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绯．白银————伦琴殿

“只是想为那天的事道个歉罢了。”我笑道，“而且我想和他聊聊天。”
千薰答应了，就在他告退出门的时候，我叫住了他。
“千薰，以前你说过时雨是那种让你又爱又恨的人，才让你放不下是吧？”
“是的，大人。”我看见他眸子里的笑意，轻轻点了点头。
“你的感受，我想我终於明白了。”
傍晚的时候，时雨来了。他是专门在皇家文苑里的辅佐内阁学士的侍生，身材修长，长得斯文秀气，看见我似乎还有些尴尬。我微笑著招呼他，晚饭後我们已经消除了隔阂，在一起很融洽的交谈。
当他要走的时候，昏暗的天开始飘起绵绵细雨，我挽留他住一晚，可是他说还有工作不能耽误，於是我就让千薰送他回去。就在等千薰准备的时候，时雨对著我露出了可爱的笑脸：
“曾有人说您能像太阳般让人感觉到温暖。他说得没错，您真是个好人呢，伯爵大人。”
“哦，是千薰说的吗？那家夥从来不说我的好话呢！”我笑著说。
“不，是我以前的一个朋友说的，他很对您很熟。”
“对我很熟？”他的话引起我的兴趣，“是什麽样的朋友，我认识吗？”
“他是个很美丽的人，但我想您并不认识他。”时雨静静的说著，“因为不知为什麽他从小就被当成女孩养在冷宫里，连我也不清楚他究竟是什麽人。”
“冷宫？”我有些惊讶，那是囚禁带罪皇室的地方啊！
“是，所以很少有人提及。那时我还小，就常常到处偷溜，就遇上他了。”时雨像是回忆著，“可他却认识你，当他跟我提起你时就会笑得很灿烂，那是我见过最美的笑容。不过自从七年前他突然离开皇宫後，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他的叙述让我混沌的脑海里有什麽东西渐渐的清晰起来，一个几乎荒谬的念头在思绪中浮现──不可能！这……怎麽可能！？
“或许您不相信，他一直都在关注著您，无论在您光耀的接受赞美时，还是您独自惆怅伤心时，他都在安静的看著，默默的分享您所有的快乐与伤悲，虽然您并不知道他的存在……”他说著，表情有些黯然。
想起来了，那双透明得没有任何杂质的双眼，纯净得像天使一样。在黑暗的角落里，沈默而温柔的注视──原来他从来就在我的身边，只是我没发现罢了！
“时雨，我见过他是不是？你一定要告诉我。”我打断了他的话，“我小时候迷路了……他曾帮过我……”
看见他露出了惊讶的神色，问题得到了确认。我淡淡的笑起来，心底无比苦涩：“我知道的，他的名字，叫莲御。”
四

喝空的酒瓶翻倒在地上，我坐在床上，整个人缩成一团。喉间泛起浓烈的酒精味，带起火燎般辛辣的熏熏醉意。有发丝落到眼前，我以手指绕起，许久没剪，竟已那麽长了。屋子里没有点灯，我独自处在黑暗中，睁著眼睛却什麽也看不清。
就像莲御，我触摸到他却什麽也不了解。
明明是被你抛弃了的，明明是被你残害了的，明明恐惧著想起你，可又无法停止想著你。被说成没用的懦夫也好，怀著犯罪的心理把过错全部推到你身上，只因你夺去了我所有的爱恨，只剩施舍於我绝望和悲痛──
你这堕落的天使，妖娆而罪恶的，我的信仰！
神啊！既然要我们相遇，又为何注定要我们经历一次次分离？！既然要我们分离，又为何注定要我们曾彼此拥有？！既然让我们彼此拥有过，又为何注定要我们伤害与被伤害著无法相爱？！
神啊！看见手中这样的恶作剧，您是否在宝座上抿著唇快乐的偷笑呢？
莲御，你是最甘美的剧毒，只让我尝过一次，就无可自拔为你的滋味所蛊惑，一点一滴渗入我的四肢百骸，每一个细胞都对你上瘾。我被诱惑著沈沦，被幻像完全浸食，看你冷酷的笑著，将我体无完肤的践踏。
可是，神，再最後一回赏赐给我这种药吧，一点点也好。即使被毒死，我也心甘情愿……
莲御，我爱你，依然深深的爱著你。
你知道吗？每次你无情的离我而去，我都在等你。
虚掩的门突然被慢慢的推开了，被门外的灯光照映著的人影拉长了投射进来。是你吗莲御，是你回来了对不对？我知道我会等到你，我一定会等到你的！我神经质的抓著床单，心快要跳出胸膛。
门口传来了轻柔的问候，一瞬间将我的期望粉碎无影。
“大人，您醒著麽？”那是千薰的声音。
我到底在幻想什麽，哈哈……我这个疯子！
千薰提著灯走到我的床边，踢到了那个空瓶。他放下灯坐到我身边：“大人，您喝酒了？”借著昏黄的灯光，我看见了他紧簇的眉头。
“我不要紧，千薰。”我垂下头，维持著仅有的坚强。可千薰却搂过我的肩，给了我一个温和的拥抱。
“没关系的，辰砂。”他轻轻的安慰著我。
再也控制不住的情绪涌上了我的眼眶，我把头埋在他胸口失声呜咽：
“千薰，为什麽他要这麽对我……我爱他啊……我利用朱鹭……我想用时间淡忘，可是我失败了……我爱你……莲御……可为什麽，你却不爱我……”

九月中旬的时候，苟延残喘了好一阵子的皇帝终於结束了他年迈的生命，一个骚动的多事之秋来临了。
整个皇族都在为帝王驾崩之後的事奔忙，我也恢复了工作，虽然被朱鹭留在身边当值，总算还像是个内阁大臣。隆重漫长的葬礼守灵仪式过去後，朝廷内部开始动荡，无数矛头指向了朱鹭，因为根据先帝所立的遗昭，他是下一任王位的继承人。
“那老头还真狡猾，自己两腿一伸死得干净，却扔下个烂摊子让我收拾，真是头疼呐！”今天下午天有些阴沈，像是要下雨。朱鹭放松的靠在躺椅上，端著茶杯大不敬的抱怨著。
“如此重托，看来先皇很信任您啊。”我随口附和著，忙於整理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
“也许吧。”他哼笑一声，抚摩著白瓷杯沿，“要是所有人都像你这麽想就好了，恐怕更多的人是把我视为不知用什麽卑鄙手段讨得了皇帝的欢心，而骗到王位的阴谋家吧。”
“但还是有很多人拥护你不是吗？”话一出口，我便觉得这种安慰实在是很笨拙。
不出所料，朱鹭笑起来：“辰砂，你这样单纯的性格，真的不该生活在宫廷里。”然後他垂下了眼帘，“光有拥护者还远远不够呢。自从身为太子的一皇子前年死去後，就未曾再立储君。所以现在突然让我继承为王，朝廷中自然有人会起异心。如今有不少重臣抬著长幼有序的礼法，拥立第二皇子与我对抗。事实上我那无能的二哥只是个掩饰的幌子，自古以来觊觎帝位的乱臣贼子又何曾少过，他们那点操控傀儡的伎俩也想瞒过我麽？”
他不屑的说著，脸上露出了嘲讽的神色：“这些笨蛋我根本没放在眼里，只是那些潜伏已久的野心家也趁机蠢蠢欲动的话，就要凭添我许多烦恼了。”
“您是在担心领主们发兵动乱吗？”我问道，朱鹭赞同的点了点头。
“嗯……若是其他的领主我倒也不怎麽担心，但如果是南方领主檑尔，那就另当别论了。”
当我从朱鹭口中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手不由的一颤，一份文件滑落在地。我赶紧弯要捡起来，朱鹭好像并没有发现我的异样。
“檑尔有绝对出众的才智，也有高傲不屈的霸气，而且他暗地里拥兵自重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虽然是个有趣的对手，但以现在的状况我也不宜和如此危险的人物为敌。这男人是一只沈默的兽，要是他说服联合其他领主反叛起来的话，可就难对付了。”朱鹭挑起了细长的眉，“搞不好，真的会改朝换代呢！”
如果檑尔叛变了，莲御会怎样呢？我这样想著，听见朱鹭自言自语般的低喃：
“狩猎的季节到了，战争大概也不会遥远了吧……”
宫廷的内讧已经争斗的如火如荼，连续的公务让我突然变得繁忙，有那麽一段时间，我觉得我好像已经忘记过去。
很快局势就被朱鹭所控制，那些愚昧的臣党并不是他的对手。我能感觉的到他身上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向心力，加上聪颖的头脑，高贵的血统，绝世的容貌，令越来越多的人或羡慕或畏惧的拜到在他脚下──他是个天生的王者！
前後才经过了一个多月，这场内部的王位之战大局已定。朱鹭正式登基为王，著手清除被流放的二皇子及余党。另外边境开始出现动静，在这个极不稳定的时候，各种危机四处潜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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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千薰来宫里找我，说紫苑来了，有重要的事等我回去。我有些奇怪，但还是以身体欠恙告了假。
回到家，等候著的紫苑一看见我，就把我拉出了门。我一头雾水的跟在他身後追问：“到底什麽事？我们要去哪儿？”
“去见一个人。”紫苑头也没回，回答的很简单。
“是什麽人啊？”我越发的疑惑。
“一个你最想见的人。”
闻言我顿时停住了脚步，心一紧，愣愣的看著他的背影。
意识到我的震惊，紫苑也停了下来：“虽然他让我不要泄露他的行踪，但我还是觉得应该让你见见他。”他说著，转过身来冲我微微一笑：
“没错，他回来了，就在神庙里。”
我在神庙里飞奔，穿厅过堂，大殿里回响著我焦急的脚步声，一路延伸向神庙深处的祈祷室。
紫苑说，他就在那里。
有时觉得，我们的命运好像是被猫玩弄著的两条绒线，明明应该平行，却又常常无意识的缠绕在一起，被扯散後便不再像原来般直挺，只无望的等待著下一次的相遇。
渐渐眼前出现了一扇紧闭的门，我想起曾经和他在神庙的偶遇，只要我打开这道连接两个不同世界的阻隔，我和他的距离就近在咫尺。
依然，门没锁。我深吸一口气，伸手推开。
不大的祈祷室里，面对神像跪著一个白色的纤巧身影。他背对著我，一头及腰的长发呈现暗蔷薇色，低著头，好像在祷告。
我轻轻的走过去，刚才的奔跑让我有些气喘，他大概也意识到有人闯入，也转过了身来。一瞬间，四目相视，出奇的沈默。
我终於又见到了这张令我朝思慕想的容颜！他看起来清减了不少，却还是那麽美得让我心疼。莲御看见我，慢慢的站了起来，漂亮的脸上并没有太多意外的神情，好像一直在等著我的到来。我向他走过去，他看著我，那双漆黑的眸子，一如雪般干净。
我忍不住俯下身去吻他，在即将碰到那片柔润时，他别开头逃避我的亲密。为什麽，莲御，你就这麽讨厌我吗？！我狠狠的扳过他的脸吻下去，恶意的蹂躏他馨香的唇，把他的一切言语都吞噬。
“唔……”嘴角突然感觉刺痛，舌尖尝到一丝腥甜的味道──莲御咬了我。
为什麽你要拒绝我？为什麽你不愿接受我？嫉恨充斥了我的思想，我稍稍离开他的唇，在喘息的空间将他压倒在地。揭开那层单薄的衣料，我贪婪而狂热的在他纤瘦的身体上刻下属於我的印记，每一点烙痕都沾染著我唇角的血，蛇行般顺著他身体的曲线蜿蜒落下，在白皙的肌肤上妖异而豔丽的绽开。
莲御始终没有说话，即使是我粗暴的动作弄痛了他，他也只是忍耐的咬著下唇。我感觉到身下的体温燃烧著情欲，这敏感的温度和著他身上清幽的兰香，令我疯狂。在我毫不温柔的占掠中，他如泣的低吟。
我在做什麽？近乎於侵犯的拥抱，即使让他恨我，也不要他忘记我。我已经沦落到如此卑鄙下流了麽？！
交叠著混乱的呼吸，一切复归平静。看著莲御无言的坐起来，我紧紧的抱住了他，怜惜而痛苦的在他耳边忏悔：“对不起……对不起……”
他靠我肩上，终於轻轻的开口：“辰砂，你恨我吗？”
“恨！你那样绝情的对我时，我恨不得杀了你！”我低头埋在他的长发里，怨怒的回答著。
“那麽，你杀了我吧。”他说著，执起我的双手放在他颈上。
看著他闭上眼睛，仰起了头，我迟疑著，收拢了手指。突然加重的力道让他皱起了眉，呼吸因为被钳制的窒息而急促起来。我却突然松了手，抚摸轻吻著他纤细的颈，指尖滑过他不太明显的喉结，莲御发出了柔软的叹息声。
“我爱你，莲御，所以我不可能扼杀自己的心。你曾说过我是你的一个玩偶吧，那麽我美丽而高贵的主人啊，我将永远忠诚且热爱於你，只请你在我坏掉之前，不要丢弃我这卑微的仆从。”
“辰砂，我告诉你一个故事。”莲御注视著我的眼，开始平静的讲述，“很久以前有一个孤僻丑陋的巫女和一位英俊出色的王子。被世人唾弃的巫女只能躲在阴暗的地方，却看见王子受到无数的赞美与荣耀。她很嫉妒，於是就用魔法操纵王子，让他对完全的爱上自己。可她并不高兴，因为她发现自己已深爱上了王子，而王子爱她只是因为魔法的力量。而且巫女是不能爱上其他人的，否则便会死去。可是她最终还是违背了禁令，即使得不到王子的真心，她依然选择爱他……”
他说著叹了口气，没再继续下去，却捧起了我的脸：“明知道不可以，还是情不自禁的爱上了自己制造的人偶，我没有资格去嘲笑那个巫女，因为我跟她选择了一样的路。不过，我比她幸运，因为我得到了王子的爱情，所以即使死去，我也不会觉得遗憾。”
“你知道吗？辰砂。”他微笑起来，亲吻我唇角的伤，我感到一点甜蜜的疼痛，“我一直喜欢著你啊……”
他纯净的眼睛告诉我这是真的，我觉得好感动，简直不像是现实。我和他互拥著接吻，摩擦间伤口又开始流血，那刺激的腥味缠绕著我们的唇舌，仿佛是一个鲜赤的契约，就在神的面前，以爱的名义所立下。

我和莲御走在神庙的庭院里，这个宽广花园里的各种植物都是紫苑精心经营的。他带我走到院落幽静的一角，那里有一株瘦长的树木，枝叶并不见十分茂盛，生长得十分随意。莲御走过去抚摩著树干，对我说道：
“这株樱是神庙初建时种的，我曾看著它盛开。可是现在，它已七年没有开花了，好可惜，真想再看一次那花晕。”他感叹的说著，转过头来，“辰砂，你喜欢樱花吗？”
“樱花盛开时固然很美，可是它陨落那一瞬间的绚烂，却是它绽开时的鲜豔所无法比拟的，正因为开时那份令人惊叹的娇豔，才让短暂的香消玉陨显得更绝色凄美，所以与其说喜欢樱花，不如说是喜欢它一现的珍贵美丽。”
他听我这麽说，轻轻的笑起来：“辰砂，若我死了，便想化作这一株樱，为你开出最美的花……”
我紧紧的抱著他，在他耳边责怪道：“不许说不吉利的话，你要永远好好的在我身边哦！”
“辰砂，说你爱我，我不求来世，只要你这一生的爱。”莲御突然拉著我，恳切的要求。看见我一时的错愕，他有些失望的松了手。
“我爱你。”我宠溺的在他耳边道，“只要这一生，你真不懂贪心呢！”
他叹了口气，靠在我胸口，低声说：“如果朱鹭知道了我们的事，会生气吧。”
“你认识朱鹭麽？”我疑惑的问，“莲御，你究竟是什麽人呢？”
他却突然推开我，别了过脸：“辰砂，假使这只是一个猜谜游戏，在一切结束之前，拜托你，请别追问答案。”
我捋起他一缕柔顺的秀发，亲吻著：“那麽，游戏结束之前，也请你别去思虑其他的事，好吗？”
他抬起头来，露出了那熟悉的微笑：“嗯，说定了，规则成立。”

莲御在神庙逗留的事，只有我们少数几个人知道。现在朝政还很乱，边境又要防备，朱鹭很繁忙，我也不得不时刻留在他身边工作。听说莲御身体并不太好，虽然不能去看他，不过千薰说有紫苑和抽空去帮忙的时雨在照顾他，我也暂时放宽了心。
难得的朱鹭准了一个下午的休假，我刚回到府中，时雨就神色大变的跑了来，我从来没见过他如此的惊慌失态。他一见我就拉著我的胳膊快哭出来，一边急促的喘著气一边紧张的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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