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会初雪————神祈

作者:神祈  录入:12-11

回了皇甫家,在隐秘处现了身形,我缓步往伫雪院走去。没走几步,便遇着几个仆人,他们一见我就大呼小叫个不停,那眼神,个个拿我当救星一般看,除了惊喜就是大大地松一口气的表情……我不在时,发生什么事了?
“初雪——初雪——”远远的,十三、四岁的少年一边喊着我的名字,一边向我疾步跑来,也不管我受不受得了,一头扎进我怀里。
脚下晃了晃,我搂好怀里的人勉强稳住身形:“皇甫少玠,你跑这么急,小心跌倒。”
许是没将我的话听进耳里,他仰起头二话不说抓住我的前襟就是一阵吼:“你跑哪里去了!一声不响就走掉,大家都快急死了!你知不知道我好担心,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我……”
我看着怀里那张泪眼盈眶的脸,水润的乌黑瞳孔里满是惊吓和委屈,看起来怪可怜的。抬手轻拍他的背,我淡淡安抚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没事的,皇甫少玠,你瞧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真的?”他抓着我不放,“那些人有没有伤到你?有没有?有没有?”
“没有,没有,你看我这不是好端端站在你面前吗?”
“……”他稍微退开一步打量我,确认我看起来完好无缺后,张手抱住我,“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我听得浓浓的鼻音,皇甫少玠埋头在我怀里,抽泣声不断响起,我尴尬地看着随后而来的皇甫少玦,不知如何是好。

他睇来复杂的一眼,像是想要看穿我却不得其门而入,静默了会儿,伸手将皇甫少玠揽了过去:“过来,少玠。”
怀里一空,我顿觉轻松不少。
“你快些回伫雪院去吧。”皇甫少玦边安抚怀里的弟弟边对我说。
“可是……”我看眼皇甫少玠,他似乎哭得越来越厉害了。
皇甫少玦注意到我的视线,眼里闪过几不可见的叹息:“无妨,舍弟我自会照顾……他……一个人在伫雪院等你,你还是快去吧。”
我微愣了下,意识到他所说的“他”是指谁之后,便顾不上别的了。点下头,我快步向伫雪院走去。
那个人,不要紧吧?发现我突然离开了,不知会有什么反应……脚下不由得快了起来,等我发觉时,我已经在跑了。
前脚才踏进伫雪院的大门,却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地上凌乱的脚印,面积可比我离开前要大多了,而且人数也不对……看来那之后来过不少人……不知道那几个想抓我的人怎么样了?皇甫炽会怎么处置他们呢?掳人掳到皇甫家来,可不是做着好玩的,事关皇甫一族的颜面和本家的权威,想必他们会吃上不少苦头吧?
进了院子,老远就见房门大敞着,有人一动不动地坐在门口,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单薄的身影,随意地倚在门边,除了他还有谁呢?
……许久没见他这个样子了……看起来好寂寞……以前从没注意过,只当他懒散,却原来……
心中一丝怜惜涌起,脱了鞋,我步上走廊,在门边蹲下身来,凑近小声唤道:“皇甫炽,你怎么又坐在这种地方?门也不关,着凉了可怎么办才好?”
低垂的头迟疑地抬起,望着我的瞳眸有一瞬的惘然,然后变得漆黑无绪,他淡淡微笑起来,朝我伸出手,声音也是缓缓的,带着温柔笑意:“初雪,你回来了?”
……他像是一碰就会碎掉似的,看得我胸口一阵刺痛,无言地将手放进他掌中,被小心翼翼地、慢慢地、牢牢地握紧后,我看到他的微笑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如释重负的表情。
他仰头望着我,漆黑的眸里清晰地映着我的身影:“……我抓住你了,初雪。”
“嗯。”
“永远都不会再放开了……永远。”
他用平和的语气说出孩子气的誓言,我却无法反驳,只是垂下眼,应了一声:“……我回来了。”
感觉手上一瞬间的紧握,他直直望着我好一会儿,才问了句:“陪我坐会儿好,好吗?”
“在这里?”
“嗯。”
“好吧……只一会儿哦!”
“嗯。”
我进了屋,才在他身旁坐,他便移动身子挨进我怀里,孩子似的整个人赖在我身上。我靠着门,看他埋头在我怀里的模样,宠溺地笑了下,伸出手抱紧他。
……怀里的身子细细地颤抖,若不是这么近的距离,若不是抱得够紧,几乎察觉不到……抓着我衣襟的指节泛白,显是相当用力地在压抑着……
“……初雪。”
“嗯?”
“不要同情我。”
“…………”
“……求求你……”
“…………”
原来,一直以来笃定地说着喜欢我的人,却也是最不安的人。
要怎么做,才能抚平他的不安呢?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对我说的话。”就在这伫雪院中,我被重塑了身形,被赋予名字,仿佛是昨日的事一般历历在目,那个病弱少年苍白的脸一直印在我心底,然后日渐清晰起来,“你对我说,要我做你的朋友,那时候我就直觉会跟你纠缠不清了。你要我做你的朋友,要我陪着你,要我一直和你在一起,我全部都答应了,不是吗?”
“……那是因为初雪太温柔了!不管我多任性,你最后还是会顺着我!”他说得负气而不甘。
我轻笑:“你认为我的承诺,是出于同情?”
“不然还会是什么?”他气恼地仰起脸忿忿地瞪着我,眼眶里水盈盈的,像随时会落下水来,却倔强地硬是忍住。
伸出一手拭过他的眼角,食指尖沾上一滴水珠,放到唇间尝了下,咸咸的……这就是人类的眼泪的味道吗?
“……初雪?”与我最亲近的人类傻傻地看着我。
“你不是经常说吗,说你喜欢我。所以才会想和我在一起吧?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会答应和你在一起,也是因为喜欢你呢?”
“……初雪……喜欢我?”他愣愣地重复我的话,一脸无法置信的表情,“……怎么可能……初雪会……喜欢我?”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因为……”他张口结舌,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因为什么?”我好玩地看着他难得一见的结巴,想再逗逗他却又忍不下心,终是没有再看他惶惶下去,“我知道的皇甫炽,任性又无赖,狡猾又孩子气,明明寂寞地要死还硬撑,倔强又死要面子——这么可爱的你,我会喜欢上,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他望着我,眼睛睁得大大的,迟疑地开口:“……初雪……喜欢我?”
“嗯。”我肯定地点头。
“……真的……喜欢我?”
“嗯。”
“不是同情?”
“不是。”
“不骗我?”
“不骗你。”
眼泪顷刻泛滥而出,他却是睁大眼眨也舍不得眨一下地看着我。
我笑开来,扯着袖子轻轻地抹他的泪,才抹干一些,却掉下更多来。
“真拿你没办法。”叹口气,我无奈放弃,伸手拉他进怀里,任他哭个过瘾。
一边抚着他柔顺的黑发,一边轻声地不断重复着:
“我喜欢你,皇甫炽,我喜欢你……”
是的,我喜欢你。
真也好,假也好,至少这一刻我是确定的。
我喜欢你。
喜欢你。
所以,让我陪你到最后吧……

缓缓睁开眼,又到了天亮的时候。
淡淡的光,给了屋内足以视物的亮度,侧过头,就看到一张睡脸近在眼前。
孩子一般的睡脸,苍白但很柔和,想必睡得很安心吧。那样的毫无防备,是因为在他身旁的人,是我吗?
勾起一抹淡笑,我轻手轻脚地越过他,爬下床穿上衣服。
昨日花了许多时间才安抚了皇甫炽,一直没能得空,今天势必得去趟霁月轩了。无论如何,事端因我而起,多少也该去表达一下我的歉意才是。
系好腰带,我将长发束起,才想出门,却忽然被紧紧扣住了手腕。
回过头,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皇甫炽,你醒了。”
他半坐起身,直盯着我,哑声问道:“……你要去哪儿?”
没有挣扎,我回过身靠近床沿,含笑与他对望:“去找皇甫少玦,然后去拿你今早的大补汤。”
看他因我的话而微皱起眉,我笑了笑,低下身子,未被禁锢的手撂开他额前的碎发,抚过他苍白的脸颊,轻声诱哄:“看你好像没睡饱的样子,再多睡会儿吧。我拿了药,马上就回来。”
望着我的黑眸尚有些犹豫:“……马上……就回来?”
“是的,马上。”
他盯了我许久,眼里的犹豫慢慢褪去,松开紧抓着我的手。躺回床上,拉好棉被,朝我露出可爱开朗的笑脸:“要快哦,我等你。”
“嗯,知道了。”
合上门,望着伫雪院里已然熟悉的雪景,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一阵惘然。
院里的积雪越来越浅,树枝上的白色也越来越少,最冷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算算,这次醒来,快有一季的时间了。再过不久,该是春天了吧。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会有微微的和风轻拂,会有漫山遍野的鲜花绽放,是个美丽得让人期待的季节,是个温暖的没有雪的季节……是的,没有雪的季节。
等到春天来临,雪便会融化,一切,也就结束了。
早就知道了,不是吗?从踏进访岁园开始,甚至从忆起“初雪”之前的我开始,我便已经知道了结局。于是我做了决定,决定留在皇甫炽身边,我都已经决定好了啊……这会儿,又是在迷惘些什么?
侧过头,视线对上白白的两团雪,那是我和皇甫炽做的雪兔,没有了我所施加的力量,它们不会蹦也不会跳,只是普通的雪团而已,等到春天时,势必要融化的雪……此刻是那么紧紧地相依偎着,那么的恋恋不舍,却是早已经注定了分离的命运……
我闭上眼,平息心中忽起的骚动。
这世上有太多的事可遇而不可求,你说得对,稚雀,可遇而不可求,所以我能做的,便是在结束之前,好好地珍惜现下的一切,守着伫雪院,守着皇甫炽,只是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头一次踏足霁月轩,皇甫少玦对我的到来显得相当意外,许是平日里与我水火不容,从未想过我会有主动来找他的一天吧。
我也不多做寒暄,直接道明我的来意,他听了后略微思量,遣退了仆人,对我直言不讳:“这次的事不能全怪你。虽是因你而起,但让人有机可趁的却是我。”
被他这么一说,我听得云里雾里,只能不明所以地等着他解释。
“一开始我就很反对皇甫炽带你公开露面,虽然这样可以省下许多麻烦,但却有损皇甫炽的声誉,可他相当坚持,我也不能多说什么,毕竟我是受益的那个人。”
“这并不是你的错。皇甫炽一向固执,一旦决定了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头。”我还真没冤枉他,当日一反常态带我参加皇甫少玦的婚宴果然是有预谋的。不过,他自己也因为这事儿生了不少闷气,我也就不跟他计较了。
“到此,我还姑且可以当自己没错,可之后就确确实实是我的责任了。”
“?”我继续不明所以。
他略显无奈地开口,眼底百般不情愿:“虽然我对你颇有芥蒂,但也不得不承认你有一副倾城容姿,凡夫俗子见了你难免会起色心。皇甫炽将府中的事全权交给我处理,我却没有保护好宅里的人,这是我的过失。”
……他这是在怨我红颜祸水吗?长成这副德行又不是我的错,况且我也没想惹是生非,是人家自己找上门来的,这样也能怪到我头上吗?……如果稚雀长得平凡一点,我是不是就可以有张平凡的脸?那样也就不会遇到这种事了。
……现在可不是计较长相的时候:“知道是谁要掳我吗?”
“吏部尚书江兢的独子江勤,”他语气一沉,眉峰一皱,脸上乌云密布,一副风雨欲来之势,“也是皇甫家分家的女婿,婚礼上他见过你之后,就打算着要掳你回去。”
“哦。”也难怪他会生气了,就算一表三千里,亲戚终归是亲戚,脸上无光啊。
许是我的反应太过平静,惹来他簇眉怀疑:“你该不会一开始就知道了吧?”
“没那么神啦。”我淡笑着摆摆手,“我只是想,来参加你婚宴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为此府里的戒备比平时还要森严,既然能让那几人人混进来,对方必定是来参加婚宴的客人,但我不认为分家的人会蠢得去招惹皇甫炽,交好的权贵们也不会傻得得罪皇甫家,这么一想便不难猜出,此人不是皇甫家的人,但与皇甫家应是有些渊源,才会这般有恃无恐吧?”

他看我一眼:“那你为何离开?只要你大声呼救,定会有人赶来救你,你为何——”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难得喜幸的日子,何必多生事端。”本是这么想的,却没料让梅香撞见,惹出更大的风波来。
“……那几个人被废了手脚送去官府,江勤现在已是废人,皇甫炽还放话说,今后凡是与江家交好之人,就是与皇甫家为敌。”
“…………”我微怔住。怎么也想不到皇甫炽会有这么过激的反应。
“自我入府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出面管事,也是我第一次见他盛怒的样子,初雪,”他望着我,眼底有些不甘,语气却是无奈,“这些都是为了你。”
“……你想说什么?”平日里他对我一向视若无睹,这会儿却是一副要摊牌的口气,莫不是要兴师问罪一番?
“对你而言,皇甫炽是什么样的意义?”他反问我。
这还用说吗?“他是我的朋友。”
“除此之外呢?”他追问。
“除此之外?”
“……对我而言,皇甫炽是我的目标,只要能超越他,只要能让他正视我的存在,不管多少苦我都愿意吃。”皇甫少玦说得认真,“我自幼在本家出入,看着他在人前威风八面一呼百应,却其实寂寞的很,他从来就没有真正亲近的人,少主的身份和多病的身子,使得他不单没有朋友,甚至连个玩伴也没有。我也知道族里的人背地里都把他当成皇甫家巫觋血统传承的工具……那样,太可悲了。”
可悲吗?身为这个家的少主,身为皇甫一族最出色的巫觋,这种事是在所难免的吧?其实,他若是不愿意,谁也勉强不了他,只是他责任心太重,自己约束了自己而已。像现在,他不是把所有的责任都交给了皇甫少玦,自己为所欲为的很吗?
“我努力让自己变强,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平等地站在他面前,希望可以做他的朋友,希望多少能将他从皇甫家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可从始至终,他只在意你一个人。”
“…………”原来……也难怪他会讨厌我了。
“我并没有打动他的能力,这点我很清楚。他自幼体弱多病,族长和族长夫人不在之后,更是变本加厉。你或许不知道吧,他以前根本就不肯喝药,不论谁劝他他都不听,就像是随便什么时候死去都无所谓,对生完全没有留恋……直到你来了以后。”
“…………”
“你只以为他当你是唯一的朋友,却不知道自己在他心里到底有多么重要吧?初雪,你恐怕小瞧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也或许,是他刻意不让你知道吧。”
“怎么说?”我沉声低问。该不会皇甫炽又瞒了我什么事了吧?
“你可知道,他原是不在乎这一身病骨,也不在乎能活多少时日。自你来了,他才肯每日喝药,每日静养,才有了活下去的渴望——只因为有你在。”
心底泛起一丝苦味,想起他每次喝药时皱成一团的脸,和之后讨糖吃的模样。每次都说着“好苦”,却一次也没犹豫地喝下……
“初雪,你又是怎么看待他的?”皇甫少玦话锋一转,甚至咄咄逼人起来,“他对你至情至真,那你呢?你多少,可有些在意他、放他在心上?”
我望着皇甫少玦格外认真严肃的表情,坦然道:“那是自然。”
“那么,你可爱他?”
“爱?”那么独占的感情……心中犹有一丝犹疑,我选择视而不见,轻快地回答,“我爱他。”……应该……是吧?
“既然如此,就不要再离开他。”皇甫少玦说这话时,语气是不容错辨的责备,“我不希望再看到他了无生趣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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