间在众人面前的疯狂拥吻,然后安安要他在洞房等,这便是洞房了吧? 颠鸾倒凤,一室皆春,几声呵呵厉笑惊散交颈鸳鸯,叶辰从梦中惊醒,看见房门大敞,紫蝎和安安站在门口,安安依旧是一身红纱衣裳,裸着手臂赤着双足,红唇显然被胭脂涂抹过。紫蝎一手将他揽在胸前,便似是抱着个精美的人偶娃娃,笑盈盈极是得意。安安也在笑,可目光是冷的,觑着叶辰的脸,意带嘲弄。 靠在叶辰怀中的谢雨秋尤是迷惘,模模糊糊地叫着"辰哥"偎得更近了些。叶辰惊惶地看着满床狼籍,肋上伤处更是痛楚难当。 谢雨秋也清醒过来,"啊"地一叫,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遮住自己身体--两人的衣衫撕碎了一地。她索性不再费心,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任眼泪扑朔朔地落。 "精彩!"紫蝎扭转了安安身体托起他的脸在他唇上一吻,笑道:"血蝶的心思果然不同一般,我喜欢!还有什么好玩的没有?" 叶辰心上一寒:原来是安安。 "姐姐!"安安从身后跟着的少女手中拿过衣服,走到床边递给谢雨秋。谢雨秋一手接过衣服,另一手狠狠聒在安安脸上,与她一同出手的还有叶辰。安安身手快捷无比,这两张分明轻易就可以躲开,他却偏生不躲,闭上眼睛硬生生地受了,然后睁眼一笑。同时挨了两个耳光,他白嫩的脸立时红肿,叶辰和谢雨秋诧异地相互看了一眼,却立即扭转目光。 安安抬手抹了唇角的血丝,轻浮地一笑:"是我多事,你们继续!"脚下一个踉跄,他走向门口的步子却丝毫未停,到了紫蝎面前,他一手便揽上紫蝎脖子拉她低头,送上双唇便吻了上去。 紫蝎与他吻着,斜眼看了看叶辰,极是轻蔑,随即紧紧抱住安安身体。 谢雨秋匆忙穿上衣服,叶辰却依然无衣物可穿,伸手便扯了一副幔帐下来裹住身体。忙乱中突听一声闷哼,紫蝎连退几步口中鲜血狂喷,看向安安的眼神痛苦而疑惑。 安安冷冷一笑:"我不是玩偶,不是,不是......十年了,我受够了!"他伸手便拉过紫蝎身体咬上她的咽喉,她死命挣动却无力挣脱,面容渐渐扭曲得狰狞,脸上血色渐失。谢雨秋"啊"地一声惊叫,恐惧之下避无可避,只得藏进了叶辰的怀里。 叶辰第一次亲眼见他吸血,他微小的喉结极快地颤动着,苍白的手指、明显被渲染过的指甲刺入紫蝎的皮肤中去,那本苍白的颜色逐渐显出一种明媚的血色,就在叶辰和谢雨秋面前,他逐渐光彩夺目,如逐渐绽放的罂粟花妖异而绝艳。紫蝎的挣扎呜咽终于在他怀中归于沉寂,白衣少女逃窜的背影也不在清晰。 安安站在门口清冷地笑,虽然背后是艳阳,暖意无边。 ※※※z※※y※※z※※z※※※杜鹃花开得漫山遍野,青云峰的五色教圣坛更笼罩在一片红云之中。 五色教弟子齐集青云峰下,五队少年排列得整整齐齐,仰望着高处宝座上他们的教主满面肃穆。 叶辰和谢雨秋一同被带到峰下,与其他被俘各派弟子站在一起。虽说是"各派"弟子,但其实剩下也不过二十人左右,个个精神委靡地坐在地上,衣衫也褴褛,更有断臂折腿的胡乱包扎着,狼狈不堪--看来受到优待的也只有叶辰和谢雨秋两人而已。两人相视一眼,又各自回避了目光。 仰望峰上高台,安安坐在一张宽大的金背大椅上,一身红衣,他孤零零高高坐在圣坛前,没有人看得清他的表情,每个人看见的只是他的红纱衣裳在猎猎山风中狂舞。 午时已到,阳光正在当头,五声呼哨之后爆炸声连响,五色教五宝在烟花中清晰浮现,即使背景是淡蓝天幕一碧如洗,依然能看清那些毒物首尾面目。 五色衣衫的少年齐声道:"恭贺教主即位!" 安安站起迎风而立,朗声道:"本尊即位已四个月,但五色教近来多事,一直未能举行祭天仪式,今日便以这些所谓正人君子的血祭奠上天,以酬五神。来人,带上来!" 青衣、黄衣两队少年立刻行动,两人一组将各派弟子挟持上峰,送上圣坛。 圣坛上早已盘绕无数手臂粗细巨大蟒蛇,不停吞吐着鲜红的信子。各派弟子目光呆滞,任凭那两队少年将他们送进圣坛,叶辰却是神智清醒,挥手击退挟持自己的两名少年又将谢雨秋揽进怀中,喝道:"安安,你要做什么?又要害死无辜的人么?雨儿是你姐姐!我......"他同安安又是什么关系,却无论如何说不出来。 安安放声大笑,令一干少年退下,撇了撇嘴:"你不服是么?入了五色教,我还管什么姐姐?是了,若不是见了你,我都忘了还有一笔帐尚未算清。给!"他扬手,从宝座上抓起一柄长剑抛过来。 叶辰下意识伸手接住,旁边的五色教少年已经呆住--祭天仪式上本没有这样一项。 安安却又发了话:"将那女人带到旁边去!" "安安!"谢雨秋难以置信地看着安安,一直都不曾慢待过她的安安,安安却向着她一笑,那一笑带了些炽热阳光也遮掩不住的阴森鬼气。她蓦地住口--也不能不住口,安安弹出的一枚石子正击在她哑穴上。 也握紧了手中剑,安安向着叶辰微微一笑:"祭天的人多一个少一个并不打紧,重要的是,帐我们必须算个清楚!" 他静静地看着叶辰,慢慢开口:"叶辰,叶大侠,你我同性,你不想与我在一起不是你的错;你是大侠的儿子,要做大侠,也不是你的错;你是一个善良的人,所以你希望天下太平,妖孽灭绝,那也不是你的错--所以,你一直都没有错,错的是我。我一直都在做梦,一直想要的都是我根本不该得到的东西。小时候,我想要人亲我,爱我,娘疯了,我想要你,结果,你就远远的走了;你走了,我想陪娘一辈子,可是娘死了,为我死的,我却被送进这里,连看一眼她睡在哪里都做不到;在这里,我使尽手段做了蓝惊鸿的大弟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偏偏又想起要做个人,还要带着他们一起做人。结果呢,人做不成,却更深地堕进魔道,我知道你恨我,你看不起我,你是名门正派、正人君子,便是死了,也是西方极乐、莲台金帐;而我是邪门歪道,辣手毒心,死后定去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我们......根本不该交集!" "安安,你听我说,我们中间有很多的误会,我们......"想要解释,却终不知如何说起。 "误会什么?没有误会!"安安摇头,"你不可能跟我在一起,我也不该想要和你在一起。你听着,这些大侠们都被我下了傀儡虫,此生都是我的奴隶。若要救他们除非杀了我,我死之后傀儡虫无人操纵,他们还是常人,你若杀不了我,对不起,我便杀了你、你的妻子、他们,你们所有人都要死!不过,"他轻笑道,"你根本斗不过我!你们都不是我的对手!不是么?"说着,他出手, 剑在手中化作游龙蜿蜒而至。 清脆的碰撞,叶辰被震得内息激荡,连退两步,峰下众少年连连叫好,欢声雷动。安安更不迟疑,一剑紧着一剑,剑剑不离叶辰致命之处,叶辰无可奈何,便打边道:"安安住手,有事好商量!" "商量什么?"安安盯着叶辰的眼睛,似笑非笑,手中招数丝毫不乱,步步紧逼。叶辰忙于应付,不停劝解,突听峰下的欢呼转成哀鸣,那些五色衣衫的少年一个一个次第倒下,在地上翻滚挣扎,转眼间七窍流血,死不瞑目。叶辰惊觉不对,回头却见安安的身体正撞在他的剑锋之上,一剑穿心,鲜艳的红衣立时便湿了。安安却是悠然一笑,轻声道:"一切都结束了,辰哥哥,你可开心?其实,不但你恨我,对这样的身体,这样的行止,我自己也厌得很了......" 叶辰登时觉得全身冰冷,所有的力气意识都被他胸前渐渐润湿的衣襟吸了进去,连心也似乎也僵硬起来,握着剑的手再不听使唤,这天这地唯一鲜活的只是面前安安一张煞白的脸。扣住谢雨秋的少年也同样倒地不起,谢雨秋叫着扑上前来抱住安安。 叶辰仿佛从千年大梦中倏忽而醒,一时竟不知眼前是真是幻,他松了剑伸了手要将安安抱进怀里。谢雨秋却不肯放手,狠命地推开了他的手。她怀中那艳丽的孩子只是一笑,伸手便抹了她满脸的泪。那一笑间褪进了旧时的阴沉冷厉和刻意表现出来的柔婉妩媚,全然是一个男孩子该有的阳光的味道。那张褪尽了血色的脸,也同样褪尽了往日青白的蛊色,隐隐有了人的生机。 谢雨秋匆忙地想要封住安安穴道止血,安安却猛地一推她,身子落在崖边,一股血箭从伤口激射出来,阳光下红得有些发紫。他按着自己心口回头一笑:"姐姐,姐夫,你们给我的暖,我都藏在这里,现在,都还给你们,全都还给你们......名声、地位、妻子、丈夫......我都还给你们......我......我不欠你们什么了,不欠了!"说着,一步迈向崖下。 "安安!"叶辰惨叫一声,不顾一切地飞身扑出悬崖,半空中抓住安安的手,然后左脚尖点上右脚面,使出阳关三叠返身扑回崖上,用力一拽,想将安安拽回崖上。他身子落在崖头,却是手上一沉,安安并没有上来,他伏身细看,安安被他攥住左腕,右手却扣在崖下一块突出的石上,他迷茫地笑笑:"我杀了那么多人,现在又杀尽我的同类,我该死,我已经不欠你什么,放手!" "不放!"叶辰攥紧了掌心里那只小小的手,想是流尽了毒血,隐隐多些了暖,可那暖又渐渐地冷,他知道这样的冷将永不再恢复温暖,那美丽的孩子将再不会笑再不会怒,更再不会见他一面。他明明知道一剑穿心之后任是谁也再救不回安安生还,这个世界上也根本不会再有人会想救安安生还,但他仍是疯狂地喊:"安安,我拉你上来!你不欠我什么,你不欠!若不是你赶去雪山救我,我已经死了,我根本活不到今天......" "拉我上来?天黑了,晚了......"安安的声音飘渺不定,一头漆黑的发在山风里散了开去,如无数狂舞着的黑色的蛇,拉扯着他、纠缠住他。 崖下,烟气翻滚、万丈深渊。 "上来啊!"叶辰用力拉住安安的手,谢雨秋哭喊着:"放手啊,安安上来!" 安安仰头,望着苍蓝无际的天:"愿......我们这些妖孽死后天下太平......风清月明......愿......我永堕阿鼻地狱......再不为人......"他极轻极淡的笑,那笑声似是得意又似是叹息,被这深渊中狂嚣的风卷了开去又带了回来,翻翻滚滚竟似是就此永不停歇,伴着的,是血光迸现,一只断手留在叶辰掌中。 叶辰的力气失了支撑重重仰倒在草地上,他挣扎起来想要再一次扑向崖头,却被谢雨秋用力抱在腰间又压回地上。他眼睁睁看着掌心里的断手流尽了血液缓缓枯萎僵硬,仿佛是才从墓中寻出的千年古尸...... 已经感觉不到痛,透过不停喊着"辰哥"的那个女子垂在他脸上的发丝间的缝隙,他清晰看见安安瘦小的身体迅速坠落,在苍茫云海中一闪而没。风,卷起他大红的纱衣,蹁跹如蝶翼...... "辰哥哥,我有名字了,谢谢你。我叫安安,姐姐,我有名字了,我叫安安,多好......" "辰哥哥,你永远和我在一起,永远永远不分开,一直这样抱着我好么?对了,和姐姐一起......" "辰哥哥,若你再不松开的我手,我便做你安安,做你最喜欢的安安......" "辰哥哥,你爱我,你想要和我在一起,是么?" "我们走吧,找个不见人烟的地方,就没有人再来笑你笑我。你在川地一战成名,不至辜负你的师父多年教养之恩。这里已是菩提山庄势力范围,雨姐姐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你也可以放心。至于你们的婚约,先悔婚的是谢家不是你,你也没有对不起谁。你爱我,辰哥哥,我也爱你,我们一起远远地走,好么?" "放过谁?事到如今我能放过谁?我放过了旁人谁又能放过我?" "姐姐,姐夫,你们给我的暖,我都藏在这里,现在,都还给你们......我......我不欠你们什么了,不欠了!" "拉我上来?天黑了,晚了......" "愿......我们这些妖孽死后天下太平......风清月明......愿......我永堕阿鼻地狱......再不为人......" 再不为人...... 蝴蝶想到沧海的对面,因为,传说中那里是天堂...... 可蝴蝶只不过是蝴蝶,况且,折了翼...... 五色教祸乱江湖,一夕绝灭,一战中江湖五派七庄三十二门数百弟子只余二十五人生还。 手刃邪教教主血蝶的大侠叶辰自此成为江湖少年景仰追随的英雄人物,曾与邪教教主血蝶男男成亲的一场闹剧再无人提起。 战后三个月,原菩提山庄小姐谢雨秋与大侠叶辰在重建的青凤堡顺利成亲,各派道贺,贺礼堆积如山,"武林第一庄"金字牌匾高挂厅前。 战后九个月后谢雨秋产下一子,取名叶长宁。 五色教一役后,损失惨重的武林各派各自休养生息,二十余年内江湖中风平浪静,疏少争端,果然是天下太平、风清月明。二十年后叶辰长子叶长宁娶江南燕子坞小姐慕容绯,取代叶辰成为新一任武林盟主。 虽是严冬,但风和日丽。 叶辰站在宽大的练武场上,看着几个孙儿孙女嬉闹,六十大寿在即,三儿一女带着他们的媳婿指挥庄客家丁忙碌着,不时一阵大笑,和着幼童的笑声其乐融融。 腰间多了一只手,他回头是已经鬓发苍白的谢雨秋,她笑:"辰哥,我亲手做了袍子给你,回房去试试?" "雨儿,你老了......"他抚着面前苍老的容颜,依稀记得另一个人有一张和她酷似的脸,甚至,比她更美。 谢雨秋笑笑:"辰哥你也白了头发了,唉,谁能够不老?" 谁能够不老? 衰草寒烟笼着黄土小丘,无字的青石碑歪倒在乱草之间,被岁月湮没地几无痕迹。没有人记得......或者假装不记得,这小丘中埋葬着一只僵硬枯萎的断手。 一只折了翼的血色蝴蝶在荆棘寒风中无力地翕动着翅膀,但残破的翼已经不能再让它飞上天空,何况,已是严冬...... 往事如烟,如此而已......
蝶梦了无痕————泥娃娃
作者:泥娃娃 录入:1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