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眨了眨眼睛,看着窗外发白的天色,说:“你不叫我颜回,叫我什么呢?”
他说的对,我不叫他颜回,叫他什么呢?叹着气,摸着他花白的头发,叹着气。颜回睡着了,我还醒着,总觉得有话对他说,看着他的睡颜,我轻轻地说:“山有木兮木有枝。”颜回呼吸好象有些不稳,他是不是又犯病了?我小声叫了他的名字,问他怎么样,一会儿他又好了,想想这几个日夜也够颜回的呛了。我突然想亲亲他,却不敢。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睡着。
在和老师周游的路上,象这样的凶险并不多,更多的是白眼与怠慢。老师说,如果他的学说真的不能实行,就要到海外去,教化蛮族。他说那个时候恐怕只有子路会和他一起。子路听了很高兴,站起来就要去的样子,把老师和大家都逗笑了。我看着颜回的笑脸,突然想到,如果和颜回一起,海外也不会是什么难以忍受的地方。只要和颜回一起。我一生的志愿是什么呢?大的想法不是没有,只是想想就罢,更多的,无时无刻不冒出来的是“和颜回一起”, 现在想来,老天厚待了我,它让颜回接近一生的时间和我一起,然后又多给我几十年,让我思念。这几十年,我抓着和颜回有关的一切不放,直到最后一丝牵系,直到我不得不承认颜回是去了。天地间只有我一个人的孤寂,让我真的盼望能够早一些再见他的笑脸。
就快如愿了。家人忙碌地进出,哭丧着脸,他们当然看不见我嘴角的笑容,虽然我还有一些担心。我老了,不成样子了,颜回一定不会认得。但我认得他,我会找到他,然后告诉他我是子贡。要是他不信,我就要问他,他临死前对我说的话,说他不是仁者是什么意思,他就一定会知道我是子贡。其实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他永远是我的颜回,我永远是他的子贡。
(三)
一生之中,我有几次想到了死呢?现在我可以说“一生之中”了,因为我感到天命的召唤,我,颜回,就要死去了。老师来看过我,同学们也来了一次又一次,够了,剩下子贡还在这里,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子贡是很少有这样的神情的,他总是高高昂着头,娴熟地处理事情,礼仪要比我通达得多,走到哪里,都难不住他。上次见他这样的神情是那次老师遇险,他捉着我的手奔跑,突然摔倒,我变成了一个人。那时,我想到了死。后来终究逃出生天,见了老师,见了子贡,很失态地在他身上哭。子贡打了我一拳,我想是我错了,差点害他内疚,如果我真的死了,他会后悔没有捉紧我的手。后来,朦胧睡去,听见子贡在吟诗经“山有木兮木有枝”,我在心里接道:“心悦君兮君不知。”好象感到些什么,但终究是没有捉住,死里逃生,能够睡去变成了一件幸事。
好象从那以后,死就是我常常想的问题。老师常讲君子与小人的不同,就是没有说死时会怎样。自己想想就明白了,其实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化尘化土。我们走过河边,河水奔腾。老师说:“逝者如斯。”听了老师的话,我突然痴了,逝者如斯,时间、生命就是这样毫不停留地过去。我呢,那时头发就已经斑白了。休息的时候,蔫姜送水给我,我突然开口问他:“如果我死了,您看谁会怀念我?我死后十年,您看谁会记得我?”
他一愣,怕是没有料到我会提到死亡,一个身体不好的人无缘无故说到死,他会觉得不吉利。但是他还是回答了我。他说:“如果您死去了,所有认识您的人都会怀念,如果过了十年,我还是会记得您的,等到连我也不记得您了,孔子和子贡还是会记得您的。”
我抬头看看子贡,蔫姜说得对。子贡也转头看看我,端着我的饭食走过来,我相信子贡是永远记得我的,就象我会永远记得他一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好象给我送饭的总是子贡,所以有时后竟然看到他肚子就先饿了。有一次告诉他这个奇怪的现象,原想搏他一笑,结果他一脸生气的样子,不过还是给我送饭。后来我就夸饭菜好吃,他的脸色才好些。连续几天,我见到他就说饭好吃,结果一次他看了我半天说:“今天的饭食我还没送呢!”然后叹了口气,笑了。
头发少白的人都会短命,短命的人精神都不够用,精神不好的人自然想不了太多事,子贡也是知道的,所以不和我计较。在陈都的时候,我也糊涂过。明明约好和子贡一起到集市上去的,他办事回来直接在城门等我。我正在院子里想老师早课上所说的问题,蔫姜看到我就跑过来问:“您要留在家里吃饭吗?还是出去和子贡一起?”他的意思是本来没有作我的饭食,要是留下来就说一声,他好再准备。结果我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我和子贡有约。等我跑到城门,他又不见踪影,等了一会才见他气喘吁吁地奔来,身上还穿着出访的礼服,很失仪态。看到我,眉毛就立起来。我说:“我来晚了,我忘了约在这里的事。”他先是想发脾气,后来不知怎么又不生气了,笑着说:“颜回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现,搔首踟躇。”
我说:“用错了,乱用《诗经》。”他也不在意,听也不听。现在看来,他不听是对的,是我自己痴傻,看不清子贡,也看不清自己。
然后呢?是什么时候想到死?日子如流水般逝去,不可阻断,却清晰地感到它流逝的痕迹。老师说的话,果然值得反复寻味。什么时候明白的呢?一点一滴,在子贡的眼睛里,在子贡说话的声音里,在子贡温暖的手上,甚至背影,甚至气味,甚至只是他的存在。我想我应该感到幸福,有老师,有子贡,周游着我们能够看到的唯一天地。忽然有一天,看着子贡送客的背影,我想到如果我死了,子贡会怎么样?即使无知的孩童看到我,都会知道我必是个早死的人,头发已经快全白了。他会怎样呢?我难以想象,又不敢问。
几天后,同学们讨论“天命”,我说,死去的人就一定会知道天命是什么,而我一定是这里最先知道的。说完我笑了,我是当笑话说的,然而没有一个人和我一起笑,弄得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子路大声说:“胡说!”子贡恨恨地瞪了我一眼,说:“颜回!你该受罚!”我说:“罚我不吃晚饭么?”冲他笑了笑。结果子贡生气地走了。我知道不应该把我的死作比方,健康的人可以这样说笑,而我就不行,因为对我来说这是事实。对他们来说,也是随时可能发生的事,事情离自己太近,就会害怕,更不会觉得好笑了。他们不知道,我宁可他们一笑了之。
晚上,我走进村社边的树林,坐在黑暗里会有中说不出的温暖和安全,好象没有天地,没有自己,这好象是人死了之后的情形,只有思想在一下一下地跳动,我想,这是白天提到死的后果。我在想子贡,死后我也会这样想他。想着想着,子贡就出现在我面前,喘着粗气,黑暗中亮晶晶的眼睛,张着嘴想说什么,没等他说,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站起身来扑向他,紧紧抱住。
出了树林,就可以看见完整的天空,我看到子贡衣服的下摆都被灌木枝子划破了。“你这么急找我,本来是为了什么事?”我问他。
“找你用晚饭。”
“晚饭,你不是罚我不吃晚饭了么?”然后,我看到了意料之中的被我揶揄的惊讶表情,子贡没有想到我也会揶揄别人吧!他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我难得地笑出声来,看看天上的星星,明天一定是大晴天,世界这么美好,可惜我就快死掉了。晚饭很好吃,其实我看到子贡的时候就已经饿了。如果我死了,子贡会怎么样呢?我还是不知道。
现在就快知道了,子贡就在我的眼前,红着眼睛,握着我的手。一点都不象他平常的样子,以前听人说过,看着人死去是最难过的事,等人已经死了,陪伴的人就会好过很多。这是他最艰难的时候吧!没关系,不会太久了。
老师来过又走,我知道他心中的难过,他一直把我当成学说的接班人,花了不少心血,把我当儿子一样看待。我就要死了,得到这样的褒扬,惭愧呀!我对子贡说:“子贡,我远远称不上仁者。老师他看错了。”我叹了口气,又说:“原来,我也以为我在做仁,可有一天,我发现我永远做不到了。老师说,仁者爱人,要爱天下的人,而我不是。”他好象要问什么,终究没有问出口,我谢谢他没有问出口,要我怎样回答呢?我心中有爱,但是我自己知道,我爱的不是天下人,我爱的只是你——端木赐,子贡。
番外《葬礼》
我听到颜回去世的消息是在一个清晨的早课上,前一天夜里,我们去看过他,没有想到竟是最后一面。所有的学生都会来参加早课,老师在这个时候宣布,没有一个人感到惊讶,开始没有人说话,后来就可以听到大家竭力压抑的哭声。老师摆了摆手,同学们低着头陆续离开。我没有看到子贡,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在颜回身边。我们把颜回的灵堂布置好,在伤心之后就开始考虑颜回的葬礼。
子路说:“蔫姜,去问问老师吧!”
我小心的询问了老师,老师叹着气说:“鲤死的时候,有棺而无椁。仁者,不在于怎么安葬。”的确,老师自己的儿子的葬礼十分简陋。
我回到灵堂,告诉了大家。同学们纷纷表示自己的看法。
“以现在的情况,我们就算是有心也无力。”一位同学感叹的说。他说的不错,自从回到鲁国,我们的生活就十分困窘。
子路说:“君子固穷。颜回是君子。”
话一说完,大家都不做声了。一阵寂静之后,子贡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君子固穷,这是老师说的话。说这话时,颜回还活着,还会皱着眉头仔细思索。那时,我们在陈蔡原野上流浪,饿得头晕眼花,双腿疲惫,摇摇晃晃地进入陈国边境。大家横七竖八地躺在一口池塘旁边,有的以水充饥。老师和子路几个高弟子坐在了树下,老师那出琴来,端坐在那里弹琴。
这时,子路突然站起来,走到老师身前,突然没有好气地问:“君子亦有穷呼?”他好象越来越生气,又问了一遍。
老师停下琴声,转向子路说:“君子固穷!”他声音洪亮,所有的学生都坐了起来,他又补充说:“小人穷斯滥矣。”所有学生都收起了疲累埋怨的神色,端坐在那里。子路回去坐下了,颜回颤抖着双手,快步走开,子贡看了看颜回,并没有追去。我有些担心,刚想跟去,心中恍然大悟,颜回需要独自消化老师的箴言。这一群人中,无声无息地蔓延着一种庄严悲壮的气氛。
后来,还是子贡解了燃眉之急。颜回在天色渐暗时蹒跚地回来了,苍白着脸,靠坐在树上。我不知道子贡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只知道第二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他跌跌撞撞地从远处走来。走到我跟前,递给我一个包袱,说:“分给大家吧!”打开一看,居然是食物。不顾我惊讶的表情,他挑了两块又大又好的干粮,先是送给了老师,然后挪到颜回身边,叫醒颜回。
纵然是饥肠碌碌,同学们还是很谦让,但食物太少,每人只有一点,最后剩下的一块是我的。子贡呢?他吃了吗?我看向子贡,他看着颜回。颜回边笑边说着话,子贡催着他吃东西。颜回掰下一块递到子贡嘴边,子贡摇着头,自己站起来走到背静的地方。我走了过去。
子贡闭着眼睛。我说:“你怎么找到的?这里到处是饥荒。”子贡冲着我得意地笑了。我把食物分成两半,递给他一半:“要是你饿坏了,谁来找吃的?”子贡犹豫了一下,接了过去。吃东西的感受真的很好,特别是耳边还有子贡轻轻的笑声。
“颜回说,他头一次觉得干粮这么好吃。呵呵,是不是很好笑?您平时给他做的饭食他居然都食不知味。呵呵!”子贡小声说,声调处处显出愉快的心情。
那时的情况虽然窘迫,现在回想起来竟也觉得幸运,毕竟,颜回现在已经不在了。我没有想到的是,颜回生前固穷,死后也会固穷。
子贡好象一连几天都不出现,每天直到夜晚才会回来,一回来就为颜回守灵,天亮了,再出去。我很担心子贡,也很悼念颜回,但老师病了,这让我没有余地考虑其他。老师几天之内就病的很重,躺在那里,话都说不出来,我想,是太过悲痛了吧!
一有空闲,我就会去看看颜回,看着没有生气的脸,我就会想到25岁那年,第一次看到颜回。那年他30岁,还很年轻,跟在老师后面。现在他也还年轻,可惜天命无情。
第二天就是下葬的日子,因为老师的话,也因为贫困的生活,我们没有准备什么,只有一副棺木,停在颜回的矮房里。正午,我正在煎药,忽然听见院子里同学们惊讶的声音。出去一看,不觉我也愣住了。院子里,有人搬进来坚固的棺木、华美的椁木,还有精致的灵幡倚在墙边。接着,是子贡憔悴的脸。
他默默的走进颜回的灵堂,留下一班同学在院子里。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是这是违抗老师的话呀!我跟进去,只见他坐在颜回的身边,背影里都透着哀伤。我坐了好一会,说:“子贡,您想好了吗?真的要违抗老师?”
子贡转过头来,在颜回死后第一次看到他泪流满面,哽咽着说:“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他又看着颜回,说:“他不会在意的,他不会在意的。”
不知不觉之间,我的眼泪也流了出来,我知道的,颜回不会在意,只要是您,子贡的决定,他都不会在意的。我不知道在灵堂里坐了多长时间,只是觉得,在意念上,我从没有如此和子贡亲近过,颜回,你知道吗?
第二天,还是用了子贡置办的丧物,为颜回举行了盛大的葬礼。奇怪的是,纵然老师那样说,但是同学们还都默默地认同了子贡的做法。我走在同学中间,看着雕着华美花纹的棺椁,看着精细纺织的灵幡奇异的舞动,突然觉得子贡是对的。鄙陋的棺椁怎么配盛放颜回高尚的躯体?这样的灵幡也未必能招回颜回纯洁的灵魂。
当老师病情好些时,子路告诉了老师葬礼的情况,老师没有生气,但很难过。哭着说,:“回呀!你生前我把你当作自己的儿子,你死后,我没有尽到老师的责任哪!”
子贡惭愧的向老师行了大礼,退了出去。这是子贡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违抗老师的嘱咐。后来他还是对我说,颜回不会在意的。
自从颜回去世,我总是觉得天地之间的尘世不在那么令人期待,总觉得厄运从此开始。没错,如果老天连颜回这样纯洁的人都要收回,那还有什么不会发生呢?
第一年,颜回去世。
第二年,卫国发生政变,子路赶了回去,死在了战场上。据回来的士兵说,子路将死时还记得老师的话——“君子死而冠不负。”整理好自己的仪容,才闭上了眼睛。
第三年,孔子逝世。年事已高,回天乏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