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奇谈——假如春天来的话……————迦楼罗

作者:假如春天来的话……迦楼罗  录入:12-11

"那才不是骗术!"琢磨几乎不假思索的回答。对这种轻快的态度,爸爸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人死如同灯灭,重生也好轮回也好,又有谁看见过呢?汉武帝相信这个,花重金请来术士让李夫人复活,到头来还不是看了一场皮影戏而已?"
"那是因为汉武帝他根本没有使用返魂香的觉悟......"琢磨还没说完,条案上的座钟带着萦回的余韵发出了七声低响,见时候不早,他便不再争辩,懒散的起身告辞:"唉唉......这里最舒服了,让人都不想走啦......"
我和冰鳍不等吩咐就提着行灯送琢磨出门,如同轻盈的船头劈开黑沉沉的海水,浸透浓雾的夜色在我们面前悄然分开,不远处门灯像金色的水泡一动不动地悬浮着。这一刻,一直沉默着的冰鳍突然发出呓语般低微的声音:"黑夜过去,白天还会再来;冬天过去,春天还会再来,人的生命为什么不是如此呢?假如春天来的话,又怎样呢......"
真不知道还他是个如此善感的人,我疑惑的转头,却只看见那后颈上刚修剪过的清爽发根。琢磨的笑语像缠绕着雾霭:"会怎样呢?你们不是应该......更清楚吗?"
一瞬间,我和冰鳍不约而同地看向琢磨那藏在阴影里的低垂眼角,然而还没等我们分辨出那表情的深意,毫无礼貌的招呼声就横插进来:"少千,找你好久了!""胡说!应该是叫少翁才对!"这两个人一边热切的争论着,一边竟想从我和冰鳍中间无礼的挤过来。
"干什么!"我和冰鳍恼怒的转身--近距离映入我们眼帘的苍白的容颜......那不是人类的面影......
否认也没有用,从童年时候开始,我和冰鳍身边就蠢动着这样的影子,黑暗中、角落里,无处不在的暗影使幼小的我们恐惧而无所适从。在总是笑着说"小孩子分不清真实和幻想"的大人中,只有一个人会认真倾听我们的哭诉,然后告诉我们--"看不见,听不见,这是最好的;其次就是不去看,不去听;最后就是像你们这样的孩子,你们必须学会装作看不见,听不见......"
那是祖父,因为他一直面对着,和我们一样的世界......
可现在已经来不及装作看不见也听不见了--我和冰鳍已经在无意中回应了本来不该出现在这世界的声音。一瞬间,幢幢的影子从黑暗中浮现出来,以惊人的速度无声增加着,从那遮蔽一切的浓雾中,不可思议地堆砌出重重叠叠的层次......
无法逃避也无法隐藏,因为是我们的回应让他们存在,现形......
"你们认错人了!"突然间一只手拦在我和冰鳍面前,琢磨轻巧的侧身过来,顺势将我们推到背后,不满的抗议声在那群家伙中间卷起一阵波澜,可琢磨却散漫但不容辩驳地突然加重语气:"还不明白吗?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
仿佛疾风猛地掠过耳际般,尖锐的呼啸瞬间扫过那群幽暗的影子,彼岸世界的家伙们讪讪地后退着,渐渐隐匿入黢黑的夜雾之中。
"很麻烦吧!"不顾我们惊讶的眼神,琢磨发出了意味深长的感叹,"会碰上这些事的,不只是你们哟......"
不知该如何回答,冰鳍和我只能呆呆的看着琢磨回过头,悠闲眺望失去了形迹的庭院,以幽微的调子吟咏出一段陌生的音节,异国的语言让他的声音忽然间显得遥远起来。下意识的,冰鳍抬起没有提灯的手,却在接触到对方衣袖的前一刻犹疑着失去了目标。似乎看透那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安,琢磨恢复了以往懒洋洋的语调:"在晦暗的春夜,看不见梅花的颜色,但它的香气却怎能隐藏呢......"
应该是诗吧--虽然只是白描的手笔,但听起来,却像是无韵的诗句般婉转悠扬......
"这是我一位朋友写的短歌,另外一位朋友把它翻译过来。不过他们可能都已经不在世了吧......"这样说着,琢磨爽朗的声音里却没有多少怀念的味道,他将视线转向烟云叆叇的前路,"真让人期待啊--这雾会让人想起春夜呢,一定会有什么好事发生吧......"
随着悠然神往的调子,那走下台阶的背影像投入水中的冰针,瞬间融化在浓稠的雾气里。面对着阒无人迹的夜色,冰鳍却迟迟不肯收回视线:"我终于明白了,想靠近琢磨的原因......"
依恋那青年身上某种不可思议的味道,而想要时时亲近他的,又何止是冰鳍?我慢慢合上大门:"因为琢磨和他很像,和......"
虽然没有出口,那熟悉的身影却摇摇曳曳地浮现在眼前--不知为什么,每次回忆起我们的祖父,总是他用眷恋眼神注视着无边黑暗的样子,当面对彼岸世界的时候,祖父的名字,叫做"讷言"。
刚插上门闩,妈妈有些失望的声音就响在我们背后:"已经走了啊。你看,琢磨把这个东西落下了--他刚刚说很要紧的。"从雾气中摸索过来的她手心捧着一个亮晶晶的圆东西,像冬夜满月般冰冷薄脆的穹隆里,细碎的白色脉流不住涌动着,在行灯的照射下蕴着暗橘色银光--这不是琢磨的下雪玩具吗?
"现在还追得上,我去送给他。"冰鳍二话不说就拿过玩具,开门跑进浓雾中。
回到堂屋,妈妈嘱咐扫地的我说要好好把冰鳍的头发收拾起来,别让祖母看见了说话:"现在理发店里讲究不得,不过以前人们理完发之后,总有一些特别的规矩的。老人家总是迷信,都说拿了头发指甲就可以咒人嘛。"
还有这一说!我半信半疑的挥动笤帚,地上虽然不清爽,可就是哪里也不见剪下来的头发茬,难道在我们没注意的时候,已经有人收拾过了吗?
本来可以找冰鳍问问的,可他去送那下雪玩具还没回来。按说他和琢磨只是前后脚,来回也不过是转眼间的事情,一定是又拉着人家没完没了地说话了!
急促的电话铃声忽然揭起静默的一角,妈妈和话筒那头寒暄了一阵,便叫爸爸过来听电话。交谈之间爸爸的语声不寻常的提高了:"怪了......市南琢磨啊?笑起来眼角有些下垂的那个,做起文章来很有考证功夫......"琢磨的名字偶尔漏了出来,接着就是他的相貌性情,这立刻引起我的注意,妈妈也疑惑的停下手中的家务活。
良久之后才放下听筒的爸爸脸色格外苍白,他紧锁着眉头,似乎还有些弄不清状况--那是爸爸以前的导师来的电话,因为是谈访问学者的事,爸爸便提起还在这里修行的琢磨。
然而导师那边却大吃一惊,因为他派出的前一批访学者中,根本就没人来香大--本应到这里来的那个人在三个月前拿到推荐书后就抛下未婚妻不知去向了,大家都以为他已经到了这边,可不久前有人发现了一具白骨,旁边就摆着那人的行李衣物!
可是爸爸却无法接受这冲击性的事实,一再陈述琢磨的容貌不仅和推荐书上的照片一模一样,还有和导师在一起的合影什么的,电话那边更是惊讶--那笑起来眼角下垂的青年是那位失踪的学者没错,可他的名字根本就不叫"市南琢磨"!
"市南琢磨"是另一个人的名字,最后看见那学者的人证实这他正是和"市南琢磨"一起出的门。
这个"市南琢磨"是不久前来导师那里的旁听生,完全是中年人的相貌,因为名字古怪考证功夫又很到家,让老先生很是留意。他和那名学者一起消失后,导师还曾一度向他来的地方询问过,可当地人都说这人不久前和一个女人私奔了,而那个女人是某一天突然来到他们那里的,据说年纪已经不小了,不过因为懂得许多古代养颜秘法所以看起来还很年轻,而这女人的名字,就叫做"市南琢磨"!
这应该不仅仅是冒名顶替或凶杀案这么单纯。因为太诡异了,老先生就没敢再向前追溯下去。如果真如他所说,那么一直在我们家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女人的市南琢磨,中年人的市南琢磨,笑起来眼角微微下垂的年轻的市南琢磨......哪一个才是本体,或者一切都是幻象,根本不存在叫"市南琢磨"的人!
"不会是......拐子吧......"忽然想起了什么,妈妈惊慌地捂住嘴角:"我......还让冰鳍那孩子,去送东西给他呢......"
妈妈的话使每个人的心像被浸入冰水一样突然间剧烈收缩起来--只是到路口送个东西那么简单,可是冰鳍......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
爸爸在附近找了一圈但一无所获,而浓雾更是像要夸大人的不祥感,等不到重华叔叔和婶婶回来,爸爸和妈妈就一起披上外衣点好行灯来到门口,大门洞开的那一刻,我正要欣喜地呼喊出来,可爸爸妈妈却毫无反应的吩咐我好好看家,暂时什么也别告诉祖母,难道他们没有看见吗--冰鳍就站在门口啊!
轻轻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冰鳍朝着神色慌张的我做出噤声的手势。这一刹那,爸爸妈妈毫无阻碍地穿过他的身体,走进沉重的夜雾中......
那是像影子一样的身体,难怪爸爸妈妈无法看见--此刻的冰鳍,是灵体!
我慌忙跑到门边,牛乳般的雾气里,冰鳍微微发出荧光的灵体摇曳着,无端的令我联想到正在凝固的琥珀里的蜉蝣,我立刻用力摇头挥散这不吉的念头:"是琢磨吗?是不是琢磨干的!"虽然不确定我的声音能否传入冰鳍耳中,但他应该已经从唇型看出"琢磨"这个名字了,所以那比实体更淡薄的瞳色中流露出雾一样悲伤。
是背叛吗?应该不算吧,因为从一开始,就只是我们单方面憧憬着留在琢磨的身边......
"怎会的......琢磨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即使事实昭然若揭,但情感却依然无法就此接受。薄情也好,残酷也好,这样做的理由,我要听琢磨亲口讲出来!不假思索的,我疾步冲下台阶,闯入浓雾之中。
"等等!"踏出家门的那一刻,耳中传来冰鳍的呼喊。虽然可以看见那属于彼岸的暗影,但听得见它们声音的人却是冰鳍。我却曾在大门口听见呼唤"少翁、少千"的语声,此刻又听见失去实体的冰鳍的惊叫,也许进入这雾的空间,我就已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忘了提行灯,不过即使有灯也于事无补吧,一切都混沌不明,只有白浊的雾气包围在周遭。退去了潮湿的感觉,渐渐馥郁起来的熏风却缭绕着,夜雾更像是低劣香料的浓厚白烟,这气息是那么熟悉,像是常山花烂熟的芬芳混着某种甘甜的味道--那正是琢磨胸前琥珀坠子的芳香!
"石榴......"冰鳍的灵体微微波动着漂浮到我面前,"我听过‘它们'说,石榴的甜蜜......最接近人肉的味道......"
带着盛极而衰的夏日腐败联想的常山花气,混着石榴人肉般的甜香......被这种气息包围的我,以使不上力的手指拼命捂住嘴角,压抑同时涌起的呕吐和哭泣的冲动。
就像被那香气召唤,窃窃的嘈杂微弱地回响在我耳际,如同落在竹叶上的繁密霰声。白雾像被投入石子的浊水一样摇荡起来,一波一波的涟漪里,渐渐浮现出暧昧不明的形体。我惊恐的抬眼四顾--那是不计其数的苍白人影,和曾在门前呼唤"少翁、少千"的那群暗影并无二致,只不过更加众多,更加清晰。他们目不斜视,如果那空洞的眼睛还能注视什么的话,只是凝注着某个方向,麻木而执著地前行......
冰鳍向不知所措的我再次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接着缓缓指向前方,随着那抛散光粒的指尖看去,远远的,一片氤氲的十字形光晕从昏暗的混沌中浮现出来,如同云间之月溶开阴沉的夜空。
--这一瞬间,我以为看见了巨大的光之墓标。那些苍白的死灵,像是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在那甘美妖异的芳香里,涌向这通往彼岸的大门......
然而十字形周围的景物渐渐清晰起来,丛丛高大树木端立成雍容通透的泥金屏风,那是在严寒里绿叶褪尽的桐树,原本伶仃可怜的枯枝以前所未有绮丽的姿态伸展着,仿佛浓紫的花也好,苍碧的叶也好,都成了不必要的赘饰。比花更华丽繁复的枝条的簇拥下,壮观的金色十字庄严横陈开来,从容延伸,尽处渐渐融入夜色里,如同映在深黯湖中的辉煌倒影,让人觉得似乎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它蜃气楼般漂浮在辽远天际的本体--这天之街衢的幻影,正是桐坊大街的十字路口!
傍晚置身于那突然涌出的人潮中时我们就应该发觉的--桐坊十字街口重迭着通往常世之国的道路,此岸和彼岸的界限,被浓雾模糊......
苍白人流像飞蛾扑火一样不断前涌,但那高洁的幻之街排拒着想要接近的死灵,无数暗影像泡沫一样消失在金色光晕的边缘。明知也许是徒劳,我还是赶在冰鳍的灵体前面靠近十字街口,轻触那薄膜般的奇妙光晕,光波像被风吹动的帐幔一样微微鼓荡,留在我指尖的却只有残照般淡薄的温暖。
这一刻,吱吱呀呀的自行车声从空无一物的十字路对面响起,虚幻的街市中央,突然出现一辆单车的轮廓,穿过街心的瞬间,骑车人制服纽扣的反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啊!这个是......"身边的冰鳍也惊讶的脱口而出--出现在视野里的,那正是我们曾在斑马线边遇见的穿校服的骑车少年!
停在光之界限边缘,骑车少年朝我们露出了谦逊而坦率的微笑:"我的奶奶,承蒙你们照顾了......"
"你的奶奶......"我迷惑的重复着,突然间恍然大悟,"曾婆婆的孙子......是你!"
"火翼......你在说什么啊!"冰鳍似乎还没有弄清状况。
"冰鳍你忘了吗?是放学时在十字路口碰见的那个男生嘛,穿我们学校制服的,骑车想要闯红灯的那个!"我连忙解释。
"奶奶已经答应了器官移植的事情。"少年爽朗的声音没有任何杂质,"虽然还是很伤心,不过她最后还是想通了,比起返魂香,还是用那种方法让我继续‘活'下去比较好!所以这个......已经不需要了。"
少年将手伸入怀中,灿烂的光束箭一样疾射出他襟口。这一瞬间,十字街的光芒煊赫地波动起来,随着近处的死灵无声无息地消亡,苍白的人流发出惊恐的嘈杂潮水般的后退,我连忙去遮挡冰鳍,但是那金色疾光不断荡涤着他的灵体,像正午的阳光透过波光粼粼的深潭。一时弄不清状况,我疑惑的回过头,只见少年递来一个银光闪烁的圆形物体,薄冰似的穹隆覆盖下,象牙灰似的粉末形成不可遏抑的汹涌湍流,那......不是琢磨的下雪玩具吗!
"谢谢你们......当时想拉住我......"伸手去接那下雪玩具的我,听见了渐行渐远一样的语声......
如同水雾蒸腾,骑车少年的身影瞬间崩散;紧接着,残烟般的碎片被急速吸入那覆盖雪粉的剔透穹隆!失去依托的下雪玩具错过我指尖滚向地面,但温暖的重量却随即朝手腕压来,我下意识的一把扶住,却发现倒入我怀中的是紧闭双眼的冰鳍!
看着大惊失色的我,冰鳍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刚刚你看见的是骑车的那个男孩子吗?可从一开始,我看见的就是自己的样子......"
在傍晚的十字路口,那少年就已经属于彼岸了吗?为什么当时他没有走过那异界的通路,又为什么要拼尽最后的力量凭依在冰鳍躯壳里,将这下雪玩具送到我们面前?
准备取回自己的身体,冰鳍的灵体波动着温润的荧光飘过来,可那无主的身体却突然闪出盾一样光晕,像被无形丝线操纵的傀儡一样滑出我臂弯,以不自然的姿势起身,歪斜地撞向桐坊十字路口。随着那躯壳的移动,刹那间响起无数贪婪的声音:"是身体,空的身体!"原本远远退开的死灵带着同样的回响,从夜雾里投来窥探的眼神,觊觎着那不受控制的躯壳,只等那光盾消散,便会如蝗群般纷至沓来,鸠占鹊巢......
推书 20234-12-11 :圣死者之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