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之城————夏砂

她终于定下神来。微微一笑后，车子平稳汇进车海。
"丁律师，你知道轩轾最心爱的人是谁。"她忽然这样问我。
我猛然想起雅心说的话来--子薇说她喜欢的另有其人，当然荣轩轾也是。两个人完全是貌合神离。子薇喜欢她的哥哥，那荣轩轾呢？他的心里，装的是谁？
其实那时候我想摇头说不知道，因为我对荣轩轾这个人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但若子薇这样问我必定有她的理由，所以沉默三分钟后我愣愣抬头看她，眼神古怪。
"你的意思是......"
"是，那个人是你认识的人。"她笑一笑，很勉强。
"程亦冰。"
几乎不假思索，我脱口而出。然后浑身冰冷，思绪在瞬间变得空白。
"不愧是律师，思维敏捷得不似常人。"子薇叹气，"轩轾的确和我一样，我们的爱情，都是禁忌。但我们的哥哥......"
"他们的爱情，一样是禁忌。"
我的喉头咯咯做响，说不出一句话来。这个消息来得太过突然，令我在刹那间无法接受......只是几天的时间，我所见到的爱情故事，竟然全部都是禁恋。这个世界，真走到末日？我虽然自认为是个接受面颇广之人，但是这个时候，我无法释怀。
车中变的寂静，子薇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我不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就象她不知道我的心里在想什么。
经过第四个红灯时，车子停下，子薇长长吸一口气，"希望你没有迟到。"
我看表，然后摇头，"没有。谢谢你。"

坐了直达电梯到第三十五层，一出门就见到两个西装笔挺的高大男人。
"丁零先生？"
我点头。这就是港片常常出现的保镖吧，模样和身材都是上上之选。咦咦咦，我怎么会忽然在意起这个来了呢？微微怔愣之后我想，该不会真被子危传染了吧......
推开沉重的木门，我见到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他穿了日本传统服装，很安静坐在书桌背后。
"藤原先生？"
保镖退出去，关上了门。
老人抬头，目光如炬，"我是。"
"丁律师请坐。"他说一口很流利的普通话，这点颇令我感觉惊讶。
"是因为林峥的事请我过来？"
我开门见山。
他点头。
"浩真的死讯，其实我们很早就知道了......"
"那为什么现在才来中国？"
他忽然微笑，"如果不是因为生意上的事，我们不会过来。至于浩真，藤原一家一年前和他断绝关系，他是林峥，不是藤原家族中人。"
我看着那老者，头脑里转过无数个念头，但最后，只有一个念头定下来--林峥与藤原家族断绝关系，即是说他真愿意放弃身边已拥有的一切，转而选择了程亦冰。可为何是一年前，程亦冰做出决定时，是三年前，为什么林峥是一年前？还有，到底是怎样的理由，令他又再放弃这段感情？
兜兜转转，问题又回到原处。
"那么，藤原先生因为什么请我过来，既然林峥已经和你们没有关系，你们找我做什么？"
那老者沉默了一会儿。
"浩真，果然是程亦冰杀死的？"
我点头，然后又摇头。
"这个，你应该去问当事人，我无法给你确切的答案。"
"但你不是一直在查这件事？"
我没有答他。
他长叹一声，刚要说话时我开口，"您是否知道林峥要娶一个女人做妻子的事？"
"女人？"他很明显吃一惊。
"您不知道？"
我也吃一惊。就算他说林峥已经和藤原家族断绝关系，但他们一定会继续关注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
"不不，这......"
老者先是愣了半晌，然后皱眉，"丁律师的意思是，程亦冰杀他，是因为这个原因？"
"难道不是？"我反问。除了这个，难道还有其他原因？我已经大约猜到的原因......
就在这时，有人轻轻敲门。
"进来。"
"先生，荣先生来了。"话音刚落，有人已经走进门来，"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不通知我们一声。"
荣天义。
我竟在这一刻见到中国日本两大巨头，只为了一起看似普通的凶杀案。

荣天义果然是为了我去才去那个地方。那老者没有留我们，他很颓然倒在椅中，就好象那时的吴为涛一般，在瞬间老去无数年纪。
"荣先生......"
我们坐在车里，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子薇打去电话时，我恰好在轩轾身边。"他淡淡解释。
窗外飞闪过无数人群和车辆，秋日的阳光撒下来，满布身上时竟是金黄色。我看到美丽的少女还有英俊的少年，可爱的孩子还有慈祥的老人，他们点缀着这个城市，而这个城市，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它的子民。
"很美丽的城市，是不是。"荣天义轻轻开口，"父亲那一辈时，其实荣家可以撤出资金，完全离开中国，可是......他舍不得这个国家，这个城市。"
我看着他，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改革开放，中国加入世贸，很多东西都在瞬间改变面目，而我们要看到的，不仅是眼前，还有将来......"他长长叹气，"但是过去，过去很多东西，也是我们必须记得，不能遗忘的珍贵财产。"
"荣先生......"
车子经过了某个地方，那是海韵别墅群，非常美丽的别墅群。它临近海边，侧耳倾听时，有海浪拍岸的声音。
"丁律师，你知道为了这片土地，荣氏付出多大代价？"
"但，但海韵现在不是就属于中义吗......"
我的脑子里乱做一团，仿佛几千几百架飞机在打圈。难道李鸣找到的资料，还有我的猜测，都是正确的？
"这片土地，政府在三年前决定出让它的使用权。参与竞拍的公司，能成为我们对手的，其实不多。一直到最后几天荣家才从上面得到消息，藤原获得政府批准，也参加进来。"荣天义很安静的看着前方，"但我们做好一切准备，并且自信绝对不会输掉，就算对手是日本首屈一指的藤原氏族。可是......"
中义输了，输给了来自日本的这家公司。所以三年前，获得这块土地使用权的，是藤原氏族，他们在这里建盖了海韵。
我想起李鸣找到的那个新闻，我好象明白了些什么，又好象什么都不明白。
在那之后，荣家立刻着手购买土地使用权的工作，但中国法律规定，没有按照使用权出让合同规定的期限和条件投资开发以及利用土地的，土地使用权不得转让。所以他们等待了两年，等到海韵建起，一切都走上运行轨道时，中义买回了这块土地的使用权。
我明白的，是那些消息的含义。
我不明白的，是这些事实和案件的联系。
荣天义为什么要把这个告诉我，难道我最不愿去猜测的一个理由，竟是真相？
"丁律师，我想你是聪明人，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我终于艰难开口，"不，我不明白......"
他笑，那种很苦涩的笑。
"如果不是有人泄密，把我们参与竞拍的各种资料告诉对手，那次的事件不会发生......竞拍时企划的负责人是轩轾，还有亦冰。"
我愣了愣，事情的面貌在心里慢慢出现雏形。
泄密？泄密的人，难道就是企划的负责人？如果那个人是程亦冰，那么，我能猜出他泄密的理由--是因为林峥，不，是因为藤原，藤原浩真。
那瞬间，子危的话响在耳边--"丁零，如果这个故事，并不关乎爱情，你要怎么办？"
他只是利用他所以才接近他？
他对他的一切承诺都是谎言？
所以他才会对他说他要娶胡婷婷？他根本不爱他？
所以他会杀了他......
坐在车里，我忽然觉得浑身冰冷。我无法想象，我寻找的真相，竟是这个。延续三年的爱情故事，不仅是异国之恋，还是同性之恋，他们冲破层层阻力走到一切，但这里面，只是一个谎言，没有感情。
"因为他爱上藤原，所以荣家与他断绝关系？"
我定下神来，看着荣天义。

"不。"他摇头，"如果我说我并不在乎他是否爱上异性你会不会觉得惊讶。"
我信......子危不是说过吗？他们早知道他是gay，但也相安无事这么多年，如果不是三年前的林峥事件，也许这一切，不会发生。
"那么，是因为他泄密的关系？"
但是我不明白，荣家为何这样执著于这块土地。外商投资中国房地产的事不是没有过，甚至可以说是司空见惯，而这个城市，甚至中国那么多土地，中义为何偏偏看中这一块？
荣天义看我一眼。
司机停下了车，他打开车门。
"丁律师，愿意不愿意听我说个故事。"

我们绕过了海韵，来到别墅群的背面。从那里看出去，是一望无际蓝色的大海。波涛汹涌，海水湛蓝。天空中的云是白色的，投影在海面时是最澄清的颜色。
好象玻璃一般。
"1937年，抗日战争打响。那时荣家在中国商界已颇具威望，我的爸爸大约十岁，我的爷爷，即那时荣家的掌舵人，也不过三十的年纪。"
我拼命回忆着有关的历史，但我忽然发现，它在我的脑海中，是一片空白。八年抗战，对我们来说，只是历史课本上的黑色字体，而对我们的后代来说，更是遥不可及的，也许会在时间的流逝中慢慢被磨灭的回忆。
"爷爷其实算是国民党中的高级军官，不过他是文官，而且因为荣家的关系，他从未参与过行军打战......直到日本人靠枪炮和诡计敲开中国的大门。"
那时一种怎样的情形呢，我看过描写南京大屠杀的书和电影，我也看过描写细菌实验的录象带和所谓的内部参考资料。有时我真的无法想象也无法相信，对法西斯来说，人类的定义是不是和常人不同，他们所做的一切，他们如何去界定。所以有次雅心开玩笑，说她有生之年不会踏上南京的土地，我问为什么，她说怕自己一脚踩到南京的土地上，就踩上三个冤魂。
"侵略战争，那是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都不能够忍受的事，所以......爷爷脱下西装长衫，穿上了军装，加入到抗日队伍中。"
荣天义静静注视海天相接的地方，他知道的这个故事，其实是他的父亲说给他听的吧，那遥远的岁月，血和火汇成的日子。
"打战是件很苦的事，开始奶奶还能收到爷爷偶尔寄回家的信，慢慢的，信没了......抗战也越来越艰苦。海外的亲戚开始催促奶奶，让她带着我的父亲尽快离开中国去美国，因为那里可以免遭炮火的袭击。如果中国真的沦陷，那里可能也是唯一的出路。奶奶写了无数的信给爷爷，希望他赶快回家。这期间，荣家的产业慢慢转移到了国外。"
"爷爷终于没有回家，奶奶想也许他没收到那些信。上海沦陷前，奶奶终于带了我的父亲辗转去到美国......之后，我们失去了有关爷爷的所有消息。"
海风慢慢大起来，我觉得身上有些冷。但荣天义仍然挺直了腰，稳稳站着。
"45年抗战结束，内战开始，还不到二十岁的父亲独自回国查找爷爷的下落。"
"找到没有？"
我急急的问。
荣天义点头，"找到了。"
"就在这个城市中，父亲找到了爷爷的墓碑。那是一块很大的碑，上面刻了除爷爷外的，很多人的名字。就在日本人签署投降书前夕，在一次保卫战中，他们全部战死。"他慢慢转过了身，面对着海韵别墅群，"就在这块土地上，日本人堆起他们的尸体，浇上汽油，全部焚烧。"
荣天义的表情没有多大变化，我却在一瞬间心里转过千万种感情，而最后，心里还是只剩下空白。
"父亲包了一撮这里的泥土回到美国，奶奶大病一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那年，奶奶去世了。她最后只对父亲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回中国去，那里是你的祖国，是你的家。第二句，那个城市，那块土地，绝对不可以交到日本人手里，你爹爹的灵魂，绝对不可以让日本人踩在脚下。"
回中国去，那里是你的祖国，是你的家。
那个城市，那块土地，绝对不可以交到日本人手里，你爹爹的灵魂，绝对不可以让日本人踩在脚下。
海风更大了，吹过时声音就象是哽咽一般。我看着荣天义慢慢迈开脚步，向停在远处的车子走去。

我没有动，我还是站在海边，看海浪拍岸，看云聚云散。
那段历史，除了课本上讲到的东西，还有电影院中电视里书本上看到的，我一无所知。只是直觉中不喜欢日本，憎恶的因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已经深植心中。
但我们的下一代，那些还在学校里念书的孩子，那些喜欢漫画的孩子......他们对这段历史，不是更加迷惑？
我闭一下眼，睁开时看到的，是平静的世界。
谁都不会想到，五十几年前的这里，曾经发生过怎样惨烈的战斗。
"丁律师。"一个黑衣男子走过来，"荣先生请你上车。"
跟着他从海边离开，我再回一次头，有个小小的孩子，提了小小的竹篮跟在他妈妈的身边，在沙滩上拾着贝壳。

荣天义已经坐在车中，他很平静。好象刚才那个故事，与他无关。
"荣先生......"我坐进去，"程亦冰，他知道不知道这个故事。"
荣天义点头。
"荣家子孙，第一件必须记得的事，就是这个。"
"那......"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觉得头疼得厉害。
"荣先生真确定是程亦冰在竞拍时将内部资料泄露给了日本人？"
程亦冰真是那样的人？为什么我觉得有个地方隐约不妥。
"初时我们不能确定，但在竞拍前去过日本的，只有他一个。那时我承认我有些急噪，恰好他说自己爱上一个日本男人......"荣天义叹气，"我大发雷霆，说他如果真要去日本定居，荣家与他断绝关系。"
而程亦冰果然义无返顾，飞赴日本。
"但我的猜测没有错，只是这个真相......直到两年前才真正确定下来，亦冰他爱上的日本男人，是藤原家族长子，藤原浩真。"
车子慢慢发动，带我们离开海韵。
"荣先生，为什么你会告诉我这个故事。"
他笑一笑。
"你一直在查这件事是不是，荣家一直注意你的一举一动，我，还有亦容。"
"你不想救你的儿子？"
他没有回答我。
我知道他的心里矛盾重重，但换做是我，也是一样。
终于，荣天义叹一口气。
"其实你早就知道，就算你不查这些东西，胜诉，应该不是难事。亦容，她会为亦冰做任何事。"
为了救自己的儿子，母亲，会不惜触犯法律。

我在市中心下车。
那时已经是下午，虽然已经有了凉意，但阳光仍然灿烂。街上行人匆匆，车流如海，我站在街边，不知道何去何从。
事件的真相来得猝不及防，这一刻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自己，还有程亦冰。
但我明白唯一一个事实，即林峥是否死有余辜，这将由法律决定，而不是我们的感情做出决断。
手机在瞬间响起，是背叛情歌的旋律。
"雅心。"
我听到她长长吸一口气，"丁零，你今晚有空没有。"
在行人如织，阳光灿烂的街头，我忽然感觉到了寒意。
"有空。"
"能请你去喝一杯吗？我有事要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