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腰————夏砂

她终于抬头看我，眼圈通红，"老师，他说他要和我分手，我该怎么办？我是爱他的啊，他说他也爱我，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我一愣，随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相爱，分开，受伤，哭泣。
再遇上别人，再坠入爱河，再把心给他，再一次心碎......
成长，就是这样......

"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不要放太多的太深的感情进去，否则，就会变成现在这样......"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
"老师，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根本就不会想到这些......你只会想，什么是最好的，什么是他最想要的，什么是会令他高兴的，什么是可以让自己更爱他的......全都给他，一点都不剩，全都给他......"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对小剑，我就是这样的想法啊。

"不要再哭了，既然他这样说，那你们就分开吧，平和的分开，还可以做朋友。"
"毕竟还是学生，你们要做的事还很多很多，等到毕业，等到工作，等到你们完全长大......若是有缘，你和他，一定会再次相见，再次相爱。"

开会，系主任反复强调的，果然是有关校风校纪的问题。
"虽然学生守则里没有规定，可是我们学校绝对禁止师生恋的发生！绝对！"系主任很大声的说着，"除非，这个老师能够保证，他们的爱情，不会影响到学生的前途。这样的话，好，学校也没有反对的理由，但是，如果不能做出保证，那么，希望大家都能以学生的前途为重，不要做出影响师德的事来！"
我愣愣的看着系主任，一瞬间，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
后来的内容，我一点儿都没有听进去，整颗心里，都是小剑微笑的脸。

散会，系主任让我留了下来。
"小林啊，那件事你知道了吗？"
我看他，忽然感觉到了恐惧，"什么事？"
"喔，你不知道啊。"他只是笑着，"关于你考博的事，美国那边的大学已经把入学通知发过来了。"
我愣愣的看着他，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哈哈......"看我这样，他就拍我的肩，"吓傻了？你该不会忘记自己做过的事了吧。"
我终于回过神来，"主任，您的意思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就是那个意思！小林，你准备出国学习吧，掌握更多的知识，做更大的贡献。"

那天晚上，到九点的时候小剑才回来。
他很疲倦的样子，喝了我倒给他的蜂蜜水以后就倒在了床上，等我摆好碗筷过去叫他的时候，才看到他已经沉沉睡去。
静静的坐在床边，轻轻的，轻轻的，拂开落在他额前的头发。

少年的脸孔是最动人的。
或许是严格的饮食，严格的训练，还有他从小养成的好习惯，以及天生的丽质，他的脸上，见不到一点点的斑点和疙瘩，除了美丽，还是美丽。
而现在，在他光洁的额头上，布满了粒粒细密的汗珠。
跳舞很累吧，而且，也常会伤害到自己。
熟睡中的他，在翻身时皱起了秀气的眉，是碰到什么地方了吗？是不是很疼？
小剑，你知道吗？你疼的是身体，而我，疼的是心......

我能给你什么呢？
你爱的，我一样都不能给你......
跳舞，我不会，也不懂，而爱情，也是象做贼一样，不能有丝毫的公开。
你的未来，和我的未来，在这一刻，竟好象，没有交集。

"老师......"男孩忽然醒了过来。
他睁开迷朦的眼睛，定定的看我，"老师，你为什么哭了......"

我在哭吗？
我竟不知道，我在流泪。

吃过了饭，我躺在床上，他躺在我的怀里，翻看着我布置给他们的论文的有关的资料。
"小剑......"我呢喃着，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仰头看我，"老师，你今天好奇怪，是有事要告诉我吗？"
"......是......"我再次沉默，然后下定决心，"你想过，我们分开的那一天吗？"
男孩的身体轻轻一颤，他看着我，"会有这么一天吗？"
与他澄清的双眼对视，我竟无话可说。

是不是要和他说，你还年轻，不值得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
是不是要和他说，你还有美好的未来，把你的精力用在那上面去吧。
或者，我要对他说，我，其实不爱你。

他没有再追问我为什么要问那句话。
聪明的孩子，总是在我说话的那一瞬间，就知道背后的意思。

我和他一起睡去，醒来的时候，他说，"老师，你会去看我跳舞是不是？"
"绿腰，我只为你一个人跳。"

那天的天空很蓝，云彩很白。
学校里很热闹，早上是运动会的开幕式，晚上是艺术节的开幕式。
我最爱的那个男孩，将会在舞台上跳一支舞，名字叫做绿腰。
他说，他只为我一个人跳。

大约一小时后，美丽的主持人报出了程剑的名字。
我站起来，从拥挤的学生群中穿过，走出礼堂。

黑夜中，有很凉的风从脸上，身上吹过。点起一支烟，很深很深的吸了一口，然后，很深很深的吐出去，我想起了初见他的那天来......
站在门后，偷偷的看他，把他的模样，刻在心里，只是第一眼，我就爱上他。
或许我是幸福的吧，在这样的地方，遇到他，而他，也爱上我。

礼堂的人声忽然消失了，我听到了音乐的声音，非常简单的旋律，鼓声加上板子声，或急急切切，或慢慢轻轻。
是绿腰吗？
小剑正在舞台上跳跃吗？他最爱的舞蹈，是他的空气。
他说他跳给我看，可是，我却没有看到......

那天晚上，他没有去找我。

第二天一早，我到实验室去拿资料，一进门就遇到了老张。
"小林？怎么放假了还过来，不去看书画展和运动会？"
我笑着，一夜未眠的脑袋隐隐做痛，"过来拿点东西，老张，你也很积极嘛。"
"呵呵，反正睡不了懒觉。"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昨晚上舞蹈系有个学生跳了你那天问我的那个什么舞蹈来着......绿腰是不是？"
"没看到，可能那时出去了。"我淡淡回答他。
"那真是可惜了！"他一脸惋惜的样子，"很美丽的舞蹈啊，连我这种不懂行的人都快陶醉了，那个男生可真象个仙女......"他停下来，"这样形容好象不对......不管了，反正就是，根本就不是凡人。"

我笑着敷衍他。
心却在疼，嫉妒，一点点的啃噬我。

中午，在食堂里，我见到了他。

在一大群男孩和女孩中间，象一只焕发出美丽光芒的七彩鸟儿，灿烂的笑容，连阳光都失去颜色。
很多女生和男生都在看他，脸上带着微笑，带着惊艳的表情。
而他，仍然是平和的，只要有人对他微笑，他就对他们微笑。
然后，他看到了我。

"林老师。"平静的声音，就象我们是普通的师生一样。
我站定了，"是程剑啊，有什么事吗？"
他无声的笑，"是的......老师，我可以和你谈谈吗？"
"......当然......"

我和他，就站在回我宿舍的拐角处，相对。

"老师，我已经听说你要出国的消息了。"他说，"美国是不是，你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了呢。"他是笑着的，在他的眼里，我也看到了真的喜悦。
"我们，始终要分开的。我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
"你不用担心我，我很好，我也会努力的实现自己的理想。"他还是笑着，眼眶里却开始有光芒闪烁。
"知道我为什么会选你的课吗？"他忽然问我。
我一愣，摇了摇头。

"那天，我在教室里见到你，第一次见到你......"
"你笑着和学生说话，我看着你们，一直看着，等你们离开后，我才发现，我爱上了你。"

一瞬间，阳光竟是那样的刺目，我想哭，可是，却流不出泪来。

男孩还是转身离开，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响在我的耳边--
"老师，绿腰，我还是要跳给你看。"
"只为你一个人跳的舞。"

我和程剑，和平的分手。
他仍然来上我的课，除了有一天，他的训练和我的课冲突，他选择了他的专业。他的论文做得很好，就象是我们系的学生写出的，同事看到后都说，是个好学生。
听到他们的赞扬声的我，会微微的笑。
我爱那个男孩，可是，现在的我，不能抓住他。

期末考试后，我到教务科去交分数。
"小林啊，下个学期是不是继续开这课？"教务主任笑眯眯的问我。
我摇摇头，"不开了，可能没时间备课。"
"喔，我记起来了......"主任还是笑眯眯，"你要去美国念书......那下学期的选修课又得重排了......"
我从办公楼出来，灿烂的阳光倾泻全身。
伸出手去，任它往指缝中流下来，撒满整张脸孔--忍不住，眼睛一阵酸痛。

启程去美国的时候，我带的学生们正好大三结束。
"老师，还有一年你都要走，真是不够哥们儿。"男生这样说。
女生们则偷偷送我各种小礼物，"林老师，祝你一切顺利。"
我微笑着接受他们的祝福和拥抱，我知道我爱他们，这些一直在让我高兴让我生气的孩子气的大人们。
在机场的时候，班长忽然问我，"老师，你最想的那个送你的人来了没有？"
听到她的话，大家立刻围拢上来，"是啊是啊，我们都还没有见到老师的女朋友呢......"
我的女朋友吗......

飞机起飞的那一刻，我没有见到那张最想见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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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国的时间过得飞快。
学业不是很重，可要学的新东西很多，在平时，几乎没有时间让我想一些有关的个人问题。只有周末，不去导师家或者实验室的时候，我会想起一个人来，一个男孩，美丽而坚韧的男孩。
我不止一次的想象过我会和他重新见面，而见面时该说的话，我一句都说不出来......

在检测微生物种类和含量的实验中，导师忽然问我，"Roy，为什么你不交女朋友呢？"
我微微一愣，然后笑着掩饰一瞬间的惊慌，"没时间。"
"你那么年轻，应该分点时间给自己，私生活也是很重要的。"那个头发已经白去一半的老头子笑着，从显微镜那抬起头来，"来，你把这个画下来。"
左眼看着显微镜，右眼盯着稿纸，我用笔描下了那只钟虫的大概形状。
"差不多有一年半了吧。"导师接过图纸，把它夹起来，"你用笔画下来的图纸，也早超过了一千份......"
"在中国，是不是有你喜欢的人？"

"......是......"
我喜欢的人，我想给他看我在美国看到的一切，学到的一切，我想和他分享，我所有的一切。

那天，我给导师讲了我和程剑的故事。
他很安静的听着，最后他笑了，"你们的学校，原来有那么多的禁忌。"
"不过那时放弃，应该是对的吧......否则依你那时的情况，根本无法出国。"
我把手放在膝上，"我是不是，很自私......"
导师站起来，他对我说，"Roy，自然界有很多生物都有一个特性，他们需要自由，完整的自由，如果没有，就算给他们最多的爱，他们也会死去。"
"你爱的那个男孩，如你所说，是一只在西双版纳成长的孔雀，你爱他，就要给他足够的时间自己成长。"
"成长，你和他都要成长，等到你们有足够大的力量，保护自己的爱情时，再来见面，再爱上对方，这个，才是最好的结果。"

"可是......"
我低下头去，"那时，我没有去看绿腰......"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知道你要分开的决心。"

一个星期后，我在图书馆接到导师的电话。
"Roy，今晚有演出，你要不要看？要看的话，我和Rose一起过来接你。"
我快步来到门外，很小声的回答，"不用了，谢谢您。您和夫人一起去吧，我还有篇论文没做完。"
似乎是谁抢过了电话，"Roy！你一定要去，今天的表演者可都是你们中国来的客人。"很爽朗的女声，是导师的妻子。
还想推辞，她已经很大声的说，"就这样说定了，一会儿我们就过来。"

大约五点的时候他们就过来了，我们一起吃过晚餐后就来到了剧院。
六点，演出正式开始。

今天晚上，竟是舞蹈的大集合。
而且，全部都是中国的舞蹈。
古代的，现代的，民族的，传统的，新潮的，舞台上，乐曲翻飞，衣诀飘飘，舞台下，观众凝神观看，间隙时掌声不断。

我愣愣的看着台上，眼前，竟出现小剑的身影。
"老师......"
是他最爱的舞蹈，是他呼吸的空气，可是，他呢......

"下面请大家欣赏的，是一支起源于唐代的舞蹈--绿腰。"

绿腰？
我愣住，坐直了身体，紧紧的看向舞台。

灯光全熄。
紧接着，一个光圈落到舞台中央。
一个穿着半透明的白衣，腰间束着绿色腰带的舞者静静站立，背对观众。
音乐声忽地响起，是琵琶的独奏，叮叮咚咚，若泉水落于石上，清澈透亮。
然后舞者轻轻扭头，从右肩上侧过半张脸，微微抬起右足，双手置于背后，长袖将要飘飞。

要动。不动。

静谧，仿佛连时间都停止一般。

拨动琵琶的手指忽然飞快跃动，音乐声变得急促起来。
舞者的右足踏了下去，双手扬起，长袖如浪一般飘满舞台，绽放朵朵白莲。
跃起，伏下，踏足，扭腰，扬手，旋转--
仿若从天而降的仙子，初初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微微的害怕，惊恐，不敢惊动不知名的生物......却在一瞬间，感受到了万物的爱意，于是变得喜悦，于是变得快乐，随着天地奏出的音乐，快乐起舞。

怎么可能不随他沉醉。
怎么可能不为他感动。

"OH MY GOD，那是个男孩！"等音乐渐慢，灯光熄灭，舞者消失在舞台的时候，我听到Rose夫人的声音。
紧接着，如雷般的掌声盖住了一切。

是个男孩。
我回想起那张看得不是很清楚的脸孔来......
我应该认识他......
我想我认识他......
我认识他！

起身，甚至顾不上和导师打声招呼我便离开了观众席。
"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自己的举动和不雅，可是这一刻，无法在意这个。
飞快来到后台，果然被工作人员堵在外边。
"对不起，先生您不能进去。"他们始终保持着礼貌。
"我有个朋友在里边，我想看看他。"我仍然坚持着。
"对不起，您不可以进去。"
"可是......"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一个清脆的女声，"林老师？"
抬头往里边看去，我愣住了。
身着套裙的美丽女子，眉宇间，有一点点熟识，是......是我离开中国前，担任的最后一个班的班长！

"林老师，老师，真的是你！"她很快的过来，眼中的喜悦，几乎要将我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